你形销骨立,眼眶深陷,衣裳褴褛,苍老的让我咋舌。
湖蓝色的发穗在你额际盘绕,枯枝似的右手伸过来,粗糙的指肚滑过我褶皱的脸颊,一阵刺热从我脸际滚过。我微张着嘴,心里极度难过。“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我忧伤地问。你黑洞般的眼眶里,涌出几滴血泪,颤颤地回答,“我在地狱里,受着无尽的折磨。”你把藏装的袖子脱掉,撩起衬衣的一角。啊,佛祖呀,是谁把你的两个奶子剜掉了,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蛆虫在蠕动,鲜红的血珠滚落下来,腐臭味钻进我鼻孔。我的心抽紧,悲伤地落下泪水。“你在人世间,帮我多祈祷,救赎我造下的罪孽,尽早让我投胎转世吧。”你说。我握住你冰冷的手,哽咽着放在我的胸口,想让起伏跳动的心焐热这双手。“我得走了,鸡马上要叫。”你的脸上布满惊恐地说。“这是城里,现在不养鸡了,你听不到鸡叫声。”我刚说,你的手从我的手心里消融,整个人像一缕烟雾消散。
“桑姆——”我大声地喊你。
这声叫喊,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全身已是汗涔涔。睁眼,浓重的黑色裹着我,什么都看不清,心脏击鼓般敲打。我坐起来,啪地打开电灯。藏柜、电视、暖水瓶、木碗等在灯光下有了生命,它们精神爽朗地注视着我。你却不见了,留给我的是噩梦。不,是托梦,是你托给我的梦。刚才的一幕,就像真实发生的事情,让我揣揣不安。一急,我的胃部疼痛难忍,用手压住喘粗气。不久,疼痛慢慢消失,我又被那个梦缠绕。
你去世已经十二年了,这十二年里你一直没有投胎,这,我真的不曾想象过。你离开尘世后,我依旧每天都去转经,依旧逢到吉日要去拜佛,依旧向僧人和乞丐布施,难道说我做的还不够吗?让你一直受苦,我的心里很难受。今早我到大昭寺为你去烧斯乙,再去四方各小庙添供灯,帮你祈求尽早投胎转世。我已经没有了睡意,拉开窗帘向外张望,外面一片漆黑。窗玻璃上映显一张瘦削褶皱的面庞,衰老而丑陋,这就是此时的我了。我离死亡是这么 的近,每晚躺下,我都不知道翌日还能不能活着醒来。孑然一身,我没有任何的牵挂和顾虑,只等待着哪天突然死去。我抬头看墙上的挂钟,才早晨五点,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我起床,把手洗净,从自来水管里接了第一道水,在佛龛前添供水,点香,合掌祈求三宝发慈悲之心,引领你早点转世。
我把供灯、哈达、白酒等装进布兜包里出门。在路灯的照耀下我去转林廓,一路上有许多上了年纪的信徒拨动念珠,口诵经文,步履轻捷地从我身边走过。白日的喧嚣此刻消停了,除了偶尔有几辆车飞速奔驶外,只有喃喃的祈祷声在飘荡。唉,这时候人与神是最接近的,人心也会变得纯净澄澈,一切祷词涌自内心底。你看,前面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一步一叩首地磕等身长头;再看那位摇动巨大玛呢的老头,身后有只小哈巴狗欢快地追随,一路洒下咝玲玲的铃声。这些景象让我的心情平静下来,看到了希望的亮光。桑姆,你听着,我会一路上祈求莲花生大师,让他指引你走向转世之路。“退松桑皆古如仁不其,欧珠衮达帝娃亲卜霞,巴皆衮嘶堆兑扎不最,索娃帝所尽给露度岁……嗡拜载古如拜麦索底哄……”
你看,天空已经开始泛白,布达拉宫已经矗立在我的眼前了。山脚的孜廓路上,转经的人如织,祈祷声和桑烟徐徐飘升到空际。墙脚边竖立的一溜金色玛呢桶,被人们转动的呼呼响。走累的我,坐在龙王潭里的一个石板凳上,望着人们匆忙的身影,虔诚的表情。坐在这里,我想到了你,想到活着该是何等的幸事,使我有机会为自己为你救赎罪孽。即使死亡突然降临,我也不会惧怕,在有限的生命里,我已经锻炼好了面对死亡时的心智。死亡并不能令我悲伤、恐惧,那只是一个生命流程的结束,它不是终点,魂灵还要不断地轮回投生,直至二障清净、智慧圆满。我的思绪又活跃了起来。一只水鸥的啼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布达拉宫已经被初升的朝霞涂满,时候已经不早了,我得赶到大昭寺去拜佛、烧斯乙。
大昭寺大殿里,僧人用竹笔醮着金粉,把你的名字写在了一张细长的红纸上,再拿到释迦牟尼佛祖前的金灯上焚烧。那升腾的烟雾里,我幻到了你憔悴、扭曲的面孔。我的胸口猛地发硬,梗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斯乙已经烧好了,你在佛祖面前虔诚地祈祷吧!”僧人说。我捂着胸口,把供灯递到僧人手里,爬上白铁皮包裹的阶梯,将哈达献给佛祖,脑袋抵在佛祖的右腿上为你祈求。
我又去了四方的各个寺庙,给护法神们敬献了白酒和纸币。等我全部拜完时,时间已经临近中午。这才发现我又渴又饿,走进了一家甜茶馆。这里有很多来旅游的外地人,他们穿那种宽松的、带有很多包的衣服。其中,有个来旅游的女孩子,坐到我的身旁,央求我跟她合影。我笑着答应了。等我吃完面喝完茶时,那些来旅游的人还很开心地交谈着,我悄然离开了。
出了甜茶馆,我走进一个幽深的小巷里,与一名甘肃男人相遇。他留着山羊胡,戴顶白色圆帽,手里牵四头绵羊。我想到他是个肉贩子。当甘肃人从我身边擦过时,有一头绵羊却驻足不前,脸朝向我咩咩地叫唤,声音里充满哀戚。我再看绵羊的这张脸,一种亲切感流遍周身,仿佛我与它熟识久已。甘肃人用劲地往前拽,这头绵羊被含泪拖走。一种莫名的冲动涌来,我下意识地喊了声,“喂——”甘肃人惊惧地回头望着我。“这些绵羊是要宰的吗?”我凑上前问。“这有问题吗?”甘肃人机警地反问道。我把念珠挂到脖子上,蹲下身抚摩这头刚刚还咩咩叫的绵羊。它全身战栗,眼睛里密布哀伤和惊惧,羊粪蛋不能自禁地排泄出来。我被绵羊的恐惧所打动,一腔怜悯蓬勃欲出。为了救赎桑姆的罪孽,我要买回即将要被宰杀的这头绵羊。“多少钱?”我问。“什么?”甘肃人被我问的有点糊涂。“这头绵羊多少钱?”我再次问。“不卖。”“我一定要买。我要把它放生。”我说。甘肃人先是惊讶地望着我,之后陷入沉思中。灿烂的阳光盛开在他的脸上,脸蛋红扑扑的。他说,“我尊重你的意愿,也不要赚钱,就给个三百三十。”他能改变想法,着实让我高兴,我立刻掏出衣兜里的钱交给了他。甘肃人把钱揣进衣兜里,牵绳递到了我手里。他牵着其它绵羊走了。
“你这头绵羊跟我有缘,我把你放生,是因为你上上辈子积下的德今生的回报。”我自然地把绵羊称为了你。你没有理会我的话,冲着其它绵羊的背影又叫唤起来。甘肃人头都没有回,他和其它绵羊消失在小巷的尽头。我为那些即将被剥夺去的生命惋惜,取下脖子上的念珠,为那三只绵羊祈祷。我和你的身上涂抹着金灿的阳光,这阳光却无法驱散我们心头的隐忧。“我的钱只够救你,想想我们还要过日子呢。”我说。你抬起了头,我看到一汪清澈的泪水溢满你眼眶。我再次蹲下来,抚摩你毛茸茸的身子,上面还粘着杂草碎石。真是奇怪,我的脑子里把桑姆和你混合成了一体,从你的身上闻到了桑姆的气息,是那种汗臭和发香混杂的气味。这种久违的气息,刺激着我的感官,让我对你滋生出百般的爱怜来。我把脸埋进你的毛丛里,掉下了喜悦的泪水。幽深的小巷里,我和你相拥着,我为冥冥之中的这种注定而喜泣。
我带你回到了四合院,邻居们惊奇地望着我,小孩们兴奋地跑来围观。“爷爷,这是你的绵羊吗?”“是我的。”“它吃什么呢?”“草和蔬菜。”“……”
这下午为了你,我把窗户底下清扫了一遍,把很多拣来舍不得丢掉的垃圾全给扔了。你一直用疑惑的目光注视我,粉色的鼻翼不时嚅动。我对你说,“你的窝被我腾了出来,今后你就要在此度过余生。”你听过我的话,眼睛依旧盯着我。我想你没有听懂我的话。
时针在奔跑,它把太阳送到了西边的山后。我先要给你去买些吃的。从八廓街通往清真寺的小巷里,晚上有很多摆摊卖菜的四川人,我从一个菜摊上买了十斤白菜,再要了一些丢掉的烂菜叶子,回到家切碎喂给你。你显得很优雅,低垂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不时用你那晶亮的眼睛对视我一下。你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些,但不时还有犹豫和惊恐闪现。我心满意足地冲着你呵呵笑。我喜欢你一身的白毛和敏感的双眼。你这头绵羊,为了你我把今天下午的那顿酒都忘了去喝。唉,一下午转眼就消失了,要是以往时间漫长的让我不知所措。
这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实,心里老是惦记着你,醒来过三次,每次都要开门去看你。每次你都睡得很沉,在地上佝偻着身子,小脑袋缩在胸前,一副惹人爱怜的模样。桑姆的睡觉姿势也跟你差不多,你俩是何等的相象啊!我蹲在你的身旁,久久注视着你,心里充满温馨。
醒来,四合院里已经有人走动,还听到去上学的小孩叫闹声。
我睡过头了,急忙起来。
我解开套绳,牵你去转林廓时,你咩咩地叫喊,四蹄结结实实地抵在石板上,身子向后缩。来到院子中央打水的邻居见这般情景,过来帮我推你。你拗不过我们,只能顺从地跟在我的身后。我们俩穿过小巷走到了拉萨河边,碧蓝的江水一路陪伴我们,习风飘摇我沧桑的白发。翻越觉布日山时,你又跟我拗起来,死活不上陡峭的山坡。几个转经人从后面推你,我从前面拽。这样僵持一阵后,我的全身出汗湿透,你快把我的体力全耗掉了。疲惫的我愤怒地吼,“你再这样,我就把你送回甘肃人那里。”你的眼睛里拂过一丝惊惧,脑袋低沉下去,再也不看我一眼。“别急,你第一次带它来转经,可能有点害怕。”“让它休息一下,我们帮你。”“它怕了,看,身子都在抖。”七八个人围拢过来,站在爬山的狭窄小道上议论开了。风马旗在徐风中轻轻飘扬,发出微微的声响;刻玛呢石的人,盘腿坐在路边,在岩石板上叮叮咣咣地雕刻六字真言。有个老太婆从自己的包里,抓点揉好的糌粑坨,送到了你的嘴边。你湿漉的鼻翅儿嚅动,伸出舌头舔舐糌粑。“可怜的绵羊,你是被放生的,谁都不会伤害你,用不着害怕。”老太婆说着抚摩你的头。老太婆的手,轻轻地敲击你的背部,你顺从地向山坡上走去。我匆忙牵着绳走在前面。人们的念经声嗡嗡地在背后响起。
没有一会儿,我们来到仓琼甜茶馆,我把你拴在门口,让服务员给你一些菜叶吃。她们从厨房拿些菜叶子去喂你。一名服务员跑进来问我,“准备放生吗?”“是放生羊。”我回答。“那你该给它穿耳,或身上涂颜料。”服务员又说。“这些我知道。只是它刚买回来,再说我也不会穿耳。”“明天你带它过来,我帮你穿耳。”一位喝茶的老头插话说。他穿氆氇藏装,白色的胡须只抵胸前。“那太好了。谢谢您。”我向他表示感激。他说给绵羊穿耳,是他的一个绝活,绵羊不会感到一点疼痛。他的自信,使我踏实了很多。“把你的包给我,我给你装点菜叶子。”服务员拿走了我的背包。
我背上满满当当的布兜包,领你从小昭寺门口过。街道两旁的店子开门营业了,嘈杂的音乐直冲天际,不时还能听到减价处理的叫喊声。我突然想带你去小昭寺,让你拜拜觉沃米居多吉(释迦牟尼佛),争取来世有个好的去处。我们穿越桑烟的缭绕,进了小昭寺大门,你用奇异的目光审视。有位僧人挡住了我们,不让你进寺庙里,说你会弄脏佛堂的。我向他恳求,说你是昨天刚买来的,是要放生的。他最终允许你进去。我提醒你,好好拜佛,用心祈求。你顺从地跟随我,你的目光落在慈祥的神佛和面目狰狞的护法神上,一种胆怯的虔诚表现出来,身子微弓,步伐轻柔。我从你的眼神里,发现你是一头很有灵性的绵羊,相信你跟着我会积很多的功德,这些以小积多的功德,最终会给你好的报应。
我俩坐在小昭寺院子里,晒着暖暖的阳光休息。空气里弥漫桑烟和酥油的气味,不时传来缓慢的鼓声,它们让我们的心远离浮躁,变得安静。我对你说,“你们羊都是好样的,知道嘛,松赞干布建设大昭寺时,是山羊背土填湖,立下了头等功劳。现在大昭寺里还供奉着一头山羊。”你听完我的话,把下巴抵在我的大腿上。我用手指挠你下巴,你欢喜地眯上了眼睛。我知道你的身子很脏,羊毛都有些发黑,我们回到家我给你洗澡。
你在自来水管底乖巧地站着,银亮的水从你的背脊上迸碎,化成珠珠水滴,落进下水管道里。我赤脚给你打肥皂,十个指头穿行在茸茸的卷毛里,从项颈一直游弋到肚皮底,你的舒服劲我的指头感受着。水管再次拧开,银亮的水顺羊毛落下时变得很浑浊。我再次打肥皂,再次冲洗,你呀白得如同天空落下的雪,让我的眼睛生疼。唉,十几年前,桑姆还健在的时候,我都是这样帮桑姆洗头,桑姆白净的脖子也在阳光下这般地刺眼。那种甜蜜的时日,在我的记忆里已经空白了很长很长。此刻,我又仿佛寻找到了那种甜蜜。我们坐在自家的窗户下,我用梳子给你梳理羊毛。你把身子贴近我,用脑袋摩挲我的胸口。你那弯曲的羊角,抵得我瘦弱的胸口发痛,我只得赶紧制止。我回屋取来酥油,把它涂抹在你的羊角上,上面的纹路愈发地清晰。你的到来,使我有忙不完的活要干,使我有了寄托和牵挂,使桑姆的点点滴滴又鲜活在我的记忆力。我再不能像从前一样,每天下午到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我要想着你,想到要给你喂草呢。
我口渴难忍,提着塑料桶去买青稞酒。回到家,我坐在一张矮小的木凳上,身披一身的夕阳,一边看你一边喝酒。你站在面前,用桑姆惯用的那种羞怯、温情的眼神凝望着我。这种眼神,剥去了岁月在我心头堆砌的沧桑,心开始变得温柔起来。还有这酒,怎么落到肚子里,变成香甜的了。以往喝酒,怎么没有尝出香甜的余味呢。这是不是心境的变迁引来的,我真说不准。我一口一口地喝,这种香甜从舌苔上慢慢扩散向脑际,整个人被这种香甜沉溺。
这一夜我睡得很死,没有一个梦景出现。
你的两只耳朵被钢针粘着清油穿了孔,系上了红色的布条,这样你就显得引人注目。
桑姆,为了让你尽早投胎转世,我天天带着放生羊去转经。这头绵羊现在被我视如你了。
桑姆,你现在再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不知道你现在的境况,有可能的话你再给我托一次梦吧。
现在,人们每天都能看到我和洁白的绵羊,顺着林廓路去转经。你耳朵上的红色布条,脊背中央点缀的红色颜料,向人们昭示着今生你要平安地度过此生,直到生老病死。
我带着你已经转了近一个月的林廓,你也熟悉了转经路上的一切。从今天开始我不在拴你了,我们相跟着去转经。我背上布兜包,里面装着我的茶碗和油炸果子,手里拨动念珠。我走走停停,看你是不是紧跟在我的身后。需要横穿马路时,我牵着你过,免得被车子把你给撞了。路上我遇到熟人,跟他们唠叨时,你驻足站在我的身旁。认识的人都说,“年扎啦,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善事,你会有好报的。”“这头绵羊懂人性啊!”“年扎啦,给它脖子上拴个铃铛,你就用不着老回头。”“遇到你,是这头绵羊的福分。”这些话让我听了心里乐滋滋的,你的到来我一直认定是前世注定的一个缘,要不桑姆刚托梦,你和我就不期而遇了,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我进仓琼茶馆,你从门帘缝里挤进来,钻到桌子下面。“你待在外面,不能进来。”我对你喊。你蜷缩在桌子底,毫不理会我的叫喊。茶客们看着我,会心地微笑。“就让它躺在那里,它又不站位置。”服务员说。我没有再赶你,我从布兜包里掏出茶杯,搁在桌子上,再伸手取出油炸果子,掰碎了喂你。你用舌头把油炸果子卷进嘴里,用牙齿嚓嚓地嚼碎。我把甜茶喝了个饱,你却静静地躺着,脑袋随着进进出出的人摆动。“南边的三怙主殿正在维修,听说缺人手,要是谁能去帮忙,那功德无量。”有个中年人跟旁边的茶客说。这句话让我很振奋,我想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我要去义务劳动。我把杯子里的那点剩茶倒掉,用毛巾把杯子擦干净,装进了布兜包里。我一起身,你机敏地从地上爬起来,一同出茶馆门,走到喧嚣的大街上。你已经不在注意周围的热闹了,一门心思地跟在我的身边。我们穿过热闹的小巷,回到了四合院里。
我把你拴在窗户底下,从麻袋里拿些干草,搁在掉了瓷的脸盆里;再用另一个盆,从自来水管里给你接上清水。你望着这两个盆,没有表现出饥渴的样子,只是清澈的眼睛里露出疲态来。你把四蹄关节一弯,卧躺在地上,耳朵轻轻地甩动。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了,该让你休息一下。我进屋脱了鞋,把湿透的鞋垫放在窗台上,让阳光晒干,自己盘腿坐在床上。我在思想,为了桑姆该给三怙主殿捐多少钱,怎样才能让他们把我留在工地上。藏族人都知道,米拉日巴为了救赎自己的杀生罪孽,拜玛尔巴为师,用艰辛的劳动洗涤恶业,即使背部生疮化脓,手足割破,咬着牙坚持,他最后得道了。为了桑姆有个好的去处,我捐五百元钱,再劳动一个月,为桑姆减轻一些恶业。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中黑色的幕布把整个院子给罩住了。明天还要早起,现在我该入睡了。
一阵踢门声,把我惊醒。我匆忙坐起来,往门口喊,“是谁?”门不敲了,外面很安静。我猜不明白谁会这么早来敲门,难道是邻居生病了?“喂,是谁?”我喊着把灯给打开了。嗵嗵地又再敲,而且敲的声音比先前更重更急促了。裤子套在腿上,我急忙去开门。掀开门帘,借着灯光看,一个人都没有。稍一低头,看见你依在黑色的门套上,抬起脑袋咩咩地叫唤。紧张一下从我的头脑里消失,原来是你在敲门,催促我赶紧起床去转经。我嘴里骂你几句,心里却是很高兴。我给佛龛添了供水,烧了香。之后给你喂了些干草,然后我们一路去转经。路灯下的水泥板人行道,把你的蹄音振出来,嗒嗒的足音伴随我的诵经声,一切显得是如此的和谐。当我们走到功德林时,天空落下毛毛细雨,我们俩加快脚步,去找避雨的地方。雨下大了,噼噼啪啪地砸下来,人行道和马路上开始积水。我的鞋里灌进了水,你的身子被水浇透。前面有人喊,“过来,避雨。”我和你向一家餐馆的大门斗拱底跑去。这里已经聚了七八个人,绝大部分是来转经的。你可能太冷了,身子直往里面拱。站在最里面躲雨的小伙子,踢了你一脚。你什么反应都没有。旁边的一位老太婆忍不住,开始骂这个小伙子。“没有看到这是头放生羊吗?你还要踢它,畜生都不如。”小伙子刚要发作,其他的转经人都一同训斥他。他看清了自己的处境,跑进了大雨里,继续赶路。“这些年轻人,没有一点怜悯之心,活着跟牲畜一样。”“可能喝了一晚上的酒,现在才回去呢。刚才我还闻到他一身的酒气。”“一代不如一代。”我们呆在斗拱底,听他们发出的感慨,希望这雨尽早停下来。半个多小时后,雨变小了,我们又继续去转经。
我们湿漉漉地来到了南边的三怙主殿,找到了管事的僧人。我把钱捐给他,希望他留我们两个在这里当小工。他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的请求,说,“除午饭殿里供应外,还要供应两次茶。”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这一天我就忙着装土、和泥。你却被我拴在了三怙主殿阶梯旁。回家我给你用布缝了个褡裢,翌日你背着褡裢运土运沙,来回往返不停,用自己的汗水建设殿堂。僧人们都说,“这头绵羊,活生生地给我们演绎建造大昭寺时的一幕。”
我俩在三怙主殿义务劳动了二十三天,后头的活路我们俩一点都帮不上忙,那是画师们的事情,他们要在墙上画壁画。结束工作后的第四天,三怙主殿的管事派了一名僧人,他推一辆手推车,送来了六袋鲜草和舍利药丸。我遵从他的指示,把药丸浸泡在水里。每次逢到吉日,我们两个喝上几口。偶尔,我用这圣水帮你清洗眼睛。
每天早晨你都要敲门弄醒我,然后你走在前头,我紧随其后。我路遇熟人,你会只顾往前走,到时候选个舒适的地方,站在那里等待我。到了茶馆,你会钻到我常坐的那个桌子底下,喝茶的人一见你,赶忙端着杯子,坐到别的位置上去,把地方腾给我们。人们都认识你了。
初夜我梦见到了桑姆。你走在一条云遮雾绕的山间小道上,表情恬淡、安详,走起路来从容稳健。后来你变得有些模糊,仿佛又幻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笑了,在梦境里我露出了白白的牙齿。这种喜悦使我睡醒过来。我端坐在床上,解析这个梦。我想你可能离开了地狱的煎熬,这从你的安详表情可以得到证明,梦境的后头你变得模糊起来,只能说明你已经转世投胎了。这么想着我很兴奋,于是睡意全无了。到了下半夜,我的胃部一阵疼痛,额头上沁出了颗颗汗珠。我想,这样疼得话,今天可能转不了经。那你怎么办?又想,这胃病,顶多会疼个个把小时,之后会没有事的。我起床吃了几粒治胃的藏药,又躺进被窝里。当你踹门时,那酸溜溜的疼痛依然驻留在我胃上,它不会让我走动的。你踹门的力度加强了,我只能硬撑着走到门口,把门打开,给你解了套绳。“我病了,你自己去转,转完赶紧回来。”我对你说。你仰头凝望我,等待我一同出门。我只得牵你到大门口,而后推你往前走。你回头怔怔地望着我。我向你挥挥手,示意向前走。你明白了我的意思,扭头向小巷的尽头走去,留下一阵清脆的蹄音,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我躺在被窝里等着疼痛消失。
太阳光照到了窗台上,我躺在被窝里开始担心起你来。这种焦虑,让我心急如焚,忘却疼痛。我穿上衣服,出门寻找你。这疼痛让我头上冒汗,脚挪不动,只能坐在大门口,背靠门框上。疼痛减弱了些,我的眼光瞟向巷子尽头时,你一身的白烙在我的眼睛里。你从巷子的尽头不急不慢地走来,偶尔驻足向四周观察一番。你自己都能去转经了,我喜极而泣。我坚持站立起来,等待你靠近。我把你拴在窗户下,拿些干草喂你。唉,又一阵钻心的疼痛袭上来,我只能蹲下身,用手顶住发疼处。“年扎大爷,你怎么啦?”“到医院去看病!”“你的脸色怪吓人的,我们送你去医院。”“……”邻居们围过来,坚持要送我到医院去。我犟不过他们,只能到医院去检查。医生要我住院,说病得不轻。我却坚持不住院,说给我打个镇痛的针就行。邻居们也坚持要我住院,说,“三顿饭,我们轮流给你送。”我很感激,但我不能住院。医生把几个邻居叫到了外面,进来时各个脸色凝滞而呆板。我从他们的脸上窥视到我的病情,已经到了无法救治的地步。“医生,我孤寡一人,你就把病情告诉我吧!”我向医生央求。“您太累了,需要呆在医院康复。”医生说。“您就实话告诉我吧,我刚才从邻居们的眼神里知道我的病情很严重。”“别乱想了,病不重,你在医院里先住上。”邻居们好言相劝。“医生,您把病情单给我看看,即使是最坏的结果,我也能平静地接受。”医生的眼光落到了邻居们的脸上,邻居们低下头,谁都不吭一声。“我无儿无女,只能自己拿主意,你就给我看吧。”医生很无奈地把病情单递给了我。胃癌。这两个字跳入了我的眼睛里,心抖颤了一下。我想到时日不多了,要是我死了,你——放生羊该怎么办?这种牵挂让我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开始有些动摇了。我发现,面对死亡,我做不到无牵无挂。我盯着医生,问,“我还能支持多久?”医生回答,“不好说。配合治疗的话,比不治疗活得要久一些。”我不能住院,一旦住院,每天往我体内要灌输很多药水,那样我有限的时间全部耗掉在医院里了。再不可能天天去转经,去拜佛,那样我的身体没有垮掉之前,心灵会先枯竭死掉。“医生,今天给我打个镇痛的药。回去,我把家里的事情处理一下,明天过来住院。”我为了逃脱,开始跟医生撒谎。医生可能看出了我的伎俩,劝我道,“别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我说了很多保证的话,才得以离开医院。
绵羊见邻居们扶着我回来,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向我靠过来。这不争气的眼泪,顿时哗哗流下来,把我的老脸溅湿了。桑姆也是这样被我们从医院里抱回来的,最后那口气是在自家的房子里断的。我这样流泪多不好,邻居们会以为我贪生怕死呢。他们把你推在一边,将我护送到房间里。我看到了你潮湿的眼睛,低垂下去的脑袋。邻居们围着我,劝我第二天去住院。有些还跑回家,给我送来了鸡蛋、酥油、牛肉。他们还向我承诺,一定看好带好喂好放生羊。这句话贴我的心,使缠绕我的担心减轻了不少。邻居们怕我累着,陆续回了各自的家。
我把窗帘拉上,打开电灯。胃还是有一点轻微的灼痛感。我把你领到屋子里,自己坐在了木床上。你卧躺在我的脚旁,抬头凝视着。我身子前倾,给你挠痒。你惬意地眯上了眼睛。“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突然死去,活着的日子里,我会带你做很多的善事,这样你可以消除恶业,来世有个好的去处。即使我死了,你也会被院子里的人代养,直到老死。今生,我们俩把前世的缘续了下来,来世或几世之后还会接着续下去。”我动情地给你说。你仿佛听懂了我的话,站起来把两只前蹄搭在我的腿上,眼眶里闪耀泪花。我抱住你的脖子,尽情地哭泣。你湿润的呼吸在我的耳边流动,犹如桑姆的气息,它让我的情绪平稳下来。“我在祈求众生远离灾荒、战乱,远离病痛折磨的同时,也会给你祈求来世生在富贵人家,来世遇上慈祥父母,来世再与佛法相遇……”我跟你说了很多的话,好象自己真的明天就要死去一样。外面传来几声狗吠,这才知道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和你该休息了。我把你牵回到院子里,让你早点睡觉。
我没有去住院,一种紧迫感促使我从这一天开始,带你去各大寺庙拜佛,逢到吉日到菜市场去买几十斤活鱼,由你驮着,到很远的河边去放生。那些被放生的鱼,从塑料口袋里欢快地游出,摆动尾巴钻进河边的水草里,寻不见踪影。几百条生命被我俩从死亡的边缘拯救,让它们摆脱了恐惧和绝望,在蓝盈盈的河水里重新开始生活。我和你望着清澈的河水,那里有蓝天、白云的倒影。清风拂过来,水面荡起波纹,蓝天白云开始飘摇;柳树树枝舞动起来,发出沙沙的声响;河堤旁绿草萋萋,几只蝴蝶蹁跹起舞。我和你神清气爽,心里充满慈悲、爱怜。我盘腿坐在河边,打开那桶青稞酒,慢慢地啜饮。手里的念珠飞快地转动,念珠磕碰的轻微声响,让我的心灵宁静。你悠闲地低头啃草,偶尔竖立耳朵,警觉地注视呼啸奔驶的汽车。太阳落山之前,我和你慢腾腾地回家去。
这年的夏末,措门林寺里活佛在讲法。我带你去听法时,寺院院子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我和你紧靠着坐在角落里。活佛讲法时,你竖着耳朵安安静静地卧躺在地上,眼睛时不时地瞟向法座上的活佛。呆累了,你走向人群后面,转悠一圈,用不了多长时间,又回到我的身旁。看到你的这种表现,人们除了惊讶,还对你产生了怜惜之情。以后的每一天里,许多来听法的人会给你带些鲜草、蔬菜来,他们把这些堆放在你的面前,抚摩着你的背,说,“跟佛有缘,一定会有善的结果。”寺院的僧人们对你格外地开恩,允许你进入庙堂拜佛、转经,还给你赏了挂在耳朵上的红布条。
我和你每天都忙个不停,时间转眼到了中秋。这当中,我的胃虽有疼痛,但没有先前那般了。桑姆再也没有托梦给我,但愿你已投胎成人。我对桑姆的牵挂稍稍一松懈,发现对放生羊的牵挂与日俱增,担心自己死掉后没有人照顾你,怕你受到虐待,怕你被人逐出院子。这种烦恼一直萦绕在我的头脑里,促使我努力多活几年。每天我都要祈祷三宝,让我在尘世多呆些时日。趁着中秋时节,我想带你去林廓路上磕一圈长头。我跟你说这件事时,你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我给你重新缝了个褡裢,给我做了个帆布围裙,这样我们算准备停当了。
天,还没有发亮,黑色却一点一点地褪去,渐渐变成浅灰色。我一步一磕,行进速度非常缓慢。你慢腾腾地走在我的身边,不时用眼睛瞟我。你背上的褡裢左侧装着一小袋糌粑和一瓶茶,右边装了一把白菜和一塑料罐水。当阳光照耀时,我和你已经磕到了朵森格路南端。一辆辆大巴车开过来,停在路边,车上下来国内外来的游客。他们一见到我们俩,围拢过来,照相机噼噼啪啪地照个没完。我匍匐在地上又起来,走两步,接着跪拜在地上。你驮着东西,跟在我的身边。有些游客给我们施舍钱币,我把钱收了,合掌说,“谢谢!”这些钱哪天我们捐给寺庙吧。我们磕着头把他们甩在了身后。我只祈求三宝保佑我多活些时日,让我能够陪伴你久长一些。
午饭,我们坐在马路边吃的。我盘腿坐在人行道上,从褡裢里给你拿出白菜,掰碎了放在你的嘴下。你太饿了,几口就把它吃完了。我干脆把整坨白菜丢在你的面前,自己开始倒茶糅糌粑。路过的行人不免回头看我们,之后匆忙离开。我再给你喂了几坨糌粑,把水倒进塑料袋里,让你喝了个饱。我们俩在树阴底躺下休息。马路上飞驶的汽车和流动的人群,不能让我们完完全全地放松休息,嘈杂声使人的心悬吊。我们又开始磕起了长头,毒辣的阳光让我汗流浃背,滚烫的水泥板烫得我胸口发热。可这一切算得了什么,我要坚持一路磕下去。
翌日,我们又从昨天停顿的地方开始磕长头。发现,身边有几十个磕长头的人,从穿着来看,他们一定来自遥远的藏东。在嚓啦嚓啦的匍匐声中,我们一路前行,穿越了黎明。朝阳出来,金光哗啦啦地撒落下来,前面的道路刹时一片金灿灿。你白色的身子移动在这片金光中,显得愈加的纯净和光洁,似一朵盛开的白莲,一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