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爱情

 

 

朱棉第一眼看见娜果,就觉得她是一个像猫的女人。后来的日子里,越看越像。有一天晚上一起去参加讲座,朱棉看着月色中的娜果,忍不住说,我觉得你长得特像猫。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人家听了不知怎么想呢。谁知娜果瞪大了圆溜溜的双眼,用她一贯的夸张声调无比惊喜地喊出来:真的?朱老师你说我像猫?那样子倒像是听到人说她长得像苏菲玛索一样。然后,她一偏脑袋,娇嗲嗲地说,那太好了,我最喜欢猫咪了。她娇弱慵懒地倚在身旁的凌怡肩头,那性感妩媚的样子,的确像极了一只印象主义的猫。左边的张教授不知说了句什么,她捂着鼻尖咯咯地笑出来。软软的笑声走过朱棉的耳朵,朱棉听到自己后背上有汗毛细细地竖起来。

 

朱棉不喜欢猫,其实根本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事,她压根就怕猫。打小怕得要死,一直到现在。为这,她一路不知得罪了多少喜欢猫的人。大学时候,和朱棉一个饭盒里吃饭的马莉,一看见学校花园里的流浪猫,就给抱回来,又喂食又给洗澡,嘴里欢天喜地地唤着“猫咪宝贝”,朱棉一见她这煽情样,就赶紧躲到隔壁宿舍去。马莉气得不行,谁不喜欢猫也就罢了,偏朱棉不喜欢!她追着朱棉骂,你天不怕地不怕,为啥要怕猫?你就算怕狗怕老鼠怕毛毛虫,你就算怕一头猪,也不能怕猫咪啊,它可是动物世界里最温顺最优雅的!

 

也许,马莉的话是对的,因为许多人都这么说。但是朱棉从没感受到猫的温顺和优雅,只要远远看见猫,她就会慌不择路地避开。不小心近距离碰面了,猫嘴边那抖抖的长胡须立马就能抖出朱棉一头的冷汗来。尤其在夜里,灯光下,夜色中,与猫狭路相逢,再没有比那更恐怖的事了。她自己也很奇怪,自己何以如此无端地惧怕世界上所有的猫?那样小身量的看似柔媚性格的猫,在她的意识里,却莫名其妙地混同于最残暴最狰狞而且是最不可抗防的恶之力?

 

马莉气急败坏时说过严重伤害感情的话:朱棉,你的前世肯定是被猫吃掉的一只坏老鼠。后来,和一些人碰巧聊起这些琐碎,有几个人都先后做出了颇通心理学分析的样子,说,毫无疑问,你童年时代肯定受过猫的伤害,留下了创伤性记忆。朱棉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有过这样的经历。那些人说,想不起不等于没有过,没有理性记忆不等于没有潜藏记忆。你的童年,幼年,或者更早,就在襁褓里,在娘胎里,你肯定发生过与猫有关的不好的事情,那些记忆看似消逝了,但最后就像胎记一样长在你的身体上,像血液一样渗透在你的大脑深处,这或可称作“个体无意识”。这说的就有些玄了,朱棉曾就这个观点去和母亲探讨。母亲一听大怒,什么?襁褓里,娘胎里就被猫伤害过?这是哪个没良心的王八蛋唆使你说的?你前面两个哥哥,我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一个女儿,自打生下你,就是捧在手上含在口里的,我长着眼睛是出气的,让猫儿狗儿伤害你?再说了,你打听打听去,你八岁以前咱住的那个大院里,可有过一只猫没有?别以为你们这些人戴了顶博士帽,知道什么潜意识之类的破词,认识那个叫弗洛伊德的老不正经,就能给凡事找出个说道?其实全他妈扯淡!

 

这一席话,让朱棉从此打消了从母亲这儿挖掘创伤性记忆的企图。本来,她也不该有这样的企图。母亲是个暴脾气,一般来说,有关情感啊记忆啊之类比较文艺的话题不适宜和她交流,没准儿怀旧怀着怀着就踩到了雷上。还有,母亲是工人阶级出身,根正苗红的工农兵大学生,在激变的九十年代,她虽然作为光荣的退休干部,没有遭遇到什么下岗啊分流啊竞聘啊之类的命运,但从此后她国事家事风声雨声事事关心声声入耳,成天价指点江山激扬口舌,整个一老愤青样,全无一点安度晚年的架势。朱棉兄妹们总结母亲的情状为“后更年期综合症”。“后更年期综合症”症状多端,其中典型的一条就是,坚定不移地仇恨美帝国主义,连带仇恨受美帝国主义影响的中国知识阶层。母亲最讨厌外国词,母亲讨伐外国词有一套一套的词。

 

可朱棉必须得让自己面对外国词,外国人,面对美国和更多的“帝国主义”,没办法,朱棉在大学里教的是比较文学。什么是比较文学,教科书里有很唬人的定义:是以世界性眼光和胸怀从事不同国家、不同文明和不同学科之间的跨越式文学比较研究。朱棉当年之所以报考这个专业,并不是认为自己有世界性眼光和胸怀,而只是因为除了英语的要求,比较文学比较好考。那时候,她没有预料到这个专业后来的如火如荼。现在,别说是朱棉的母校那样的名牌大学,就连一些不起眼的二三流院校也开设了比较文学的课程,招生人数逐年增加。而朱棉自己,也已经从比较文学的硕导成功奋斗到了博导。本科的同学搞聚会时,一些也在大学里教书的人感慨不已,朱棉啊朱棉,除了你,咱们老同学混得再好的,也就是个硕导。你想想,古代文学古代汉语这些个专业,前面有多少功成名就的老先生替你遮风挡雨呢,几时轮得着你去独当一面?混个学科带头人,混个博导,怎么着也得白了少年头啊!哪像你,整个一风姿绰约美少女大师啊!看来,选择一个专业无异于重新投胎做人。

 

说笑归说笑,风姿绰约的美少女时代早已经是连梦里都寻不回的光景了。虽说是沾了点新生学科发展快的便利,比同时起步的同学同事们先一步拿到了博导,但毕竟,一路的辛苦也还是不堪回首。而且,她招博士这也才三五年的事。

 

娜果就是她去年招来的博士。最初娜果联系几个相关导师时,她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个名字。你是少数民族?她问。娜果答,不是。朱棉纳闷之余,牢牢记住了这个别致的名字。后来娜果的笔试成绩还算不坏,排在几个人中间。但复试时,发挥不十分出彩。主考的张卫东教授一向严谨古板,他不看好娜果,说她说话娇嗲,看上去人如其名,略显轻飘,不是做学问的好人选。但朱棉力挺了娜果。她心里清楚自己的私心,这私心就是同为女人的惺惺相惜,是娜果之前给她讲的那些身世往事引发的触动。朱棉说,张教授,娜果资质不俗,有些问题回答很有见地,她是可以打造出来的。她说话娇,但人不娇,她从一个边远小城的职业技术学院来,她都快 40 岁了,她容易吗?我们不能拿她和那些直接从硕士上来的小孩们比,她失去这次机会,可能就永远失去了。

 

娜果被录取了,但从张教授那儿调配到了朱棉名下。张教授后来还很难得地跟朱棉开玩笑说,朱教授,你一个女人都能容忍另一个女人的漂亮和娇滴滴,我还有什么不行的,我们男士们是求之不得呢。

 

是的,朱棉是无所谓娜果的漂亮和娇滴滴。当老师多年,整天身处在女学生们的姹紫嫣红中,也许她早就磨钝了那些所谓女人的嫉妒天性吧?她从来都不是那种见不得漂亮女学生的女老师。

 

所以,漂亮从来都不是问题。如果有问题,那也只能是另一个问题。

 

朱棉一点都想不通自己,明明发现娜果像猫,明明怎么看娜果都是一个像猫的女人,却义无反顾地帮了她。

 

娜果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小鱼马上要小升初考试了,娘却突然病倒,她连夜赶回去照顾老人孩子。好在不是什么大病,急性胃肠炎来得急去得也快,在医院守了三天,娘就能回家了。马上要离开一老一小,娜果心里千万个不忍,她对女儿说,乖鱼儿,你要自己管自己学习,还要注意外婆的身体,不能让她再生病了。女儿懂事地点头,然后又怯怯地问,妈妈,就不能再多待两天吗?后天学校要举行六一演出,老师说这是我们最后的一个儿童节,所以可以带家长参加。妈妈,我想让你去看我表演节目。娜果听着女儿说“最后的一个儿童节”的声音,心里疼了一下,泪就下来了。她呆呆地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对女儿说,小鱼,带外婆去看,表演完了给妈妈打电话,汇报演出盛况好吗?在她强做的欢喜的语调中,女儿拉开门默默地走了。

 

早上去赶车时,女儿还在熟睡中。娘送到楼下院门外还要再送,娜果死活不肯,她便痴痴地立在那里盯着娜果的背影。娜果感受着娘目光的万千牵扯,突然间就觉得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前路比迷茫还迷茫,自己这么匆忙地抛慈别雏,到底是要去哪里?久违的那种软弱一阵阵袭来,电流般穿过全身,她的脚步越来越慢下来,终于,她停下来,她转身喊,娘!我再待两天,我不想走。

 

娘惊了一下,急急地跑过来。娘说,孩子你说什么傻话呢?赶紧地给我走!娘已经好利索了,小鱼儿过两天也就念完小学放假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再四五十天你也就放暑假了。娜果看娘着急的样子,重新拎起皮箱,凌晨小巷里的窄风吹乱了母女俩的头发,娘的头发是稀疏的灰白,娜果是遮没了泪眼的葱茏。娜果说,娘,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啊!你要是倒了,我就完了。娘努力地笑出声来,娘说,你今儿是怎么了,咋变得这么没出息了?娘干嘛要倒呢,你放心,娘身子骨还硬朗得很呢。

 

在火车单调的前行声中,娜果回想自己对娘说的最后那句话,那么自私,又那么软弱。她觉得自己很少这样软弱过。从那一年那一天起,她就有效地摒弃了伤感浪漫主义。这么多年了,以为自己早就炼就了刀枪不入身呢,可最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读书的压力太大了,自己的年龄已不适应这种学习状态了?或者,是因为,导师朱棉?

 

朱棉让娜果有压力。一年多了,娜果在朱棉面前,一直觉得累,不放松。她知道朱棉对她好,招考时帮了她的大忙,入学后更是处处照顾。别的不说,就现在手头这国家课题,从选题到论证到凭借的已有成果,基本上就是靠朱棉申报下来的,但她让娜果做了主持人。面对娜果诚惶诚恐的感谢,她只淡淡地说一句,你比我用得着。现如今,人都沸沸扬扬传的是谁谁的科研成果被导师据为己有,谁谁的课题经费被“老板”借用不还,等等诸如此类。至于女学生“被暧昧”之类的事,似乎也越来越显得不是那么人仰马翻的新闻了。朱棉的无私提携,让娜果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但娜果知道朱棉不喜欢她。朱棉对她好,但朱棉不喜欢她。这看似绝然矛盾的事,朱棉却做得很分明。娜果看得也很分明。女人的直觉。

 

最早一次是朱棉带娜果一起去外地开会。娜果在会上目睹了朱棉卓然的学术风采,和众人对她的尊敬。娜果觉得很自豪,散会后在过道里高兴地拉着朱棉的手乱摇,老师,你太棒了!朱棉一愣,迅疾地抽回手。她虽然动作轻婉,但娜果明确地感受到了冰冷的拒绝。她垂下胳臂不知所措时,朱棉神色平静地说,你去准备一下那篇稿子,下午的论坛你也发个言亮个相,我已经安排好了。

 

娜果回到房间摸着发烫的脸颊一遍遍回放刚才那一幕,她想肯定是自己多心了,老师要和她说正事老师接着还要去忙,所以不和她粘乎。老师连十几万经费的项目都放手给她,老师连一次发言机会都要为她争取,她还胡乱疑心什么?

 

但很快,有了第二次。又是娜果在情不自禁中挽住了朱棉的胳臂,又是朱棉不动声色但却决绝地摆脱了娜果。而且,从这次后,娜果彻底明白了,朱棉之所以这样,并不是因为什么心理怪癖,什么接触禁忌,她只对娜果一个人这样。几个小师妹动不动就和朱棉搂搂抱抱,最小的蓼蓼更是在饭局上都要牵导师的手一起去洗手间。朱棉在她们面前,从来都是女人们常见的那种亲热和热闹。唯独,唯独对娜果。

 

所以,娜果怕朱棉。朱棉安排的事,娜果丝毫不敢懈怠。尤其是朱棉特意为照顾娜果一个人安排的事,娜果更是绷紧了全身的力,想做到最好。所以,她必须得放弃陪伴女儿的最后一个儿童节,必须得狠心告诉娘,她不能再病,她没有倒下的权利。她必须得让自己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论文修改中,以便将到的课题中期检查顺利通过。在朱棉的眼皮底下,这个事不能有任何差池。

 

可是,累。这么累。

 

晚上到校时,天已蒙蒙夜色了。同屋的凌怡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从卫生间出来,一出来就说,哟,还以为娜姐你赶不上了呢,明天咱大师兄请客!他留下来的事成了。

 

娜果懒得掸去身上的风尘,就一屁股坐到自己的小床上。凌怡跟过来,喋喋不休地说起有关大师兄留校的前前后后,分析谁帮了什么忙,谁又使了什么坏。娜果想,年轻多好啊,年轻可以这样没理由地眉飞色舞,可以这样无凭据地口无遮拦。凌怡说完了又问,娜姐,你干嘛不说话?你怎么看这事?其实大家都觉得大师兄费这么大劲挺不合算的,他以前的学校比这儿差不了多少,现在又死卡着档案不放他,他若回去必有比这儿好的待遇。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从头开始谈何容易,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娜果开口,怎么想都是人家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道理,我们何必多想。

 

凌怡转身离开,回头又扔一句,娜姐,我每回和你交流结束,都是悔青了肠子,你怎么就这么一副饱经沧桑的德行呢?你这么没劲无趣的人,我干嘛找你说话呢,犯贱不是?

 

娜果笑着赶她走,是,是!知道就好,赶紧回自己屋面壁悔过去!

 

凌怡慢慢踱开,她想,娜果自己知不知道她的声音呢,她有和她平静寡淡的语言多么不相称的娇嗲性感的说话声音。声音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娜果的两张脸都是如此魅人。那她,又何必摆出这么假深沉假正经的样子?

 

她以为凌怡不知道她和大师兄罗有那点事。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一年多,她一直拿凌怡当小屁孩看。但凌怡是知道的,从一开始就知道。哼,什么也别想逃过我的眼睛!凌怡冷笑着,摔上了自己的门。

 

罗有成了导师朱棉的同事后,还是时时对她唯唯诺诺,全然拿不出已出师门的派头。按说,他不必这样,上博前他已是科研成果颇丰的副教授了。朱棉在课堂上,从不像对别的同学那样对他直呼其名,她向来称呼他罗老师——他只比她小两岁。但这不是以年龄论英雄的地方,而且许多时候恰恰相反。所以,朱棉的弟子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不服老师叫罗有罗老师。但罗有并不因此得意忘形,说起来倒是他们年龄最大的两位,罗有和娜果,最怯导师,早请示晚汇报的。小的们就更有点看不惯了,有个师弟直接就说,你们这尊敬老师也太过火了吧,有这必要吗?

 

罗有不理会这些冷嘲热讽,有没必要哥们儿自己慢慢揣摩去吧,你们的路还长着呢。别以为自己是应试教育的宠儿,考上个学位就什么都懂什么都不在话下的样子。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孩子在管闲事上够淡定了,他们讨厌别人注意自己,也不愿去多打探别人的事。他们动不动就把隐私权挂在嘴边,好像稍不留神就会毁了自己现代人的形象。要不是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劲儿,师弟师妹们很容易就该知道,大师兄罗有和导师朱棉本科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系,二十年前他们是师姐师弟。

 

但在娜果这儿,这事几乎从一开始就没成为秘密。她在入学不久的一次聚餐上,悄悄对身边的罗有说,大师兄,你那时候就和老师很熟吧?罗有一怔,啥时候?娜果答,就你们一起读本科的时候啊,她大三,你大一。罗有说,你查我的档案了?你是克格勃?娜果把头一歪,圆圆的大眼睛水样地溢着笑意,查档案?用得着杀鸡用牛刀吗?你们这些精英分子,履历表满世界飞呢。罗有往她跟前凑凑,低声说,你知道了就行,别太声张哈。娜果吃吃地笑出来,光明正大的同学经历,有什么不能声张的?有故事啊?有故事那我更感兴趣了,我可不是 80 90 后,我对别人的隐私最是如饥似渴啊!罗有听着她的声音,突然感觉心里毛绒绒的,软绵绵的。他低下头,没再看她的眼睛。

 

自此后,罗有和娜果就很熟了。其实大家都很忙,也并无太多热络的交往。但男人和女人的那种特殊感觉,没经过太多准备就来到他俩中间。罗有每回见娜果,都觉得娜果就是那个看着他一路打拼过来的人,她水样的目光早就伴随他多年。他的这种感觉不知怎么就传导到娜果那儿了,她开始异样起来。人多的场合,她只和别人说笑,只他俩的时候,她尽量避着。

 

终究,还是没避开。他紧握着她,让事情终于发生时,他俩都有一种看镜头回放的感觉。好像,这样的事,他和她早就做下了。

 

罗有一点都不后悔自己的行为,他心里清楚得很。娜果是单身妈妈,而他不是单身实际也是单身多年了——自从他老婆和旧情人重逢再次成为情人后,他们夫妻就正式分居了。之所以还在一个锅里吃饭,是因为儿子。老婆虽对他恩断义绝,但死活放不下儿子,而他坚持认为,一个孩子的成长里不能让父亲缺席,尤其是男孩。他们最终达成的和平协议是,等孩子考上大学,他们就办离婚。他们都是说话算数的人,从孩子初二事发到现在孩子上高二,他们一直扮演着模范夫妻的角色,互敬互爱,相敬如宾。国庆长假前几天,他给儿子打电话,说爸在外面读书,你的学习、生活全靠你妈一个人,她很辛苦,你要保持好成绩别让你妈操心,需要放松时也陪你妈玩玩。儿子嘻嘻笑着说,老爸,这些情话你自己给妈妈说吧,我把手机给她了。稍顷,电话里传来老婆的声音,老罗,你自己安心在外面,别挂念我们娘儿俩。儿子很棒,门门功课都好,每天还踢会儿球。你做学问的人,最浪费不起时间,长假也就不要回来了,就那么几天假,耗在路上,不合算。学习累了,到附近公园什么的地方散散心,别省钱哈,你要手头紧我给你打。

 

接罢电话,罗有觉得身体里有一块地方结满了冰凌子,他动一动,那里就咯嘣咯嘣瘆人地响。他想不通,这么多年了,老婆的声音怎么还是那么滴水不漏的平静、祥和,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好像这个家还是儿子上初二之前的那个家一样。可是,真的滴水不漏吗?除了不谙世事的儿子,谁会信任这样的贤惠?她说,你累了到公园什么的地方散散心,她说长假你不要回家。罗有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他到公园怎么散心,喝茶下棋,跑步锻炼?谁都知道,一个壮年男子,一个半年没回过家的壮年男子,最渴望的散心就是回到妻儿身边。可她说做学问的人,最浪费不起时间,他罗有在这里做什么了不起的学问,不就是念个学位嘛!身边一拨一拨的人,在岗不脱产的,学业工作两头跑双不误,而那些小毛孩玩玩念念的,也都念成了,偏他一个人搞得跟大禹治水似的?

 

罗有一边恨恨不已,一边又骂自己的软弱,都到这个地步了,竟然还想要那个女人的顾念?她不那样说,还能怎样说?他想回家,可回去干什么,那还是他的家吗?难道他忘了自己是因为什么在放弃多年之后都到这个年龄了又重新选择考博,还不是为了逃避,为了离开那个让人窒息的家?

 

娜果要回家过黄金周,罗有去送她时提着一个漂亮的纸袋,说,给你女儿买了件小毛大衣,应该合适吧,商场好几个售货员帮我选的。娜果不接,慢慢地扭过身去。罗有自己过去要打开皮箱,说,我给你装上。娜果摁住了皮箱,大师兄,我不能要的。罗有笑着,伸手拍了一下娜果的脸颊,乖,别耽误时间了,什么不能要,你当这是啥?给孩子的一件小衣服而已。娜果还是定定地站着,不松手。罗有把纸袋啪地摔到地上,抖索着手点上烟,说,你好没意思。娜果冷冷地答,我是没意思。我不能让我的女儿穿另一个孩子的父亲买的衣服。罗有,我们在一起,说说话上上床,可以。用时髦话说,互相取暖,但也仅此而已。我不想让我的女儿去抢别的孩子的父亲,这是我的底线。罗有喘着粗气,低低地吼,娜果,你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上上床!我对你的心思你还不明白吗?我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停了一会,又和缓了声调说,哪有抢父亲一说?将来,咱们在一起了,我是小鱼的父亲,也照样还是我儿子的父亲。

 

将来,咱们不会在一起的。娜果答。

 

尽管如此,罗有最终还是选择了与自己过去的一切告别,他留校任教。这是他对娜果的承诺,尽管,娜果从没要求过任何的承诺。而且,因为他实现了这一厢情愿的承诺,她更加地不屑于他。她说,果然,心狠手辣。

 

以前,她和朱棉的几个弟子一样叫他大师兄,两人在一起时,叫他罗有,现在,她人前人后都喊他罗老师。

 

最近系上承办了一次比较文学的国际学术会议,虽然从学校到学院大家都是鼎力相助,虽然学科点上的所有老师也都是全力投入,再加上在读的硕博士们跑前跑后,但作为总负责,朱棉还是累了个够呛。以前也办过会,没觉着如此耗人啊,真的是年岁不饶人,中年下坡路。朱棉心里感慨着,洗手间里想补点口红给自己提提神时,却发现头缝正中又一根新添的银光锃亮的白发。她想要拔掉,但才长出的短茬儿,怎么也抓不住,抓住了也使不上劲儿。正在伸头瞪眼狼狈中,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老师,不能拔的,越拔越长,要用剪刀剪。朱棉悚然松手,镜子里出现了一张叠在她后面的被遮掉了半边的脸,漂亮的猫样的脸。她急急挪开几步,镜子里的那脸与她有了几人宽的距离,她这才扭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冲洗着无可名状的惊惧,和尴尬。

 

娜果问,老师,我惊着你了?朱棉擦着手轻笑,你怎么会惊着我?娜果说,那我帮你把白头发剪掉吧,我这包里正好有小剪刀呢。朱棉摇摇头,剪短还会长长,随它去吧。你弄你的,我先走了。娜果有点讪讪的,却还是走前一步说,老师,我是看你进洗手间才跟过来的,我朋友给我两瓶睡眠面膜,法国货,我使了挺好的,所以拿一瓶过来给你。但刚才一直人多,没好意思拿出来。朱棉停步摇头,不用了,你自己使。我家里也有,乱七八糟的一大堆,都是人送的国外的牌子,我很少顾得上用。娜果说,老师你还是拿着吧,挺好的。朱棉推开她的手,真的,我不要。挺好的你就自己使,保养要趁早呢,像我,现在用什么都晚了。一听这话,娜果再也不怯怯地低声了,她撒娇的声音亮亮地喊出来,老师,你说啥呢!你才大我几岁呀,你瞧你自己的身材,你的风度,谁不羡慕你!你好意思说这种装傻卖老的话!

 

朱棉走了好多步,又招手喊还傻怔在原地的娜果。她问,娜果,你去过九寨沟吗?娜果说,没有。朱棉说,那就这样吧,星期六你随我去九寨沟。这次参会的两个老外,还有三个和我们搞交流项目的专家,这几天在咱市里跑点事,完了要安排去九寨沟,我们会务组还得陪人陪到底。说实话,我可真是陪不动了,但这个节骨眼上,张教授夫人偏又住院了,好些事张教授不出面我就得出面。你就算陪我吧,跟着去放松一下,现在可是九寨沟最好的季节呢。娜果兴奋地连连点头,好!我去。完了,又憋红了脸说,老师,谢谢你,老这么照顾我。

 

在九寨沟,他们住进了当地的藏人家。黄昏时在寨子里踱步,朱棉买了两三条藏族风情的披肩,然后对着一个色彩缤纷装饰独特的挎包看了又看。罗有说,老师您要喜欢就买下。朱棉又在店里转悠了半天,最后说,算了吧,留个念想,别太贪了。罗有说,朱老师您太有意思了,这能叫贪?女人出趟门都是大包小包的,您这一路才买了个啥呀!朱棉说,喜欢就想占有,可不是贪吗?罗老师,你不懂,我们女人看见动心的包啊围巾啊裙子啊什么的,就想买回去,其实买回去多半也用不着,也就闲置着。常穿常用的,倒只是那么几件。就拿这包来说,好看是好看,可你想想,这和咱们的环境搭调吗?和我平日的着装风格搭调吗?既不实用,何必贪心?罗有坚持说,朱老师,我不同意您的观点,一个人一辈子,总得为自己留些虽然不实用不能用但却动过心的东西吧?总得留点这样的印迹吧?看着他突然生发的激烈,朱棉抿着嘴一言不发,然后径自离开了。

 

晚上,和两个英国人聊了一阵,回到隔壁房间时,桌上赫然放着那只包。朱棉挎到肩上,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屋子里没有镜子,照不见它和她在一起的形状,但她的心里是知道的。月光从方格窗里细细洒进来,它在她身上静静散发的五彩斑斓映亮了小小的木楼。

 

第二天,在孔雀海边,同伴们又是拍人又是拍景,又是摄影又是摄像,停留了好久。朱棉心里其实也不忍离去,这不是第一次来九寨沟了,但和第一次一样,想到马上要和这山这水挥手作别,心里就有缕缕伤感。国内外的好去处也去了不少了,唯独对九寨沟这样,莫非自己前世里是这碧透的海子旁一棵绿树,一根青苇?或者,是水底下那枚白玉一般的石子?这样一想,她悄悄笑出来,嗨,案牍劳形了多少天,今儿在九寨沟咱也多愁善感了一把,风花雪月了一把。

 

罗有走过来,坐到朱棉旁边说,这老外可真有兴致,这么拍哪有个完啊?朱棉说,别催了,就让他们拍吧,这么漂亮的海子。罗有说,光说漂亮,您自己也不下去拍个照什么的,坐在这里又沉思又微笑的,想什么呢,朱老师?朱棉说,我是偷着乐呢,我昨天是又喜欢那包又抠门钱,结果捡了个大便宜,有人买单,多好的事!罗有皱眉,不作身。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朱棉说,其实,我今天应该背上那包,它和这山这水最是相宜。罗有闷闷地开口,但你还是没背。又是一阵沉默。朱棉说,下山的时候再去买一个吧,你出趟门总得给娜果买个礼物。

 

罗有唰地站起来,脸色红了一下却又变得煞白。朱棉说,罗老师,你是害羞,还是激动啊?我又不是聋子瞎子,你以为你瞒着我,我就永远不知道了?罗有问,您知道什么?朱棉答,你们做了什么,我就知道什么。

 

罗有愣了半天,慢慢坐回到木椅上。朱棉说,你垂头丧气做什么呀?如果找老婆,娜果踏实能干肯吃苦,又长得漂亮,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是最佳人选;如果是艳遇,娜果也是能让你在男人堆里吹牛说大话的那种大美女,你在这里长嘘短叹的,什么意思!罗有颓然道,朱老师,您也把我想得太不堪了吧?我追随您二十年,我知道您瞧不上我,但您也不能把我说成那种四处吹嘘艳遇的恶心人吧?这二十年,我有过艳遇吗?我有心力艳遇吗?从收到您寄来的结婚喜糖的那一天起,我的心就死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老婆欺负了我这么多年,我都能一声不吭做王八,为什么?因为我没心,我感觉不到疼痛!我对她无所谓!多少年来,我刻骨铭心的只是,如果,当年,我能虚报两岁,您或许能接受我!

 

对不起,罗老师!朱棉打断罗有,请你别再说了,咱们也都是有年龄的人了,咱们的儿女说话间也就到了当年咱们上大学的年龄。你说这种话,你或许真心,我却听着肉麻呢。从你来考我的博士的那一天起,我就当自己从不认识之前的罗有。青春年少时,恋上什么人,或者被什么人恋上,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你干嘛旧调重弹?

 

罗有说,当然,您当然可以不认识之前的罗有。但我不能,对我来说,那不是稀松平常的。朱棉冷笑,好吧,你喜欢惦记着,那是你的事。但我告诉你,咱们曾经是同学,学姐学弟,后来你做了我的弟子,我是你的导师,现在,咱们是同事。就这样。

 

当然就这样!您以为我想怎样?我能怎样?罗有恨恨地顶过来。朱棉一声不吭。过一会儿,罗有又说,我和娜果的事,您不要误会。朱棉说,我误会什么?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你不是那种搞艳遇的人,既不是,那就是往后要一起过喽。那好啊,你们师兄师妹喜结良缘,我赞成!

 

罗有双手抱着头,一副痛苦万状的样子。他说,朱老师,您知道我考这儿是因为心里有您,我留这儿也是同样的原因——打住,罗老师!朱棉喝住罗有,你要再这样失态,我可真瞧不起你了!

 

罗有愤然,让我把话说完!我心里有您,但我是男人,我既然和娜果好上了,就得对她负责任。我对她是真心的。但现在的问题是,把这事当作艳遇的是她!

 

朱棉不解地皱起眉头,怎么回事?娜果不是你说的这样,她也不是小女孩了。你们怕是闹矛盾了吧?说起来,我也早知道你们的事了,但我从来不提,这是你们的个人隐私,你俩都是成年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用不着别人说三道四。今儿我说这也不是要让你难堪,是因为本来娜果要和咱们一起来,结果临行前她突然说不来,我估计是因为有你。

 

没错,是因为我要来,她才不来。罗有粗声粗气地回答。

 

朱棉说,是不是娜果怕你和老婆那边断不了?罗有嗤地一声,从鼻子里喷出纠结的愤怒来,要那样就好了,恰恰相反,您知道吗,她恰恰相反!从我决定留校不回去,她基本不理我了。现在,我儿子上大学了,我和我老婆的协议该兑现了。前几天,我给娜果打电话,我说我去办离婚手续,您猜她怎么说?她说,罗老师,您离婚的事还要征得每一个师弟师妹的同意?朱老师,您听听,您见过这么无情无义翻脸不认人的女人吗?

 

朱棉沉吟不语。好一会儿,她说,我知道娜果不是那样的人。你如果真心,那就再耐心点。你应该知道吧,她以前受过大刺激,她有心理障碍。感情的事,婚姻的事,她没有信心,她很畏惧,这很正常,你得慢慢来。

 

朱棉这样说着时,心里又浮现起最初听娜果讲那些话的情景。那天,娜果美丽的脸颊上一滴泪都没划过,她像一尊眼干心枯的雕像。反倒是朱棉哭成了泪人,她从没在另一个女人面前流过那么多泪。她一边流泪,一边就在心里下了决心,这个苦命的女人,我一定要帮她。

 

罗有说,什么大刺激,不就是离了个婚吗?这年头,离婚的人多了去了,就她心理障碍?

 

朱棉一惊,这么说,罗有不知道?娜果真是把罗有当成了艳遇,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深处包裹着的一切,她从来不曾倾诉给他?那些倒吞到肚子里十几年的泪水,在遇到一个终于可以肌肤相亲的男人后,还是找不到流出来的地方?

 

十二年前,娜果生活的小城市里发生了一起特大新闻。娜果十八岁的弟弟提着匕首去找和另一个女人鬼混的姐夫,他给伙伴们交待,我先撞开门,你们听见响动就冲进来,给那个坏种一点颜色瞧瞧!但咱们只是吓吓他,不能下手太重,不能往要害处打,他毕竟还是我姐夫。伙伴们在外面候着,没听到太大的吵闹声,却看见一个女人衣衫不整地惨叫着爬出来。他们冲进去,眼前横着他们的朋友,他的胸口上硬硬地刺着那把刀,血正从那里一汪一汪地往外涌。他的姐夫,裸露着身体,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地上那个少年,和他身上的那把刀。

 

消息传到娜果学校的家属院时,她正在挺着大肚子给丈夫做他爱吃的皮蛋瘦肉粥,她关了火,直愣愣地从屋里出来。她飞身从三楼阳台上跳下去。

 

她,没有死。她唯一的弟弟死了,她青梅竹马的丈夫死了,在她丈夫被执行死刑的那天中午,她的父亲猝发心脏病,也死了——但命中注定,娜果不死。她摔瘸了的腿大半年也就好了,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她只是早产了肚子里七个月的孩子。多么奇怪,孩子也活下来了,好好的。

 

就好像,只是娜果的女儿小鱼在肚子里陪着妈妈玩了一次有惊无险的蹦极跳一样。

 

博士毕业前论文发表若达不到规定的核心刊物的篇数,毕业论文就得拿去通过盲审,这意味着极有可能不能在三年学习结束后及时戴上拿顶帽子。每年,都有延期参加答辩的同学,甚至有人做毕业论文一做就是六七年。娜果的毕业论文写的倒还顺利,自打开题以来她就全力以赴投入其中。但核心刊物的篇数还是没达到,千难万险,最后还差一篇。

 

朱棉说,你先别着急,看我能不能想上办法。娜果反过来劝朱棉,老师,我不着急,眼看着已经来不及了,着急有什么用呢?就算盲审通不过,我推迟一年再来嘛。你要是再为我这事着急上火,那我太对不起你了,所以,绝对不要再操心这个了。

 

一天下午,朱棉打电话过来,开口就问,娜果,会做莜面吗?我知道你会做好多面食,可是莜面,你会吗?娜果咯咯地笑,朱老师,干嘛想起问这个?我就是会做,也没有新鲜地道的莜面啊。朱棉说,别废话,你就说会还是不会?娜果答,会。朱棉说,那你速来我家里。

 

娜果赶过去时,朱棉正在厨房里忙活着,朱棉的先生毛教授一开门,就乐呵呵地说,救场的巧媳妇来了。娜果看朱棉正在做水果沙拉,灶台上有披萨饼,也有酱腌黄瓜条、麻婆豆腐等等,很是一番中西合璧的大派头。娜果喊,朱老师要开 Party 啊?朱棉不理她的大呼小叫,急着问,做莜面要准备什么辅料,我给你打下手。娜果说,香菜,蒜泥,油泼辣子,小蘑菇肉丁。朱棉说,好,我们开始干起来。给你说哈,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娜果笑得抖抖的,老师,至于吗,做个小面食,你好像要开誓师大会!到底来什么人吃这莜面嘛?

 

一切就绪,客人却只来了一个,朱棉夫妻叫他姚主编。姚主编看上去和毛教授一般年纪,却已花白了头发,体形也松坠,显得老相。娜果正躲在厨房里看,朱棉进来说,我们开饭,你解掉围裙出去吧。娜果问,就他一个人?朱棉嗔道,你还想要几个人?

 

毛教授为姚主编和娜果做了介绍,这一介绍,悬念全部解开了。娜果不由得把感激的目光投向朱棉。朱棉却只盯着姚主编说,主编大人,我和老毛今天执意要把您从日理万机的会议上请过来,把您从排队要宴请您的人群中抢过来,靠的是什么信念呢,您能想到吗?姚主编哈哈大笑,手指着朱棉对毛教授说,老毛啊老毛,你这夫人可越来越会挖苦人了,咱俩老同学,到你家蹭顿饭吃,还用得着拿这么大词吓人?朱棉说,错!您肯来蹭饭,那是您和我们老毛的交情。我敢请您来家里吃饭,却必须得有钢铁一般的革命信念,那就是必须要让您老人家吃的比任何饭店里都高兴!娜果很少见到朱棉这么煞有介事地幽默,她也和毛教授姚主编一起笑起来。姚主编说,那就别卖关子了,赶紧把你的革命信念端出来吧。

 

果然效果非凡。娜果做的莜面筋道柔韧,配料红是红,绿是绿,浇上去辣香扑鼻。姚主编连说好吃,连说地道,一口气吸溜了两碗,鼻尖上沁出了亮亮的汗珠。桌上五花八门的菜,他再也没碰过一筷子。朱棉说,姚主编,您也太偏心了,我这学生人长得漂亮,文章写得漂亮,这莜面做得更漂亮,可您也不能对我这老厨娘做的菜瞄都不瞄一眼吧?姚主编心满意足地剔着牙,笑答,吃好了,吃好了!

 

厨房里,朱棉悄声说,这下你明白了吧,这人就好这一口,死活放不下老家那点吃食口味。他和我们家老毛一起出外开会,就几天时间也要满大街去找莜面吃,吃完了又骂不地道。他老婆不会做他们家乡饭,他引以为终生憾事。这几天,知道他从北京来咱们这儿开会,我早就给他想好了这招。我满世界找新莜面,然后,然后你若不会做,我就铤而走险,亲自上阵,总之,非得把他拿下不可!娜果笑起来,老师,你看你这杀气腾腾的样子!朱棉也笑了,说,有点孙二娘的风范吧?笑声中,娜果心里一阵难过,她说,老师,我说过迟一年毕业也没什么大不了,你犯不着为发我一篇文章费这些心思。他是刊物主编,你也是鼎鼎大名的教授呢!朱棉轻叹一口气,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手里有核心。

 

收拾完,姚主编带着毛教授一起走了,说是还有一个什么老同学的局,得赶去坐坐。朱棉把一些没动过的菜啊饼的打包给娜果,说,你拿去和凌怡明天热热吃,我和老毛吃不了这么多。娜果没推辞就拎上了。朱棉说,今晚这么好的月亮,要不我送你下去也散散步。于是,一同出门。

 

月亮果然好,是干净通透的那种亮。娜果走在朱棉身边的柔润月色里,心里充盈着一种说不清的感动。她轻轻开口,朱老师,你为什么这么帮我?朱棉说,为什么,因为你是我学生啊,你混得好,我也有面子啊。娜果摇头,别骗我,你的学生多了去了,哪个你这么一路帮扶着?我知道,你是同情我。因为同情,你受不了自己不帮我。听娜果这么说,朱棉的脸色严肃起来,同情,你有什么好同情的?娜果,你为什么老挣扎在陈年旧事中?你是有过不幸,但那毕竟已过去十几年了。现在的你,有许多人没有的高学历,有许多人想挤进去的体制内的工作,还有许多女人羡慕嫉妒的外貌。你的女儿一天天长大着,乖巧可爱,还有,你读博,竟然还有老母亲替你带孩子,让你无后顾之忧。你想想,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你一样的!你说说,你有什么好让人同情的?

 

看娜果低下头,朱棉和缓了语调说,人最要不得自怨自艾,顾影自怜,娜果,你要向前看。娜果慢慢说,其实,其实朱老师你不知道,我是很少顾影自怜呢,我只是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好。我刚才在你家厨房里听着你们说话,心里好难过,你这么骄傲的一个人,却为了我做这些。我觉得自己利用了你的同情心似的,我很羞愧。朱棉听这话,往娜果跟前靠靠,亲切地说,娜果,你多心了。我对你不是同情,我说了,你这么优秀的人,有什么可同情的?或许,刚开始听你讲那些事,心里确实不忍,但那不是同情,是钦佩,想想,你多么不容易。我一介书生,能给你帮什么大忙?一些小事,能帮就帮呗,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再说了,想就能想透吗?我为什么帮你,我自己也不清楚呢。这世上,一个人,要遇见谁,要和谁发生怎样的事,这都是因缘,全都是注定的。娜果说,老师,你这话太对了,我就是这样想的。你知道吗,我离开那地方后,十年来从没和人提起过过去的事,没有人知道我那些伤心事。我娘有时候拿着弟弟的照片掉眼泪,我就装作没看见。小鱼小时候问,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我怎么就没有?我回答,你也有爸爸,可他早早病死了,以后别再问了。小鱼乖,以后也就不问了。我的生活中从不说这些事,可我一见到你,咱们还算不上十分认识呢,我就把最不堪回首的一切都倒给了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你的眼睛里那种亮光,心里就柔软得不行,就委屈得不行,我——娜果有点激动,眼里有泪闪动,她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朱棉说,我懂。过一会儿,娜果又笑出甜美的声音,她说,老师,我那会儿可没有半点想赚你同情的不良企图哦,你知道,我报考的是张教授。我仔细查过三个导师的资料,就你是女的,就你最年轻。我一看你的照片就喜欢你,可我哪敢报考你,咱们年龄这么相近,又都是旗鼓相当的大美女,我想我到你手里,你还不得挤兑死我?还是找个半老头子去撒娇吧!谁知道他不要我,弄来弄去,我这剩货还是让你拣了去。

 

娜果的话惹得朱棉也笑出来。两个女人清亮的笑声在静静拂过的夜风中,披着月亮撩人的光泽,传向前方的林木蓊郁处。朱棉说,娜果,你别瞎扯了,跟你说点正事。你和罗有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理他呢?朱棉是第一次跟娜果说这事,但娜果并没显出吃惊,她平静地说,罗老师跑你这儿告状来了?朱棉说,这不是告不告状的事,我能管得了你们的婚姻大事?娜果说,哪来的婚姻大事?不过是偶尔走到一起,玩过几天。朱棉责备说,娜果,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可以这样玩世不恭呢,你也不是小女孩了!

 

一阵沉默,朱棉说,我知道你是带情绪说话呢,肯定是罗老师哪儿做的不好,惹你生气了。娜果还是不说话。朱棉说,我有一个计划,本来想时机成熟时再和你们说,但今天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你前头又扯了那么多帮不帮忙的话,那我现在就和你商量一下吧。娜果,说话你也就毕业了,我想争取一下,看能不能把你留下来,若能留下来,你的生活可以重新开始了,你的女儿也就离开那个小地方了。而罗老师,他也就有个家了。

 

娜果侧头定定地盯着朱棉,认真地咂摸着她说的每一个字。她圆圆的大眼睛变幻着闪烁不定的各种表情。末了,朱棉说,娜果,你怎么不开口,你觉得怎样?娜果叹口气说,老师,你给自己的任务太艰巨了。你这是帮我,帮罗老师,还是帮自己呢?且不管你说帮谁,我都觉得太难了。我不像罗老师,没那么多科研成果,我的第一学历也不符合要求。我这样条件的人,怎么可能留到这么好的大学呢,老师,你别往死里整自己。朱棉说,当然有一定难度,但也不是绝对办不到。停一会儿,她又急急开口,娜果,你刚才那话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你说我这是帮你,帮罗老师,还是帮自己,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听着话里有话啊?娜果说,老师,绝对没什么太深的意思,我对你不可能有恶意。我只告诉你,我和罗老师什么都没有,不可能有,我们不合适。

 

为什么?朱棉问。娜果说,老师,我也说不好我的感觉,但我确定罗老师不是我找的人。我不能随便把自己嫁了,要那样这十几年我不白苦了?你知道,这世界最不缺男人,到哪儿都是男人,这么多年我能坚持不向这个充斥着不怀好意的男人的世界投降,就是我首先不能让自己妥协,让自己苟且。遇不到好的人,我绝不再嫁。朱棉问,罗老师,他算不上好的人?娜果答,他是好人,可他太杂太乱,他的心里就腾不出一块豁亮的地方给我。朱棉侧目,此话怎讲?娜果欲言又止,犹疑半天终于开口,第一,他心里有你,他放不下。朱老师,你别打断我,别急着反驳我,这事与你与对他的态度无关,他自己拿自己没办法,这是个死结!第二,他有家,虽然他说他老婆与他名存实亡,但为什么实亡,还要名存?这中间的牵牵绊绊,定然不会是他单方面陈述的那么简单。他那个儿子很懂事,恋父母,常给他打电话,汇报自己和妈妈的情况。有几次说起他妈好像生什么病了,罗老师挂了电话就满药店找药,然后快递,操心得不行。他跟我解释,说这样做都是为了儿子。可他真的解释得清自己的心吗?这不是做论文,他能那么条理分明吗?他和他老婆是搞过什么儿子上大学就离婚的协议,可儿子无论上了什么还是儿子,他们真的舍得毁掉儿子完整的家?

 

朱棉插嘴,这个他倒是跟我说过,他说他要去办离婚,但你冷嘲热讽,一点态度都没有。一听这话,娜果的声音一下高八度起来,老师,你听听,你听听这是什么话!难道他去离婚,我要载歌载舞敲锣打鼓地去欢送?他如果真心,诚心,就应该恢复自由身后再来看我的态度。我鼓励,他就去离,我不鼓励,他就不离,那我不就成破坏人家家庭的第三者了?我这样的人,就是再去跳一次楼也不应该做那种昧良心的事吧?自己因为这事家破人亡了,难道还要去害别人?要那样没底线,我早嫁过十个八个男人了!

 

朱棉说,娜果,你别急,别难过,我知道你做人的原则。可这事真的和什么破坏人家家庭扯不上关系,没有你,他迟早也是个离。你别那么死心眼,有些事看得太清,剖析得太透彻,于人于己未必有好处。娜果黯然道,朱老师,咱们都是女人,我虽然指望不上你和毛教授这样的珠联璧合比翼齐飞,但我后半生要找总得找一个对我全心全意的人吧?朱棉眯起眼,望着远处,斑驳的树影遮住了她的表情。她轻轻说,其实,谁也没有那么完美,生活教会我们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没有一种人生不是残缺不全的。

 

“喵呜——”突然,一声猫叫在她们身后冒出来,几乎是同一时间,朱棉发出了“啊”的惊叫,她跳起来双手抓住了娜果。娜果连声问,老师,你怎么了,怎么了?朱棉伏在娜果的肩头战栗着。娜果说,老师,你受惊了?你听成什么了,是猫呀!朱棉战栗得更厉害了,是猫,猫!娜果咯咯咯地笑起来,猫你也怕啊?瞧,多漂亮的一只猫咪,月光下,油亮亮的,胖乎乎的,像只白狐呢!朱棉的声音像呻吟似的,娜果,让它走!娜果猛地一跺脚,好,让它走!一道白色的光影从眼前闪过,倏忽间融进了远处的月色朦胧中。

 

娜果的手,被朱棉紧紧地抓着。娜果感觉到朱棉汗涔涔的手心还在不由自主地痉挛着,便抽出手反过来握住了她。两双手紧握在一起。娜果突地一阵心酸,朱棉从来没有这样靠近过自己,紧握过自己。现在,自己曾想望过的这一幕,毫无征兆地实现了。实现得如此莫名其妙,如此荒诞。

 

静默的混沌中,娜果突然回想起一句话,那句话滚雷般碾过无边黑色的天幕,炸开了一道水落石出的口子。那是朱棉静婉的声音。朱棉说,娜果,我觉得你长得特像猫。

 

朱棉收到娜果和张教授的结婚请柬时,惊得失手打碎了新茶杯。这是刚入学的又一届两个博士生在教师节上合送的,说是新近特走俏的一种保健养生杯,说明书上功效写得神乎其神的,朱棉才拆开包装泡上了枸杞菊花,谁知这么不经摔。越时尚的东西,越是不牢靠啊!毛教授本来在兴致盎然地刷微博,看这情状便起来收拾,一边感慨着。完了,看朱棉还跌坐在沙发上双眼发愣,连姿势都没换一下,就劝,别人的事,你多想干什么?现如今,做父母的连儿女都管束不了一天两天呢,你当她一场老师,就想霸住人家啊?随她去吧,随她去吧!

 

做梦都没想到,娜果和张教授!怎么能相信,她和他?娜果四个月前毕业,在校时从没发现她和张教授有任何来往,大家师生一起搞活动时,娜果对张教授从来都是客客气气,敬而远之。毕业论文答辩时,娜果表现出色,张教授附耳对朱棉说,这个娜果倒真让你给打造出来了,这三年进步很大嘛。朱棉当时还和张教授开玩笑说,你现在是不是后悔没要她啊?他们两个人,从来没表现出任何蛛丝马迹的瓜葛。娜果离校一个月后,朱棉打电话问她的情况,娜果说,拿上学位回去后,单位也很器重她,但她为了小鱼的学习,还是想换个大一点的城市。她说得很诚恳。朱棉回答,对,是得有这个打算!走出来,不光是对孩子,对你自己的发展也有好处。娜果甜美的笑声传过来,朱老师,你就别操心我了,我还能有啥发展?我能成为你的弟子,打着你的名头四处招摇撞骗,这已经是无限风光在险峰了!朱棉被逗笑了,说,你别光贫嘴,好好想想下一步怎么走,我们一起努力找机会。

 

现在,娜果的下一步就摆在朱棉的眼前,烫金镀银的红双喜请柬。这么狠的一步,她怎么开始的?张教授的夫人,才刚病逝半年。他们到底怎么开始的?

 

一直到晚饭时辰,朱棉才缓过神来。她说,这个婚礼,我不去参加!毛教授说,你这就做得过了,你怎么能不去?且别说你和娜果的关系,就你和张教授,多少年的工作搭档,一个学科点上的两个负责人,他这么大事你不去,同事学生们会怎么看?做何猜测?你和他以后怎么相处,工作如何合作?朱棉悻悻道,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不管他以后什么嘴脸,反正我不去!毛教授说,这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是存心要撕破面子地干啊,你哪来那么大不共戴天?他俩结婚,怎么就招你惹你了?朱棉说,不是招我惹我的事,你说说,这婚结得也太离奇了吧?毛教授反驳,怎么就离奇了?他俩都是国家公民,都是自由身,说难听点,一个鳏夫,一个寡妇,刚好配对儿。虽说师生隔辈,年龄上也差了十来岁,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郎才女貌嘛!朱棉啪地放下筷子,说,好,好,你就直接说这是千古传奇的爱情佳话吧!毛教授说,千古传奇虽算不上,倒也不失为一段爱情佳话呢。我看这事挺好的,朱棉同志,你好好剖析一下自己的灵魂深处吧,你总不会是帮过娜果一些忙,就想永远在她面前占据居高临下的心理优势,现在她摇身一变成了张夫人,可以和你平起平坐了,你就受不了了?朱棉怒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毛教授好脾气地点头,小人愿聆听君子之腹!朱棉黯然道,我也说不清自己的感觉。算了,不和你搅合了,反正我不去,要去你去!毛教授答,我当然要去,我得看看张卫东这小子梅开二度,乐成什么德行了!朱棉一根手指戳过来,毛心达!你是不是特羡慕张卫东?是不是?不是有段子说,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你一个穷教书的,升官、发财你是没指望了,但死老婆你也可以,你也来得及!毛教授哈哈大笑,朱棉啊朱棉,你去照照镜子,你看你都失态成什么样子了!

 

婚礼的前夜,朱棉接到了娜果的电话。娜果说,朱老师,你明天一定要来,本来我应该来家里专程请你和毛教授,可现在一切都乱糟糟的,我实在分不出心神去见你,只能打电话请你。朱老师,你不能不来,我除了我娘和女儿,再没有第三个亲人,就你。她几句话堵住了朱棉的嘴,朱棉直觉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两人在电话里听得见彼此的呼吸。终于,朱棉问,娜果,你能告诉我吗,你是早就暗度陈仓了,还是玩闪婚?娜果说,老师,是你自己说过,这世上,一个人,要遇见谁,要和谁发生怎样的事,这都是因缘,全都是注定的。所以,时间并不重要。朱棉接口,那你告诉我,什么重要?你也说过,遇不到好的人,你决不再嫁。你说你多少年坚持不让自己妥协,不让自己苟且。那么,现在,有妥协吗?有苟且吗?张教授,他就是那个好的人?沉默。然后,娜果转了话头,老师,小鱼转学插班到咱们学校的附中了,我俩的户口也都一块过来了。还有,我们在滨河花园买了一套房子,如果我娘不习惯到张教授这边来和我们一起住,我可以两边走,就三五步的路。朱棉听了,不由自主地赞叹道,滨河花园?好啊!那真是养老休闲的好居所,离咱们学校仅一墙之隔,你母亲住,很好!停一下,她说,那么高的房价,张教授买的?娜果答,张老师买的,我的名字。他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一致反对,他还是这样做了。朱棉不知再说什么,郁结在胸口好几天的疑惑、鄙夷和愤怒似乎都有了合理的答案,却又滋生出更复杂的况味。好半天,她才如梦初醒般开口,对了,娜果,你的工作呢?娜果静静作答,正式调到咱们学校学报编辑部了,婚假完了,就去上班。稍顷,她又笑起来,还是朱棉熟悉的那种娇嗲魅人的声音。她说,老师,以后你需要帮哪个师弟师妹发文章,再不用求别人了,你就交给我,让我死乞白赖去缠我们主编,咱们学报也是核心呢。

 

朱棉说,原来这样,一切都这么停当了,娜果,那请接受我的祝贺,我们以后是同事了,祝贺你事业爱情双丰收!娜果喊,老师,你也会说这么俗气的话?朱棉笑,行了行了,就说到这儿吧,你去忙,明天我来。娜果要挂电话时,又说,老师,关于罗老师,你别生我气,就算我对不起他吧。当然,你也别操心他孤单,告诉你,我同屋的凌怡一直对大师兄上心得很呢。

 

夜里十二点,朱棉收到娜果的短信:老师,那些你没有说出的话,那些我没能告诉你的话,其实我们都已懂。你以前还有一句话,我一直记着:没有一种人生不是残缺不全的。

 

罗有决定调回他原来的学校,手续都办好了,这才来跟朱棉通报。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太繁杂的手续要办,原来的学校不放人,人事档案、工资关系等要紧的东西三年前根本就没转过来。

 

朱棉问,为什么,突然决定又要回?罗有说,其实也不是突然,一直觉得还是不踏实,我是重新建档的编外人员。现在看和别人没什么差别,但将来一旦牵涉到医保啊退休啊这些问题的时候,怕有麻烦。朱棉说,你当初决定要留下时,我们反复论证过这些事,你说你不在乎。现在看来,这些麻烦发生的几率越来越小了,你看咱们学校,现在发展越来越好了,保障机制很完善,你担心的一切根本就没必要!罗有低下头,朱老师,您别为我生气,大学里来来去去吃回头草的人也不是我一个,咱系上的宋老师去北师大两年还不是又回来了?朱棉摇着头叹气,怎么能不生气呢,当初费那么大劲!你们这都是给我玩悬念呢,娜果没吱一声调来了,你没吱一声要调走了!说到娜果,朱棉停下来,犹豫半天,还是说,罗老师,是不是你要离开,跟娜果有关?是娜果伤你的原因?

 

朱棉话音未落,罗有就冲口而出,您说什么呢,她?我为她而离开?别开玩笑了,她也配!

 

罗有的态度使朱棉一阵阵不舒服,她起身站到窗前,天晴得很好,从这里可以望得见远远的滨河花园,尖顶的欧式建筑沐浴在祥和富足的阳光下,许多人家的阳台上装扮得花红柳绿的。娜果的娘,此刻在做什么呢?在城市的高空,忙碌于虚构的农事,那个善良坚忍的母亲,终于可以收获一个放心的晚年吧?前几天在图书馆遇见娜果,她笑得东倒西歪的,老师,我娘非要在新家阳台上种玉米种番茄种辣椒,张老师买的好多大盆景,反倒没地儿搁了,你说这可咋办?我娘怎么就这么犟呢,种粮食种蔬菜它得有土啊,我这四处买土,还得找工人往楼上背土。小鱼上中学很忙,没时间在家里缠人了,我娘倒闹腾起来了。

 

张教授有买盆景的闲情雅致,有买花买草的审美眼光,朱棉以前倒是一点没听说过。但娜果还是老样子,还未开口人先笑,可笑不可笑的事她都笑得无比投入,她的笑声还是那么娇。朱棉喜欢看见她这样子,虽然她们现在已很少见面了,大家都忙。

 

朱棉坐回到罗有对面,说,好吧,你既然去意已定,那就这样吧,这几天什么时候有空,咱们师生一起欢送你。罗有说,也不必特别欢送我,您今年的那两个学生也通过答辩要离校了,一起聚聚就行。朱棉说,是啊,那个凌怡总算是通过了,我一直为她捏着把汗呢,叽叽喳喳的小姑娘,这一段时间突然怎么就状态那么糟。罗有避开朱棉的眼睛,不说话。朱棉说,你个人的事,也别这么老漂着,回去早点解决吧。罗有抱着头,还是不说话。朱棉埋怨,罗老师,你这么一副颓唐的样子,怎么回去见你的旧同事?人家还以为你在这儿混不下去了呢。罗有这才开口,朱老师,您别操心我回去后的事,我这还没来得及跟您说呢,我们学校那边人事调整,给我给了个文学与新闻学院的院长,我回去就赴任了。

 

朱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这突然要走了,他们以这个条件召你,不错啊,当官了,一院之长!是该回去,仕途光明啊!

 

罗有说,老师,您别嘲笑我,咱们都清楚,在大学里,一个学院院长算什么官!我自己也不是奔仕途的料,我回去也不全是冲着这个,但既然回去,总不能灰头土脸地回去,总得提点条件吧!

 

朱棉脸上是莫衷一是的笑,她说,那是,那是!可是,你一提条件,人就给你满足了?你们学校那么缺博士,不会吧?罗有答,当然不缺,说夸张点,最不缺的就是博士了!我这就给您明说了吧,新上任的校长是我儿子他小姨夫的二哥。

 

你儿子他小姨夫的二哥?听着有点绕哦,搞不太清楚,朱棉笑。罗有说,就是我连襟他二哥,懂了吗?还不懂?我老婆的妹夫的二哥,这下总懂了吧?朱棉赶紧点头,懂了,懂了!然后,眼睛直直地盯过来。罗有说,想问我和我老婆的情况是吧?实际正如您此刻已经猜到的,我们,要和好了。

 

就为这个——院长?朱棉不忍说出,但还是禁不住轻轻开口。她把头扭向窗外。罗有倒笑了,很难得的豁然疏朗的样子。他说,这个院长,它没那么重要。其实很多事情,到头来发现都没那么重,也没那么轻。世上的事情,真的很难说啊,没必要想那么明白了。

 

罗有说,我老婆病了,乳腺癌,下个月做手术。大夫说,女人长期抑郁,容易得这个病。她这些年,给自己惹了多少事啊!不过,我细细想想,对此我也有责任。所以,是到我回家的时候了。

 

 

朱棉从美国回来,已是四月底了。虽然是不得已,但错过了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她心里还是愧得慌。她请母亲再陪她去为父亲扫一次墓,补上清明。母亲一听就反对,补什么补,你不在,人家心达那天和你哥嫂们一起去的,你那一份他早替上了。说实话,他比你还尽心呢,这三个月来你不在,他没少照顾我!朱棉心里高兴,嘴上说,他还能照顾你?你去看看,我不在这些日子,他把家弄成什么样子了,那还是人待的地儿吗?又说,他去是他去,怎么就替我了,难道他不该去?我还得自己去,妈,你陪我去!母亲说,那你就等毛毛放假回来了一起去,她外公活着时最疼她了。朱棉说,妈,我明说吧,说是去补清明,也是带你出去活动一下,散散心。我这次回来听毛心达说,你最近越来越懒,人家老人们跳舞散步,成天忙着锻炼,你从来不做这些事也就罢了,没想到,还迷上了网络,整天不是趴在电脑上,就是捣鼓手机,你说你这是干啥呢?上网把好好的年轻人都上成了颈椎病,腰椎间盘突出,上成了高度近视。你一个老年人,经得起这样折腾吗?从今天起,你戒掉网瘾。现在是春天,我们去外面赏花看水,爬山郊游,开展有益身心的健康娱乐!

 

是吗,从今天起你陪我赏花看水,爬山郊游?母亲的目光凌厉地射过来。你两个哥嫌我唠叨,说话不中听,能避就避,我是两三个礼拜都见不上他们一面呢。你工作忙,今天去开会明天去讲学,动不动还飞到那些资本主义国家搞什么见鬼的交流,你几时有闲情逸致陪我锻炼、娱乐?今天这是哪根筋不对了,跑回来给我玩心血来潮,告诉你,我还用不着你牵着我的手去傻乐,我有自己的乐子呢。等我躺床上了,你再来良心发现吧!

 

母亲的话让朱棉如芒刺背,她灰心得坐沙发上一言不发,但母亲还不肯罢休,上网有什么不好?上网了解新闻,掌握国内外大事,看钓鱼岛事件中国政府到底怎么给自己一个交代,听那个奥巴马希拉里又在打谁的主意,这总比老头老太太们扎堆在一起尽说儿女们的坏话强吧?有什么意思?说来说去就那些话!这年头,没钱的儿女反过来啃老,有钱的儿女拿钱买省心,除了给钱,他们还能舍得给父母什么?明摆着,这人就是老不起嘛!

 

说是这么说,末了,母女俩还是达成了和解。母亲答应第二天让朱棉拉着一起去郊外扫墓,答应以后少看电脑多出去活动。她说,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啊,你自己的工作身体最要紧。晚上临睡前冲澡时,朱棉非要跟进去帮母亲搓背,母亲死活不让,朱棉趴门上喊,妈,我小时候成天听你叫我我的贴身小棉袄,我是你的贴身小棉袄呢,就让我进去吧!母亲在里面哇哇乱喊,今儿这是怎么了,朱棉你肉麻死我了,我要打电话叫毛心达把你领回去!

 

半推半就推开的门后面,是羞窘无措的母亲。朱棉想重温母女嬉水的温馨,但母亲的身体真实地呈现在她面前时,水汽突然迷蒙了她的双眼,她悚然而退,几乎是逃一般出了浴室。她没有想到,有一天,母亲的身体会衰老到如此让她陌生的程度。人过中年,她以为自己已深谙时间之殇,但她还是无力坦然面对,一个曾经丰盈滋润,一个曾经美好强大的身体,在最后的衰败和弱小。无力面对这弱小和衰败横陈在眼前的利刃般的伤。

 

结果,背没搓成,朱棉偶发的撒娇却让母亲伤风感冒。第二天,扫墓未能如期进行。朱棉自责得不行。母亲说,感个冒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吃两片药就行了。又说,我也就是让你安心,才答应你一起出去走走,不然,我去他那地儿干吗?我去了,死鬼在地下都不安生呢!

 

朱棉诧异,母亲很少在儿女面前说起父亲的事,她不像别的女人成天絮叨丈夫的不是。父亲在世时,他俩之间很是相互尊重,记忆中,从没见过父母吵吵闹闹又黏黏糊糊的情景。朱棉曾经对丈夫夸耀,我父母那才叫相敬如宾呢。毛教授反驳说,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有什么好?女人要懂事理顾大局,善良、包容,也得会撒娇,会使点小性子,会小小地胡闹一下,那才叫生活呢,不然在家里也和在单位政治学习一样,伟大、光荣、正确,那还有什么劲儿!他又评价朱棉的母亲说,我的岳母天生是那种大女人,强势,独立,不会玩小女人的花招,所以男人在她面前会有压力,所以只好相敬如宾。

 

现在,朱棉回想起这话,她突然觉得母亲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强,天生就强,她大女人的表象下肯定也是一颗柔弱善感的女人心,母亲内心里也住着一个小女人。可是,就连父亲,这一生都从没找到那个小女人吗?

 

朱棉说,妈,你给我讲讲你和爸爸的事,譬如恋爱啊结婚啊,譬如第一次做爸爸妈妈的情景啊,譬如我从小外语比较好是不是爸爸遗传的,他可是你们那一代少有的翻译人才呢!总之,你讲讲你们的事吧。母亲瞪眼,朱棉,你还嫌闹腾得不够啊,你赶紧地回你自己家去吧。说完,她转身对着墙躺下了。

 

夜里十二点多,母亲却微微发起烧来。朱棉量体温, 38 度多,也不算太高。但母亲双颊潮红,口里一声声呻吟着,看上去很难受。朱棉有点紧张,想去叫保姆阿姨,母亲却突然伸手死死抓住了朱棉,你看,月亮!她喊,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月亮!

 

妈,你在说什么?什么月亮,哪天晚上?朱棉把母亲的胳臂放回被子里,母亲的手还是抓着她不放,手心里汗涔涔的。她扭身倚在朱棉怀里,像个小孩一样抽泣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他们天天写信,他们用英语,还用俄语。他欺负我不识外国字,把信公开放在抽屉里,他们在信里夹着花瓣,夹着树叶,还夹着头发丝,他们,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妈,他们是谁?你是发烧说胡话呢。朱棉想劝止母亲,但自己的泪水也不由自主地滚落。她从没见过母亲这样。她隔着被子紧紧抱住母亲,感受着母女连心的疼痛。

 

母亲抽噎不止,我告发他们有什么错,难道他们不是一肚子臭资产阶级坏水,满脑子臭资产阶级意识?我告发那个臭不要脸的有什么错,为什么她要用破外国字破坏人家家庭?我剁死那只猫有什么错?凭什么,你爸爸他就恨了我一辈子,凭什么他从此就废了,就一辈子做不成男人了?

 

剁死猫?妈!朱棉惊叫起来,你在说什么?

 

朱棉,不是我心狠手辣,我怎么办?那时候,你两个哥哥一个十岁一个六岁,你才三岁。那天晚上,我抱着你去找他,你一路上紧紧搂着我的脖子,乖巧的模样让我心疼得要死,我下了决心,哪怕为了你一个人,为了我的宝贝女儿,我也要豁出去,我一定要让他死了那条心!但我并没想要动刀见血啊,我没想着要嫁祸于那只猫啊,可是,谁让他们正在那儿甜甜蜜蜜地合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呢?谁让那只猫,就像他俩的孩子一样酣睡在两人的膝间呢?要不是他们那副样子欺人太甚,我怎么会当着你的面做那种吓人的事!

 

母亲泪流满面,呓语连绵。可朱棉再也无力拥抱母亲,劝慰母亲。她蜷伏在床边,全身抖索,牙齿打战,身上一股一股的冷汗濡湿了睡衣。

 

谁说猫有九条命?我一菜刀就把它剁死了。母亲说。

 

母亲说,那天晚上的月亮,倾国倾城,是张爱玲笔下的月。

 

朱棉怎么也不能明白,朱棉许多年之后都不明白,像愤怒的小鸟似的母亲,为什么说出了那么文艺的话。

 

 

 

2013/1/28 于兰州

 

娜果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小鱼马上要小升初考试了,娘却突然病倒,她连夜赶回去照顾老人孩子。好在不是什么大病,急性胃肠炎来得急去得也快,在医院守了三天,娘就能回家了。马上要离开一老一小,娜果心里千万个不忍,她对女儿说,乖鱼儿,你要自己管自己学习,还要注意外婆的身体,不能让她再生病了。女儿懂事地点头,然后又怯怯地问,妈妈,就不能再多待两天吗?后天学校要举行六一演出,老师说这是我们最后的一个儿童节,所以可以带家长参加。妈妈,我想让你去看我表演节目。娜果听着女儿说“最后的一个儿童节”的声音,心里疼了一下,泪就下来了。她呆呆地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对女儿说,小鱼,带外婆去看,表演完了给妈妈打电话,汇报演出盛况好吗?在她强做的欢喜的语调中,女儿拉开门默默地走了。

 

早上去赶车时,女儿还在熟睡中。娘送到楼下院门外还要再送,娜果死活不肯,她便痴痴地立在那里盯着娜果的背影。娜果感受着娘目光的万千牵扯,突然间就觉得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前路比迷茫还迷茫,自己这么匆忙地抛慈别雏,到底是要去哪里?久违的那种软弱一阵阵袭来,电流般穿过全身,她的脚步越来越慢下来,终于,她停下来,她转身喊,娘!我再待两天,我不想走。

 

娘惊了一下,急急地跑过来。娘说,孩子你说什么傻话呢?赶紧地给我走!娘已经好利索了,小鱼儿过两天也就念完小学放假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再四五十天你也就放暑假了。娜果看娘着急的样子,重新拎起皮箱,凌晨小巷里的窄风吹乱了母女俩的头发,娘的头发是稀疏的灰白,娜果是遮没了泪眼的葱茏。娜果说,娘,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啊!你要是倒了,我就完了。娘努力地笑出声来,娘说,你今儿是怎么了,咋变得这么没出息了?娘干嘛要倒呢,你放心,娘身子骨还硬朗得很呢。

 

在火车单调的前行声中,娜果回想自己对娘说的最后那句话,那么自私,又那么软弱。她觉得自己很少这样软弱过。从那一年那一天起,她就有效地摒弃了伤感浪漫主义。这么多年了,以为自己早就炼就了刀枪不入身呢,可最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读书的压力太大了,自己的年龄已不适应这种学习状态了?或者,是因为,导师朱棉?

 

朱棉让娜果有压力。一年多了,娜果在朱棉面前,一直觉得累,不放松。她知道朱棉对她好,招考时帮了她的大忙,入学后更是处处照顾。别的不说,就现在手头这国家课题,从选题到论证到凭借的已有成果,基本上就是靠朱棉申报下来的,但她让娜果做了主持人。面对娜果诚惶诚恐的感谢,她只淡淡地说一句,你比我用得着。现如今,人都沸沸扬扬传的是谁谁的科研成果被导师据为己有,谁谁的课题经费被“老板”借用不还,等等诸如此类。至于女学生“被暧昧”之类的事,似乎也越来越显得不是那么人仰马翻的新闻了。朱棉的无私提携,让娜果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但娜果知道朱棉不喜欢她。朱棉对她好,但朱棉不喜欢她。这看似绝然矛盾的事,朱棉却做得很分明。娜果看得也很分明。女人的直觉。

 

最早一次是朱棉带娜果一起去外地开会。娜果在会上目睹了朱棉卓然的学术风采,和众人对她的尊敬。娜果觉得很自豪,散会后在过道里高兴地拉着朱棉的手乱摇,老师,你太棒了!朱棉一愣,迅疾地抽回手。她虽然动作轻婉,但娜果明确地感受到了冰冷的拒绝。她垂下胳臂不知所措时,朱棉神色平静地说,你去准备一下那篇稿子,下午的论坛你也发个言亮个相,我已经安排好了。

 

娜果回到房间摸着发烫的脸颊一遍遍回放刚才那一幕,她想肯定是自己多心了,老师要和她说正事老师接着还要去忙,所以不和她粘乎。老师连十几万经费的项目都放手给她,老师连一次发言机会都要为她争取,她还胡乱疑心什么?

 

但很快,有了第二次。又是娜果在情不自禁中挽住了朱棉的胳臂,又是朱棉不动声色但却决绝地摆脱了娜果。而且,从这次后,娜果彻底明白了,朱棉之所以这样,并不是因为什么心理怪癖,什么接触禁忌,她只对娜果一个人这样。几个小师妹动不动就和朱棉搂搂抱抱,最小的蓼蓼更是在饭局上都要牵导师的手一起去洗手间。朱棉在她们面前,从来都是女人们常见的那种亲热和热闹。唯独,唯独对娜果。

 

所以,娜果怕朱棉。朱棉安排的事,娜果丝毫不敢懈怠。尤其是朱棉特意为照顾娜果一个人安排的事,娜果更是绷紧了全身的力,想做到最好。所以,她必须得放弃陪伴女儿的最后一个儿童节,必须得狠心告诉娘,她不能再病,她没有倒下的权利。她必须得让自己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论文修改中,以便将到的课题中期检查顺利通过。在朱棉的眼皮底下,这个事不能有任何差池。

 

可是,累。这么累。

 

晚上到校时,天已蒙蒙夜色了。同屋的凌怡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从卫生间出来,一出来就说,哟,还以为娜姐你赶不上了呢,明天咱大师兄请客!他留下来的事成了。

 

娜果懒得掸去身上的风尘,就一屁股坐到自己的小床上。凌怡跟过来,喋喋不休地说起有关大师兄留校的前前后后,分析谁帮了什么忙,谁又使了什么坏。娜果想,年轻多好啊,年轻可以这样没理由地眉飞色舞,可以这样无凭据地口无遮拦。凌怡说完了又问,娜姐,你干嘛不说话?你怎么看这事?其实大家都觉得大师兄费这么大劲挺不合算的,他以前的学校比这儿差不了多少,现在又死卡着档案不放他,他若回去必有比这儿好的待遇。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从头开始谈何容易,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娜果开口,怎么想都是人家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道理,我们何必多想。

 

凌怡转身离开,回头又扔一句,娜姐,我每回和你交流结束,都是悔青了肠子,你怎么就这么一副饱经沧桑的德行呢?你这么没劲无趣的人,我干嘛找你说话呢,犯贱不是?

 

娜果笑着赶她走,是,是!知道就好,赶紧回自己屋面壁悔过去!

 

凌怡慢慢踱开,她想,娜果自己知不知道她的声音呢,她有和她平静寡淡的语言多么不相称的娇嗲性感的说话声音。声音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娜果的两张脸都是如此魅人。那她,又何必摆出这么假深沉假正经的样子?

 

她以为凌怡不知道她和大师兄罗有那点事。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一年多,她一直拿凌怡当小屁孩看。但凌怡是知道的,从一开始就知道。哼,什么也别想逃过我的眼睛!凌怡冷笑着,摔上了自己的门。

 

 

朱棉从美国回来,已是四月底了。虽然是不得已,但错过了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她心里还是愧得慌。她请母亲再陪她去为父亲扫一次墓,补上清明。母亲一听就反对,补什么补,你不在,人家心达那天和你哥嫂们一起去的,你那一份他早替上了。说实话,他比你还尽心呢,这三个月来你不在,他没少照顾我!朱棉心里高兴,嘴上说,他还能照顾你?你去看看,我不在这些日子,他把家弄成什么样子了,那还是人待的地儿吗?又说,他去是他去,怎么就替我了,难道他不该去?我还得自己去,妈,你陪我去!母亲说,那你就等毛毛放假回来了一起去,她外公活着时最疼她了。朱棉说,妈,我明说吧,说是去补清明,也是带你出去活动一下,散散心。我这次回来听毛心达说,你最近越来越懒,人家老人们跳舞散步,成天忙着锻炼,你从来不做这些事也就罢了,没想到,还迷上了网络,整天不是趴在电脑上,就是捣鼓手机,你说你这是干啥呢?上网把好好的年轻人都上成了颈椎病,腰椎间盘突出,上成了高度近视。你一个老年人,经得起这样折腾吗?从今天起,你戒掉网瘾。现在是春天,我们去外面赏花看水,爬山郊游,开展有益身心的健康娱乐!

 

是吗,从今天起你陪我赏花看水,爬山郊游?母亲的目光凌厉地射过来。你两个哥嫌我唠叨,说话不中听,能避就避,我是两三个礼拜都见不上他们一面呢。你工作忙,今天去开会明天去讲学,动不动还飞到那些资本主义国家搞什么见鬼的交流,你几时有闲情逸致陪我锻炼、娱乐?今天这是哪根筋不对了,跑回来给我玩心血来潮,告诉你,我还用不着你牵着我的手去傻乐,我有自己的乐子呢。等我躺床上了,你再来良心发现吧!

 

母亲的话让朱棉如芒刺背,她灰心得坐沙发上一言不发,但母亲还不肯罢休,上网有什么不好?上网了解新闻,掌握国内外大事,看钓鱼岛事件中国政府到底怎么给自己一个交代,听那个奥巴马希拉里又在打谁的主意,这总比老头老太太们扎堆在一起尽说儿女们的坏话强吧?有什么意思?说来说去就那些话!这年头,没钱的儿女反过来啃老,有钱的儿女拿钱买省心,除了给钱,他们还能舍得给父母什么?明摆着,这人就是老不起嘛!

 

说是这么说,末了,母女俩还是达成了和解。母亲答应第二天让朱棉拉着一起去郊外扫墓,答应以后少看电脑多出去活动。她说,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啊,你自己的工作身体最要紧。晚上临睡前冲澡时,朱棉非要跟进去帮母亲搓背,母亲死活不让,朱棉趴门上喊,妈,我小时候成天听你叫我我的贴身小棉袄,我是你的贴身小棉袄呢,就让我进去吧!母亲在里面哇哇乱喊,今儿这是怎么了,朱棉你肉麻死我了,我要打电话叫毛心达把你领回去!

 

半推半就推开的门后面,是羞窘无措的母亲。朱棉想重温母女嬉水的温馨,但母亲的身体真实地呈现在她面前时,水汽突然迷蒙了她的双眼,她悚然而退,几乎是逃一般出了浴室。她没有想到,有一天,母亲的身体会衰老到如此让她陌生的程度。人过中年,她以为自己已深谙时间之殇,但她还是无力坦然面对,一个曾经丰盈滋润,一个曾经美好强大的身体,在最后的衰败和弱小。无力面对这弱小和衰败横陈在眼前的利刃般的伤。

 

结果,背没搓成,朱棉偶发的撒娇却让母亲伤风感冒。第二天,扫墓未能如期进行。朱棉自责得不行。母亲说,感个冒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吃两片药就行了。又说,我也就是让你安心,才答应你一起出去走走,不然,我去他那地儿干吗?我去了,死鬼在地下都不安生呢!

 

朱棉诧异,母亲很少在儿女面前说起父亲的事,她不像别的女人成天絮叨丈夫的不是。父亲在世时,他俩之间很是相互尊重,记忆中,从没见过父母吵吵闹闹又黏黏糊糊的情景。朱棉曾经对丈夫夸耀,我父母那才叫相敬如宾呢。毛教授反驳说,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有什么好?女人要懂事理顾大局,善良、包容,也得会撒娇,会使点小性子,会小小地胡闹一下,那才叫生活呢,不然在家里也和在单位政治学习一样,伟大、光荣、正确,那还有什么劲儿!他又评价朱棉的母亲说,我的岳母天生是那种大女人,强势,独立,不会玩小女人的花招,所以男人在她面前会有压力,所以只好相敬如宾。

 

现在,朱棉回想起这话,她突然觉得母亲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强,天生就强,她大女人的表象下肯定也是一颗柔弱善感的女人心,母亲内心里也住着一个小女人。可是,就连父亲,这一生都从没找到那个小女人吗?

 

朱棉说,妈,你给我讲讲你和爸爸的事,譬如恋爱啊结婚啊,譬如第一次做爸爸妈妈的情景啊,譬如我从小外语比较好是不是爸爸遗传的,他可是你们那一代少有的翻译人才呢!总之,你讲讲你们的事吧。母亲瞪眼,朱棉,你还嫌闹腾得不够啊,你赶紧地回你自己家去吧。说完,她转身对着墙躺下了。

 

夜里十二点多,母亲却微微发起烧来。朱棉量体温, 38 度多,也不算太高。但母亲双颊潮红,口里一声声呻吟着,看上去很难受。朱棉有点紧张,想去叫保姆阿姨,母亲却突然伸手死死抓住了朱棉,你看,月亮!她喊,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月亮!

 

妈,你在说什么?什么月亮,哪天晚上?朱棉把母亲的胳臂放回被子里,母亲的手还是抓着她不放,手心里汗涔涔的。她扭身倚在朱棉怀里,像个小孩一样抽泣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他们天天写信,他们用英语,还用俄语。他欺负我不识外国字,把信公开放在抽屉里,他们在信里夹着花瓣,夹着树叶,还夹着头发丝,他们,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妈,他们是谁?你是发烧说胡话呢。朱棉想劝止母亲,但自己的泪水也不由自主地滚落。她从没见过母亲这样。她隔着被子紧紧抱住母亲,感受着母女连心的疼痛。

 

母亲抽噎不止,我告发他们有什么错,难道他们不是一肚子臭资产阶级坏水,满脑子臭资产阶级意识?我告发那个臭不要脸的有什么错,为什么她要用破外国字破坏人家家庭?我剁死那只猫有什么错?凭什么,你爸爸他就恨了我一辈子,凭什么他从此就废了,就一辈子做不成男人了?

 

剁死猫?妈!朱棉惊叫起来,你在说什么?

 

朱棉,不是我心狠手辣,我怎么办?那时候,你两个哥哥一个十岁一个六岁,你才三岁。那天晚上,我抱着你去找他,你一路上紧紧搂着我的脖子,乖巧的模样让我心疼得要死,我下了决心,哪怕为了你一个人,为了我的宝贝女儿,我也要豁出去,我一定要让他死了那条心!但我并没想要动刀见血啊,我没想着要嫁祸于那只猫啊,可是,谁让他们正在那儿甜甜蜜蜜地合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呢?谁让那只猫,就像他俩的孩子一样酣睡在两人的膝间呢?要不是他们那副样子欺人太甚,我怎么会当着你的面做那种吓人的事!

 

母亲泪流满面,呓语连绵。可朱棉再也无力拥抱母亲,劝慰母亲。她蜷伏在床边,全身抖索,牙齿打战,身上一股一股的冷汗濡湿了睡衣。

 

谁说猫有九条命?我一菜刀就把它剁死了。母亲说。

 

母亲说,那天晚上的月亮,倾国倾城,是张爱玲笔下的月。

 

朱棉怎么也不能明白,朱棉许多年之后都不明白,像愤怒的小鸟似的母亲,为什么说出了那么文艺的话。

 

 

 

2013/1/28 于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