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居住的小城,实际是个近几年才兴盛起来的镇子,傍依一个著名的寺院,借香火佛光,造出不少秘密。在内地人看来,这儿绝不会像内地大城市那么开放,但无论如何,那香烟缭绕、佛堂高耸,隐隐诵经声中传出来的飘渺和那些赤臂袒胸的汉子在高山之巅插起的威严的箭以及广袤草原上燃起的一堆堆桑火,无不显示这里的神秘与难解,一种无意间升起的压迫迫使你追忆起那脑中本不十分分明,但曾经常有过的因果善恶,想起往昔日子里曾经有过的故意或无意的过失与伤害,便暗暗惧怕那壁画中的凶神恶煞威镇冥冥的气势。正是这些,使得那众多的外国旅游者和内地人纷至沓来。那异国他乡的一股股冲击波便迅速改变了这里表面上的许多东西,使它罩上另一种令人意犹未尽的现代与古老相杂的滑稽气氛,使得那些尽显挑剔之能,操着一口连他们自己都不甚熟悉的南方普通话,尽量打扮得像外国佬的内地人露尽目瞪口呆之相。他们常为本地土著一些出乎寻常的举动以及和外地人及外国佬相处举止泰然而大大吃惊。于是猎奇者们便纷纷落入俗套,成了乡巴佬,被本地的纨绔们戏称为“掺傻儿”。

那几条不长的街道被过分了的装饰搞得俗里俗气,华丽中露出些许匠气来,街道常被喧嚷的人群和车流挤得水泄不通。到晚上,过多的装饰灯火大放光明,使得街区在远处望去像已进入高潮的喜剧舞台。它们千姿百态,碰撞着、跳动着,变幻无穷,令人眼花缭乱,竟使人怀疑这是不是在那海拔甚高,氧气稀薄,寒气滚滚的青藏高原上的一个小镇里。

沿街道往西去,大道宽阔处便到了那所著名的寺院。这里红墙高耸,佛堂在金碧辉煌中不失庄严,堂内酥油灯火幽然,更加重了人们心灵上的肃穆感受。金顶碧瓦之上,那无数个小巧的风铃奏出妙音阵阵,使人想像那通往佛界路上的轻松舒适与脱离世俗羁绊的幽静。过往人等受到此情感染,便顿收匆匆行色,放慢步履,口中诵经,以求得某一日的解脱。这显然是一个神圣的去处,与街区相比是另一个世界,不禁令所有到此地的人们肃然起敬。

环绕寺院的转经路可算是条极难走的路了,靠山的一段极窄、极陡、极坎坷,我常徘徊在那里,就是下不了决心完整地转它一圈,这便引来了老人们的非议和指责。好在他们认为我仅仅是懒了点,还不是那种毫无信仰的人。在那路上,或氆氇衫子,或绸裙布衣,或是沉重的老羊皮袄,新旧混杂,间或也有令人耳目一新的高档时装,各种方言嘟嘟哝哝诵出虔诚的经文,日复一日地在这不甚规则的圆里转圈。外地人总是不屑一顾地甩出一句:“迷信、自讨苦吃。”我曾听到过一个较科学的评语:“这样能锻炼身体。”也有许多老外夹杂其间,惶惑着、犹豫不决地跟着磕头,将镶包黄铜的经筒推得飞快,发出难听的“吱吱”声,然后孩子般地笑起来,那笑容也是完全西式的,招来转经人们的许多白眼。

 

贡布的画展在三月份问世时,曾经轰动一时,各种报刊竭尽修辞之能宣传他,贡布简直成了令人刮目相看的人物。小城对画展是陌生的,人们便鼓起最大的热情去对待。和贡布同院住的我,对一个县文化馆的美术辅导员能有这样出人头地的作为更是手舞足蹈。

沿一条支线公路行走,你会发现青藏高原几乎所有的特点在这儿都有显示,因而我曾为这一切仅能激起贡布那几幅画的灵感而奇怪,我开始觉得他有点迟钝,担心他常说的“敏锐的反应性,”我不知这辞是不是他自造的。他经常对我和红果儿大讲特讲“敏锐的反应性”和巨额金钱之间的关系,“有了钱,特别是很多的钱,你就会失掉它的,你已有了点秃顶,这正是敏锐的反应性所致,懂吗?正因为你有了敏锐的反应性而没有很多的金钱,所以你就丢掉了从娘胎里带来的漂亮。”

我敢赌咒,这句话如果追问下去,贡布绝不会有个清楚的解释,但我和红果儿仍然频频点头,因为贡布办了画展,他便被大小报纸冠以专家的头衔。

贡布的画展放在三月份举行,他至今有些后悔:“应该在七月,那时是旅游旺季,外国佬多,也应该让他们在我的画中重新体会一下德沃夏克《自新大陆》的神韵。”他不无遗憾地说。红果儿笑道:“是的,你也可以搂个金发碧眼的大屁股娘们儿亲热一下。”贡布不理睬他:“可谁又知道那帮家伙真比你们俩更懂色彩的创造呢?你们在这方面其实很笨。”他肯定地下了这样的结论,这个狂妄自大,目空一切的混蛋。

我们住着的大院里,有我这样的薪水阶层,有好像什么 也不用干的城镇居民,有买卖人,也有农户,不同职业和阶层的人混居一处,十分热闹,好在相安无事,皆大欢喜。

院中最活跃的阶层算是商人们了。说真的,我对他们的职业并无半点鄙夷,只是他们的日子,有一天会突然连锅也揭不开,平日往来的伙伴便成了债主,相跟着逼上门来,最后连那卖废铁都不值几个钱的自行车也推了去,还扬言要拆房子。我已有数次替拐角住着的拉玛才让劝走了他这样的“好朋友”。可忽一日,拉玛才让竟然用汽车拉着面粉和日用品开进院来,在众人帮助下,一袋袋、一箱箱扛进屋去。他的女儿们在十五分钟时间里着上新装,到邻居姑娘那里涂上口红、胭脂,脱尽了前段日子的穷相,站在二楼阳台上,指指点点,尽显风骚。拉玛才让像是要开一爿粮店或是百货店似的,将数量惊人的东西垒在屋里,拿出一盒价格吓死人的香烟,挨门逐户谢谢相帮之情,全然忘了前些日子曾在院邻锅里去挤几口饭的窘景。嘴里尽说一些呛人的大话,接着便热酒炒菜,以前讨债的人们总会到来,拍肩握手,无比亲热,全无推车拆房之事,令我这丝毫不通生意经的人满脑子纳闷不解。我常被他们那种不合理的经济结构和经常脱胎换骨的经济改革与调整惊得不知所措。

 

当我收到寄自巴廓尔草场桑尕的那封信时,正值洪水般泛滥的旅客涌进小城的七月,信中没有什么实际内容,他只是请我闲空时去巴廓尔做客。我初到巴廓尔插队时,对桑尕的印象并不好,难得他还记着我这个普通的知青。

画展已过去很久了,可贡布仍然为成功的喜悦所激动,孜孜不倦地进行他的色彩的创作。下班后的时间里,我进了他的家,迎面的一幅画让我吃了一惊。

“贡布,你也到过巴廓尔?”

他摇头否定。

“怎么那么像,只是巴廓尔天空不是褐色的。”我仍然相信他去过巴廓尔。

“这就是创作,我的公务员先生,它会出现你所想像不到的意味和效果。”贡布洋洋自得,“告诉我,你的巴廓尔是个什么鬼地方?”他说着将一团沉重的深色颜料抛上画面,然后均匀地刮平,那幅画儿马上又添了一份使人喘不过气的感觉。

“这是连续阴天一年的效果。”他开始了艺术演说,“你有这样的感觉吗?一对私奔的情人马上要从画的左侧奔上画面。没有!真遗憾,你反正永远都不会想到私奔的,你这人怕刺激。”他自顾自往下说着,“别人说私奔在阳光明媚之时会更有乐趣,可我认为阴天好,如果是我,就选择阴天,低温能刺激人体,反应会敏锐。”

我终于未能体会出那对私奔的情人到底该在画面的左侧还是右侧出现。

“这画的题目叫‘橡胶捏成的草原’怎么样,适合于你的巴廓尔吗?”

“让你的草原见鬼去吧!贡布,如果巴廓尔是橡胶捏成的,首先就应该把你捏成一个只能啃到汽车轮胎的倒霉蛋。”

贡布并不计较我的抗议,他在一个精致无比的镶了铜丝花纹的木碗里斟了啤洒让我喝,他收藏了许多那种令人叫绝的东西,甚至有一个铜尿壶。我疑心我碗中的酒是从那玩艺儿中倒出的,酒上面浮着一层可疑的污浊。

贡布扔下画笔,坐在一个倒扣的锅上,对我谈起骨器、木器、铜器、铁器在藏族历史上的运用过程,谈它们巧妙的交替、融合、相互不可替代的作用。我如痴如醉,也为自己的无知而深感愧疚。

“这些器物现在仍然并存,当然用某一种完全替代也并非不可,视人们的习惯了,不是有些人用手纸,而有些人不用吗?就这样。”贡布拿起画笔结束了这段谈话。

“可是贡布,有些人不用手纸,他们在人群中就有股味,这你懂吗?臭哄哄的。”我这句话绝不是为了和他辩论比喻的准确性问题,可贡布仍然用非常吃惊的目光盯了我半天。这之后,到我离去,他再未说一句话,一心一数意地捏他的草原去了。

 

巴廓尔,令人神往的地方,一个白日游逛不需穿衣服,夜里酩酊后赤条条摔进河里的地方,叫人爱它的坦诚、宽阔、无忌,却又讨厌它的静寂,默然无奈的地方。贡布的画上的巧合可神了,我佩服那个怪人。

给我来信的桑尕,一个脸上线条尖刻的汉子,在信中说我曾帮过他的忙,可我想不起来。

初到巴廓尔时,我还是个十六岁的气盛少年,记得当时到公社接我们去大队的正是桑尕。他嘲弄似的把我们的行李一个个甩进拖拉机的拖斗里,待我们上车后,他带着一条大黑狗一齐跳上车来。拖拉机剧烈的抖动和那只大黑狗不安分的搜寻,吓得车上的女知青们阵阵乱嚷,有的竟哭了起来。看得出桑尕对这种效果十分满意,脸上挂满得意,我坐得离他很近,能闻出一股酒味从他身上散发开来。

我可不满意桑尕制造的混乱,更嫌那只狗结束了搜寻后,就卧在我脚头,涎水一滴滴从它吐出来散热的舌头上滴在我的新皮靴上。它本来完全可以在下面跟车跑的,拖拉机在草地的简易公路上开得并不快,这完全是桑尕这家伙的恶意安排。我瞅准了机会,猛地一脚,把那黑畜牲踹下车去,它立时一阵哀叫。桑尕“霍”一下立起身来,恶狠狠地盯着我,用生硬的汉语快速地说道:“知识青年到家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接着一手指我,一手指着他自己:“你,知识青年,我,贫下中农,我,你教育。”意思当然是他教育我。虽然是个很滑稽的场面,但桑尕的凶样竟无人敢笑。我装出很傲慢的样子,实则心里很紧张。桑尕大声说:“你是个狗娘养的臭崽子。”我回敬他:“你是个狗娘养的狗崽子,”他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比他矮小了许多的我,突然转过身去,朝车箱外啐了一口,嘀咕道:“阶级斗争新动向。“对,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接着猛醒了似的,转回车内,大声喊道:“对,这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吓得众人一阵发愣,人们都为我捏了一把汗。凭实力,桑尕就是撕碎了吃掉我也只费一半力气,但他没打算再向我采取什么行动,而是坐了下来,有点焦急地望着那条跑在车后,舌头吐出老长的狗。

我后来知道桑尕是个从外地流浪来的孤儿,他父亲曾是和硕特蒙族亲王麾下的骑兵,在以女人和马匹而著名的克尔森勒草原追捕过战争的对手。从桑尕的外形上看,我常想他可能是个喜玛拉雅南麓人和康巴人的混血儿,深陷的眼窝和鹰勾鼻子,他的皮肤几乎是棕色的。这种想法不幸被桑尕听到了,他恼怒地警告说,不要将他和什么可恶的喜玛拉雅南麓与康巴的盗马贼联系起来,否则他将割断自己的喉咙,让我尝尝他的血,就会知道他是什么人。

桑尕酗酒,而且多事,他的血无论是苦是咸,毕竟荡漾着骑兵的骁勇和傲气,可令人奇怪的是他当时未去参加“马队”。

那时,“文革”之风同样席卷巴廓尔草原,人们纠纷组织起来,因为常是大队人马奔驰在草地上,牧民们便把各派组织称为“马队”,其中以克尔森勒草原上的马队最为声势浩大。他们中有人将毛主席的相章别在胸脯发达的肌肉上,任鲜血住下滴着,可我们的骑兵后裔对此种种举动却视而不见,照旧整日喝着他的劣质酒,他眯着双眼对我道:“那帮人把自已养得硕壮,不干这些泄泄气,他们会把婆娘们整死的。哼,他们懂个鸡巴革命,真正的革命接班人是你们,喝吧,喝了桑尕的酒去干革命,要的是你们这些能说会道的白净小子,他们傻大黑粗的,只能摆弄家伙糊弄婆娘们。”

之后便是蒙头大睡,他的活儿是照管山上的一眼机井,可他十天都去不了一次。

 

 

红果儿的名字可不是正宗的,他小时候病多,父母就他这根独苗,在求医拜佛之余,让一个乞丐给他起个贱名。那人是个汉人,便结合那时的形势,起了“红色果实”的简缩,曰“红果儿”,这名字换了一顿热腾腾的手抓羊肉和十元钱。当然比起“狗剩”、“土蛋儿”这类的是中听多了,结果是红果儿永远失去了他的真名扎西嘉措。

他是辞了发不出工资的农具厂的工作,在城里开了一个小铺面。父母是有点底子的,好在红果儿不是属于拉玛才让那类,基本上是稳扎稳打,在院中也算是日子过得舒坦的一层。书他是没读多少,这样倒好,那渴极了的脑瓜子硬是将现实的一切虚华、时髦和实用的一古脑装了进去,语出惊人,乱七糟八,生意经当然是精得不得了。

红果儿和我是邻居。我们的大院基本是四方形的,稍有点斜角,院里的房屋全是式样相同的两层藏式木楼,邻居间只隔一层薄板。隔壁相谈和隔栏递火吸烟是件乐事,尽管双方不见面,但谈的仍是有鼻子有眼,谁家若是出什么事,想瞒过邻居等于瞒天过海,绝办不到的。这大院约有百年的历史了,不能算短,几辈人过去,房屋仍然完好,当时建造者的做工之精和选料之细实实让人感叹。

星期天上年。院里的忙人都出去了,孩子们拥着德吉措姆大娘在阳光照耀的石台上听故事。院中,一头拴着的牦牛和一只猪对峙着,那猪硬要拱起牦牛的午餐,但它畏惧那双坚硬的角,便在等待时机。牦牛被鼻绳牵制着,不能触到那散发着异臭的肮脏的怪物,便愤怒地喷出威胁的粗气。

红果儿在阳台上反复哼着:“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歌星齐秦的狼性除感染了内地,也给小城罩上一层苍凉,大街小巷中,孩子和年轻人都争相用极刺耳的悲怆声音吼着他们是狼。北方的狼大概比南方的更具威慑力,人人都愿意做北方的狼,想像中南方的狼大约都是很轻巧地扭动腰肢,使纤细的高跟皮鞋发出诱人声响的女郎。可据我看,尽管红果儿装出公牛的嗓音,可他毕竟还是像南方婀娜多姿的狼。

“大哥,说过让你拿笔钱,那买卖可是有进不出的,可你就拿不起精神。”红果儿发现我在阳台上,就隔栏丢一句话过来。

“不,我不想投资你的买卖,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他认真地听着,“因为我根本拿不出钱来。”

红果儿对这个结论大失所望:“你放着钱不赚,当然拿不出来。算了,我还是去找嫂子说,你这人经济观念太差,你弄不清一日三餐来自何方。”这最后一句他是唱出来的。

大门外涌进十几个身背画夹,神色忐忑的年轻人来,面对这一连四面的独特建筑,他们都看呆了。也难怪,院里的房子多是几易住户,不停地改造已使房子失掉了典型的藏式民居的特点,有的已用了水泥,有的已用了其他的墙壁材料,加上各种色彩的装饰,猛然看去五花八门,堪称奇观。

“我说哥们儿,咱们哪都别去了,这儿就够咱们消受几天了。”其中一个迅速占据了有利地形,大声喊道。

红果儿和贡布同时站到栏边,我看得出画家已是欣喜若狂,他是那种多血质的极易激动的人。红果儿急忙挥手,制止了对面刚想大呼小叫的贡布,这小子不知又要搞什么名堂。

他甩甩头发,懒洋洋地对一个手拿照相机,坐在楼梯上准备拍照的姑娘说:“别忙,要先征得同意,你们不懂民族习惯吗?这样冒失会惹祸的。”

“那该怎么办?”那姑娘迟疑道。

“比方说,你应当先问我,能否坐在我的楼梯上进行你的工作。”红果儿一本正经的,他的举止恰到好处,叫人难分真假。“说不定还得收你们一点费什么的,内地不就这样吗?拉屎撒尿都要钱的。”

那姑娘见红果儿神情严肃,便认真同他商议起来。

“当然,我会尽力帮助的,不过怕是要费点事,我这位大哥是院里公推的院长,不知我这面子是否能撑得起。”他转身向我说道,“大哥,你愿意他们这样乱七八糟地胡涂乱抹吗?”红果儿把我扯了进去,我慌忙点点头,那姑娘和她的伙伴们都松了一口气。

“好。”红果儿迅速接上话题,他怕贡布会道出真相,坏了他的把戏。

“这个问题解决了,可还有个风俗的问题。”他故作神秘,我看得出贡布有点不耐烦了,但他尽量在忍着。

“比方说有这么个习俗,未经同意,你便上了我家的楼梯,跟主人似的,这对一个陌生女人来说,她就是表示她喜欢这家的小伙子,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这个浑小子,他竟这样编造习俗捉弄人家。我觉得气氛突然紧张起来,贡布也被红果儿的胆大妄为弄得张大了嘴,那姑娘更是羞涩,脸红得像涂了颜色。就在这时,院里的驴圈里,一匹吃饱了的毛驴突然仰天长嘶,那声音之大、之雄壮,使得院里的众人都吃了一惊。圈墙外一条卧着的狗终于受不了那声音的刺激,也仰天长吠,发出了一种绝不是犬吠的“呜呜”声。那声音颇为凄惨,院里的孩子们从小得到大人的教诲,狗若是发出此种声音,绝不是什么好兆头。于是,一阵石雨过去,那狗夹着尾巴落荒而去,而孩子们手中的剩余石子儿,全赏给了那头和牦牛对峙的猪,它一心一意想拱掉牦牛午餐的企图,终于被粉碎,并且吃尽了苦头。

孩子们商量好了似的,一齐拥到红果儿的楼梯下,对那位不知所措的姑娘齐声喊道:“喜欢我吗?”

红果儿是喜剧。那姑娘面对红果儿这样的美少年终于没生出气来,她的伙伴们也大声喝彩。红果儿露出本相来,哈哈大笑着对我说了句粗鲁至极的话,然后邀请客人们上楼。众人拥了上去,贡布大骂着红果儿,也奔上楼梯。

我在隔壁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交谈,贡布当然是主角了,他大讲当地的美术界,讲他们的画展:“历史是一场恶梦,美术自起始到如今,作为一门学科更是一场恶梦,更多的时候它在失眠,残酷地自我消耗。”贡布始终振振有辞。我不明白他的许多话,可失眠我想是真的,红果儿因为失眠而赚了很多钱,而贡布失眠则更加博学,他彻夜读着大部头弗洛伊德、卡尔·马克思、尼采、斯坦尼斯拉夫,就是不读美术书籍,他称那是一堆发了霉的大头菜,是在中国腌菜里加进了可可粉。这时,贡布正把话题自然地从宗教彩塑转移到北京猿人的头盖骨上。他说他是坚定地怀疑北京猿人居址的真实性的。“那是迁徙后的居址。”他声嘶力竭。贡布的确是善言的,我想。

客人们几天后走了,红果儿开始写信了,我理解这点,因为在美术学院的学生们来的第三天晚上,我偶儿窥见红果儿正和那位姑娘凭栏亲吻。红果儿常拿着语句不通的纸片来找我“修理”。他鬼鬼祟祟的行动弄得我妻子疑心大起,以为我们在瞒着她搞什么诡计,而我终于能在孩子围膝欢跳的年龄上重温当年那种激动人心的情景。

之后,红果儿的母亲也来找我,要我帮她打消孩子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听你的,你说说吧,唉,他怕是要去一个只吃狗肉的地方了。”老人嘟哝着,我只有劝她,说明那地方不止有狗肉,而且红果儿也不会一走了之的。

 

现在回忆起来,巴廓尔的风光是极美的,它是一大片丘 岭起伏的草原,每到夏日便开满叫不出名堂的花儿来。几十条小溪从四面八方汇来,组成一条湍湍的河流。巴廓尔北邻阿尼玛沁雪山,隐隐地透过云层,可见那神山之巅雪耀的光辉,有时是暗暗的红色,像舞台上打出的灯火。我曾为此而激动过。不过,当初对那一切景致总还是不大能体会到的,整日沉重的劳动使我们这些知青只有吃了饭倒头就睡的份儿,对闲情逸致并无多大兴趣。

四十年代末,抗日战争已近尾声,一个夏末秋初的时刻,草原上这时候都会出现一段热季。巴廓尔河边的沼泽地里仍然蚊虫肆虐,牧人们脱去厚重的皮袄,只在腰间系一条薄毡,他们大呼小叫,穿行在灌木丛中。这情景使人联想起那些表现赤道地带风情的摄影。上年, 一个叫桑吉扎西或者别的什么名字的男人和伙伴们在三角石间生起火,准备已迟了多时的早餐。他们刚把两三群羊渡过已涨了水的巴廓尔河,这时正是换牧场的季节。正当桑吉扎西把熬得浓浓的奶茶盛进别人碗中的时候,天空中传来一阵“嗡嗡”的声音。众人诧异地相互看了看,这地方可从来不曾有过这种声音,接着是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人们开始惊慌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抛向西边那不高的山岗,猛然间,一阵震耳欲聋的撕裂声伴随着一个黑乎乎的巨大的东西,几乎擦着那土岗顶,从正在吃饭的人们头上呼啸而过。牧人们吓得紧贴在地面上,,双手使劲捂住耳朵。空气剧烈地颤抖着,竟然掀翻了茶壶,那白白的奶汁泼洒在火上,撩起呛人的烟尘,接着便散发出一股煳味,脱下的皮袄被刮出老远,翻滚着,像奔跳的羊只。那怪物东摇西摆,在距他们不远的地方重重地头朝下扎进了泥沼,身子和尾巴轻轻的抖动着。牧人们吓坏,认定是魔鬼无疑。好在桑吉扎西以前出过门。他仔细地观察了那东西,它像是个大鸟,可浑身却是金属的,不见一根羽毛。

“吉和下,是吉和下。”①他大声喊了起来,以前出门时,曾在画上见过这东西,据说可以乘人上天的,众人当然听懂了他的话,可就是不明白这铁鸟是个什么东西,惶惶然,也不知该怎么办。但他们没打算逃走,好奇心和勇气占了上风,商议之后,慢慢朝那怪物围了上去,手操利刃等家伙。 

那怪物是在泥沼中滑行了一段后,栽进去的,好在这里不是沼泽中心,地不的淤泥不深,便没沉下去。桑吉扎西对众人道:“如果里面有人,那定是‘吉和下’无疑。”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见怪物还有轮子、门窗,仔细一听,里面果然有人说话。听见了人声,牧人们便不再紧张了,有的还上去敲门,里面的人大概也很紧张。我可以想像,他们见了这群赤身露体,手握刀子的汉子,一定以为是到了什么蛮荒之地,如果贸然出去,一定会被剥了皮,倒吊起来,活割着被吃掉,当然不会有什么调料。

“出来,快出来,不然要陷下去了。”桑吉扎西他们焦急地嚷嚷着。大约过去了半小时,里面一个声音哇啦啦地说着什么,半晌,门打开了,从里面先扔出了几支短枪,接着挤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个腿上负了伤。巴廓尔的牧人们大吃一惊,这三个人竟长着黄色和棕色的的头发,深陷的眼窝,眼珠还是蓝色的,像草原上的湖泊。他们举着双手,呜哩哇啦说着什么,牧人们一句都听不懂,但从神情上能看出他们十分害怕。

“是尔日斯。”①一个牧人大叫,众人这时才完全放下了心。

“应该把他们交给头人。”桑吉扎西从其中一人手中接过一张纸,那上面有种他不认识的文字:“和他们讲不通,快把刀收起来,别吓坏了。”

牧人们收起刀枪,那三个“尔日斯”的脸色才恢复了正常。牧人们扶着那个受了伤的,众人簇拥着走向帐圈。

这是巴廓尔历史上第一次、也是至今最后一次有外国人“登陆”的记载。后来知道那三人是苏联飞行员,在执行对日作战任务时迷航了,燃料用尽后被迫降在巴廓尔沼泽的。他们在稍稍恢复了体力后,被迅速送往拉卜楞的国民政府所在地,巴廓尔人在不知不觉中为抗日战争做出了贡献。

 

桑尕告诉了我这段轶事后,肯定地说他父亲便是当年遇上飞机的那些人中的一个,我表示不信,他便赌了重咒。

自打到了巴廓尔后,桑尕的劣迹不时能传到耳中来,由于酗酒懒散,一直没有女人稼给桑尕,可他是个极具男人风采的人,于是免不了偷鸡摸狗,去睡别人的女人。他使巴廓尔为数不少的男人光荣地戴上绿帽子,之后还要讨他们的酒喝。令桑尕本人悲哀的是,任何女人即便昨晚和他云雨缠绵,做尽了好事,第二天仍要骂他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恶棍。

桑尕是幸运的,在这偏僻的草原上,他自由自在地逍遥于法外,暗地里,还有许多女人为这个色鬼、酒鬼、自诩的云游者、忧郁症患者要打一辈子光棍而感到忧虑。

幸运的桑尕。

插队第三年的冬天,巴廓尔南面边界出现了骚动,和克尔森勒蒙族部落因草场纠纷引起了争执,谣言瘟疫般地流传着,人心惶惶。巴廓尔各帐圈的长老们已命令每家一人、一枪、一骑随时待命。由于公社也下达了骚动期间严防阶级敌人乘机破坏的命令,我们知青也从封滩育草工程上撤了下来,在大队集中待命。感谢老天爷,终于有喘口气的机会了,知青们欢天喜地地收拾行装,营地上狼藉一片。

桑尕又闯祸了,这次不是为酗酒和女人。这小子在克尔森勒的边界上热情地邀请几个牧民喝酒,喝到大醉时,他竟然打倒惟一一个还能挣起身来的汉子,赶了人家二百多只羊跑了回来。草原上哗然,桑尕像当初到巴廓尔时的勇猛与能干一样,又一次被载人巴廓尔英雄谱。

“他们竟然放了十几枪而没能打准桑尕,这些酒囊饭袋。”大队支书达洛老爹洋洋得意地说道,他对桑尕这个孤儿有点偏爱。

我提醒老头子他那书记的身份,可老头说:“我随时都准备给克尔森勒人身上钻几个眼。”

桑尕为了躲避克尔森勒人而四处奔走,他们如果找到他,会毫不留情地把他杀掉。 

一天夜里,我正就着昏暗的油灯看书,门被推开了,桑尕幽灵般溜了进来。

“啊哈,臭小子,你可回来了,没累死吧?那活儿能让人把屎从嘴里吐出来。”他抬腿上了床,一口酒气,但看得出没喝醉。

我突然产生了想和桑尕聊聊的想法,便招呼他喝茶。

“对,这才像有语文化的人,只有马良土匪才会拒客人于门外。”他魔术般地从怀里掏出一瓶酒来,“喝吗?”见我摇头,便用一种忧虑的口气说:“又有不少阶级斗争新动向,你当然是不喝的好。”  

我让桑尕装回自己的酒,从铺下的纸箱里取出惟一的一瓶珍藏了许多日子的“五粮液”,桑尕欣喜若狂:“唉,多少年没见这样的好酒了。还是很久以前在一个婊子那里喝过,她偷她男人的酒给我喝,这狗娘养的婊子,跟现在一样,就在床上。”桑尕一口口把酒灌下去。

“你这阵儿一直躲在哪儿?”

“在者格尔山口的温泉浴场。那儿真脏,那帮该下地狱的小子,一个夏天就把那儿弄成了一个厕所。”他咬牙切齿。

者格尔山口有几处的温泉浴场。据说能治多种疾病,于是就有许多此地和外地人去那儿洗浴。我去过一次,感觉糟糕透顶。那儿的顾客们都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他们一个个屁股肥墩墩的,胸脯像黄油一样黄登澄的,大腿肥得肌肉下垂,而小腿就像结着苔藓的穴居野人的一样。他们用热腾腾的水煮自己直到快熟了,才由同伴们从池里捞出来。桑尕选择那地方,怕是不会在寒冷中冻死的。

“你大概没把自己煮熟吧?”

“哼,那几个克尔森勒小子倒想把我煮了吃,这会儿他们八成在浴场喝我洗了下身的热汤吧。”他一阵大笑,仿佛不是死里逃生,而是刚悠闲地洗了热水澡。

“你小心点。”我警告他,“他们会杀了你,然后说打死了强盗,警察也不会过问的。”

“都会死的,谁能逃脱呢?他们同样会的。”桑尕对死不十分在意,赶二百只羊难道就为显示勇气吗?我不大理解。

“要知道巴廓尔,对人的精神是一种考验。”桑尕眼睛明亮,一字一顿地说着,“在这里生活就要习惯这一切,特别是像我这样的人,必须习惯死亡,这就是我在巴廓尔生活的资本,不是吗?人们都说我是英雄。” 桑尕埋头说着,并不注意我是否在听。我吃惊于他说出的话,同时也理解了,桑尕在巴廓尔除非当英雄,否则绝无第二条路可供他选择。

眼睛在油灯下一闪,桑尕抬起了头,仍是那个洒酒样,一点都没变,好像他刚才根本没说什么。

“这么长时间,巴廓尔就没一个女人陪你吗?鸡胆子。”他朝我竖起小指,“活该胀死你们,那么多骚货放着干什么,生蛆吗?

地地道道的桑尕本色。我厌恶地摇摇头。

“这不是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去你的,巴廓尔这个魔鬼才会笑的地方,你必须学会喝酒、玩女人,否则只能在泥沼里像堆烂肉似的发臭,然后无声无息,你,快了。”他指着我,表情古怪而决然。

桑尕醉了,我不好再对一个醉汉说什么。

 

“今晚就住这儿,再乱跑你非挨枪子不可。”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睡去很长时间了,门被猛地撞开了,我吓了一跳。清醒后的第一个反应是睡在身边的桑尕不见了,我忙拧亮电筒,光亮中,桑尕裹着我那件军大衣靠在墙上,他没有一丝醉态,突然大喊一声,撩开了大衣,全身赤裸着,一丝不挂,肚子上满是鲜血,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别告诉别人我来过这里,否则有人会找你的麻烦。”桑尕迅速穿上衣服。

“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不在乎我的焦急神情,把那柄时刻不离身的长刀拿在手里:“会知道的,你别着急。”就在他又一次勒紧腰带的时候,我见血透过裤腰渗了出来:“这样你会死的。”

见我拦住他,桑尕急了:“好吧,臭小子,你是要把我交给克尔森勒人吗?他们正朝这儿赶来呢。”

“什么,克尔森勒人?”我大吃一惊,赶忙取下挂在墙下的半自动步枪。

“不用,只是赶紧让我走,你的马借我用用,以后还你。”他头也不回冲了出去,黑暗里传出他的声音,“感谢你的款侍。”

第二天,才知道事情的经过。克尔森勒人就像猎犬似地始终跟踪桑尕,看来不把他干掉是绝不甘心的。桑尕这小子晚上也不安分,悄悄起来去敲大队赤脚医生央措吉的门。那是个二十八九岁还未出嫁的漂亮女人,平时很冷淡的,知青们在背后悄悄叫她“冷美人”。恰恰是这不安分的女人救了桑尕的命,正在女医生诅咒他的时候,他发现了两个躲在墙角的不速之客,于是便在暗处结结实实给了他们几下,克尔森勒人也不是软蛋,在挨了桑尕的刀子后,其中一个硬是还了一刀。

“这只猪猡,他为什么不来找我。”达洛老爹跳脚大骂。央措吉仍然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她刚给克尔森勒的两个好汉输了液体,正等其他克尔森勒人来接呢。

达洛老爹思考了很久,对民兵营长说:“集合民兵,把所有来这儿的克尔森勒人统统缴械,这些该下地狱的混蛋,他们会一路杀去的。”民兵营长是个壮实的令人害怕的汉子,他匆匆地去布置了。

  桑尕能上哪儿去呢?他不会有他爹那样的幸运,去什么人麾下当个骁勇的骑兵。

“这下他可成了个危险的人啦。”达洛老爹讷讷道。

“你说桑尕,他一点都不危险,他只是块腐肉,一个狗屁不值的恶棍,流氓。”一旁坐着的女医生冷冷地说道。

 

我对小城是十分崇敬的,尽管她显得还不那么成熟,有时就像乡下姑娘被套上了比基尼泳装,但她还是使劲朝着柔顺和协调发展。当然,我不能一笔排除了她上空的空气中漂浮的杂碎味、皮革味、脂肪味和毛皮的焦煳味。有时她显得并不那么宜人舒适,你会突然发现在你一日往复几次的桥下,河水水位竟降了许多;并不很黑的夜色里,一群一帮的小伙子带着匕首四处徘徊。人有时会被犯罪的潮流所激动,竟想站出来和街头的瘾君子们大大辩论一通。当然,这得冒挨刀子的危险。

在我小时候,每逢春日雪化时,孩子们便相约着出去寻宝,但不像是那类历险记里所说的那样。在废墟里,在寺院的垃圾堆中,孩子们翻出奇形怪状的藏锁钥匙,一串乾隆年间的小钱,铸着孙中山头像的硬币更是伸手即得。我偶尔拾了一个银制的

 

鼻烟壶,便成了那次出门寻宝的英雄。

我看着今天的孩了们,仰面朝天吮吸着易拉罐里的果汁,随手从衣袋摸出钱来,拐进街口道旁的录相馆或电子游艺室,叼上和年龄极不相称的名牌香烟打发了一天的日子。他们确实丢失了许多能激发灵感和滤清童心的机会,但你不得不承认,时代确实变了,有时变得令人不可捉摸。报上常登出一些对财富甚感忧虑的文章,但小城仍然滚雪球似地积累着自己的财富,它本身就像是一宗大的投机买卖,很大,成功时便五颜七彩,光怪陆离,人们看到了前景,但吉凶未卜……

尽管我的小城还那么粗俗,但她毕竟抹了一笔淡淡的轻妆,虽不华贵,也迈进了现代。贡布对我说:“绝世之作应是出在小城的,被改革、科学、生产力、开放等等词汇串成的世界正表现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剧色彩。”我不以为然,他便说:“你为何那么忧郁?”我摇头,“那你就是厌烦,而我们的小城正是写作‘厌烦’的最理想的地方,‘厌烦’是最现代化的标志。”我对自己说,如果我真的厌烦了,我就会像瑞普·凡·温克尔①那样睡去二十年。如果厌烦真是现代化,那我们的小城也够厌烦了。红果儿高呼他是全城最感到厌烦的人,他干脆地说:“小城的化妆品具有国产和进口两种相结合的味道。它能抑制皮革厂散发出的臭味,可同时却又制造了许多人的狐臭。”

我的生机勃勃,却又隐呈病态的小城。

 

本世纪三十年代某一年一个晴朗的上午,我现在居住的大院门外,那时还不是现在大小建筑拥挤的布局,而是一个宽阔的广场。院子的隔壁是楼宇堂皇、门庭华丽的和硕特蒙族亲王的王府。因为亲王是寺院的施主,所以在当地颇有权势,我们这大院里住着的实际就是王府的差民。德吉措姆大娘那时还是个小姑娘,那天她背起父亲专为她制作的小木桶去背水。她父亲那时是当地出名的箍桶匠,所以女儿背上的木桶也便精巧,做工上乘,简直是件绝妙的工艺品。这种大桶现在已不多见,贡布收藏了一个,我在他家见过。德吉措姆迈着受到院邻夸奖的步子出了院门,目光首先掠过广场,向河边望去。她看见三骑正从桥上过来,那些人们过桥后即刻下马,准备好哈达后,牵马向本地的长官府走去,老远下马是显示崇敬之情的。德吉措姆见那打头的人很是气派,想必在外面也是个人物了,于是便停住脚步,准备待他们过后再行。这时,她听见身后王府的那两扇沉重的大门板“吱”一声打开了,接着是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两个大汉从她身边跑过,向路上来的那三人冲去。德吉措姆认出其中一个是爱和孩子们逗趣的桑智嘉措大叔,她纳闷了,这要干什么呢?当她看清楚桑智嘉措大叔和他的伙伴从腰里掏出手枪时,便明白了这绝不是去迎接。德吉措姆的尖叫声和枪声同时响了。那领头的人身中数弹倒下了,其他两人落荒而逃。之后,长官府派兵包围了王府,要求交出凶手,可后来那两人竟奇迹般地逃脱了。

德吉措姆大娘给我述说了这段经历后,孩子似地向我耳语:“就讲给你一人听,不敢往外传。”她快九十岁了,忘了红果儿当时就在我身边。红果儿很为这个故事所振奋:“这小地方别瞧这样,那时候就有暗杀,很政治味儿的。”他迅速把故事传给贡布,画家并不惊奇,所以红果儿很失望。贡布说:“历史实际上是几千百年的恩怨所结成的,这当中死个把人是完全正常的,只是看要轮到谁了。”他把裤子上沾着的颜料抹了抹,我有时怀疑他是故竟抹上去的,怕大家不知道他是个画家。贡布轻轻地说:“那个被打死的人是个什么模样呢?那死一定是轰轰烈烈的,我真想亲吻那个倒霉的家伙。”

画家的妻子走过来说:“你还是停止那种歌剧式的胡言乱语吧,最好去和精神病医生说这些话。”她是搞音乐的,夫妻二人感情不甚好,所以贡布对她爱理不理的。

红果儿和对面的西德措又吵架了,妻子告诉我他们还是为了那笔钱,西德措两年前借了红果儿父母的两千元钱,如今她也算是发迹了,可就是闭口不提还钱的事。因为是院邻,红果儿父母也不好闹翻,红果儿不肯罢休,今天又吵上了。 

西德措长着一双眼白多于眼仁的眼睛和一只朝天鼻子,她的门牙有点长而歪斜,至使她的嘴总是微微张着,脸是属于那种典型的逃荒者型的。五十年代,食堂化达到高峰时期,常能见着这种黄里透黑的脸,她本是和父母一块住的,由于脾气乖戾,父母最终和哥哥去了,留了一院房产给她,可她好吃懒做,最后竟扒下壁板生火煮汤喝。末了,只能卖掉剩了梁柱的房子,搬到大院住了。

我插队刚回来时,恰好西德措刚搬进大院,我便问了别人,完全是一般性了解。有一天她在路上拦住我,一边掏鼻孔,一边说:“你以为你有权知道我的一切吗?”眼白很多的眼睛瞪着我,“在这方面我有许多记录,偷队里的小麦,非法的两性关系,被警察追捕,勾引有妇之夫。但我对你不感兴趣,你最好还是去找十岁的女孩,她们对你正合适。”弄得我十分尴尬,她甩着肥大的屁股径自去了。

“我总会还你的,不就那几个钱吗?别把人看扁了。”我见西德措气势汹汹的,将前来劝阻的男人狠狠推进屋去。她刚才的话我也听了很多遍了,遗憾的是还要听下去。西德措将吵嚷的余怒发泄到男人身上,听得见她恶毒的诅咒声,她那个漂亮的,小她许多岁的来路有些不正的男人,总不那么气壮。

西德措打了多年单身,她的心眼其实还是很灵透的。当政策有所变化时,她迅速捕捉了这个机会,凑了点本钱去了草原深处,几个来回,以最小的投次赚了最大的利润。她所经营的是畜产品,一直是紧俏货。当她那连哄带骗的名声在草原上传开的时候,她使出了预谋已久的最后一招,神速地勾引了一个她常落脚的牧民家独生女儿的丈夫,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私奔了。对西德措这个在本地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男人留恋的女人来说,这收获可是巨大的。她夸耀道:“我准备了鼻绳,是他自己套上的,他为我都快发疯了。要不是可怜这蠢货,哼,我会牵他来吗?” 

那男人自打到这院子后,从不和别人说一句话,他的招呼只是朝人一笑。红果儿送他一个雅号“俊哑巴”。每当听到西德措骂她男人是光张口要吃的废物时,我的心里便一阵悸动。想到他劳作一日,夜里还要陪个母夜叉取乐,我不禁毛骨悚然。

红果儿推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在楼下喊我:“今天你请假吧,咱们去办点事情。”生意行里我是一窍不通,可红果儿常拉我去,好在能结识几个人,我也乐意。

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飞奔,我在后座上胆战心惊,连连催促红果儿放慢速度,而他似乎没有听到。

车一阵风似地掠过寺院,一进入街区,马上是一片喧嚣,无数个五颜六色的房子里传出了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声,整个街道像是要被掀翻了似的。我好像是听红果儿说过,噪音也能产生经济效益。结论是当你被好多个录音机放出的不同的摇滚音乐所包围时,先是烦躁,继而眩晕,之后便不得不迅速地买了东西逃之夭夭,因而价钱是不大讲的。这种解释很荒谬。

“知道院里今晚有什么事吗?”红果儿熟练地驾车东扭西拐,在自己的商店门口停了下来,“德吉措姆大娘九十大寿,今晚要庆贺,她那几个孙子个个财大气粗,既然要庆贺,咱们也送点什么,别让人家看着咱酸不溜秋的开不了手。”

我暗暗责怪自已,差点就忘了这事,妻子是叮嘱过的。

红果儿把头盔朝我手里一甩,奔进了商店,不一会儿手里拎出一个大包。我粗粗一估,里面也有三四百元钱的东西。

“这就算你我的礼物,我先让人捎上去,咱们咖啡馆坐坐。”

“回家再给你算账,这会儿没带那么多钱。”我没想到这小子要这样大讲礼节。

“算了,你那几个工资能这么折腾?我这钱来得快,去也应当快。”他摇摇手。 

账还是要算的,等回去吧。

我转身朝路对面那家装饰华丽的咖啡馆走去,红果儿喝住了我:“不行,昨天晚上有个混蛋在那儿为三元钱被捅了十八刀,警察正在查呢。”仔细一看,果然几个警察在那儿站着,就赶紧跟着红果儿拐了几道弯,进了娜木措开的“安多咖啡屋”。坐到沙发上,我还在想十八刀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娜木措以前也是和我们住一个院的,自打开了咖啡馆,她就不大回院里住了。她对我和红果儿的招待很热情:“第一份免费,外加一包香烟。”她微微笑了,迅速端上咖啡,撕开了香烟封口。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常听大人们夸赞她漂亮。现在她四十多岁的年纪,你仍然能从她细密整洁的牙齿上,从她两颊的酒窝,从她着了西藏式无袖长裙的身体上看出她当年的风姿来。她的脖颈部位已被某种越来越多的女性沉积物轻轻地加上了环,这种微妙的隆起同时出现在其他部位,端咖啡的手指上同时也显出肌肉过剩的迹象。当然,她是最不愿别人发现这些变化的。我想起她年轻时的美貌曾招得她的同龄男人们如醉如痴,她父亲常要准备好足够的石子儿,以阻止那些半夜三更仍精力过剩的年轻人们,他们会整夜地敲她家的门,轻轻地、有节奏地敲,搞得四邻不得入睡。

娜木措见我们再无别的要求,便微笑着说声:“别客气,尽情玩吧。”见她大幅度地扭动臀部的走势,我觉得她有点做作。低头看着杯壁上沾着的咖啡渣,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个粗鲁的镇子里,女人们衰老得要更快些,不然娜木措为什么要硬撑着呢?

“哼,野蛮的积累。”红果儿望着街道说着,见了我的诧异:“人们囤积的不是自我需要的那部分,更不是囤积精神,而是整个世界,他们想将所有的一切都装入腰包,甚至全部女人,管她是丑是美。”他有些愤愤然。

“那你囤积的呢?”我问道。

“谁也脱不出这张网。我当然也一样,有时我都为自己感到恶心。”红果儿叹口气说。

娜木措在柜台后坐着,朝我们打了个友好的手势。   

门被推开了,贡布幽灵般地闪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他见我和红果儿坐着,怔了怔,然后打个招呼,有点无所适从。看来他是这儿的常客,娜木措只是点点头,在柜台上等着吩咐。

贡布终于决定还是同我们坐在一起。那女人懒洋洋的,装得很傲慢,但仍然露出许多蠢相来。她的两腿有个令人兴奋的缺陷,走路时两膝经常相撞,廉价裙子下绷紧的丝袜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她坐下之前,红果儿悄悄告诉我,她是个还俗不久的尼姑。

“听说干起那种事连命都不要,渴极了似的。”红果儿说罢禁不住笑了出来,贡布警觉地盯着我俩。

那女人坐下后,生硬地摹仿内地人的时髦风度,撮起嘴唇,说话讷讷不清。大概觉得我们扫了兴,坐了一会儿便告辞走了,临出门向画家飞个吻,贡布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红果儿向贡布道歉,他不以为然地说:“没关系,偶儿碰上的。”

“偶儿碰上还俗的尼姑,怕找都找不及,你可小心点,听说几个年轻人陪她下来,连走路都困难。”红果儿道歉之后,便发动了猛烈进攻。贡布高举白旗:“唉,有过一次。”他嗫嚅道:“脱了衣服之后,她可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乡下姑娘,说话也清楚了,不过你们别把她想得太坏,她还是挺有情义的。”

大笑声中,我们就着咖啡,尽情品尝了画家的窘态。

晚上,红果儿在德吉措姆大娘家里喝醉了,以满有学问的样子同贡布讨论着问题,院里的几个中学生围着他俩。贡布眼珠的转动也已不大灵活了:“懂吗?人智学的作用绝不可低估。”他连自己说什么大概也不大清楚,“现在的一切都已染上来世的色彩,这是这里的一个主要文化观念。人们的精神和人本身是分离的。”他见红果儿没认真听,便猛一把拽过他:“我的作品正是要表达这种东西。作品,划时代的,你懂吗?”红果儿怔怔地望着他,突然一拍手:“对,亚当和夏娃,警察应当去找他们,伊甸园并不神秘,肯定能抓着。”

“太好了。”贡布使劲鼓掌,大家都朝他们这边望着,“这就是思想,是不朽的。”

“滚,去你的还俗的尼姑。”红果儿无目的地咕噜了一句。

这算丑态百出吗?

妻子告诉我,德吉措姆大娘的孙子们恭维的那老头是从尼泊尔来的,很有钱,一有钱便流坏水,不知怎么竟和院里才布加十八岁的女儿扎西吉相上了,可那老头要比才布加要大二十多岁。我愕然了。其实不必,什么事故都会发生,经济危机、海湾战争、家庭政变。照红果儿的话说,这镇子里所有货色俱全。

红果儿是一路骂着回去的,临倒在铺上,还用汉语极清楚地喊了一句:“打倒钱财。”他是被德吉措姆大娘的几个孙子因送礼不匀而发生的争吵所激怒的。

 

当巴廓尔和克尔森勒因草山纠纷终于酿成械斗之时,已是翌年八月了。我们这边的十四个帐圈纷纷起兵,奔边界而去。无论干部们如何劝阻,那些男人还是嘴上应酬着,却乘着暗黑的夜色,三五成群风驰般向边界奔去。母亲、妻儿和姐妹们是镇静的,绝无电影或小说中那般生离死别、拉扯不开的场面。就连稍懂事的孩子都知道,这仗是非打不可的,是为了生存,就如同日常放牧一样,是生活中必须的一部分。牧民若失去草山,便如农民丢了田地一样。他们长大后,仍然得像父兄一样,一旦发生了草山纠纷,就得拿起家中最锐利的武器,无畏地投入血与火的洗礼。这是草原上每个男人成长过程中重要的一课,否则你就不算是会生活,也不配生活。

我和达洛老爹奔波了几日,还是未能劝住一个人。老爹喷着酒气,从天上骂到地下、从牛羊骂到猪狗、从人骂到魔鬼,最后决定赶去边界阻拦,以防冲突发生。

 “绝不能让他们打起来,会死人的,会有许多寡妇。那些可恶的克尔森勒人,他们为什么要把脏手伸到人家锅里?”他发冷似地抖动身子说道。

这是个好心肠的老头儿,即便是像桑尕那样的人,他还是努力教他走一条正路。除了同情桑尕是个孤儿外,他俩还同时具备了相同的一点,那就是豪饮的海量。

“听说边界上已打起来了,你,央措吉,咱们得赶紧去,伤员一定很多。另外,我已叫人去找桑尕,这时候他可是一个顶俩。”

“桑尕?”我愣了愣,自去年他赶了克尔森勒人的羊,并在我那儿打了两个克尔森勒人之后还未公开露面。“他去合适吗?众矢之的。再说央措吉对他可有很深的成见。”

“顾不得许多了,这时只有桑尕这样的人顶用,咱们都只能当配角,他对克尔森勒最熟悉。”

说话间,央措吉来了。她已听到了我们在说桑尕,她接过话题:“前天夜里,在温泉浴场,一家回族人开的店里发生了一场可耻的争吵。桑尕把人家的店给砸了,还把一个人打得半死。”口气冷冰冰的。

“他难道又喝醉了?”达洛老爹惊奇道,“这小子答应我要戒酒的。”

央措吉不屑地抖一下肩膀:“你那个宝贝桑尕是个不可救药的彻头彻尾的恶棍,就为了给一个女人赊一条头巾,他就大打出手。”说完她转身朝门外走去,一边说:“无论如何,我可不愿意和桑尕这种人同行。”

达洛老爹大喊了起来:“这不由你,我的大夫,你必须去边界,跟我们,还有桑尕。”

“你以为我一个未婚的女人跟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人相处是明智的吗?”

“不,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你必须去。”

到出发时,桑尕幽灵般地出现了。第一眼我就能肯定他昨晚没喝酒。腮上刮得发青,精力充沛,目光逼人,看得出他对出发去边界是早有准备。他就如此崇拜冒险吗?我发现桑尕对央措吉恨恨的目光不以为然,他在装模作样,我这样想。

我帮女医生上马后,听见达洛老爹朝院里送行的人们喊道:“谁的枪借给桑尕?”

没一人回答,桑尕咽了一口气:“我不需要。”声音低沉,无奈而又委屈。也难怪,又有谁敢把枪借给一个五分钟里可能出三次事的人呢?可到那种地方,没有枪简直是去送死,保不准在什么地方会有人用枪或利刃向你没头没脑地打来,直至打得稀烂。

我把自己的枪给了桑尕,他接过去了,没说任何话。这时,我清楚地听女医生骂了一句:“帮凶!”桑尕向我苦笑着。待我借了别人的枪上马时,他们三人已窜出老远,看得见桑尕的骑姿非常优美,他整个人仿佛就是生在马上的。

也许信中桑尕说我帮了他的忙就指这些,我可记不得再为他做过什么事。

“桑尕,前天晚上你为哪个女人赊头巾的?”赶上他们后,我问道。

桑尕脸红了,从未见过他这样。

“别提那事儿了,我的丑闻还少吗?这种事一经过,再提起就无滋无味。”他淡淡地说道。

还是达洛老爹告诉了我,桑尕在浴场上勾上了一个克尔森勒姑娘,他不过是逢场做戏,可那女人却认真了。就在达洛老爹派人找桑尕时,那女人对来人扬言说,谁要把桑尕从她身边弄走,她就要咬断谁的喉咙。我对此话置之一笑,可达洛老爹却忧心忡忡:“那些克尔森勒小母狗可是说到就能做到,不定哪天你会看到一个小妮子吊在我老汉脖子上,你还以为我老骚情呢。其实我的脖子早断了。”他说着做了个断头的动作。

我为桑尕的行为又一次失望了。

当我们赶到边界时,械斗已经结束了。双方还有一些零星接触,都是为了安全的撤出。总的来看是打成了平手,克尔森勒人也撤出了他们占领的地界,这是因为他们再也没有力量进行第二次大交逢。在这种形势下,哪一方稍有不慎,就会吃大亏。

所有的帐圈开始有计划地退却了,干部们大大松了口气。

我们几个人仍然走在一路,大约有五十多人,一千多只牛羊。第一天夜里平安无事,清晨收拾行装再行。

这一带仍是和克尔森勒的交界处,要撤到安全地方,我们还要走一百多里才行,真见鬼。

大约是上午十一时,这是估计的,因为当时根本来不及看表。一阵激烈的枪声,流弹从我们头顶和四周飞过,有几匹马被打倒在地,痛苦地抽搐着。我们遭到狙击,队伍十分混乱。达洛老爹命令还击,这时候天王老子都来不及认谁有理。

桑尕策马奔回后队,改变了行进方向,又赶回来组织抵抗,我越来越理解达洛老爹所说的桑尕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这句话。他具有天生的组织指挥才能,并且出枪和射击的速度都是第一流的,实在是一个顶俩。

 “桑尕,巴廓尔的臭小子们可要感谢你了。”一个外号叫“屁兜”的胖汉子向桑尕挤眉弄眼。他是因为有一个妙不可言的肥硕的肚子而得此美称的。好在我已习惯了他们在枪子呼啸的战场上玩笑,第一次遇到这种戏谑的场面时,我觉得真要命,直想发火。

 “感谢什么?”桑尕一边反问,一边迅速跪下,一口气将枪里的十发子弹全部射出。

 “他们感谢你尊重了‘刚净曼巴’①的贞操。”“屁兜”哈哈大笑,也立起身射出枪中的子弹。他手里的是一支小口径步枪,在众多枪声的轰响中,发出的声音显然属于小的。“屁兜”趴下来重新装上子弹,一边继续对桑尕说:“难能呵,你当时是否被那两个克尔森勒小子搅得不得安宁?”

桑尕愣住想了半天,突然破口大骂,那滔滔不绝、成套倾泻的污秽语言足以使在场的人们翻肠倒肚。

 “这头母牛!”他结束了谩骂,“她把我当成了什么人,那天晚上我跑肚,很急的,去问她要药片。如果我真被克尔森勒人结果了,这屎盆子就给我扣定了?”桑尕看上去有些难过。

 “屁兜”有点紧张:“桑尕,我们没怪你,还是继续你的吧!             

桑尕又狠狠打出了十发子弹,恶气十足,好像要把对方吞下去,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么可真冤枉他了,我当时是和别人想的一样。

就在这时,一颗流弹打进了“屁兜”的肚子,从左面炸出一个鸡蛋大的洞来,肥油被翻了出来,从肚里喷出许多个小白片来,撒了一地。“屁兜”本是想改变一下不舒服的卧姿,可这一移动便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桑尕立刻叫两个人把“屁兜”抬了下去,胖子临走时哼哼着:“哎哟,这些可恶的克尔森勒小子,干嘛就要打在肚子上,哎哟。”

“早饭吃的什么?”桑尕疑惑地问道,我被他莫名其妙的话问得摸不着头脑。

 “好像没吃面片,他肚里流出的白片是什么?”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桑尕瞪大了眼睛,未等我回答,一个女人在一旁冷冷道:“是绦虫,白吃而不干活的寄生虫。”央措吉的话显然有所指。

可桑尕却被从未见过的绦虫惊呆了,雪白的,一片片,被枪弹打散了的绦虫。

末了,他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可怜的屁兜,他装了一肚子虫,而不是臭屁。”

女医生见自己的话未奏效,便气恼地扭过头去。

相持的情况未能维持很久,尽管桑尕等人用尽招数阻拦对方,掩护其他人撤退,但还是被对方发起的冲击给轰散了,人们纷纷逃命。

 

 

贡布的画展在三月份问世时,曾经轰动一时,各种报刊竭尽修辞之能宣传他,贡布简直成了令人刮目相看的人物。小城对画展是陌生的,人们便鼓起最大的热情去对待。和贡布同院住的我,对一个县文化馆的美术辅导员能有这样出人头地的作为更是手舞足蹈。

沿一条支线公路行走,你会发现青藏高原几乎所有的特点在这儿都有显示,因而我曾为这一切仅能激起贡布那几幅画的灵感而奇怪,我开始觉得他有点迟钝,担心他常说的“敏锐的反应性,”我不知这辞是不是他自造的。他经常对我和红果儿大讲特讲“敏锐的反应性”和巨额金钱之间的关系,“有了钱,特别是很多的钱,你就会失掉它的,你已有了点秃顶,这正是敏锐的反应性所致,懂吗?正因为你有了敏锐的反应性而没有很多的金钱,所以你就丢掉了从娘胎里带来的漂亮。”

我敢赌咒,这句话如果追问下去,贡布绝不会有个清楚的解释,但我和红果儿仍然频频点头,因为贡布办了画展,他便被大小报纸冠以专家的头衔。

贡布的画展放在三月份举行,他至今有些后悔:“应该在七月,那时是旅游旺季,外国佬多,也应该让他们在我的画中重新体会一下德沃夏克《自新大陆》的神韵。”他不无遗憾地说。红果儿笑道:“是的,你也可以搂个金发碧眼的大屁股娘们儿亲热一下。”贡布不理睬他:“可谁又知道那帮家伙真比你们俩更懂色彩的创造呢?你们在这方面其实很笨。”他肯定地下了这样的结论,这个狂妄自大,目空一切的混蛋。

我们住着的大院里,有我这样的薪水阶层,有好像什么 也不用干的城镇居民,有买卖人,也有农户,不同职业和阶层的人混居一处,十分热闹,好在相安无事,皆大欢喜。

院中最活跃的阶层算是商人们了。说真的,我对他们的职业并无半点鄙夷,只是他们的日子,有一天会突然连锅也揭不开,平日往来的伙伴便成了债主,相跟着逼上门来,最后连那卖废铁都不值几个钱的自行车也推了去,还扬言要拆房子。我已有数次替拐角住着的拉玛才让劝走了他这样的“好朋友”。可忽一日,拉玛才让竟然用汽车拉着面粉和日用品开进院来,在众人帮助下,一袋袋、一箱箱扛进屋去。他的女儿们在十五分钟时间里着上新装,到邻居姑娘那里涂上口红、胭脂,脱尽了前段日子的穷相,站在二楼阳台上,指指点点,尽显风骚。拉玛才让像是要开一爿粮店或是百货店似的,将数量惊人的东西垒在屋里,拿出一盒价格吓死人的香烟,挨门逐户谢谢相帮之情,全然忘了前些日子曾在院邻锅里去挤几口饭的窘景。嘴里尽说一些呛人的大话,接着便热酒炒菜,以前讨债的人们总会到来,拍肩握手,无比亲热,全无推车拆房之事,令我这丝毫不通生意经的人满脑子纳闷不解。我常被他们那种不合理的经济结构和经常脱胎换骨的经济改革与调整惊得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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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吉坚赞(19602009),男,藏族,甘肃夏河人。甘肃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出版小说集《小镇轶事》。小说《金顶的象牙塔》、《小镇逸事》、《漂逝的彼岸》等有较大影响。曾获甘肃省首届少数民族文学奖、全国五省区藏族文学奖、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甘肃省敦煌青年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