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灰鸽·酥油灯
扎西东珠
为耳聪者风铃
为目明者佛灯
唯茫茫心海上
有只灰鸽飞临
——题记
那是谁?第一个走出了僧舍。哦,是你,才受了比丘戒不久的伦珠嘉措。
吉思巴俄旦——悟真寺被毁时,你比丘僧伦珠嘉措才半岁。你的俗名叫多杰才让,因为脑门又宽又大,乡亲们亲昵地叫你“涛将多杰”。重建悟真寺时,你三十二岁,现在你已三十五岁了。
昨天晚上你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已在雷电轰鸣闪耀中手持莲花脚踏自云升入虚空。醒来后,满屋子的柏香昧中时时飘来一缕缕莲花的馨香。你觉得全身心的愉快。插在佛龛前香炉中的三炷价格昂贵的伽兰香依然在黑暗中悠悠燃着。祥瑞的梦兆,在你伦珠嘉措的心湖上荡起微澜。你有一种朦胧的预感:今天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从梦醒到天亮,你一直身披袈裟趺坐在佛龛前,双手合十,默默诵念佛经,祈祷佛祖护佑。
在这旭日将第一缕金光射进你的窗眼时,你便在我风铃与法号的鸣奏声中,第一个迈着自信的步伐以僧人惯有的微屈身姿向佛殿走来,参加全寺三百三十三名僧人都参加的大法会。
你站在佛殴门前的高台上,极目四眺。
佛刹沭浴在朝暾的金晖里,殿顶的法轮、宝幢、吉祥兽,闪射着令人眩目的金光。这四面护卫佛刹的赭红色围墙,却显得这样沉重。
流经寺门的琪尔玛洋河,似一条洁白的哈达献供在佛前。
它时而叮咚作响,犹如特意在吉日奏晌的神乐;时而哗哗奔淌,溅起浪花,宛如在给佛尊捧献银颗玉珠。河对面的德格村沉浸在晨霭与炊烟交织的氤氲之中、仿佛是仙居神宅。
架在河上的木桥、怕是连接天上人间的虹吧。你为这“虹”的比喻,自顾自地笑了。笑得那样会心,那样神秘。
深谷、峭岩、佛寺、青山、绿水、红墙。佛殿是这样的庄重、竣拔,在世人眼里,它或许神秘了点,森严了点。
僧舍屋顶上,僧徒们在学吹法号,很用功,一个个鼓起腮帮,圆睁双眼,把劲憋得足足的。
哦,四月十五到了。释迦佛尊的投胎、正果、圆寂三大吉日齐集,多么吉祥、多么神圣的日子啊!
你转身走进殿门,开始踏上艰难的心路途程。
唵嘛呢叭咪吽,能神变六万万的大明六字真言,我要诵念千遍万遍。轻风啊,请你助我,让我以全副的身心,成就无穷妙善皆生的正果。
我清脆的铃声声与浑厚的法号声交织在在一起,组成佛刹晨声,佛音传得很远很近。整个山谷都在回应着。我佛在今日要施食众生,大舍布施。我那朋友也该来享受美味的祭神食品——朵玛食子啊。好几天没见她的面了。
看,想着她,她就轻盈地飞过河来了。
“叮呤,叮呤,叮呤……”
佛殿 薝 角上的朋友在一天天地呼喊,那清脆、悠远的妙音时时令我感动。可是阿姐普化草的孕病刚刚好一点,适逢这四月十五娘乃节,她又闭了一天一夜的斋,不吃不喝不说话,我怎么能丢下她,自得其乐呢?
当初是她收留了迢迢千里飞来寻找阿哥游将多杰的我:我在她的屋檐下筑巢、成家、生儿育女。我千叮咛万嘱咐小花狗好好陪伴女主人,但这家伙太贪爱太爱风流了,尽想着跑出去找它的伙伴们玩耍偷情。这叫我怎么放得下心呢?
不容易啊,阿姐普化草孤身一人守着那么几间空空荡荡的房子过日子,地里的农活啦、喂牛啦、养猪啦,都得她干,还要为我和我的几个小儿女操心,生怕遭到邻家那只长胡子黄眼睛坏狸猫的暗算。那家伙双睁眼圆睁,两爪厉害得很,落到它的手里,我们的小命算带啥?还不是它的一顿美餐?不过,小花狗很讲义气,老是护着我们。只要那坏家伙出现在墙头上,它就汪汪汪地发出严厉的警告,龀牙咧嘴,样子好凶噢。它不许狸猫靠近我们的安乐窝一步。如果坏家伙胆敢冒险行事,它就发出急切的吼叫,我们便停止没完没了的咕咕咕、咕咕咕的家事叙谈,飞出窝去。每当这时,阿姐普化草就奔出屋来,大声喝斥狸猫:“没羞耻的,不要脸的!”顺手操起一根木棍什么的,黄眼珠坏蛋见状就跳到墙头上,向她向小花狗不甘心地“妙唔”一声,纵身一跳,逃回老窝。说真的,不要说挨她一棍,就凭她急步走动时咣啷咣啷的皮袄声响,也会吓那坏家伙一身冷汗呢。
阿姐普化草,我先走一步,您就好好打扮打扮,和村里的姐妹们一起来吧。
我稳坐在佛殿上首长条供桌的正中,百盏长明的同伴们,被七付——每付七只盛着纯净神泉水飘着金色藏红花花丝的净水碗间隔着,光焰荧荧、馨香馥馥,殿内若明若暗;香烟渺渺,诵经声声,丝丝缕缕向殿顶天棚飘去,又被天棚压下来,回旋于偌大的殿宇内空,整个大殿是如此的扑朔迷离,如同佛界仙境。
我的身后是庄严佛像,鎏金铜质的形体,承载着普而遍之的佛理。这眼神、这气貌,乃佛理的凝聚之地,也是佛理的散发之机。芸芸众生有几人读佛经,有几人懂佛理?还不是从佛像的形体、眼神、气貌中似懂非懂地“领悟”佛理的。佛像吸纳万千经文于一体,震憾万千信徒于一瞬,信徒面无言佛像而获启悟。“拟状灵范,启殊津之心;仪形神模,辟百虑之会。”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我的身前是诵经的众佛徒。首席金座大法台嘎绕喇嘛跌坐上首正中,众僧伽分左右两排相对盘腿坐于佛殿大厅内。他们个个微睁双眼,目不斜视,一片至诚凝固在脸上,低沉浑厚的诵经声微微震撼着厅内的每个角角落落。也是浑厚的。低沉、浑厚,却是有力的象征。缓慢、悠长,能把僧俗信徒的心灵震撼。
风铃朋友的叮铃声和灰鸽的咕咕声是清脆的,加入到了这浑厚之中,浑然一体,让沉寂的碧空,悬浮的白云,静谧的山谷,流淌的河水,神圣的佛刹,世俗的村庄全都弥漫在透着佛理佛性的氛围之中。
比丘僧伦珠嘉措坐在右边行列里,神态庄重,表情肃穆,仿佛已超凡出世倏然升腾了。但你是在地狱中游览还是在天堂里观光,怕是只有我知道了。
伦珠嘉措,你来这吉思巴俄丹——悟真寺已三年了,在无上佛、法、僧三宝的圣洁月光下,你这朵君佗花能开吗?你的心能离开烦恼繁重、寿命短促、污垢横流的浊世吗?你能接近寂静清净的梵天境界?你能进入我佛造就世人向往的香巴拉理想世界?“啊、惹、巴、札、哪”,这文殊心咒你能铭记心间?以往俗世的荣华富贵名利生死在你心镜上会像虚空闪电刹那问闪烁而消失?
难以拔除的痛苦之黑暗还在时时笼罩你白莲般原本很沽净的心。唵嘛呢叭咪吽,愿你用我佛甘露般的净水冼涤你已仰首欲沐的心,捌嗽你的知垢心秽,使你的灵魂得到解脱而获拯救。
她今天一定会来寺院转经轮、煨桑、磕头。你怎么办?你能自持吗?心猿活泼好动,意马难能驾驭。自性迷,佛即众生,自性悟,众生即佛。当初你为赎父罪赎己罪,为灵魂的解脱为逃避真实的自我,千里迢迢投身于这吉思巴俄丹——悟真寺,可你的心灯又被那位德格村的她点燃,你又被情海之孽浪打湿了。缮写、供养、布施、听闻、诵读、记忆、讲解、默念、思维、修行,这“十法行”你还能进行下去吗?摩耶夫人手搭兰毗尼园中的无忧树枝,佛祖释迦尊者自她的右胁降世。你的兰毗尼园在何处?你的无忧树又在哪里?
一佛出世,二佛涅槃?
你在心里不断地自问,不断地忏悔。你就是以这样的方式修持戒、定、慧三学?哎,入世难,出世更难,你在心里感叹自语,自语感叹……
咕咕咕。咕咕咕。几天没来,这寺院就焕然一新了,经堂、佛殿的房檐上都挂起了白底蓝花的新遮阳布。佛殿正门上的狮王像、侧门上的双臂四头护法神像、两侧山墙内壁上的饲虎善士、擒豹壮士像,都重新描上了浓彩重金,鲜艳极了。要不是因为我常来常往看惯了,猛古丁看见这些壁画,心虚胆怯者准会吓坏的。这么鲜红的门,这祥洁白的墙,我阿哥涛将多杰干么要画上这些呢?真不懂。朋友,你说呢?
伦珠嘉措,那年你去了雪域,一去就是三年,没回过一次家。
你走遍了大昭寺、小昭寺、昌珠寺、色拉寺、桑耶寺、甘丹寺、扎什伦布寺、哲蚌寺、萨迦寺,你如痴似迷地观赏临摹壁画、唐卡画、佛像雕塑。
大昭寺,那历代法王修行的曲吉祝波经堂殿壁上,大型曼陀罗①、阎罗德迦、妙音菩萨、密迹金刚、叶衣母,一幅幅密宗佛像、彩绘,如妙莲馨香沁入你的躯体,启开你心灵的天智。那站在不空如来两旁的胁侍菩萨,上下丰满,腰肢纤细,像只金刚杵,立于莲花座上,身体如绳索扭转,极尽窈窕妩媚之势。
你将这幅壁画,鬼使神差般地临摹了一遍又一遍,竟有七七四十九幅之多。你的心空不时幻现出你心中美神的身姿底楼长廊一百零八幅赞颂描述佛祖释迦尊者法缘法功的连续画,发射出一种莫名的普遍的精神力量,裹摄着你进入一种全身心的体验之中。
山南昌珠林寺侧殿里的飞天——堪卓空行女,形体浪漫。神态奔放,极尽夸张之笔。除了身上飞扬的飘带之外,再没有更多的图案和装饰,你又临摹了一幅又一幅。你的心空不时幻现你心中美神的优美舞姿……
莲花生尊者以古印度波罗王朝商波罗王在摩揭陀建造的欧丹达萨黎寺为蓝本所建的桑耶寺,三层佛殿,各依藏、印、汉三种样规建造。那以吐蕃百姓妇女中苗条者为模样塑造的观世音、度母、持光天母、女护法佛像,更使你神魂颠倒。你的心空有你心中美神的面容和身姿显现……
你如饥似渴,博采众长,学习以汉地画风见长的“嘎者”画派的画,有印度、尼泊尔画风的“章者”画,西藏壁画祖师门当巴·嘉洋敦珠所开创的“门者”画;你默默心记佛画造像量度:佛像、菩萨像为十杰度②;佛母、天女圣像为九杰度;忿怒明王、恶相护法为八杰度;吉祥王菩萨等为六杰度……凡二臂平展之距与身高相等者,为福德之像貌……渐次你领会了“盖具几分之准量,则凝注几分之神气,有神气之力,以能引彼众生之爱敬矣……量度不准之像,则正神不寓焉”的佛经涵义。
你面对佛像佛画,常常自言自语地感慨:精神不灭不穷,它本身却飘渺无形,可它要面对世界和众生。一旦精神被负载到一定的形体时,形体便指向一种远远超越自己的意蕴。啊,寄于特定形体的精神 ( 神灵 ) ,形体既限定了它,又弘广了它……
你在潜心学习佛教艺术的同时,你也在思索、体验人生的意义,生命的真谛。
你着手创作的那组题为“雪域,生命之悟”的油画作品,亦佛亦俗,正是你思索、体验的结晶……
唵嘛呢叭咪吽,你又陷入了记忆,甚至记忆的记忆。这记忆便成了你行为的动机,甚至成了你的信念。
愿我的光焰,驱除你心中的黑暗。
朋友,瞧,你阿姐普化草她们来了l她们多漂亮,多高兴。一个个穿着节日的盛装,脖子上挂着琥珀、珊瑚、玛瑙、松耳石串成的项链,头上盘着五彩丝线和黑发编织的发圈,排着队,唱着佛偈,她们来了!
今日的娘乃节,该是她们和邻村的姐妹们比赛诵唱佛经大显身手的时候。
哦,朋友,你可知道,你那位涛将多杰阿哥他人虽进了僧伽之列,心上的睡莲花却在没有月光的白天为你的这位“阿姐普化草”结着花蕾呢。他可真是“为有痴情难学佛,独无媚骨不如人”啊!
他的心宫是天堂也是地狱,谁愿进去?
其实,他的痴情与你阿姐普化草没一点相干,他这是单相思!
要说没有相干,也不尽然。她和他一心中的偶像如同孪生姐妹,除了穿戴,肤色不一样,那身材,那容貌简直就是同一个人!
哦,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
好几年以前,我阿哥涛将多杰从民族学院美术系毕业,回到家里,发现父亲新娶的爱人竟是漂亮妩媚的她!
“啊,怎么会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她那一双如梅花鹿眸子的眼睛扑闪着长睫毛。
“……”他定定地愣住了。
“怎么,不欢迎?”那神态,那眼神比舞台上的她更有魅力。咳,她简直就是摄人魂魄的仙女莹婵拉姆③。她可是省城的舞剧明星,扮演过《鹭与剑》里的曲鹭仙女,《西天一颗星》里的伊里娜,《雷雨》里的繁漪,《诺尔桑王子》里的仙女莹婵拉姆。她嫁给他父亲时,正好和他同岁。阿爸比她大二十多岁。
他涨红着脸,半天才吭出一声。
“嗯。”
“为什么?”她冲给他一杯雀巢咖啡,饶有兴味地盯着他。
“不为什么。”他扭转身躯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
“哦,我明白了。”她神色安祥平静,以一个自然的半转身舞姿优雅地走出了宽敞明亮布置素雅但又能足以表明房屋主人身份地位的客厅,走进她和他阿爸的卧室。看得出,她并没有因为他的态度而影响她的春风得意。
晚上,他隐隐约约听见了她嘤嘤的哭声,还有阿爸哄逗孩子般的说话声。
他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
这一夜他和衣躺在沙发上,没有去他那间卧室。那屋子,漂亮的继母已为他重新布置得很漂亮。一晚上,他奠名其妙地睡不着。到拂晓时,才朦朦胧胧地睡了一会儿。这个周末的晚上,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与困惑。
第二天一大早,他没吃一点东西就回了单位。她站在大门口,久久地望着他跨上车子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他感到有一根针直直地从背上刺进来,直直地刺在了心尖上……
再一个星期六,他从单位——毕业后他留校任教——回来,一进客厅,面目全非的窗帘、沙发巾、墙上的名人字画、画框,甚至脚下的地毯全都复原到他和阿爸过光棍生活时的模样——藏式丝帘,栽绒沙发垫,藏文书法,毛、刘、周、朱飞机场欢会的摄影画镜框,班禅大师画像,藏羚角壁挂,林芝地毯,塔波佛手木碗……他愕然不知所措。他呆愣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推开她和阿爸卧室的门。啊,那幅醒目地悬挂在床头正中墙上的结婚照被那幅阿爸和身着绿军装头扎小辫的生母的结婚照所代替,而房间里所有她的剧照、明星照全像被龙卷风刮走了似的……
她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
他觉得有无数根针刺进了背上,刺到了心尖上。
“多杰才让,你爱吃的蕨麻米饭做好了,过去吃吧。是我学着做的,可能不地道。”她的话语极柔极软,缓缓的,全然不象大明星口吻。
他不敢转身看她。
“阿爸他……”
“哦,他来电话,说要陪外宾吃饭,回来晚点。”还是极柔极软,缓缓的。
他和她默默地吃了晚饭。那浸透了热酥油撒了自砂糖的蕨麻米饭,他全然没有吃出往日的香甜。
这天晚上,他折腾了半夜,翻箱倒柜,一本本速写册素捕本油画练习,铺了一地,堆了一床。从中拣出曾撼动过心灵颤抖过画笔如今还令心旌摇曳的奠定了他被系内外女生所倾慕的高材生地位从而被留校命运的几十幅人物画——着装的、裸体的、侧卧的、站立的、舞动的、静思的、大特写的,一幅幅,一帧帧,从手中滑落,又一一归手中。滑落,回归。回归,滑落……
终于,在他拇指和食指间,一幅幅,一帧帧,慢慢地,缓缓地,粉身碎骨。一滴滴心泉之水也就一滴滴洇入了一片片的秀发、明眸、樱唇、俏鼻、丰乳里……
当阳光照进他房里的时候,他已将房间收拾得不留一点曾经“暗杀”过美人的痕迹。
他将那千片万片的残美碎丽连同心中的秘密一起装进了一只包里,撒进了浑浊的黄河里。
“去吧,心中的美神!”他对着滚滚东流的黄河说。
“美只属于艺术……美是权势的俘虏……美与我无缘,美不属于我。美是虚伪的……美是浮云,美是陷阱……美是闪电,美是幻影……不属于我,不属于我……”喃喃自言,自语喃喃,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回到家里,已是中午时分。
“阿爸,我求您一件事。”
“说吧,涛将,只要不违反原则。”
她手里织着毛线,静静看着父子俩,眼里掠避一丝不安。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话一次——借用一下您的权杖,为我。”
“嗯?”
“我想调佛国工作。”
她的樱唇动了一下,一欲言又止。
“去西藏?”
“嗯。”
“哦,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想。”
“很想?”
“很想。”
阿爸摸着下巴,踱来踱去。
“去了不后悔?”阿爸凝视着班禅仁宝饮大师的像站立不动,背身问儿子。
“不后悔。我己跟学院领导谈过了。他们不放我走。”
阿爸转过身来,久久地看着他。阿爸眼眶里盈着泪,阿爸的双腮、鼻翼在神经质地微微颤动,少见的激动,“涛将,多 尕④ ,你就不能不走吗?
“不,一定要走!为 了…… ”
“阿爸急切地望着他。
她似有所悟地看着他,眼里闪着亮光。
“为了一一为了神圣的理想;为了追求。”
“哦 …… 哦哦哦,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就我一个人。”
阿哥涛将多杰和她默默离开客厅,回到各自卧室里。她进门时,转身凝眸看了他一眼。他想,她一定看了他一眼,一定。
阿爸在客厅猩红色地毯上踱过来踱过去,思绪纷乱。是啊,自己的仕途生涯可以说是“春风得意马蹄香”,但这并不能说明一切。眼看儿子决意要去遥远的西藏追求他的艺术理想与人生价值,这就使自已陷入了两难的泥沼。
哎,欠儿子的太多了。
儿子从半岁开始直到上大学自己并没有尽到一个作父亲的责任,儿子二十多年得到的父爱加起来还没有自己二十多年喝过的酒多。想到这里,阿爸愧疚得心疼。
二十多年前,那场史无前例的“红色风暴”毁了吉思巴俄丹,也毁了儿子的亲生母亲。
儿子的阿妈惨死时,儿子才半岁。
儿子的阿妈是被—个还俗僧火用斧头砍死的,他是为忏悔而杀人的。
她死得好惨哟!
罪孽,罪孽啊。
鸽子朋友,他们人间为何有那么多烦恼,那么多痛苦,那么多罪恶?
可悲啊,人类!你们自以为是整个世界的中心,可死亡却使这种自负消散于无形。你们每个人的自私自利,将你们人类窒息得喘不过气来。死亡是你们人类永恒的叹息!唵嘛呢叭咪吽!
朋友,让我继续讲下去。
那个砍死阿哥涛将多杰生母的罪犯以为,吉思巴俄丹的被拆毁,完全是由于受了魔障蒙蔽的“红卫兵”们,听信了县贫下中农协会主席的“忆苦思”报告引发的。
那时,阿哥涛将多杰的阿爸到处作报告,报告的内容大同小异——如何如何给悟真寺当拉娃(差役);如何如何由于贫穷被寺院买去,被化装成“魔鬼”模样——身穿一半黑一半白的皮袄,面容被涂得一半黑一半白,头上插羽毛,在二月初七“送魔节”被驱赶到琪尔玛洋河对岸,七天内不准返回;如何如何受寺院的剥削压迫…罪犯以为是阿爸的“忆苦思甜”才激起了那场捣毁吉恩巴俄丹的“红色风暴”,使得这座有六百多年历史的古寺毁于一旦。罪犯以为,藏民怎会说自已寺院的坏话?一定是他的那个“汉家婆娘坏女人”教唆的。“嘴长在自已身上,舌头却叫汉人老婆借用了。”于是还俗者为了赎自已离寺还俗娶妻的罪孽杀了阿哥涛将多杰的阿妈,投案自首。到枪毙时,罪犯还是认为那位“汉家婆娘”该杀。
这就是当时震动了全自治州的“欧唐县7.13反革命事件”。阿爸因此在全州赫赫有名。
阿妈死了,涛将多杰被一位被迫离开吉思巴俄旦的高僧嘎绕喇嘛抱走了。高僧说,我会把孩子拉扯大的。还俗者杀人是因为寺院,我有责任抚养孩子。涛将多杰一直到高中毕业,考上大学才回到阿爸身边。阿爸知道,儿子对自己的感情是淡漠的。儿子在他面前,常常显得很拘谨,说话总是离不开他那位养父——“恩重的阿加”。阿加长,阿加短。阿爸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寄养他,而且时间那么长。而自己在只想着工作的同时,也身陷复杂的官场生涯,全部精力地投入。
阿爸呢,从阿妈死后,一步步高升,到文革结束时,已是州革委会副生任了。再以后,因了身体力行地落实民族、宗教政策,拨乱反正,政绩卓著,荣升为副省长,阿爸在这以前,一直未续弦,为了惨死的妻,为于寄人篱下的儿子。只是有些风流韵事在爱说闲话者嘴上悄悄流传。
在一次为舞剧团晋京演出成功而载誉归来盼庆功会上,舞剧明星认识了阿爸。庆功会后的舞会上,她被阿爸翩翩的风瘦优雅的谈吐不失身份的幽默威而不露的权势所倾倒。而阿爸则以征服女人的天才的魔法与轻易不外露的情场经验取得成功,得到了温柔可人色艺俱佳的她。阿爸清楚地知道,身份地位在这位佳人心目中的位置和份量。 权力、美妻,现在都有了,可儿子又要再度离开自己。他隐隐觉得,儿子的离家远行与新婚的妻子有关。可儿子性格内向,父子之间从未有过推心置腹的交谈。从新婚以来,阿爸觉得儿子的眼光里,对自己总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这也许是因为自己再婚的缘故吧。可阿爸也是人,是人就有人的七情六欲。再说阿爸一年年老了,身边总得有个女人呀。虽说她和你同岁,可她不也尽了一个母亲的心吗?改换房间布置,做你爱吃的藏餐,对你从不颐指气使,你还要她怎么样?
阿爸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不停地在地毯上走过来踱过去。最后还是觉得应该顺从儿子的意愿。毕竟儿大不由父啊。
你和众僧一起口诵佛经,可你的心已飞向经殿外;当初你心里稳坐着一位美神,现如今你又把普化草当作你铭心刻骨永世不忘的那位美神。你知道,你心上的君佗花在没有月光的白日里为美神结着花营。
我光焰荧荧,却难能照亮你被黑云遮蔽的心空。哎,你可真是“为有痴情难学佛”啊!
你心里不断地自我谴费,不断地忏悔。不断地思索,为什么人进了僧伽行列,心却不能进入?就因了普化草和心中的美神长得一模一榉?实际上,到现在你也没有在寺里和普化草说过一句话没有过一次接触,只是在经殿外遇到过几次。想到这里,你的心抖了一下。你下意识地抬眼望了望上首的金座大法台。大师嘎绕喇嘛正襟危坐、专注于佛经,并没有注意谁。
朋友,你说怪不怪,我阿哥涛将多杰一直在寻找却总也寻找不到的东西,我阿姐普化草却很容易地得到了。
他寻找的真是他自己。他由他崇拜的美神的幻失而疑心:自己——真实的自我也丢失了,所以他遁入佛门,以求发现。
真实的自我。可是,万法皆空,他能悟得真谛吗?悟得“真我”吗?
我阿姐普化草在去年的今天凌晨,梦见夏日拉让主神殿的香灯师呼喊着她的名字,说道;“您家里来了一位喇嘛。”她走生前去观看,只见一位英俊的年轻喇嘛上前拜见。那年轻喇嘛她见过,就是给吉思巴俄丹画佛画的那位。那年轻喇嘛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和身子。再一个晚点,她又梦见一轮红日升在天空,一朵乌云遮住阳光,她走到乌云下面时,阳光却照射到她的身上,她顿时觉得身心舒畅。这以后,这样的好梦出现了多次。她于是莫名其妙地有了身孕。
从此以后,她身心愉快。尤其令她高兴的是夏天供奉在小佛龛前的一枝早已枯萎了的花,竟然在寒冬里忽然萌发开了三朵艳丽的花,她让那盏小酥油灯一连长明了七天。我阿姐普化草身上的美梦之果怕是要在这几天落地了吧。
啊,入定她身,智慧化身;转生相续,造化众生;笑逐颜开,缘福相承;如愿以偿,吉祥好梦。
朋友,你的话我真不懂。还是让我继续讲我阿哥涛将多杰的故事吧。
他在西藏临摹学习了三年,拜师求教了三年,正当他即将完成那组“雪城,生命之悟”的油画作品时,他收到了她的电报,“你阿爸遇车祸见电速归。”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心灵的震动——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血亲是阿爸!他要马上回去!
震颤之余,他心里还有一缕悲哀,还有一丝连自己也觉得不该有不可饶恕但毕竟产生了的快慰……
他悲哀,他悲哀的是像阿爸这样身居高位的人也会有和普通人一样的生老病死,也会遇上车祸。人的命运有千万样的不公正,但谁都会生、老、病、死,这却是万古不移的公正。他感慨这永恒的公正!
他有一丝快慰,一丝一闪念间的快慰,冥冥中的神灵惩罚了阿爸,是高官的阿爸摧残了儿子手心目中女神的完美,是阿爸占有了美,同时也亵读了美,毁坏了美。他回到了家里。来家时,除了几表箱临摹的佛画和几大卷成品半成品的《雪域,生命之悟》外,他还带来面取得甘丹寺最高学位“拉然巴”的大格西馈赠的礼品——您,一只玲珑精巧的风铃;他,盏金光铮亮的佛灯!
是的,涛将多杰才让的苦学精神和绘画天赋,受到大格西尊者的赏识,加之他又是大格西尊者的师兄喇嘛嘎绕的俗世养子。临行,尊者还送给他半首偈语,希望他自己用善行续上:
以彼妙音与光明,
佑尔慧根菩提心。
他将佛灯注满了酥油,放在阿爸卧室上首的桌上,虔诚地磕了三次热,然后将它发着。将您悬挂在房子的正中央。佛灯的光焰荧荧,您的铃声叮呤,顿时那间屋子充满了别一种宁静安谧。他和她轮流守护在医院的高干病房里,尽管省政府派了专人守护,医院组成了特别医护小组。
原来,阿爸去边远的牧区处理那里的群众与邻省发生草山纠纷而引起的械斗事件,途中他抓上了方向盘。阿爸的业余爱好是开车、跳舞、打猎。这些爱好他保持了一辈子,因此他有汽车驾驶执照。那天他们要赶五百多公里路。为了让司机多休息一会儿,他亲目开车跑了一段路。可是上了离悟真寺不远的拉日山,清晨那沥清路面上的一层厚霜作崇,把车滑翻了。司机和秘书受了点轻伤,而他的大脑却严重内伤,成了“植物人”,一个活着的死人。省里曾送他去北索、上海治疗,结果还是无力回天。
一年后,阿爸睡到了自家的床上。
白天,阿爸半醒半睡睁着眼睛,喉咙里发出类似打呼噜的声音。
夜里,阿爸屋里的那张床,总在吱吱吱地响。他知道,那是她辗转难眠。而他也睡不着、半夜半夜地想这想那。
他和她每天相对无语地地守候侍奉着病人。她,每天每天织着那永远也织不完的毛线,间或,定定地望着酥油灯发呆。他,在默默踱步中只是若有所思地轻推一下您。您叮铃、叮铃的清脆响声更加重了房里的寂静。
有一天,她终于说话了:“你还是去干你要干的事吧,多杰。这里有我。”
“不,还是我来。”
“我是他的妻子!她的辩驳声里透着一种无奈,眼里沁出一丝怨艾。
“我是他儿子!”他执拗地说。
“……”她看了他一眼,眸子暗了下来,轻轻地叹一声气。就又低头织她的毛线。
又是相对无语的日日夜夜。
灯花结了又谢了,铃声响了又静了。无形的寂寞、静谧,给他俩的心灵以重压。她在一天天憔悴,那明亮的双眸,日渐暗淡。
终于,他把她叫进了自己的卧室。尽管阿爸是活着的死人,但他还是不愿让阿爸“听”见什么“看”着什么。
“我,我我我,我受不了了!”他的眼神异样地狂躁,紧盯着她一动不动。他感到全身的血管膨胀,有一种流动的炽热炽的液体要喷出体外。
她的长睫毛动了动,白嫩的两腮动了动,眼里闪出异样的热烈,也定定地盯着他。半晌,她又垂下了眼帘。
“啊,啊啊啊,你不该有这样的……这样的——意念。我我我,我是你的继母。”她似乎走累了似的,喘着气不安地说。但那话语仍是柔柔的软软的。
“哦——您误会了,我是想,我和你总该解脱一个。”他说完这句话,如释重负。
她白嫩的脸颊顿时泛上羞赧的红波,她为她刚才脱口而出的话语羞愧。是啊,为什么会想到“那里”去?
“解脱?”
“解脱。”
“你是说——”
“你和我阿爸离婚。”
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开口:
“这个念头我不是没有过,但,人要有良心。当年,在所有的追求者中,只有他才配得住我。我和他的结合。使我的所有价值都得到了充分体现,让我的所有欲望都得到了满足,荣誉、地位,权力、金钱什么都有了——现在,他这样了,是造物主对我的惩罚。我爱他,说到底是爱我自己。我的美,必须有相适的社会价值来托起。要不然,到现在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出身于普通工人家庭的‘小家碧玉’,一个红了几天的小演员!”
她一反往日说话的柔曼轻缓,越说越激动。一口气说完,两眼紧闭,仰头靠在沙发背上,似乎走完了漫长的路,很累,很累。
他似乎理解了她,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不由苦笑了一声,给她沏了杯茶。
窗外屋檐下,我们一家咕咕咕、咕咕咕的夜语声吵得他烦躁不安,他在地上走过来走过去,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幅以苦修而获正果的米拉日巴尊者的画像上时,他的心静了下来,他似乎“顿悟”了。
“哦,对了,我想建一座寺!”
“啊?!”她那对发青但依然美丽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
“听说欧唐老家给省政府送来报告,申请拨款重建悟真寺。要是阿爸不出事,也许好办些。可现在……我准备先去经商,挣些钱重修悟真寺!”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为了家乡的父老乡亲,为了你,为了我,为了养育我十七年的喇嘛嘎绕。他为了这一天,二十多年在家苦修,守戒规,这几年又到处化缘,容易吗?哦,当然也为了阿爸。”他平静地说着,望着窗外被夜风摇曳的树丛。
“为他?”
“你不觉得阿爸遭此大难,是某种因果之缘吗?”
“……那你的艺术追求呢?”她似乎被说服,又不能完全理解。
“一个民族最基本的生存方式以及精神追求,形成了这个民族的素质。这素质有集体遗传性,它会穿越历史和时代,体现在这个民族的后代身上。我要建寺,我的生命我的艺术追求是会得到统一的。”他侃侃而谈,以他的内向性格,说这么多话,好像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她的眼神由一种压抑变得稍许清亮,她好象陌生人似的看着他。
“阿妈,这是我第一次叫您阿妈,或许也是最后一次——阿爸就托付给你了!”他握住缓缓站起来眼里噙满泪花的她的双手。
“去吧,去干您的大事,不要回头!就像我当初冲破世俗,给你们美术系当兼职模特儿,就像我不顾父母反对同事嘲讽,嫁给你阿爸……”她缓缓地在他宽宽的凸出的大脑门上吻了三下。这是藏人上辈对晚辈的亲情抚爱方式。几年前,他去西藏时,阿爸就是这样吻别儿子的。
阿哥涛将多杰全身心地颤了三次。不知怎么的,当时他冲动地很想吻她那诱人的红唇。可他抑制住了冲动,没有吻,他怕伤害了她,更怕伤害自己。
第二天,她给了他家中的存款一万八千元。他在阿爸的床前庄重地磕了三次头。然后在院子里撒了一把黄米,最后一次喂养了她和他共同宠爱的我们一家;“再见了,你——你们!”
是的,从此他走南闯北,踏上了一千零一个日日夜夜的经商之途,做皮毛生意,做冬虫夏草生意,下广州走深圳,制做藏羚角壁挂,给商场、工厂画广告牌,办曲拉⑤加工厂……无上三宝佛、法、僧护佑,凭着他的智慧,才能,勤奋,他成功了。
他把所赚的十八万元连同自己一起捐给了吉思巴俄丹。他像他当年的阿爸一样,成了一位欧唐县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名人——谁不知道有一位名叫涛将多杰才让的大施主?这一天,嘎绕喇嘛会心而又神秘地笑了:唵嘛呢叭咪吽,天地不负我这苦心人啊,这正是无穷妙善皆生的正果!
东山像莲花结蕾,西山如众宝堆积的曼陀罗,南山像开屏的孔雀,北山似大像雄踞,蓝色的琪尔玛洋河在南北山脉间冲刷成一个不大的盆地。吉思巴俄旦就重建在盆地北缘山麓台地的原址上。啊,可真是殊胜佛地美境!
寺内依止圣物,供有能避雷的释迦能仁三佛像,曾遭朗达玛⑥破坏的象牙雕无量寿佛像——遇大早时若将此佛像迎请至水泉边,进行沐浴,即能沛降大雨,还有具有加持力的观世音羯沙流佛像,有以拉萨觉阿释尊像的材料造的金刚亥母像,有白旃檀成就法王像,语化弥勒佛像,有四臂观世音菩萨像、普贤菩萨像、白度母佛像等,以及供奉历任大法台的灵塔,用金汁书写的《甘珠尔》大藏经经卷等。
我和佛灯也成为寺里的供奉之宝,给这吉祥福地带来福运吉祥,带来兴旺发达。短短几年,这里出现了一天之内念诵嘛呢真言两万遍而保证永不间断的男女信士成百上千。
哦,吉思巴俄丹重又成为闻名遐迩的佛刹圣地。
伦珠嘉措,你锁不住心猿,你驯服不了意马。《妙色王因缘经》云:
由爱故生忧,
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
无忧亦无怖。
你因忧而入僧伽,你为怖而削发。但你心海最深处,还潜藏着她。你入寺不到一年,便于偶然中发现了德格神庄的普化草姑娘和你心中的美神长得一模一样,于是你便寄情于她,于是你的情思你的意念便在月朗风清的夜晚潜入她的梦中,使她连连美梦。你被爱、醉、痴、愚、瘦五色神箭射中,你终日神恩恍惚惑然不能自制。你给寺里画的佛母、天女、救度母、菩萨,全都是一副面容,全都是你心中美神的写照。你只有用“啊、惹、巴、札、哪”五字文殊心咒来乎息心海涌动的波浪,你只有用你的画笔将忿怒明王佛像、恶相护法、红面马头明王、蓝面金刚手画得更为夸张的威猛,以调适你心中无望的爱。你隐忍,你沉默。但隐忍、沉默的背后却潜藏着可怖的倔强,可敬的悲悯,可忧的固执……
伦珠嘉措,伦珠嘉措,你一次次呼唤着另一个力图超脱世俗的自己。
现在,普化草她们正围绕着佛殿,口里呢呢喃喃念诵着大明六字真言,一圈又一圈匆匆地转着嘛呢经轮。转一圈的功德,就等于将缠裹在经轮里轴芯柱上的经文念诵一遍。她们以她们的方式求得心灵的清静与安宁。
今天,你有一种预感,你觉得在这佛祖投胎、正果、圆寂三大吉日齐集的四月十五,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极力平静的面容和半睁半闭的双眼掩饰不住你心海波浪的涌动。你没有像你俗世养父兼佛门三恩上师的喇嘛嘎绕那样所据有的可依赖的正知正念,以制服心中的狂奔之象而修行……
你转身走进殿门,开始踏上艰难的心路途程。
唵嘛呢叭咪吽,能神变六万万的大明六字真言,我要诵念千遍万遍。轻风啊,请你助我,让我以全副的身心,成就无穷妙善皆生的正果。
我清脆的铃声声与浑厚的法号声交织在在一起,组成佛刹晨声,佛音传得很远很近。整个山谷都在回应着。我佛在今日要施食众生,大舍布施。我那朋友也该来享受美味的祭神食品——朵玛食子啊。好几天没见她的面了。
看,想着她,她就轻盈地飞过河来了。
“叮呤,叮呤,叮呤……”
佛殿 薝 角上的朋友在一天天地呼喊,那清脆、悠远的妙音时时令我感动。可是阿姐普化草的孕病刚刚好一点,适逢这四月十五娘乃节,她又闭了一天一夜的斋,不吃不喝不说话,我怎么能丢下她,自得其乐呢?
当初是她收留了迢迢千里飞来寻找阿哥游将多杰的我:我在她的屋檐下筑巢、成家、生儿育女。我千叮咛万嘱咐小花狗好好陪伴女主人,但这家伙太贪爱太爱风流了,尽想着跑出去找它的伙伴们玩耍偷情。这叫我怎么放得下心呢?
不容易啊,阿姐普化草孤身一人守着那么几间空空荡荡的房子过日子,地里的农活啦、喂牛啦、养猪啦,都得她干,还要为我和我的几个小儿女操心,生怕遭到邻家那只长胡子黄眼睛坏狸猫的暗算。那家伙双睁眼圆睁,两爪厉害得很,落到它的手里,我们的小命算带啥?还不是它的一顿美餐?不过,小花狗很讲义气,老是护着我们。只要那坏家伙出现在墙头上,它就汪汪汪地发出严厉的警告,龀牙咧嘴,样子好凶噢。它不许狸猫靠近我们的安乐窝一步。如果坏家伙胆敢冒险行事,它就发出急切的吼叫,我们便停止没完没了的咕咕咕、咕咕咕的家事叙谈,飞出窝去。每当这时,阿姐普化草就奔出屋来,大声喝斥狸猫:“没羞耻的,不要脸的!”顺手操起一根木棍什么的,黄眼珠坏蛋见状就跳到墙头上,向她向小花狗不甘心地“妙唔”一声,纵身一跳,逃回老窝。说真的,不要说挨她一棍,就凭她急步走动时咣啷咣啷的皮袄声响,也会吓那坏家伙一身冷汗呢。
阿姐普化草,我先走一步,您就好好打扮打扮,和村里的姐妹们一起来吧。
扎西东珠(1950—2011),又名贾东峰,男,藏族,出生于1952年,1982年开始创作,有多篇小说、散文、评论及剧本发表,著有小说集《山梁上的白马或爱的折磨》等多部文学作品、学术专集,获多种奖励。《格桑花》原小说编辑,1999年调西北民族大学《格萨尔》研究院,研究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