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轶事
n 道吉坚赞
邂逅的三个同龄人走进了那家虽然不大，但却非常热闹的茶馆。
除了被人们羡叹为“城里人”的本地人之外，那些皮袄上油光铮亮，散发着酥油味的牧人算是这家茶馆的远方客了。他们说起话来嗓门很高，在气势上总是高人一等，那本来高大的身架和线条分明的脸以及惹人注目的肤色，就叫其他人感到一种压抑，更兼掏钱付账之时，从腰里解下一个皮口袋般的钱包来，毫不在乎地甩出几张大面额的纸币，弄得茶房为了找零钱而伤透脑筋，他们自己则高兴地望着其他人，说一些刺耳但又令人忍俊不住的调皮话来，这时，城里人马上陪上笑脸，那笑容非常难看，但却在努力地作出一种宽容的微笑。
他们三人选择了角落的一张小桌坐了下来，一反从前那种大大咧咧的神气，都显得非常拘谨和客气，互相推让着不肯落入上座。
“嗨，真是的，怎么都成了这样？”桑吉扎西一步跨了进去，坐在上首：“用不着再推辞了。”那两位也坐了下来，三人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的感觉，禁不住地同时笑了起来。
他们还清楚地记得以前分手时的情景，那是在插队时接到回城通知的时候，尽管通知上明确写着不负责分配工作，但那种似乎是解脱了的想法仍旧使人无比兴奋，几个不到二十岁的人在最后一个晚上把全部的积蓄统统换成了酒肉，在一间肮脏黑暗的房间里拼命地灌了一整夜廉价的劣等酒。第二天一早，昏昏沉沉，相互间连一声再见都没道，就匆匆各自奔去，心里也没有一点遗憾，再见有什么用呢》那种样子不如不见的好。
今天终于“再见”了，可又该谈点什么呢？酒仍旧在喝，可是已换成了价钱昂贵的名酒，于是，便以喝酒为遮掩，谁也不愿提及当年那段充满了痛苦和丑恶的生活，他们几乎都差点成了罪人。
“结过婚了吗？”性急的桑吉扎西终于向华桑道吉发问了。
真奇怪，什么是“结过婚了吗？”难道结过了还能再结吗？华桑道吉默默地把刚点完烟的那根火柴梗放在桌上，两伙伴同时叹了一口气。
汪洛一仰头灌进一杯酒，接着又把酒杯斟满，放在华桑道吉面前：“讲讲吧，讲讲你曾遇到了怎样的姑娘，为她们伤过心吗？”
华桑道吉觉得这情景熟悉得叫人伤心，在知青点上，他常编一些离奇的故事给两个朋友听，虽然他们也知道自己是在听一个人胡扯，可总是十分认真地随着故事的情节而紧张、轻松、伤感、高兴，那时候，汪洛也常把酒杯斟满放在他面前，催他讲故事。
他轻轻摇了摇头，把酒杯端起递给桑吉扎西。
“以前总是我一个人说，今天咱们听听扎西的吧？”
桑吉扎西习惯地咬了咬嘴唇，抖了抖宽阔的肩膀。汪洛在一旁怀疑地望着他，自打他们相识以来，桑吉扎西从未给别人讲过故事，他担心这个老实的朋友会不会讲。
“好，那我就讲。”桑吉扎西喝下了那杯酒。
“请你们相信，今天我要讲的都是真事，华桑不妨记下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篇值得写出来的故事，但对你不会有什么害处的。”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考虑该从那儿讲起。
“我没你俩这样幸运的经历，华桑大学毕业，如今已跨入青年作家的行列，而汪洛也马上就要上大学了，我是从一条小路上走过来的，当然并不是完全不顺利，我想讲一件其中的小事，完全是偶然发生的事情，可它却决定了当时我的生活，直到今天还在决定着我的归宿。
“灌完那场酒后，我就回到家里，不久就碰上地质队在我们那儿招工，老实说，我并不喜欢那个工作，可是我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墨水仅够勉强写一封安慰母亲的家信，因此就去了，我这身体当地质队的钻井工是再合适不过了，他们一见我，连问都没仔细问就点头让我钻进被录取的行列。
“我随着这个井队东奔西跑，两年之后终于在尕森克勃附近的一个小镇上接受了长期打井的任务，那时候我已是个熟练的工人了。
“你们知道，尕森克勃草原上的姑娘是迷人的，而我自己也不安稳，不知在什么时候，我和镇子上一个有钱人家的姑娘认识了，镇子里像她那样富有的家庭只有那么几户，那时人们都还在为一点可怜的口粮在拼命干活。
“我于是就像一条狗似的经常在晚上往她家里跑，这一切当然得瞒着她的父母亲，我的那点可怜的工资几乎全花到她身上了，那些苛刻的条件往往使我负债累累，但我爱她，也就没觉得有什么损失。
“有几次，当我轻轻扣响门环的时候，开门的并不是她，而是同院住着的另外一个姑娘，她很瘦弱，像一只正在退毛的鸡，可她有一双含着羞怯的眼睛，你很难忘掉那种眼神的。她总是匆匆地给我打开大门，一句话都不说，赶紧转身离去，我干的事情自然是难于见人的，她大概为我而感到羞耻了，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当我的经济状况完全陷入困难的境地之后，我的情人便开始对我冷淡了。当被她置于门外而不理时我终于作出决定和她分手的那天晚上，我走出大门时遇上了那位瘦弱的姑娘，她没有立即走开，而是用一种怜惜的眼光望着我，我回报她一个忧郁地笑，正要离去，她却叫住了我。
“‘愿意到我家去坐会儿吗？’
“我以天晚了为由推辞了邀请，她在身后轻轻地说道：‘你可真不该那样，你和她不是同一种人。’
“我转回身去，可她已进去了。我突然感到她也是一个成熟的姑娘，好像心肠也不错。
“慢慢地我忘了这件事，把背叛了我的情人连同那个瘦弱的姑娘一起忘了个一干二净。
“记得那是一个五月的清晨，尕森克勃五月的景色是十分迷人的，河面上常常漂来很长的木排，那些放排的小伙子都很乐意在这个镇子停留几天，找几个放荡的女人胡闹。他们放开肚量喝酒，直到有那么一个时候突然清醒过来，怀着对家人的内疚，惋惜着大把花出去的票子，在一个清晨忽忽放排走了，谁也不会留意。我正是在这么一个清晨轮到了休班，于是就信步朝河边走去，看着那些吆喝着放排的男子汉和河边背水的姑娘们开着粗鲁的玩笑，我突然感到自己是那么孤独，一种强烈的想和姑娘们耍闹的欲望促使我走到她们身边，我也用放排人的那种腔调说起了粗野下流的话，我问一个姑娘愿意和我睡觉吗？她反过来狠狠地嘲笑我，说像我这样一个肮脏的流浪汉是永远不会有姑娘来爱的。她们当然是在开玩笑，可弄得我很伤心，我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想着自己的心事。姑娘们一个个背着水桶走了，只剩下不远处的一个尼姑正在朝桶里舀水，她那又小又瘦的身体裹在一件肥大的袍子里，显得那么可怜。她蹲下去把桶绳套在肩上，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我就走过去准备帮她把桶背上。当我们俩人的目光相遇时，我不禁大吃了一惊，这尼姑正是曾在某一个晚上邀请我去她家坐会儿的那个瘦弱的姑娘，她也认出了我，微微笑了笑，借助我的力量把木桶背上了。你们有没有过和尼姑面对面地相互看过的经历？大概没有，无论多么漂亮的女人，一旦剃光了头，穿上那么一件令人讨厌的衣服，那她马上就会黯然失色，根本没有美丽可言了。我心里腾起了一种厌恶，正要转身离去，可听见她在叫我，我诧异地站住了。
“‘以后，不要再当着我的面和女人们开玩笑，好吗？’她小心翼翼地说出这句话来，脸都红了。当时我觉得她那双眼睛美极了，那里面透出的是非常认真和略带祈求的神情。看着她那小小的鼻尖上渗出的汗珠和弱不经风的瘦弱身体，我不由得也认真点了点头。她满意地走了，步子摇摇晃晃。我到现在都不敢想像，她那个弱小的身体是怎么把那一大桶水背上半山腰的尼姑庵里。”
桑吉扎西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华桑道吉点燃了一根烟递给他，他做了个感谢的手势。
“你们听着乏味吗？”桑吉扎西歉意地问道。
旺洛十分认真地纠正他的话，而华桑道吉只是让他讲下去，不要中断。
“从别人口中我得知她们家太穷，不得不让她去当尼姑，一方面有那么一点口粮的来源，另一方面是在赎那贫穷的罪孽。我第一次为别人真正地感到痛苦了。
“不知为什么，我时不时地总想起那一双眼睛来，我知道这很荒唐，但又不得不时刻警惕着这种荒唐，人们会说我什么呢？岂止是大逆不道。
“我所以也就有过一段我曾经绝对没有想过会有的单相思，真可怕，有时候竟然到了一种疯狂的地步。那时的姑娘们需要什么呢？真可怜，不外乎是几件色彩艳丽的衣服和零花钱，就像我的初恋，可以用钱买到，可对那双使我的心灵受到震撼的眼睛，我是连一点办法都没有，对一个尼姑你能怎么样呢？渎亵神灵的事我可从来没想过，我开始认识到自己过去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不应拒绝她对我的邀请，虽然那邀请是出于同情，但我毕竟丢掉了一块金子。
“我整日沉醉在酒里，毫不可惜地挥霍着自己的感情，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一起鬼混。我希望自己能够一直沉下去，直到那罪恶性的泥浆淹没了我。
“终于有那么一个清晨，我又去河边散步。我至今觉得那个清晨决定了我的一生，使我没有再消沉下去，身败名裂。
“我在背水的人群中寻找那双眼睛，我找到了，但她根本不理睬我，大概已经听到了我传遍全镇的坏名声，那双眼睛里露出的是一种高傲的，不屑一顾的神情。我被激怒了，又开始用极其恶毒和下流的语言和姑娘们开起玩笑来，她在我们的笑声中显得很慌乱，非常可怜。我见自己的报复奏效了，就一个劲地继续下去。姑娘们突然注意到那个瘦小的尼姑在哭泣，于是悄悄吐了吐舌头，一个个背起水桶溜了，我肆无忌惮地走了过去，准备像第一次一样把水桶帮她背上。
“‘不要过来，别过来。’她哭着拒绝道。然后倔强地背起了水桶，可还没站稳就摔倒了，水溅湿了全身。
“我当然不能看着，但也没向她道歉，只是走过去提起水桶，到河里舀满了一桶水，栓好桶绳后，才想起自己根本不会背这圆形的木桶，干脆把它抱在胸前，朝回去的路上走去。她在后面喊了几声，我没搭理，走了一阵回头一看，她默默地跟在后面，那模样就像被顽皮的孩子扔到水里去的可怜的猫一样。
“镇子里马上就传出了闲话，可我不在乎，队里的伙伴们也劝我别干不相干的蠢事，可我鬼迷了心窍，那双眼睛缠绕着我，再也摆脱不开。在一次酒醉的时候，我竟然当众宣布，我一定要把那个小尼姑搞到手。人们都认为我是说着开心，可我那时确实已打算这样做了。
“就这样，我开始了一生中最真诚和执着的爱情，爱一个我根本不了解的尼姑。别笑，这是真的，任何漂亮的女人在我面前都已黯然失色。一个被人们认为是罪恶滔天的计划开始在我脑中逐渐形成了。
“我首先写信告诉家里，我快结婚了，然后就按照自己的设想开始那大胆的计划。没有一个朋友来帮助我，人们都不愿干这件惹人的事情，我就一个人干了。
“几次行动都因为其他原因落空了，我开始引起人们的注意，镇子里的人常在我身后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那些不议论人就活不下去的懒婆娘们竟当着我的面指桑骂槐地诅咒着。我呢，干脆装做没听见。
“在那么一个傍晚，我正走在通往尼姑庵的山路上，被三个高大的汉子堵住了去路。显然，他们是充分地估计了我的力量之后才来的。谢天谢地，他们很讲义气，见我赤手空拳，也就丢下了手中的器械，他们骂我是不通人性的畜牲，然后就一起围上来拼命揍我。到现在我都奇怪当时我为什么决定不还手，要真打架，我不一定输在他们手里，我的手脚远比他们利索，可我心里觉得他们很可怜，于是就站着挨打了，直到最后狠命的一击使我失去知觉，才倒在石板铺着的小路上。
“就从那天以后，我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她，爱上我了。
“我们相爱以后，她还是没告诉我，当时到底是爱我，还是被染红了台阶的鲜血所感动。总之，是她那瘦小的身体，把我这个大汉从半山腰背回了井队，并且她也就此留在山下，没有再回尼姑庵。”
听到这里，旺洛兴奋地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惹得茶馆里的人都朝这边看，华桑道吉也轻轻舒了一口气。桑吉扎西轻松地点着了一根烟，那火柴棍在空中带着一丝青烟划了半个圈掉在地上熄灭了。
“我出院后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头上包着头巾，身穿一件不太旧的合身的藏装，还佩带着一些简单的装饰品，浑身上下透出那种只有妙龄的姑娘们才有的青春气息。那时她十九岁，我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那的确是一个既漂亮，又能干，而且心肠绝好的姑娘。
“‘你是我的女人吗 ? ’我竟然这么荒唐地问她。
“‘是你的女人，你从尼姑庵里拐出来的。’她也竟然这么荒唐地答了。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她屋里，她家里人也默认了我的身份。
“一年后，当井队要离开镇子的时候，她劝我留在镇子里别走，那时我才觉得要在钻井和她之间选择一个竟是那么困难。她看出了我的心思，非常爽快地答应我离开她跟井队一起走。
“‘这地方很穷，确实留不住人，再说你也不是那种能叫女人拴住心的男子汉，随你去吧，只是不要忘了我。’
“我很想哭，但知道她讨厌眼泪，就忍住了。
“临别时，她来送我，手里拿着一把刚刚剪下的青丝。
“‘这是我给你的，带上一点吧。记住，什么时候打井打累了就回来，我会等着你的。’她的眼睛里还是那时候的那种认真的神情，但祈求已经不见了，换了的是自信，好像我第二天就会回来。
“就这么分手了，已经过去了两年，我一直都把收入的一半按时寄给她，她从来不回信，不会写，也没必要。我从别人口中听说如今她家里办了一个奶牛场，收入也很可观，她仍然和以前一样对别人说我不久就会回来，最让人高兴的是她为我生了一个孩子，那小子会像他父亲一样吗？但愿不像。”
桑吉扎西喝了一杯酒，语气突然变了，有点激动，也很庄重。
“我已经决定回去了，我的归宿除了那儿，还会有哪儿呢？我应该回去和她结婚，办一个盛大的空前的结婚典礼，使她真正成为一个妻子和母亲，一个大孩子的母亲，一个小孩子的母亲。”
另外两个同龄人坚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陷入了沉思。华桑道吉看了看桑吉扎西，他正在吸着香烟，脸上带有一种稍显冷酷的表情。
端起了最后的三杯酒，三个同龄人站了起来。他们忽然发现对方的脸上已有几道不太明显的皱纹了，岁月开始在他们脸上刻下痕迹，他们还会再见吗？会的，一定会的，那时，他们将是充实的，都代表着他们自己的时代。
几只大手紧紧地握了握，然后分开，三个人同时道出了一声 : “再见。”
（原载《西藏文学》 1985 年第 4 期，《小说月刊》 1985 年第 10 期转载。）
他轻轻摇了摇头，把酒杯端起递给桑吉扎西。
“以前总是我一个人说，今天咱们听听扎西的吧？”
桑吉扎西习惯地咬了咬嘴唇，抖了抖宽阔的肩膀。汪洛在一旁怀疑地望着他，自打他们相识以来，桑吉扎西从未给别人讲过故事，他担心这个老实的朋友会不会讲。
“好，那我就讲。”桑吉扎西喝下了那杯酒。
“请你们相信，今天我要讲的都是真事，华桑不妨记下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篇值得写出来的故事，但对你不会有什么害处的。”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考虑该从那儿讲起。
“我没你俩这样幸运的经历，华桑大学毕业，如今已跨入青年作家的行列，而汪洛也马上就要上大学了，我是从一条小路上走过来的，当然并不是完全不顺利，我想讲一件其中的小事，完全是偶然发生的事情，可它却决定了当时我的生活，直到今天还在决定着我的归宿。
“灌完那场酒后，我就回到家里，不久就碰上地质队在我们那儿招工，老实说，我并不喜欢那个工作，可是我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墨水仅够勉强写一封安慰母亲的家信，因此就去了，我这身体当地质队的钻井工是再合适不过了，他们一见我，连问都没仔细问就点头让我钻进被录取的行列。
“我随着这个井队东奔西跑，两年之后终于在尕森克勃附近的一个小镇上接受了长期打井的任务，那时候我已是个熟练的工人了。
“你们知道，尕森克勃草原上的姑娘是迷人的，而我自己也不安稳，不知在什么时候，我和镇子上一个有钱人家的姑娘认识了，镇子里像她那样富有的家庭只有那么几户，那时人们都还在为一点可怜的口粮在拼命干活。
“我于是就像一条狗似的经常在晚上往她家里跑，这一切当然得瞒着她的父母亲，我的那点可怜的工资几乎全花到她身上了，那些苛刻的条件往往使我负债累累，但我爱她，也就没觉得有什么损失。
“有几次，当我轻轻扣响门环的时候，开门的并不是她，而是同院住着的另外一个姑娘，她很瘦弱，像一只正在退毛的鸡，可她有一双含着羞怯的眼睛，你很难忘掉那种眼神的。她总是匆匆地给我打开大门，一句话都不说，赶紧转身离去，我干的事情自然是难于见人的，她大概为我而感到羞耻了，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当我的经济状况完全陷入困难的境地之后，我的情人便开始对我冷淡了。当被她置于门外而不理时我终于作出决定和她分手的那天晚上，我走出大门时遇上了那位瘦弱的姑娘，她没有立即走开，而是用一种怜惜的眼光望着我，我回报她一个忧郁地笑，正要离去，她却叫住了我。
“‘愿意到我家去坐会儿吗？’
“我以天晚了为由推辞了邀请，她在身后轻轻地说道：‘你可真不该那样，你和她不是同一种人。’
“我转回身去，可她已进去了。我突然感到她也是一个成熟的姑娘，好像心肠也不错。
“慢慢地我忘了这件事，把背叛了我的情人连同那个瘦弱的姑娘一起忘了个一干二净。
“记得那是一个五月的清晨，尕森克勃五月的景色是十分迷人的，河面上常常漂来很长的木排，那些放排的小伙子都很乐意在这个镇子停留几天，找几个放荡的女人胡闹。他们放开肚量喝酒，直到有那么一个时候突然清醒过来，怀着对家人的内疚，惋惜着大把花出去的票子，在一个清晨忽忽放排走了，谁也不会留意。我正是在这么一个清晨轮到了休班，于是就信步朝河边走去，看着那些吆喝着放排的男子汉和河边背水的姑娘们开着粗鲁的玩笑，我突然感到自己是那么孤独，一种强烈的想和姑娘们耍闹的欲望促使我走到她们身边，我也用放排人的那种腔调说起了粗野下流的话，我问一个姑娘愿意和我睡觉吗？她反过来狠狠地嘲笑我，说像我这样一个肮脏的流浪汉是永远不会有姑娘来爱的。她们当然是在开玩笑，可弄得我很伤心，我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想着自己的心事。姑娘们一个个背着水桶走了，只剩下不远处的一个尼姑正在朝桶里舀水，她那又小又瘦的身体裹在一件肥大的袍子里，显得那么可怜。她蹲下去把桶绳套在肩上，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我就走过去准备帮她把桶背上。当我们俩人的目光相遇时，我不禁大吃了一惊，这尼姑正是曾在某一个晚上邀请我去她家坐会儿的那个瘦弱的姑娘，她也认出了我，微微笑了笑，借助我的力量把木桶背上了。你们有没有过和尼姑面对面地相互看过的经历？大概没有，无论多么漂亮的女人，一旦剃光了头，穿上那么一件令人讨厌的衣服，那她马上就会黯然失色，根本没有美丽可言了。我心里腾起了一种厌恶，正要转身离去，可听见她在叫我，我诧异地站住了。
“几次行动都因为其他原因落空了，我开始引起人们的注意，镇子里的人常在我身后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那些不议论人就活不下去的懒婆娘们竟当着我的面指桑骂槐地诅咒着。我呢，干脆装做没听见。
“在那么一个傍晚，我正走在通往尼姑庵的山路上，被三个高大的汉子堵住了去路。显然，他们是充分地估计了我的力量之后才来的。谢天谢地，他们很讲义气，见我赤手空拳，也就丢下了手中的器械，他们骂我是不通人性的畜牲，然后就一起围上来拼命揍我。到现在我都奇怪当时我为什么决定不还手，要真打架，我不一定输在他们手里，我的手脚远比他们利索，可我心里觉得他们很可怜，于是就站着挨打了，直到最后狠命的一击使我失去知觉，才倒在石板铺着的小路上。
“就从那天以后，我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她，爱上我了。
“我们相爱以后，她还是没告诉我，当时到底是爱我，还是被染红了台阶的鲜血所感动。总之，是她那瘦小的身体，把我这个大汉从半山腰背回了井队，并且她也就此留在山下，没有再回尼姑庵。”
听到这里，旺洛兴奋地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惹得茶馆里的人都朝这边看，华桑道吉也轻轻舒了一口气。桑吉扎西轻松地点着了一根烟，那火柴棍在空中带着一丝青烟划了半个圈掉在地上熄灭了。
“我出院后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头上包着头巾，身穿一件不太旧的合身的藏装，还佩带着一些简单的装饰品，浑身上下透出那种只有妙龄的姑娘们才有的青春气息。那时她十九岁，我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那的确是一个既漂亮，又能干，而且心肠绝好的姑娘。
“‘你是我的女人吗 ? ’我竟然这么荒唐地问她。
“‘是你的女人，你从尼姑庵里拐出来的。’她也竟然这么荒唐地答了。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她屋里，她家里人也默认了我的身份。
“一年后，当井队要离开镇子的时候，她劝我留在镇子里别走，那时我才觉得要在钻井和她之间选择一个竟是那么困难。她看出了我的心思，非常爽快地答应我离开她跟井队一起走。
“‘这地方很穷，确实留不住人，再说你也不是那种能叫女人拴住心的男子汉，随你去吧，只是不要忘了我。’
“我很想哭，但知道她讨厌眼泪，就忍住了。
“临别时，她来送我，手里拿着一把刚刚剪下的青丝。
“‘这是我给你的，带上一点吧。记住，什么时候打井打累了就回来，我会等着你的。’她的眼睛里还是那时候的那种认真的神情，但祈求已经不见了，换了的是自信，好像我第二天就会回来。
“就这么分手了，已经过去了两年，我一直都把收入的一半按时寄给她，她从来不回信，不会写，也没必要。我从别人口中听说如今她家里办了一个奶牛场，收入也很可观，她仍然和以前一样对别人说我不久就会回来，最让人高兴的是她为我生了一个孩子，那小子会像他父亲一样吗？但愿不像。”
桑吉扎西喝了一杯酒，语气突然变了，有点激动，也很庄重。
“我已经决定回去了，我的归宿除了那儿，还会有哪儿呢？我应该回去和她结婚，办一个盛大的空前的结婚典礼，使她真正成为一个妻子和母亲，一个大孩子的母亲，一个小孩子的母亲。”
另外两个同龄人坚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陷入了沉思。华桑道吉看了看桑吉扎西，他正在吸着香烟，脸上带有一种稍显冷酷的表情。
端起了最后的三杯酒，三个同龄人站了起来。他们忽然发现对方的脸上已有几道不太明显的皱纹了，岁月开始在他们脸上刻下痕迹，他们还会再见吗？会的，一定会的，那时，他们将是充实的，都代表着他们自己的时代。
几只大手紧紧地握了握，然后分开，三个人同时道出了一声 : “再见。”
（原载《西藏文学》 1985 年第 4 期，《小说月刊》 1985 年第 10 期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