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微画

 

人流涌动,躁声混响,展览者似乎都想把客人拉到自己的身边。

于是,眼睛忽闪着四处捕捉,但所有的展台装扮得五彩缤纷,让人目不睱接。在接踵纷乱的人流中,我忽地闭了一下眼睛,然后极快地睁开了。哈哈,我对自己说,现在是眼球经济时代,你还闭啥眼睛?

“干啥?干啥?”“让路!”有人在吼叫,责怪我停下脚步。一个男人猛地撞开我的肩膀而去。当我侧转身子时,远远地看见了一幅巨大的唐卡垂挂在一个大红大绿的展厅里,唐卡正中是一尊佛,不知是我犯了神经质还是真实发生的,本来眼睑向下的佛眼猛然睁开了,倏然间,祥和宁谧的一束流光顿时穿越时空,向我射来。像被一股电流击打,我怔在了原地,呆如木鸡地凝眸对望。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顿然在我周围消隐了。只有佛眼变得越来越大,而从眼眸深处涌溢的万丈柔光像海洋一样最终淹没了我的心灵。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当我从恍惚中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那个展台面前了。

展台外围的柜子中展示着各种民间工艺品。穿红着绿的美人戴着耳脉机向参观者用流利的普通话讲解或回答着各种好奇的问题。几个挺肚的男人将手叠放在肚子上,眼光深邃地听着另一个穿着藏装的同样有些胖乎乎的男人介绍唐卡画,一个小伙子随男人的眼神示意,将放大镜贴放在唐卡的左下角。我还仍处梦境一般,不安地来来回回地走动,看着他们以及流动的参观者。

我又想起那只神奇的佛眼。我仰脸而望,佛的眼眸安宁地垂睑向下,望着画面上密密麻麻的红色僧众和万物众生的世界。

我看见站在中间挺肚的男人俯身而看,起身时,嘴里“啧啧”称奇,紧接着,其他人也一个个埋首而望,像一群孔雀在喝水。当我挤向前去,也躬下身子时,小伙子把放大镜拿开了,还用不友善的眼光瞪着我。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没有做好,脸上便飞了红晕,好在展厅的灯光强烈,唐卡上面的射灯也聚落在我的眼睛上,将我的羞惭之情遮住了。我听见他们在谈论微型画,说到那些细微的花朵上的小人物画得栩栩如生,纤毫毕现,山洞中看似模糊的修行之人,用放大镜一照,也同样五官生动,连衣褶纹理都清晰之极。我陡生好奇之心,但是再也没有法子一睹微画妙境了。我围着唐卡徘徊,但是我的眼睛看见的只是一些模糊影像——我是说他们看过的那些细部。当穿藏装的男人送走挺肚的男人——他们照例说了一些好东西要保护好,注意安全之类的话,穿藏装的男人频频点着头,神情恭敬内敛,挺肚的男人和随从很快被邻近展厅的人迎接而去——之后,虽然更多的人流汹涌而来,但男人似乎已经达到了目的,他长舒一口气,对拿着放大镜的小伙子说,咱们休息吧。这时,一个男人匆匆走来,大呼小叫着很快来到那个男人面前:“听说你有个好宝贝,不让我见识见识?”俩人紧握双手,热情地寒暄,小伙子早已待命上前,男人一举手,小伙子已经把放大镜端近唐卡前了,于是,花草人物在镜头里不断地膨大,最后定格在某一处。因为有了先前的经验,我赶紧端起相机,对着放大镜拍照。你不让我看,我就让相机的眼睛拍下,再回去细瞧总可以吧。“不准拍!”小伙子大声吼道。我身子一惊,立刻停住了要摁下快门的手指。像我一样,好几个端着相机的人也都傻了眼,只是呆痴地看着别人享用特权。“为啥我们连相都不能照?”“保护!知道吗?这是国家级文物!”小伙子翻出眼白。一个男人用鼻子“哼”气,发牢骚道:“有啥了不起的。”,转身走开了。我泄气地看着那个男人细细凝视品评,最后还把放大镜接过手,依自己的兴趣让放大镜在画面上游走,四处寻觅秘密微画。

当我让蹩屈的心劲散乱下来之后,周身的喧嚷声又轰轰然复活了,闹腾得让人难以消受。声音、画面、人物、气味泛滥成灾,令我的心境更加沮丧。我姗姗退出人潮。临走,我牢牢记住了唐卡的名称和天饰者的说法。

这是某个自治州建州六十年大庆时,发生在旅游文化商品展览区发生的一幕。时光正游戏于 2000 年的一个上午。

2.极乐世界

 

老师的眼神越来越不济了。当我们把矿物颜料碗端在老师眼前时,老师也常常看不清颜色。画天空的蓝色,画大地的黄色,描边纹的金色等,都似乎成了同一种东西。老师眯缝着眼睛,细细地瞧着,有时面对红色的颜料碗,问道:“这是金粉吧?”,然后抽动鼻子,道:“我已经闻出来了。”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又怕老师不高兴,赶紧说:“老师,这是红色。”老师咧嘴露齿而笑,像一个老顽童,神情依然自在快乐。老师自嘲道:“嗬嗬,我连袈裟的颜色都看不出来,可见眼睛真是坏了。”但是无论是言语中还是神色里没有一点伤感和沮丧。这就是我们的老师啦!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搅挠他大海般宁静的心境。每天早上,当我们净手焚香之后,每个人开始作画时,老师也早早坐到那幅唐卡面前了,他又心无旁骛地开始极乐之旅了。我有时在心底疑心老师是在画此生最后的绝笔画。但是对谁也不敢说出这一不安的想法。然而,奇怪的是,老师的眼睛有时又好得出奇,不但能认清自己面前的所有颜料,连相距数米的某个弟子画面上的错误都被他远远地指正出来,大声地说:“某某,你的衣饰勾勒错了,还不快改过来,度量经里咋说的,还给我了吗?”那个弟子惊愕之余急忙改错。因为老师的火眼金睛,对于画画,我们丝毫也不敢马虎。有时,老师凭嗅觉也能分辨出我们调制好的各种颜料,这时,老师把颜料碗举在鼻孔下,像一个老狗俯身闻嗅,神情好玩而动人。我们快乐地看着老师的表情,但是,我们的老师心神凝定,消没了周围的影响,老师的嗅觉敏锐异常,所有的颜料辨别得准确无误。因为有了这些奇异的表现,虽然我们曾经担心老师在画面上会出错,但是,当我们扫去所有的疑虑之后,对于老师的信心反而成倍地增长起来。有时,老师把每道细线勾勒得颤颤抖抖,还拿错醮颜料的笔正要勾勒时,像是有一个人在旁边帮助他提醒他似的,他会倏然停住手,咧嘴一笑,然后,转头向左右看看,一幅考验或逗弄我们的样子,再凝眸神聚,放下手中笔,重新拿起另一支碗里的笔。此时,老师的神情更加动人而专注了。

一年了,极乐世界在画布上绚丽多彩地展开。如意树蓬蓬勃勃地向着天界生长,悬于苍穹,黄金根,白银树干,杂青色金石枝条、珊瑚叶、珍珠花、宝石花蕾和钻石果,各种奇珍异宝串成的珠链、花朵和丝绸从天垂悬。树冠周围,天神、飞天、仙女,身姿优美,神情超然。地界的众比丘围聚向中央。繁花似锦,花团锦簇。而且,花朵中站着穿袈裟的僧人。

我们不知道,老师的画面中还会出现什么样的奇景和人物。虽然见到老师如此呕心沥血而心疼,但是我们对画作充满了期待。无法遥想的极乐世界,原来是如此动人呢!被我们的老师带到凡间,画在一张布上,要呈现于世界了。

这时候,窗外响起吆喝牲口的声音和口哨,还听到纷踏繁乱的脚步声,不久,管家匆匆忙忙地奔到画室里来了,对老师说:“郎杰啦,五十头牦牛赶来了。”

3.牦牛

 

嗬嗬,牦牛?难道我作画为了世俗的物质回报吗?人啦,总是喜欢用世俗之心度人,爱以金钱的多少来衡量艺术。哈哈,我这老朽的心,你看我也在说艺术,不,那不是艺术,那是我的信仰!信仰像江河海洋,像雪域高山,世间的物质可载不动它的重量。

我问管家,赶来了?

管家说,赶来了,而且就是上次约定的时间,一天都不差。

我说:你让他们把牦牛吆回去吧。

管家傻了眼,愣愣地瞪着我。看着管家紧张的样子,我心里就笑了。

我又说:那你自己当个牧人吧。

管家说,这可从何说起?

我的学生们或侧身或转头,看着我俩,神色各异。我转过身,仰看着管家。管家脸上汗渍斑驳。

咱寺院喂养一群牦牛,当然得有人放牧啊。我说。

管家的脸上显出为难之色。他当然知道我在开玩笑。他一正经,我便想笑。

如果,你找一个人画二圣六庄严像,我就去放牧。

管家见我严肃的样子,终于也笑了,但又想到五十头牦牛还在院子里,便又认真地说:郎杰啦,你就说咋办吧?

我的弟子们围聚过来。我把脸转向他们,打量着问:谁愿意去当个牧人啊?

他们面面相觑。但是,那个调皮的丁真很快打破了沉默的气氛,大声地说:老师,我原意去放牧,你就让我去吧。

我招招手,丁真过来了。管家却急了,对丁真吼道:胡闹什么?

我帮你解决问题还不好吗?

管家说:郎杰啦,你就先跟我走吧,人家还等着呢。

我眯着眼笑了。笑过之后,眼前就出现了那个死缠烂磨的头人。上个月,他每天屁颠屁颠地往寺院跑,一定要让我画二圣六庄严像,说他要到拉萨朝圣,要供养给嘉瓦仁波且。还说我无论开口要什么,他都可以答应。

我要教弟子们画画,年底前还要画完一座寺院的几幅唐卡。明年,我计划去朝佛,没有时间,精力也有些跟不上来了。

我说,你去找其他画师吧,我真的没有时间给你画了。

头人却不管不顾,依然祈求不止。说他啥酬金都可以给。有财产的人总是财大气粗,把财富看得比什么都重,以为什么都可以由物质来计算。

我说,那你能把所有资产都献出来吗?

头人的脸色变了。好半天嚅动嘴唇说:画师开玩笑呢。

我可没有开玩笑。

那我也没有时间可以为你服务一年了。我说完,起身就走。

头人想要追来,管家使个眼神,再把起身的他按住了。

哈哈,我要财产干什么?我的弟子们就算我不在了,也能找到一碗饭吃,人既然来到这个世上,只要劳作,每个人都会得到自己的口粮,况且,寺院也不是商家,怎么能像商品一样交易唐卡呢?那无疑是亵渎信仰。当然,我知道每个人的心思不一样。也有人这样思忖:既然头人什么都答应,那何不趁机捞一把呢?反正人家富得牛羊连草原都装不下了。我想对他们说:当你们以财产来衡量或换取唐卡画时,你们的灵魂已经背离精神之道了,而一旦走上这样的道路,财富终将遮蔽人的灵性啊。

然而,这个不可一世的头人,倒也能磨耗。他三天两头往寺院来,缠得我真是躲之不及,又让活佛、管家说服我。我的弟子们也都变得蠢蠢欲动,想做成这笔“生意”。

那一天,大雪笼罩了大地。天地一片寂然。这时,寺院的院子里突然出现了五十头牦牛,黑压压一片。僧人们跑出僧房来看。吆喝的人找到住持说,这是多吉头人献给寺院的供养,我们已经吆到这里,任务就算完成了,我们回去了!说完,转身就走,管家在背后怎么吼叫,他们都不闻不应,很快没入风雪里消失了。

寺院一夜间成了牧主,弄得很是为难。捎带口信,让头人速来寺院。头人却不显身,说他去远处巡视牧场,十天半月回不来了,说头人留下话,牦牛怎么处理,任随自便,如果不要,就当放生好了;画不画唐卡,也没有关系。

就这样,寺院被“拴”住,我被牵进了“套子”。

嚯嚯,世上有这样的人,让你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但我依然没有答应。世间事,因缘合和,凡事都讲求缘份,难道这个头人……..

活佛和管家来征求我的意见。虽然头人说是供养寺院,但所有人都明白这背后的用意。我说:我怎么能为寺院做主呢?这是送给寺院的啊。

活佛说:郎杰老师啦,你能答应吗?

我答应什么?我问。

管家说:郎杰啦,你就别为难我们了。

我不敢答应。我正色道。

活佛低下头,手捻动佛珠,喃喃念起经文。

当夜,我在梦里向莲花生大师祈祷。大师微笑着莅临头顶。我祈请大师开示,大师说:这是你此生又一重要因缘,顺缘而为吧。我在黎明的曙光中,神情气爽地醒来。

管家又来到我的僧房。我请管家坐下喝茶。见管家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笑了:一早就皱眉蹙额,难道天要塌下来吗?

管家也忍不住笑了:天真是塌下来,把寺院的路堵住了。

天把路塞了,那你求天嘛。

天答应,人不答应,还是不行。

既然天都答应,人还能违了天意?

哈哈,那就好了。

但你总不能自己去当牧人吧?

我当牧人有啥关系?谢谢郎杰啦!

把牦牛送给穷困或无牛人家,神灵就高兴了,事情也会更顺遂。

全部?

难道你留一头要挤奶吗?

是,是,我立刻去禀报活佛。

牦牛轰轰的鼻息和踏动声,响彻在经场里。这些被人主宰命运的牲口,将它们不安的气息浓郁地发散出来。其中,有多少是母子分离的啊。

我不再让管家为难,将袈裟一角撩起披上肩头,跟着他去见客人。我知道,那客人一定是觉得计谋成功的头人。

4.头人

 

不管怎样,我的计谋总算成功了。这个超然世俗的郎杰画师,最终还是经不起不休不止的纠缠,被我给制服了。是的,制服。虽然你可以油盐不进,但我可以拿寺院来压你啊。寺院和我们之间还能脱离亲密关系?不能,寺院不可能缺了我这个大施主。如果把寺院与信徒比作鱼与水的关系,那我就是一条大河了,那些普通的信徒不过是融入江河的小溪和浪花罢了。哈哈,有我这样比喻的吗?人一得意,就管不住狂傲的思想。你有神妙的画才,我有盈天的财富,无论如何,我还是能够让你为我服务,郎杰大师!今天,我就想看看你是啥表情呢。

管家急匆匆的身影背后,依然是不紧不忙从容自在的郎杰,他微驼着肩膀,脚步幽闲,神态安宁,全没了世俗奔忙活命的样子。人难道真是不一样吗?有些人真能达到那个“无我”之境吗?民间传说,郎杰是无师自通,小时候在草原上放牧时睡着了,他梦见莲花生大师来到自己身边,说他此生有绘画的机缘,让他以唐卡的方式,弘扬慈悲和爱心,并赐给他一支毛笔,说完,大师消失了,当他醒来时,在身边发现了一支毛笔,从此以后,郎杰以枝条为笔,以大地为布,以眼睛为笔,以天空为纸,以心为笔,以宇宙为幕,开始无穷无尽的练习,真的无师自通了。他说他的绘画是莲花生所赐,大师只是借助他的手在弘扬佛法!许多年之后,郎杰成了了不得的大画师,声名远播。

当一个人拥有了太多同类的东西,却没有另一样东西时,心里就很难受,于是想方设法要获得别人的东西。我就是这样的人,因为我是头人。在广大的草原牧区,所有人都以拥有、珍藏、供奉郎杰所绘的一幅唐卡为傲时,因为我是头人,我想要拥有的当然就不止一幅了,而是佛祖和二圣六庄严九幅唐卡,有了这九幅,我还有更大的计划呢。

管家与我关系很好,历来对我很恭敬。所以,对他的态度不必太拘礼节。俩人朝着会客厅而来,我赶紧起身相迎。郎杰恬静一笑,又微微点头,把我献给他的哈达挂回到我的脖子上。但对于我对他的恭敬吹嘘之话,当耳边一缕风一样,似乎充耳不闻。他的神态倒也自在安静,没有一点浮躁之气,更看不出丝毫慌乱或焦虑之色。如果说我的心是一片滚沸的开水,那他就是一泓安谧的林中海子。嚯嚯,我啥时变得这样喜欢比喻了。于是,坐下来,大家客套地寒暄喝茶。

更多的时候是管家和我在叨叨不休的说话,郎杰只是安静地听着,有时点点头,有时微微一笑。听说,他是个幽默的人,我却难以让他开口。我不断地诉说我请大师画二圣六庄严唐卡的想法和初衷,翻来覆去地说了两篇。郎杰只是静静地听着。这让我有些尴尬和难受。我怎么像一个毛燥的小伙,而不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头人了?应当是他问,我慢幽幽地回答啦。在郎杰宁静的目光下,我为何变得像急于坦露心声的小情人呢?我是拥有巨大财富和权势的人,面对这样一个普通的画师为何觉着自己矮小呢?仿佛他有一股柔软却十分强大的东西,让我如此慌张,顿失大山般的沉稳。嚯嚯,觉泽大头人,我对自己说:“你在这样一个不声不响的人面前败下阵来了。丢脸啦,丢脸!”我闭了嘴,管家又开始叠叠不休地说话,怕冷了场面,怕失了礼数。我知道他是怕我有冷落之感。所以,不断地说话,请我吃喝。哈哈,我俩像多嘴的婆婆,一对聒噪的乌鸦,在一个寺院画师面前表演不休呢。是的,郎杰没有一点不恭,没有一点的傲慢,但我们都觉得了某种——那是一种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总之,郎杰已经让我感到他是一个内心极为安静的人,因为安静又让人感到莫名的强大。嚯嚯,如果面对我的子民,我这个大头人的面子往哪里搁?

管家觉得该对我有个明确的答复,便问画师:“你说说什么时候能给头人交唐卡画呢?”

郎杰转头看我:“大头人什么时候需要呢?”

当然越快越好,这还用问,但他问话中还藏有一层冷意呢。“需要?哈哈,需要!他又在拷问我的心灵呢。”

“大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完成?”我镇静下来。我干脆把问题抛过去。看他怎么回答。

“我不知道。”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哦。”我立刻接口。一接口,便感到自己又处了下风。

五十头牦牛在寺院经场里踏动喷鼻的声音传进屋来。管家变得有些不安了,他起身给我们舀茶。侍从忙去接手。管家瞪他一眼。侍从便退身下去。

“明年,明年年底可以吧?”管家干脆挑明了,大声地问郎杰。又瞥我一眼,似乎在征询我的意见。

我并没有点头,也没有用眼神表达心思。我看着郎杰。

“一个虔诚的老婆婆去年就请我去画壁柜,这是答应了的,你看觉泽大头人的意思?”

哈哈,岂有此理?一个老太婆能够给你啥报酬?她还能抢在我前面?可是,我又不能不让去。逼着先画我的?别人会怎样议论?况且他已经把难题抛了过来。

现在是管家不高兴了:“你不能把那个事情先放一下?”

郎杰笑了。认真地把管家上下打量一番。

管家不自在了,仿佛自己是个势利之人,因为已经接收了一百头牦牛。

他有些诧异地问道:“啊,你那样看着我什么意思?”

郎杰笑容可掬地盯着管家,管家更不自然了,嘴巴嗫嚅着,想说啥要不知道如何开口。郎杰转头用眼神征询我的意思。

我在坐垫上扭身坐直,用眼神扫过管家和画师后,哈哈大笑。嚯嚯,这种无声的较量和肚皮官司我还真有些不习惯。我是个粗人!哪又怎么样?

我说:“管家不必着急。画师先去给婆婆画吧,什么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我堂堂一个大头人,还能欺负一个老人?哈哈。”

“哦呀。”郎杰答道。又不忘用眼神撩拨一下这个一心为寺院操持的管家。

管家释然了。

“至于我的画,大师什么时候交给我就什么时候吧。”

这时,郎杰画师抬起头,认真地打量我。像是才认识我似的。

 “请大师给一个材料和矿物清单。我过两天派人送来。”

我的急迫心思又坦露无遗了。

 

5 .老人

 

我是个有福之人。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已经老得躬腰驼背,眼力灰暗,心思混沌了,但是,郎杰带着他的弟子终于来我家里画佛像了。这件事,我等了几年了。我想供养给画师的东西也小心地保存了几年。有人说,你一个普通的老婆子,别异想天开了,寺院和头人们都排着队等郎杰大画师呢,怎么可能轮得到你?我用无齿的嘴巴嗬嗬而笑。你们怜悯我吧,我知道你们以同情的眼光俯瞰我,觉得我一个穷老婆子真是疯了。我何尝没有听说郎杰画师忙得念经、吃饭的时间都很少了,又有那样多有权有势的人物在等着他呀。但是,当我虔心向佛菩萨祈祷之后,我的信心便变得满满的了。我虽然并不了解郎杰画师,心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不是一般的世俗之人。如果是凡夫俗子,他也不可能无师自通了。他一定是某个菩萨的化身,此生降临世间,就是以唐卡的形式弘扬佛法来了。说不定,他的眼神里都透出灵性的佛光呢。

这一天,是吉祥的日子。当阳光照到村寨时,郎杰带着几个弟子来到了我的家。我让女儿女婿焚香,献哈达,打新鲜的酥油茶。我迎在门口,向画师和他的弟子双手恭敬合十,感谢画师的光临。画师平静地笑着,说:“老婆子,让你久等了。我过意不去呢。你的几番口信,让我很不安啦。”我感谢画师,肯来这偏远之地,为我这个穷婆子家来画佛像,这是我此生最后的心愿。郎杰说,我知道,但我被肉身束缚,无法分身而来,你要理解哟。我知道,我知道,谢谢你了!我们把画师迎到屋子里。坐下来了,我依然无法相信大师从天而降了。我仍叨唠:啊呀,我昨天怎么就没做个吉祥的梦呢?哈哈,我一个普通的画师,又不是活佛、菩萨,无法给你带来吉祥啊!不,不,你来就把佛陀的吉祥带来了。

村人都涌进来,来拜见传说中神奇的画师。关于莲花生大师赐大师画笔的说法人人都知晓呢。人们羡慕地说:格绒老婆子哪来那么大福气,敢请画师作画,还真把人请来了。听说,画师把给头人作画的事都推后了呢。你知道吗?大头人给了多少头牦牛?一百头!啊波波!那样多?!那他还来给老婆子画画,图啥呀?听到这些对话,我心里更加乐滋滋的,像吃了蜜似的,甜极了。

当知道画师来为我这个穷老婆子作画后,人们对画师又令眼相看起来。于是,有人说:是老婆子有佛缘啊。

是啊!为了请来画师作画,两年前,我就让家人准备了画布、颜料。我相信佛菩萨一定会了却我虔诚的心愿。

这一天是我心灵的节日。也是全家、全村的节日。

从这一天,我的心灵被佛光照耀。我每天晚上都做吉祥之梦。他们作画,我念经。他们休息,我奉上喷香的酥油茶。每晚睡觉前和早晨睁眼醒来时,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祈祷,向佛菩萨祈祷,祈盼画事圆满。当他们净手、点香、作画,我像一个随时侍候在身旁的小弟子,也净手而立,看着佛陀和菩萨一点点从画布上显身,一步步生动起来,最终映眼入心,活了,活在眼前,活在家里,活在心中,活在这一方村寨之中。

好梦连连。有一天,我亲见到观世音菩萨从画布上走下来,于是,我赶紧磕头礼拜。

菩萨微笑熠熠。

当我起身再望时,菩萨已经消失了。

我欢喜地叫了起来。弄得家人、画师和弟子们都醒了。

郎杰画师笑着听我叙述。弟子们则啧啧称奇。

只有我那遇钝的儿媳妇说:阿妈,你想得太多的缘故吧。

我斥责她的多嘴和不敬。

尽管画师并不说话,但是他的弟子们画得越发认真和恭敬了。

从那以后,每画完一尊佛像,我的梦便缤纷起来。有时把梦境忘得一干二净,但心总是被喜悦之水盈满。

一个月圆之月,我梦见五彩虹光照临村寨。莲花生大师乘着虹光莅临屋子。当我俯身磕完头之后,大师这才缓缓消隐。檀香般的法味久久弥散在我的梦里。

我微笑着醒来。这一天,立在壁边柜子上的佛像也画完了,当大师最后描上眼睛时,佛菩萨们活灵活现了。啊,我这个老人家满屋都被佛光笼罩,一片宁馨的气韵自在流淌起来。

郎杰笑了。弟子们也很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呢。

我和家人向他们献上微簿的画礼。

郎杰临走对我说:你真是个有福德之人,绘画一直很顺利,没有丝毫的障碍。

托你们的福,让我此生的心愿圆满了,我将虔心为你们祈祷。

别那样说,我们为你作画,为能祈请到佛菩萨之法像而高兴呢。

我的心沐浴在过节一般的幸福里。从此,笑意从没在我脸上消失过,从此,佛菩萨没有离开过我一步。无论我走到哪里,佛菩萨都在我的身边在我的心中;无论是白昼还是梦境,都被佛法的光芒照耀。

画师翻过山头走了,佛菩萨驻留在村寨,在我们俗人的心中安家了!

我祈望我的家人永远虔诚地追随佛法之路,并且守护好这些充满加持的珍贵画像!

                                     

 

6 .神宫

 

这座在太阳之下,在布拉山上的高耸于天庭一般的宫殿,是神的宫殿,也是人间伸向神佛的阶梯。

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最丰盈的就是阳光,最常见的就是笑脸。但是最的见到的是法王。通过熟人,再经过噶伦,我的诚意,已经层层禀报了上去。我依然无望地等待着。我是一方的大头人,当我面对此生最后的热望时,我像一个疯狂之人,总是无法遏止这个野心。我要拥有被万千人称颂的一套佛像,而这套佛像是郎杰画师所画,由法王嘉瓦开光的。圆满了这个心愿,我此生无憾了。

于是,我在圣城,一边朝佛,一边等着法王答应为佛像开光的消息。金钱,当金钱太多,超过此生的用度这后,金钱便失去了意义。那么,最后的意义在哪里呢?对我而言,就是这套二圣六庄严的佛像了,虽然我并不懂得唐卡画,但是龙树和圣天二圣以及无著、世亲、陈那、法称、功德光、释迦光六位尊者,栩栩如生,个人超凡脱俗,神情灵动飘逸,深目高鼻,仿佛从印度真实地来到了你的身边,令我十分感慨。如果你觉得画上的人是活的,在跟你说话,这样的画一定是好画。我要传下千秋百代——尽管我只是个区区小头人。

这一天,虽然毫无征兆,但是我的熟人却匆匆忙忙跑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法王已经看到佛像了,法王择日要召见你。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当我静下心之后,详细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说法王见到这套二圣六庄严佛像之后,凝视了很久,然后啧啧称奇,便详细询问画师是谁,请求开光的人是谁,还说他一定要见见画像的主人。但是,并没有说明具体的时间,需要由手下人来慢慢安排。

于是,我在城市里开始了度日如年的等待。

有一天,我被召到了山下的接待室里,当我满心以为可以到达神宫谒见时,一位噶伦出面接待了我。噶伦十分热情。当他再次问明他需要了解的细节之后,一再地打听画师的状况,最后,竟然问我:

你能把画像献给布达拉宫吗?

我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又说:这是法王的意思。

当然,当然。我赶紧答道。心里既为这套画像感到荣幸,又为自己没有福气拥有而感到深深的遗憾。我听见自己从心底发出了叹息声。

噶伦在座垫上扭动屁股,吸了一指甲鼻烟后说:法王说,他想把画师召来参与布达拉宫维修壁画的绘制,但你这样一说,只好罢了。法王想见见画师呢。

我又说:本人荣幸之至。我的答非所问已暴露了自己的真实心思。

如果你不急,法王想请宫廷的画师们临摹下这套画像,永久珍藏在布达拉宫。

啦嗦啦嗦。

半个月之后,我终于攀上层层台阶,穿过一间间幽深的房间,最终到达了法王深居的最高宫殿里。

法王高坐在法座上。见我进来,竟然从法座上走下,迎面而来。我埋头磕拜。

法王亲切地接见,亲言细语地问我的情况和画师的生平。我颤动着双唇一一回答。

法王说:你的画像不用开光。

我的心陡然一揪:莫非我哪里做错了?

法王微笑着说:你回去告诉所有的人,郎杰画师的佛像以后再也不用开光了,他是雪域少见的神奇画师!

我双手合什,向法王顶礼。

法王感谢我提供这套画像,使布达拉宫得以收藏画师的临摹画。

尊敬的法王,请你赐给我临摹画幅吧,把真画留下来好了。

…….. 法王一时没了言语。他可能没想到我会如此“放下”吧。

就当我把画像供奉给法王吧,请你收下!

你的百头牦牛可能会增长成千万头呢,法王笑道。

没关系,这是我此生最大的福报,也许,我还有机会请画师再画上几幅呢。

法王的表情有些凝重。身边的噶伦和经师向法王轻声说了什么。

好吧,那就谢谢你了!也请你感谢画师,我祈祷画师健康,长久驻世。

法王赐我甘露药丸以及金刚索和佛像。

当我从神宫步出走到阳光城里时,在烈烈的阳光中,我感到这一切像一场幻梦,如此真切而又似梦如幻。

 

7 .佛眼

 

每朵花、每片花瓣,任何局部,细微到一根头发,都生动地显现在画布上了。啊,极乐世界,如此广阔,如同宇宙,如此清净,仿佛是刹土化现。置身于苍穹一般立体,像乐园一般花团锦簇的世界,只要瞥上一眼,就被深深吸引。一股巨大的能量浩浩荡荡地扑面而来 ……

但是,我的老师衰老了。老师时常淡漠无神地坐着,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躯体,有时,眼睛突然又变得亮晶晶的,像小孩子一样,于是,我们以为老师的病要痊愈了,心里一阵高兴,这时,老师突然像想起未完成的画作似的,嚅嚅笑道:快去极乐世界!于是,他像小伙子一般想用力起身,他也真的倏忽间拥有了年青人的力气用手撑身站立,但是刚要迈步的一瞬,身子摇晃起来,我们赶紧扶住老师,在老师 吭哧吭哧“的喘息声中,把老师架到画布前。老师坐在靠柱的垫子上,神情专注地望着极乐世界最后一些空白处,让我们描色,当他觉得某个细微处十分关键时,便亲自拿起画笔,蘸一下口水,再在颜料碗里细细地调匀,然后眯缝双眼,认真着色。这一刻,只听到呼吸声,整个画室一片宁静,连活佛和管家都远远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老师。在老师的手上,一朵莲花生动呈现,花瓣中一位着袈裟的僧人双手合十而立,在另一瓣花叶上,两位小僧人正向着一位老僧人顶礼。画毕,老师认真地看着,然后咧嘴一笑,问道:看得清他们的神情吗?大家争相点头。老师又笑了:我再在他们眼里画上莲师?大家都笑了。这笑意味深长。虽然我们并不十分清楚那样的事件,但是却传布得很远,说很多寺院请老师画的教派祖师的法像中,细心者发现了在眼眸深处竟然画有莲花生大师。有人见之暴跳如雷,说公然挑衅他们的教派。老师却一笑了之。传说某寺院让画师把眼眸里的莲师涂掉,但不久,莲师又显现了出来。老师大喘着气,停住笔,边角最后的一些细节让我们来补上。只要画完这些,只待画正中的佛祖,由老师来开眼了。这是最后一笔,也是神来之笔。

于是,我们都等着十五号吉日的到来。

十四日晚上,老师将我们几个亲近的弟子召到身边。说明天就是极乐世界大功告成的日子,他此生的绘画使命也算完成了,以后就靠弟子们自己了。老师的声音虽然低沉,却清亮如水。他希望我们带好其他小画师,学好经文修好佛法,虔心作画,心中有佛,画像自然天成。我听出老师似在交待后事,心中怅然,又想鼓起勇气最后问明一直挂在心间的疑问:老师在每个佛像的眼眸深处都画了莲花生大师吗?老师的绘画天才真是莲师所赐吗?老师又交待一些还未能画完的画作,让我们带头画好。老师眼里的光更亮了,老师像是回答我们肚子里的疑问似的说:极乐世界画完了,我也该到莲师的铜色吉祥净土了吧。有人低声抽泣。老师又说:只有俗人才分别你我他,佛陀没有这些概念。看着低泣的弟子,老师笑了:哭天抹泪干啥?我们一段师生情缘比黄金还珍贵呢。夜深了,我们不敢再打扰老师,让老师安心休息。明天还得请老师开佛眼啊!老师又像一个小孩子一般笑了:呀呀,那你们去休息吧,我也该祈祷了!

第二天,天朦朦亮,大家都早早起身了。僧房外是走动的声音,冼漱声,大声擤鼻涕声,以及念经声。经场煨桑塔里燃起了桑烟。桑烟的香味随着浓烟四处飘浮。

这时,老师身边的侍从慌张地边跑边哭道:老师园寂了!

轰。像蜂巢被毁,所有的脚步在嗡嗡之声中向老师的寝室奔去。

老师双腿盘坐,身子端直,双手结印在前,眼睛深闭,脸上的神情安详而又宁静。

抑压的哭泣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活佛和管家匆匆赶来。

哀伤之情弥漫如烟。活佛大声地嚷嚷,让大家不准以哭泣声影响老师正在离去的神识,请大家安心念经,为老师祈祷。

悲伤之余,我们为未能完成的杰作而感到深深的遗憾。今天,本是吉祥之日,是《极乐世界》中心佛祖的开眼之日,老师却先去了极乐世界!

这当儿,老师的一位弟子匆匆跑来,兴奋地叫道:佛祖开眼了!

真的吗?

佛祖显灵了!

是老师显灵啊!

人们高兴地向着画室涌去。悲伤之河在不知不觉中 , 从所有人的心中流走了。

《极乐世界》中央的佛祖微睁着慈悲的眼睛,看着、护佑着世间的万物和有情众生 ……..

 

8 .尾声

 

从第一次看见微画之后,我便开始追寻这位神奇画师的人生。因为没有传记,他的事迹主要是靠口耳相传。

我到过他的出生地,但那半山腰的村庄早已消失,几户人家已搬到了山脚河岸。村人指着山间的那棵柏树说,郎杰出生在那里。甚至有人指着一块白色山岩说,这儿是画师做梦之地,梦中莲花生大师降临并赐他绘画唐卡的缘分和天才。在他笔下,凡人觉得一色的天空之蓝,画师却可以画出七种层次七种色差,有人称他为非凡间的“天空的美饰者”,于是,“郎杰”之名不胫而走,而他的本名却少有提起了。虽然画师家族中再也没有出现过画唐卡的画家,但是,在大师出生的村寨里,每户人家至少有一人在作画,并且师徒相传,郎杰画派——虽然没有成套的理论体系和严格传承,也不好归入某个流派,但是画界和民间都认为他可以自成一派——蔚为大观,影响深远。县上成立了唐卡协会,唐卡画已成为该县一项富民增收的产业,供不应求。订画者面向国内外,以沿海和港台居多 ……… 我问了许多人关于画家的真实姓名,但除了“天空的美饰者”这一美名之外,再也没有知道了。

通过朋友帮忙,我在中谷寺院里欣赏到了大师的十几幅作品,唐卡垂挂在高高的玻璃窗之后,尽管安保设施很好,但常年处在潮湿、阴晴不定的暗室里 ……..

我在一位活佛的家里,瞻仰了天国气象、净土实景一般的《极乐世界》,多维空间感,气势宁静而恢弘,上千的人物惟妙惟肖,微画无处不在,我得以长久饱览,并且从心底滋生出极强的占有欲和飞身到净土的冲动——我不由得红了脸 …….

我在布达拉宫远观到二圣六庄严的画像——八位来自印度的尊者个个生动如见真人 ……

更让我感动的是 , 大师为老婆婆家绘制的长 15 米高 1 米多的木柜画,历时数百年 , 尽管有些木板裂痕明显、色彩脱落 , 但依然完整地被保护下来。千手观音、君臣二十五人、莲师八神变、十六罗汉,穿透历史的烟尘,依然庄重而生动。那家人向我讲诉一代代人保护传袭下来的故事。这户人家家境并不富裕,他们拒绝了无数以高价来购买的商人和艺术家。那家七十岁的老婆婆说,这是我们家世代相传的宝贝啊,怎么能卖呢?这是我们的家规!我向这些佛像顶礼膜拜,并从心底里为这家人祝福。我想象不出这家人经破“四旧”、“文革”,还能将这些柜画完整保存下来的曲折故事,其间,该付出了多少担惊受怕乃至生命的代价啦!

我还在努力搜寻着关于画家的生平事迹和画作。虽然人们时常向我提起大师的微画,但是我对微画的兴趣早已淡薄。我看见的是一个画家如何与所绘对象融为一体,而不是技巧或雕虫小技的微画。当一个艺术家超越艺术攀上信仰或智慧之巅时,画家与画作就成为一个完整的宇宙,一个血肉相连气息相融的温暖世界 …….

我珍藏着一颗郎杰画师的画有莲师的青稞籽。在我眼里,在我心中,它如同《极乐世界》一样浩瀚深邃!!

2.极乐世界

 

老师的眼神越来越不济了。当我们把矿物颜料碗端在老师眼前时,老师也常常看不清颜色。画天空的蓝色,画大地的黄色,描边纹的金色等,都似乎成了同一种东西。老师眯缝着眼睛,细细地瞧着,有时面对红色的颜料碗,问道:“这是金粉吧?”,然后抽动鼻子,道:“我已经闻出来了。”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又怕老师不高兴,赶紧说:“老师,这是红色。”老师咧嘴露齿而笑,像一个老顽童,神情依然自在快乐。老师自嘲道:“嗬嗬,我连袈裟的颜色都看不出来,可见眼睛真是坏了。”但是无论是言语中还是神色里没有一点伤感和沮丧。这就是我们的老师啦!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搅挠他大海般宁静的心境。每天早上,当我们净手焚香之后,每个人开始作画时,老师也早早坐到那幅唐卡面前了,他又心无旁骛地开始极乐之旅了。我有时在心底疑心老师是在画此生最后的绝笔画。但是对谁也不敢说出这一不安的想法。然而,奇怪的是,老师的眼睛有时又好得出奇,不但能认清自己面前的所有颜料,连相距数米的某个弟子画面上的错误都被他远远地指正出来,大声地说:“某某,你的衣饰勾勒错了,还不快改过来,度量经里咋说的,还给我了吗?”那个弟子惊愕之余急忙改错。因为老师的火眼金睛,对于画画,我们丝毫也不敢马虎。有时,老师凭嗅觉也能分辨出我们调制好的各种颜料,这时,老师把颜料碗举在鼻孔下,像一个老狗俯身闻嗅,神情好玩而动人。我们快乐地看着老师的表情,但是,我们的老师心神凝定,消没了周围的影响,老师的嗅觉敏锐异常,所有的颜料辨别得准确无误。因为有了这些奇异的表现,虽然我们曾经担心老师在画面上会出错,但是,当我们扫去所有的疑虑之后,对于老师的信心反而成倍地增长起来。有时,老师把每道细线勾勒得颤颤抖抖,还拿错醮颜料的笔正要勾勒时,像是有一个人在旁边帮助他提醒他似的,他会倏然停住手,咧嘴一笑,然后,转头向左右看看,一幅考验或逗弄我们的样子,再凝眸神聚,放下手中笔,重新拿起另一支碗里的笔。此时,老师的神情更加动人而专注了。

一年了,极乐世界在画布上绚丽多彩地展开。如意树蓬蓬勃勃地向着天界生长,悬于苍穹,黄金根,白银树干,杂青色金石枝条、珊瑚叶、珍珠花、宝石花蕾和钻石果,各种奇珍异宝串成的珠链、花朵和丝绸从天垂悬。树冠周围,天神、飞天、仙女,身姿优美,神情超然。地界的众比丘围聚向中央。繁花似锦,花团锦簇。而且,花朵中站着穿袈裟的僧人。

我们不知道,老师的画面中还会出现什么样的奇景和人物。虽然见到老师如此呕心沥血而心疼,但是我们对画作充满了期待。无法遥想的极乐世界,原来是如此动人呢!被我们的老师带到凡间,画在一张布上,要呈现于世界了。

这时候,窗外响起吆喝牲口的声音和口哨,还听到纷踏繁乱的脚步声,不久,管家匆匆忙忙地奔到画室里来了,对老师说:“郎杰啦,五十头牦牛赶来了。”

8 .尾声

 

从第一次看见微画之后,我便开始追寻这位神奇画师的人生。因为没有传记,他的事迹主要是靠口耳相传。

我到过他的出生地,但那半山腰的村庄早已消失,几户人家已搬到了山脚河岸。村人指着山间的那棵柏树说,郎杰出生在那里。甚至有人指着一块白色山岩说,这儿是画师做梦之地,梦中莲花生大师降临并赐他绘画唐卡的缘分和天才。在他笔下,凡人觉得一色的天空之蓝,画师却可以画出七种层次七种色差,有人称他为非凡间的“天空的美饰者”,于是,“郎杰”之名不胫而走,而他的本名却少有提起了。虽然画师家族中再也没有出现过画唐卡的画家,但是,在大师出生的村寨里,每户人家至少有一人在作画,并且师徒相传,郎杰画派——虽然没有成套的理论体系和严格传承,也不好归入某个流派,但是画界和民间都认为他可以自成一派——蔚为大观,影响深远。县上成立了唐卡协会,唐卡画已成为该县一项富民增收的产业,供不应求。订画者面向国内外,以沿海和港台居多 ……… 我问了许多人关于画家的真实姓名,但除了“天空的美饰者”这一美名之外,再也没有知道了。

通过朋友帮忙,我在中谷寺院里欣赏到了大师的十几幅作品,唐卡垂挂在高高的玻璃窗之后,尽管安保设施很好,但常年处在潮湿、阴晴不定的暗室里 ……..

我在一位活佛的家里,瞻仰了天国气象、净土实景一般的《极乐世界》,多维空间感,气势宁静而恢弘,上千的人物惟妙惟肖,微画无处不在,我得以长久饱览,并且从心底滋生出极强的占有欲和飞身到净土的冲动——我不由得红了脸 …….

我在布达拉宫远观到二圣六庄严的画像——八位来自印度的尊者个个生动如见真人 ……

更让我感动的是 , 大师为老婆婆家绘制的长 15 米高 1 米多的木柜画,历时数百年 , 尽管有些木板裂痕明显、色彩脱落 , 但依然完整地被保护下来。千手观音、君臣二十五人、莲师八神变、十六罗汉,穿透历史的烟尘,依然庄重而生动。那家人向我讲诉一代代人保护传袭下来的故事。这户人家家境并不富裕,他们拒绝了无数以高价来购买的商人和艺术家。那家七十岁的老婆婆说,这是我们家世代相传的宝贝啊,怎么能卖呢?这是我们的家规!我向这些佛像顶礼膜拜,并从心底里为这家人祝福。我想象不出这家人经破“四旧”、“文革”,还能将这些柜画完整保存下来的曲折故事,其间,该付出了多少担惊受怕乃至生命的代价啦!

我还在努力搜寻着关于画家的生平事迹和画作。虽然人们时常向我提起大师的微画,但是我对微画的兴趣早已淡薄。我看见的是一个画家如何与所绘对象融为一体,而不是技巧或雕虫小技的微画。当一个艺术家超越艺术攀上信仰或智慧之巅时,画家与画作就成为一个完整的宇宙,一个血肉相连气息相融的温暖世界 …….

我珍藏着一颗郎杰画师的画有莲师的青稞籽。在我眼里,在我心中,它如同《极乐世界》一样浩瀚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