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师范大学刚刚毕业的李旺秀,独自一人回到村里。

      李旺秀是李家庄近年来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听说,他的那个学校在一个大城市里,离这里很远很远。正是这种远,增加了那个城市的神秘感,那个学校,在我们心里,就是人间的天堂了。

      从人间天堂回来的李旺秀告诉我们:“藏族古人真厉害哪,哦不,是藏族文化厉害,真他奶奶的厉害!”

      听说,李旺秀在他的大学里,学的是藏文专业。这家伙和他的父亲一样,对藏文化痴迷到了梦里都背《萨迦格言》的程度。李旺秀的父亲叫李闹日,是村里唯一一个用藏文读传说中的《格萨尔王传》的人。他把自己读到的东西讲给儿子听,直接的一个结果,就是使儿子也爱上了藏文,爱上了那些奇异的书籍,什么《格萨尔王传》啦,《萨迦格言》啦,《水树格言》啦,在我们看来,都是些深得令人发憷的书。

      读了印有美丽藏文的书的李旺秀,一见我们,就会说藏文化的种种好处。

      这天,我们就模仿着他的口吻问:“怎么个奶奶的厉害法?”

      他说:“三个小屁孩,先说说你们都叫啥名字?”

      我们都十来岁了,他还叫我们小屁孩。但我们不生气,不但不生气,还有点自豪呢!

      我们依次大声回答:

      “李扎西。”

      “李嘉措。”

      “李才让。”

      他说:“好,名字还可以。我给你们念一段诗歌,仔细听着啊!”

 

      贤能的人在生死关头,

      也不会失去高贵的品德;

      纯金无论怎样烧烤,

      也不会改变本来的颜色。

 

      他问道:“好听吗?”

      我们忙不迭地点头,像极了三只啄食的黑头公鸡。

      为了证明藏族文化厉害,他又给我们念了两首:

 

      贤能的人若把学问隐藏,

      他的名声仍在世上传扬;

      把兰花装在干净的瓶里,

      它的香气还是飘往十方。

 

      低垂的果树总是果实累累,

      温驯的孔雀总有漂亮翎尾;

      只有贤能的人才有好美德,

      只有那骏马才能行走如飞。

 

      念罢,他解释说,这是一个叫萨班 贡嘎坚赞的古人写的,感觉很过瘾对吧!

      李嘉措说:“这样看来,你说的这个藏族古人,还真厉害。”

      李旺秀说:“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们这些吗?”

      我们摇摇头,像极了三头在烈日下发懵的黑头公羊。

      李旺秀说:“藏族文化是一种力量!”他举起右拳,坚定地挥动了几下。

      他又说:“其他民族的文化,都是力量。有些文化是很厉害的,大家都要做好被影响的准备。”

      看看,只一会儿功夫,他就成为我们头顶的第二个太阳了。

      其实多年以前,他就是我们羡慕的对象。说是多年以前,其实就是在他考入县上重点高中的时候。那应该是七年前吧,那时我七岁,刚刚上小学。李才让五岁,还是个小屁孩。李嘉措和我同龄,还没有上学,替家里放牛。大人们只要提到李旺秀,嘴里就发出“啧啧啧”的赞叹声,还要伸出大拇指,有力地上下晃动,似乎只有他才是全村人的骄傲。那在贡巴寺当喇嘛的李道吉不是李家庄的骄傲,木匠李嘎代也不是,阴阳先生李根旺不是,开砂场的李旦智更不是。

      但这种羡慕的结果,使我们有了说不出的酸楚,也有了说不清的困惑。直到李旺秀突然出事之后,这种酸楚才消失了,这种困惑也在突然间就不存在了。

 

 

2

 

      李旺秀的出事,要从一场饭局说起。

      我们生活的李家庄,是个奇怪的村子。

      这种奇怪,主要在两方面:

      一是全庄二十来户人家,汉族占多数,藏族占少数,除了李闹日父子俩偶尔说些藏话外,大家都说汉话。汉族人说汉话,很正常;藏族人说汉话,就比较反常了。问大人们,大人们就说:“先人发明的那种话,说得多的时候,都还在说。后来说得少了,就慢慢不说了。不说不说,就忘了。”

      我们小孩子都很奇怪:“藏话,也会像东西那样容易丢吗?”

      大人们解释说:“这就像一门手艺,你不做不做,就生了。再不做不做,就忘了。”

      我们偏要问:“那为啥李闹日和他儿子就会说呢?”

      大人们说:“李闹日年轻的时候,到一个叫夏河的地方搞过几年生意。李旺秀嘛,要么是他阿爸教的,要么就是在那大学里学的。”

      这解释似乎有些道理,于是我们不深究这问题了,转眼,又把这问题抛在脑后了。

      二是有个民俗很奇怪:只要谁家在三十里外的桑多镇上买回来啥东西,一旦被人看见,片刻功夫,会有几个人提着青稞酒上门来祝贺。说是祝贺,其实就是来混顿饭吃。买了东西的人家也不好拒绝,只好设席招待。席罢,众人散去,主人曲指一算,就会发现吃饭花了比买东西还多的钱,只好叹息一声:“天哪,驴钱搭上马钱了!”

      有一天傍晚,我和李嘉措、李才让三人坐在村口一块青色的巨石上玩羊骨游戏。当李嘉措快把所有羊骨快赢尽的时候,李才让差点就哭起来。

      李嘉措对李才让说:“又不是把你姐输给我了,哭个屁!”

      李才让看看我,带着哭腔说:“阿哥扎西,你听他还笑话我呢!”

      说着,他勾着头,“呜,呜呜,呜呜呜”地哭起来。

      我和李嘉措都吃了一惊:“这点破事也哭?”

      李才让也吃了一惊:“你们谁在哭?”

      “呜,呜呜,呜呜呜”的声音忽地在我们身后想起来。扭头一看,却是李旺秀的父亲李闹日骑着一辆新摩托,停在我们不远处,两手握住把手,双腿撑在地上,白色的夹克衫直晃人的眼。他咧着嘴笑着,露出好看的白牙,一副墨西哥电影里好骑手的模样。

      我们停止了羊骨游戏,围了上去。那是一辆崭新的雅马哈牌摩托车,深蓝的车身上照出了我们惊喜的面容,银色的车把上倒映出湛蓝的天空。摩托车车座后的捎货架上,盘着一捆紫红色的尼龙绳,中指粗细,看起来结结实实的。

      李嘉措问:“阿克闹日,这绳子是干啥用的?”

      李闹日笑嘻嘻地摸摸李嘉措的头说:“拴你们这些小牛犊用的。”

      李闹日把摩托车骑进他的家,在下院小心地支好。我们也跟了去,抚摸着他的新摩托,像抚摸一匹健壮的母马。

      李闹日刚在上院洗了脸,就有几人进来了。来的是又矮又壮的李旦智和三个乡亲,其中两人手里各提着塑料壶装的青稞酒。

      李旦智笑嘻嘻地说:“阿哥闹日,恭喜恭喜!”

      李闹日明知故问:“恭喜个啥?”

      李旦智说:“听说你从桑多镇骑了一匹好马来了,还不要人恭喜?”

      又扭头问跟随的几个人:“你们说对吗?”

      那几人拿眼看了看停在下院里的新摩托,应和道:“是啊是啊,买了新摩托,牌子这么亮的,能不恭喜吗?”

      说着就穿过上院,进了堂屋,拐入东边上房,脱鞋上了炕。李闹日只好跟进去,喊自家婆娘出来倒茶做饭。

 

 

3

 

      饭菜上来了。一盘猪排腊肉,热气腾腾,那香气直往鼻孔里钻。一盘洋芋,大而圆,泛着奶色。一个方盒,盒里装满糌粑,旁边一盘黄澄澄的酥油。每人面前搁着一个小龙碗,显然是拌糌粑用的。

      我们几个小孩,只能挤在窗外,隔着玻璃窗朝里看,吞咽着口水。

      但李旦智他们似乎还不满足,一个劲地朝李闹日嚷:“你的好酒呢?也拿出来嘛!”

      李闹日从高低柜里取出两个红色方盒。他打开了一个,从中拎出一个肚子浑圆脖颈修长的瓶子,像白开水一样的酒液就在里头晃动着,好看极了。他扭开瓶盖,在三个银色酒杯里斟满,一股酒香就弥漫开来。窗外的我们,也闻到那异样的香味了。

      李闹日的婆娘给我们也端来一盘洋芋。我们坐在院子里,一人抓了一颗。因为烫,剥皮时频繁换手,等吃进嘴里,感觉这就是人间最美的食物了。

      但李嘉措还记挂着那盘猪排腊肉。于是大家侧耳倾听,听那些大人们有没有给我们施舍的意思。

      我们都失望了。大人们只顾吃,只顾喝,早就忘了我们这些小屁孩。

      我们只好边吃洋芋边听他们聊天。他们先是夸李闹日,说李闹日有脏腑(有志气),竟然也办起了砂场,确实挣了不少钱,瞧瞧,连摩托车都买回来了。后来就开始夸李旺秀,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爱打洞,这不,这小子大学也毕业了,快吃上公家饭了。

      李旺秀不在家,听说去邻村亲戚家了。在孩子不在时谈孩子的事,似乎是大人们的正事。这不,他们又说起李旺秀的婚事来。

      只听得李旦智说:“旺秀该娶媳妇了!我大儿子结婚五年了,我都有两个孙子了。二儿子去年结婚后,儿媳的肚子也大了,眼看就要生了。”

      李闹日说:“你的两个儿子都没念书,结婚,当然要早。我这儿子,就爱念书,这不就把婚事给耽误了。”

      一人问:“那你家旺秀有没有看上谁家的丫头?”

      李闹日说:“还没,这年头娶个媳妇太吃力了,动辄就要十几万呢!”

      李旦智说:“娶媳妇还要掏钱啊?我二儿子的媳妇,就是他自个引来的,一分钱也没花。”

      李闹日说:“这个我们早听说了,你儿子厉害啊!”

      李旦智:“你儿子是大学生,应该更厉害,也引她一个算了。”

      几个人哄笑起来。

      李闹日说:“我儿子绵得很,还相信什么爱情呢,说要找个他喜欢的。”

      李旦智说:“爱情?那可是把聪明人变成傻子的东西!”

      另一人说:“就是,我们都吃过爱情的亏!”

      大人们又哄笑起来。

      李才让低声问我:“阿哥扎西,啥是爱情?”

      李嘉措抢着说:“爱情就是你喜欢上了一个小丫头,喜欢得睡也睡不着。”

      我点点头说:“对,就是睡也睡不着,吃猪排腊肉也不香的那种感觉。”

      李才让说:“可我还是觉得猪排腊肉好吃。”

      我们也笑起来,却不敢大声。

      只听李旦智又说:“在找媳妇这件事上,你的儿子没多大出息。”

      李闹日对李旦智说:“哪能跟你家比?你是龙,你儿子也是龙。想当年,你的婆娘还不是你连哄带骗引来的!”

      大人们又哄笑起来,似乎已经喝多了。

      李旦智说:“我看你家旺秀,念书把他的脑子给念坏了!”

      李闹日说:“你就别说我儿子了。说说你吧,也开着那么大的砂场,连娶儿媳妇的钱也舍不得花,要引人家尕丫头,也太小气了吧!”

      突然听到杯子摔在桌子上的声音,接着有人喝骂:“你说什么?你再说一句试试!”

      是李旦智的声音。显然,他被李闹日给说恼了。

      一人说:“我看再别喝了,阿哥旦智明早还要去砂场呢。”

      一人说:“对,少喝点,他要骑摩托去呢,喝多了,摩托肯定骑不成。”

      另一人说:“就是,就是,何况在闹日家里,我们闹成这样子,不好。”

      李旦智说:“不好个屁,走,不喝了!”

      只听得一阵混乱,接着,大人们从上房里涌了出来。

      恰好这时李旺秀回来了。他看到李旦智从上院往下院走,摇摇摆摆的,忙走过去要扶:“阿克旦智,这就要回了?”

      李旦智一把拨开李旺秀的手:“谁要你扶?没出息的娃娃,连个媳妇都找不到。”

      李旺秀也恼了:“你说啥?”

      跟在众人身后的李闹日哼了一声:“你家阿克旦智喝醉了!”

      李旺秀退到一旁。李旦智他们一个扶着一个,走了。

      李闹日对儿子说:“阿克旦智的话,你别放在心里。他这人,这两年挣了钱,有点狂。再说,他喝醉了,也不知道自己在说啥!”

      李旺秀站在下院,上房里的灯光照着他的脸,那脸色看起来是阴冷的。

      天色已经快黑了,院子里,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寒意,在往我们的身体里钻。我们忙对李旺秀摆摆手,赶紧出了门。

 

 

4

 

      酒宴散了,李嘉措随着李旦智们各自回了家。我和李才让还不想回去。想想吧,回去能干什么呢?除了睡觉,还是睡觉。睡不着觉,就只好瞪着灯泡一样的眼睛数羊,数来数去,还是数不清楚,只能熬到半夜,最后昏昏沉沉地睡去。

      于是决定在村北的公路上去浪浪,看看月色,听听风声,说些知心话。

      村北的公路是几年前返修的沙子路,平,直,宽展。两旁种着骡子那么高的柏树,四季都是郁郁葱葱的。白天,这条路上车多,人也多。晚上,除了向我们这样的游荡的小孩外,见不到几个大人。

      大而圆的月亮高悬在村庄的上空,使村庄越发显得安详而温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却是耐不住寂寞的那种声音。

      我和才让慢慢地走。月光下,人的影子都很短,缠在脚下,一刻也不愿分离的样子。这情景,像极了我和才让的关系。但我们都没说话。不是不想说,是不愿说。或者说,是担心一说话就会破坏这皎洁月光下的温馨的情景。

      大约走了五华里左右的路程,我们都有些累了。再走,就到另一个村庄的地盘了。我们停下了,离开公路,拐入一条山路,走了三十来步,找到了一处地坎,歇了下来。

      静坐了一会,李才让忽然指着我们从公路拐入山路的地方,轻声对我说:“阿哥扎西,你看那边有个人,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干啥?”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个黑影,在一个柏树上摸索着什么。

      我看了半天,蓦地记起一个传说,就对才让说:“那是不是老人们说的山叫鬼?”

      李才让啊了一声,忙用手掩住嘴巴。

      但这一声啊,还是惊动了那个影子。那影子没了任何动作,瞬间凝固了。我和才让更不敢动。过了好一阵,那影子又动起来,或许是因为一棵柏树遮住了我们的身影,才使那物没发现我们。

      那黑影在那棵柏树上折腾够了,又慢慢穿过马路,朝另一边的一棵柏树走去。黑影的身后,扭动着一条弯弯曲曲的东西,紧紧地跟着。

      李才让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妈呀,真的是山叫鬼!”

      山叫鬼是大人们讲给我们听过的一个民间传说: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先人们去森林里,总会有人遇到一两个山叫鬼。山叫鬼不是人,但有着人的样子,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

      传说曾经有一个先人,被山叫鬼折磨过。那次,他在林里砍柴,太迟了,就没回家。月亮升上来的时候,他感觉肚子饿,就出了窝棚找野果吃。忽然看到远处有一堆篝火,周围围着一群人。他循迹过去,找到了他们。

      “让我也烤烤火吧?”他说。

      那些人看着他,没一人说话。

      他突然发现那些人的脸上似乎少了什么,看了半天,看清楚了。

      “你们为啥都没下巴呢?”他惊奇地问。

      那些人本来或蹲或坐,这时都站起来,七手八脚抓住他的手脚。

      “没下巴,没下巴,把这人扔到山那下(边)!”他们齐声唱着,把他甩出手。

      他如腾云驾雾一般,飞行了好一段路程,终于落到一棵树的树梢,又从树梢上跌下来,跌了个昏迷。

      醒来后,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伤痕累累的他,失魂落魄地返回到村庄里,再也不敢在夜里出门砍柴了。

      但他遇见山叫鬼的事,就永久地传了下来,作为警戒世人的模本,被先人一代代传说着。

      我们被眼前看到的黑影吓住了,也被想起的传说吓坏了。坐也不敢坐,走也不敢走。

      那黑影在另一个柏树上摸索了好一阵,最后,终于朝着我们的村庄的方向,走了。

      黑影离开了,但那个条形的活物却悬在两棵柏树之间,轻轻地扭动着身体。

      我和才让都不敢凑近去看。待黑影地脚步声完全消失后,我们才决定回去。两人都不敢走黑影走过的公路,而是选择了一条路边山径,慌慌张张地返回到村子里。

      在村口,我们碰见了李旺秀的父亲。他本来黑黑地蹲在自家门口,一看我们走近,就倏地站起来,吓了我们一跳。

      他呵斥我们:“这么迟了,你们还在浪,说,你们到底有家没有?”

      我说:“我们睡不着,就想先转会儿,再去睡。”

      他似乎不愿意听我们解释,转身朝自家大门走去。

      我们也不再解释,只想各回各家。

      临分别的时候,李才让说:“阿哥扎西,看见了山叫鬼,我们会不会倒霉呢?”

      我说:“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李才让一脸惊慌,走进了自家的巷子。

 

 

5

 

      第二天,看见山叫鬼的我和李才让,啥事都没发生。

      倒是被我们仰慕的李旺秀,出事了。

      他死在了我们看到山叫鬼的地方。

      等我们赶到那里时,我们庄子里的人来了很多,有开铺子的李五个,做裁缝的喇嘛代,矮个子李旦智,木匠李嘎代,阴阳李根旺,屠夫菩萨保 …… 也有其他庄子的,在公路上自发地站成了两队。一队在南,是我们庄子里的。一对在北,是另一个庄子的。两队人的中间,一根紫红色的尼龙绳,拴在公路两边的两棵柏树上,没有断,下垂成了一条弧线。一个警察模样的人正在一头解绳头,或许因为系得很结实,他解了半天,也没解下来。

      除了柏树和绳子外,离另一个庄子的人偏近的地方,躺着一辆崭新的蓝色摩托车。我们认出那就是李闹日新买的那一辆。摩托车旁,也有一个警察,高个,黑脸,拿着个相机,在咔嚓咔嚓地拍照。

      但我们没见到旺秀的尸体。听说,他的尸体,已经被他的父亲抬走了。

      李嘉措悄悄地给我们说:“知道吧,旺秀是被勒死的。勒死他的绳子,就是那一条。你们看,还在抖呢!”

      我们的确看见了,那条绳子在风的吹拂下,轻微地摆动着,像刚刚打了架,还没完全静下心来的样子。

      我小声地对才让说:“是山叫鬼害死阿哥旺秀的。”

      才让吓得脸都白了:“要不要告诉警察呢?”

      我说:“先看看,再说。”

      李嘉措对我说:“扎西,你看那绳子,紫红的,新新的,好像是阿克闹日买回来的那一条。”

      他的话音低低的,但还是让在我们前面围观的李旦智给听见了。他回头问李嘉措:“你说那条绳子是李闹日的?”

      李嘉措回答说:“看起来像。我不能确定,这种绳子好多人都有的。”

      李嘉措又说:“不过,这条绳子很新,阿克闹日昨天跟营回来时,摩托车座上驮着一条,跟这条很像。”

      李旦智分开人群,走向给摩托车照相的警察。他叽叽咕咕地给那个警察说了半天,又回过头来朝我们站的方位指指点点。那警察一边听,一边朝这边看。

      李嘉措吓坏了,给我们说:“快走,快走,那警察要找麻烦呢!”

      我们赶紧挤出人群,连走带跑地往回赶。风在我们耳边飕飕地吹过,仿佛有鬼神在低声警告:“嘘——嘘——嘘!”

      有人在我们身后大喊:“哎,等一等,等一等!”

      可是我们不敢停下来,越跑越快了。

      我们没有摆脱掉那个警察的纠缠。当天中午,李嘉措就被带到李旦智家,那个黑脸警察详详细细地问起了绳子的事,李嘉措一五一十地说了。下午时候,我和李才让也被带到李旦智家,黑脸警察和颜悦色地向我们询问绳子的事,我们也给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黑脸警察像商量一件事一样温和地问我们:

      “你们知道是谁杀害了李旺秀吗?”

      “是山叫鬼!”李才让煞白着脸肯定地说。

      黑脸警察很奇怪地看了我们一眼。

      旁边的矮矬黑壮的李旦智也奇怪地看了我们一眼。

      李才让急了,他指着我说:“不信,你们问阿哥扎西,昨晚在那个地方,我们都见山叫鬼了!”

      黑脸警察和李旦智露出了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们只好把昨晚见到山叫鬼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他们了。我们还说了在村口碰见李闹日的事。

      那个警察的脸上露出了迷人的笑容,他拍拍我们的肩膀说:“不错,不错,你们两个都不错。”

      李旦智的脸上,却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他茫然地看着黑脸警察,嘴张得大大的,像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黑脸警察说:“快要水落石出了!”

      他像是给我们说的,又像是给李旦智说的,更像是给他自己说的。

 

 

6

 

      的确,当天晚上,事情就水落石出了。

      警察逮捕了李旺秀的父亲李闹日。

      大人们说,李闹日承认那绳子是他的,是他拴在两棵柏树上的。

      大人们说,他拴绳子,不是为了害自己的儿子,而是想害另一个人。

      大人们说,他的儿子天未亮就骑着摩托车去桑多镇,半路上被绳子挂下来,摔死了。

      大人们说,他的儿子是想去他念书的那个大城市里,叫回他的女朋友的。

      那么,李闹日到底想害的另一个人,是谁呢?

      我问李嘉措,李嘉措摇摇头说:“不知道,大人们想的,都很复杂。”

      我问李才让,李才让摇摇头说:“不知道,大人们的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俩反过来问我:“你知道他想害死谁吗?”

      我想了想说:“在李家庄,有没有他想害死的人呢?”

      我们坐在村口那块巨大的青石上,想了好半天,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好像三只搞不懂人世的黑头小秃鹫,耷拉着脑袋,准备回各自的家。

      刚要分手,却听见有人在暗夜的村巷里大声地叫嚷:“他就是想害死我呢,这狗日的就想害死我呢!”

      听声音,叫嚷的人,正是李旦智。

      只听得有人劝他:“他又没说要害你,说不定他想害的是别人。”

      另一人说:“就是,我听说木匠嘎代借了他的钱,一直没还;阴阳李根旺借了他家的牛铃铛,卸去了上头的铜钱;裁缝喇嘛代和他的女人不清不白的。说不定他想害他们中的谁呢!”

      李旦智骂道:“狗屁!我天不亮要去砂场的事,你们知道,他也知道。肯定是他听说我要骑摩托去,就设了这么一个陷阱,想害死我呢!”

      一人说:“这个倒有可能。我估计他是嫉妒你的砂场生意比他好,才使坏的吧?”

      李旦智说:“你这说法有道理。这个人的心,怎么就这么毒呢?”

      一人说:“别嚷了,别嚷了,人家刚殁了儿子,还说这干啥呢?”

      另一人感慨道:“这几年,生活条件好了,但人心,慢慢变坏了!”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嚷嚷闹闹地去了李旦智家。

      我们待在村口,听了他们的话,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说什么好。大学生李旺秀在几年前考上大学时的光荣,曾带给了我们太多的酸楚和困惑,那些难以言说的滋味,积蓄在我们的心里,成了微波荡漾的湖泊。现在,这湖泊里的水,都不重要了,似乎在瞬间就能消失殆尽。

      最终,我们三人谁也没说什么话,散了伙。

 

 

7

 

      第二天上午,听说李闹日家要办丧事了。

      当然,死了人,必须要办丧事的。问题是,这丧事到底谁办呢?

      “谁办?当然是李闹日办。”李嘉措说。

      我说:“他不是被警察给抓了吗?”

      李才让说:“听我阿爸说,还没抓,丧事办完后才抓呢!”

      李嘉措说:“我还听说李旺秀不能埋在祖坟里,要新踩个坟呢。”

      我问:“这是啥原因?”

      李嘉措说:“大人们说,他还没结婚,没有进祖坟的资格。”

      哦,我们明白了。这么怪的规矩,到底是谁规定的呢?

      不管是谁规定的,死者李旺秀,我们仰望的李旺秀,是进不了自家的祖坟了。看样子,他真的要待在独单寂寞的地方了。

      我们有点伤感,沉默着,像三只因失去偶像而失意落魄的黑头秃鹫。

      李嘉措说:“我们到他家去看看吧,听说庄里人都去了。”

      我说:“我不想去,我想上山转一转。”

      李才让说:“我陪你走吧,叫阿哥扎西转转去。”

      他们去了,只留下我一人。我呆了一会,脑袋里木木的。

      我上了山。山叫阳坡山,高不过百米,但山势平缓,山路弯弯曲曲的。正是早春时节,山上,刚刚经历过肃杀的寒冬的野草和灌木丛,已经萌发出了淡淡的绿色。朝阳早已悬在山顶,朗照着阳坡山,朗照着山下的李家庄。

      我一个人在山路上慢慢地走着,低头追忆与李旺秀有关的往事。忽然想起他崇尚藏族文化的事来。我总觉得他的崇尚,有想法,也有理由。他在那种文化里生活得久了,肯定有特别的体验,也有新的认识。可是,这个崇尚藏族文化的人,就这样忽然走了,他生活过的城市,他的老师,他的同学,也许还不知道他的命定的结局。

      这样想着,不自觉地抬起头来,向西方望去。那个方位,正是他念书的城市的方位。但这一看,却看到距我不远处,也有一人,背对着我,向西边望着。我没想到竟有人也在这山上,禁不住发出惊讶的叫声。声音惊动了那人,那人转身看我,我一眼就认出他是李旺秀的父亲——李闹日。

      我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是害人精,是杀人犯,但又是死者的父亲。

      我准备转身下山,但他喊住了我:“扎西,来,到我这来。”

      自从昨晚在村口听了李旦智他们的话,我也认定李闹日是个恶毒的人了。现在,当他喊我过去的时候,我的心因为害怕而剧跳起来,脑子里响起蹦蹦蹦的声音。

      我犹犹豫豫地走近他,停在离他大约十步远的地方。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看着我说:“你和嘉措他们,都喜欢旺秀,对吧?”

      我点点头,警惕着他,不敢说话。

      他又说:“现在,你们可能恨我,对吧?”

      我摇摇头,仍不敢说话。

      他说:“你们应该恨我,恨我,才是对的。”

      我不点头,也不摇头,更不说话。

      “是我害了他。”他低着头说,“佛祖早就说过,不可有害人之心,可我还是犯了这个戒。”

      他看了看我,见我紧闭着嘴,就不再期望我能回答他的问话了。

      他转过身,不再看我。

      我准备下山,但又听见他说:“白发人要送黑发人了!”

      我的心里一阵酸疼,终于没头没脑地给他说:“你要给阿哥旺秀选个好坟!”

      他转回身,看了我好一会。我说:“这样他会心安的。”

      他说:“你说得对,我也想给旺秀找个好地方。”

      他停顿了一会,又说:“不过,踏坟的事,有阴阳。超度的事,有活佛。他们都会给他做好的。”

      我说:“就是。”

      听我承认了他的观点,他露出一丝笑容,看起来却是苦苦的。

      他指了指远处高耸的西山,问我:“看见那山顶的雪了吗?”

      我说:“看见了,是积雪,好像一直都在那里。”

      “对,是积雪。”他说,“有些事发生了,那是没办法的事。”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解释说:“有些根子很深的怪想法,就像那些雪,是化不了的,一直就在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脸上掠过一丝痛苦。

      我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就朝那西山望去。

      那座山,是座阴山,也是座神山,确实有着高耸入云的样子。听大人们说,那山太高,太陡,很少有人能上到山顶去。曾经有几个还活着的人上去过,都说上头积着厚厚一层雪,有的地方还结了冰,稍不小心,就会滑到,跌下山去,连尸身都很难找到。除非气候突然暖和了,雪完全化了,人才有可能上得去。那样,人们就会觉得,活着,确实有点意思了。

      但是,那雪,什么时候才能化呢?

 

2

 

      李旺秀的出事,要从一场饭局说起。

      我们生活的李家庄,是个奇怪的村子。

      这种奇怪,主要在两方面:

      一是全庄二十来户人家,汉族占多数,藏族占少数,除了李闹日父子俩偶尔说些藏话外,大家都说汉话。汉族人说汉话,很正常;藏族人说汉话,就比较反常了。问大人们,大人们就说:“先人发明的那种话,说得多的时候,都还在说。后来说得少了,就慢慢不说了。不说不说,就忘了。”

      我们小孩子都很奇怪:“藏话,也会像东西那样容易丢吗?”

      大人们解释说:“这就像一门手艺,你不做不做,就生了。再不做不做,就忘了。”

      我们偏要问:“那为啥李闹日和他儿子就会说呢?”

      大人们说:“李闹日年轻的时候,到一个叫夏河的地方搞过几年生意。李旺秀嘛,要么是他阿爸教的,要么就是在那大学里学的。”

      这解释似乎有些道理,于是我们不深究这问题了,转眼,又把这问题抛在脑后了。

      二是有个民俗很奇怪:只要谁家在三十里外的桑多镇上买回来啥东西,一旦被人看见,片刻功夫,会有几个人提着青稞酒上门来祝贺。说是祝贺,其实就是来混顿饭吃。买了东西的人家也不好拒绝,只好设席招待。席罢,众人散去,主人曲指一算,就会发现吃饭花了比买东西还多的钱,只好叹息一声:“天哪,驴钱搭上马钱了!”

      有一天傍晚,我和李嘉措、李才让三人坐在村口一块青色的巨石上玩羊骨游戏。当李嘉措快把所有羊骨快赢尽的时候,李才让差点就哭起来。

      李嘉措对李才让说:“又不是把你姐输给我了,哭个屁!”

      李才让看看我,带着哭腔说:“阿哥扎西,你听他还笑话我呢!”

      说着,他勾着头,“呜,呜呜,呜呜呜”地哭起来。

      我和李嘉措都吃了一惊:“这点破事也哭?”

      李才让也吃了一惊:“你们谁在哭?”

      “呜,呜呜,呜呜呜”的声音忽地在我们身后想起来。扭头一看,却是李旺秀的父亲李闹日骑着一辆新摩托,停在我们不远处,两手握住把手,双腿撑在地上,白色的夹克衫直晃人的眼。他咧着嘴笑着,露出好看的白牙,一副墨西哥电影里好骑手的模样。

      我们停止了羊骨游戏,围了上去。那是一辆崭新的雅马哈牌摩托车,深蓝的车身上照出了我们惊喜的面容,银色的车把上倒映出湛蓝的天空。摩托车车座后的捎货架上,盘着一捆紫红色的尼龙绳,中指粗细,看起来结结实实的。

      李嘉措问:“阿克闹日,这绳子是干啥用的?”

      李闹日笑嘻嘻地摸摸李嘉措的头说:“拴你们这些小牛犊用的。”

      李闹日把摩托车骑进他的家,在下院小心地支好。我们也跟了去,抚摸着他的新摩托,像抚摸一匹健壮的母马。

      李闹日刚在上院洗了脸,就有几人进来了。来的是又矮又壮的李旦智和三个乡亲,其中两人手里各提着塑料壶装的青稞酒。

      李旦智笑嘻嘻地说:“阿哥闹日,恭喜恭喜!”

      李闹日明知故问:“恭喜个啥?”

      李旦智说:“听说你从桑多镇骑了一匹好马来了,还不要人恭喜?”

      又扭头问跟随的几个人:“你们说对吗?”

      那几人拿眼看了看停在下院里的新摩托,应和道:“是啊是啊,买了新摩托,牌子这么亮的,能不恭喜吗?”

      说着就穿过上院,进了堂屋,拐入东边上房,脱鞋上了炕。李闹日只好跟进去,喊自家婆娘出来倒茶做饭。

 

 

 

7

 

      第二天上午,听说李闹日家要办丧事了。

      当然,死了人,必须要办丧事的。问题是,这丧事到底谁办呢?

      “谁办?当然是李闹日办。”李嘉措说。

      我说:“他不是被警察给抓了吗?”

      李才让说:“听我阿爸说,还没抓,丧事办完后才抓呢!”

      李嘉措说:“我还听说李旺秀不能埋在祖坟里,要新踩个坟呢。”

      我问:“这是啥原因?”

      李嘉措说:“大人们说,他还没结婚,没有进祖坟的资格。”

      哦,我们明白了。这么怪的规矩,到底是谁规定的呢?

      不管是谁规定的,死者李旺秀,我们仰望的李旺秀,是进不了自家的祖坟了。看样子,他真的要待在独单寂寞的地方了。

      我们有点伤感,沉默着,像三只因失去偶像而失意落魄的黑头秃鹫。

      李嘉措说:“我们到他家去看看吧,听说庄里人都去了。”

      我说:“我不想去,我想上山转一转。”

      李才让说:“我陪你走吧,叫阿哥扎西转转去。”

      他们去了,只留下我一人。我呆了一会,脑袋里木木的。

      我上了山。山叫阳坡山,高不过百米,但山势平缓,山路弯弯曲曲的。正是早春时节,山上,刚刚经历过肃杀的寒冬的野草和灌木丛,已经萌发出了淡淡的绿色。朝阳早已悬在山顶,朗照着阳坡山,朗照着山下的李家庄。

      我一个人在山路上慢慢地走着,低头追忆与李旺秀有关的往事。忽然想起他崇尚藏族文化的事来。我总觉得他的崇尚,有想法,也有理由。他在那种文化里生活得久了,肯定有特别的体验,也有新的认识。可是,这个崇尚藏族文化的人,就这样忽然走了,他生活过的城市,他的老师,他的同学,也许还不知道他的命定的结局。

      这样想着,不自觉地抬起头来,向西方望去。那个方位,正是他念书的城市的方位。但这一看,却看到距我不远处,也有一人,背对着我,向西边望着。我没想到竟有人也在这山上,禁不住发出惊讶的叫声。声音惊动了那人,那人转身看我,我一眼就认出他是李旺秀的父亲——李闹日。

      我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是害人精,是杀人犯,但又是死者的父亲。

      我准备转身下山,但他喊住了我:“扎西,来,到我这来。”

      自从昨晚在村口听了李旦智他们的话,我也认定李闹日是个恶毒的人了。现在,当他喊我过去的时候,我的心因为害怕而剧跳起来,脑子里响起蹦蹦蹦的声音。

      我犹犹豫豫地走近他,停在离他大约十步远的地方。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看着我说:“你和嘉措他们,都喜欢旺秀,对吧?”

      我点点头,警惕着他,不敢说话。

      他又说:“现在,你们可能恨我,对吧?”

      我摇摇头,仍不敢说话。

      他说:“你们应该恨我,恨我,才是对的。”

      我不点头,也不摇头,更不说话。

      “是我害了他。”他低着头说,“佛祖早就说过,不可有害人之心,可我还是犯了这个戒。”

      他看了看我,见我紧闭着嘴,就不再期望我能回答他的问话了。

      他转过身,不再看我。

      我准备下山,但又听见他说:“白发人要送黑发人了!”

      我的心里一阵酸疼,终于没头没脑地给他说:“你要给阿哥旺秀选个好坟!”

      他转回身,看了我好一会。我说:“这样他会心安的。”

      他说:“你说得对,我也想给旺秀找个好地方。”

      他停顿了一会,又说:“不过,踏坟的事,有阴阳。超度的事,有活佛。他们都会给他做好的。”

      我说:“就是。”

      听我承认了他的观点,他露出一丝笑容,看起来却是苦苦的。

      他指了指远处高耸的西山,问我:“看见那山顶的雪了吗?”

      我说:“看见了,是积雪,好像一直都在那里。”

      “对,是积雪。”他说,“有些事发生了,那是没办法的事。”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解释说:“有些根子很深的怪想法,就像那些雪,是化不了的,一直就在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脸上掠过一丝痛苦。

      我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就朝那西山望去。

      那座山,是座阴山,也是座神山,确实有着高耸入云的样子。听大人们说,那山太高,太陡,很少有人能上到山顶去。曾经有几个还活着的人上去过,都说上头积着厚厚一层雪,有的地方还结了冰,稍不小心,就会滑到,跌下山去,连尸身都很难找到。除非气候突然暖和了,雪完全化了,人才有可能上得去。那样,人们就会觉得,活着,确实有点意思了。

      但是,那雪,什么时候才能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