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房隐约听见电话铃声从客厅飘来,我搁笔直奔客厅,煞有介事地对铃音响的地方应承道,“来了!来了!”

    自从儿子考上大学后,我就把这屋子征用为我的“书房”,等他放假回来又让位于他,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是我们家三代人中学位最高的人物啊!如果在江浙皖一带他是举人,在祠堂里是牌位显赫的人物啊!

    我抓起话筒还未凑近耳边就听见话筒里传来急不可待的确认声“是叔叔益西吗?”。

    “是是,请问?”

    “你好,我是局办公室小韩••••••”没等我客套半句,话筒里又传来鞭炮般密集的声音,“你的退休报告已经交到分管人事的局长那里了,一有消息就电话你,我现在忙得不可开交,叔叔益西,再见。”

    我还没来得及说再见,这位代管我们电影公司的广电局办公室主任就把话筒吧嗒一声挂了,语速急如闪电,回敬的客套话还包在嘴里,“这死娃娃,跟火烧屁股似的,又没得前列腺炎,尿频尿急都没有这么急啊,”话虽调侃但又略带备受冷落的不快。

    不快的情绪堵塞了我写作的思绪,我将钢笔的笔帽套住笔尖,放在格子本上发呆,长久地注视着深绿色的笔。这支跟随我近三十年的“英雄牌”钢笔记录着我的“英雄史”,而今依旧走笔在我自认为的“英雄史”里。

    我姓张名益西,父亲姓张,汉族,母亲是藏族,典型的“团结族”。平日里,大家都省去了我的姓,直接叫我益西,晚辈叫我叔叔益西,同辈的叫我阿哥益西,孩子们叫我爷爷益西。我们这个位于金沙江畔的小城,是藏汉杂居之城,交融后的文化衍生出了自己的特色,习惯把姓名放在称谓的后面。我知道,熟习我的人都在益西前加上电影两字,叫我‘电影益西’,“电影益西”成为我的绰号,因为我的“饭碗”是农村电影放映员。

    在农村,所有的男女老少连‘电影益西’都省去了,绰号变为“红旗渠叔叔”。为什么呢?那时一个农村放映员手里的片源是非常有限的,仅有《地道战》《地雷战》《红旗渠》《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几部影片,给乡亲们放得最多的电影就是大型长纪录片《红旗渠》而且绝大多数70后80后的农村孩子们是看着《红旗渠》长大的。

    一旦我进入村寨,‘电影益西’像雾一般地蒸发了,取而代之的是‘红旗渠叔叔’这称呼,它成为我的大名,成为我职业的代名词。

    无论春夏秋冬,当我牵着驮电影机的骡子出现在村口,驮骡脖子上的铜铃晃荡出来的声音便敲开了山寨沉寂的大门,它更是一个喜庆的信号。第一个看见我的大人或小孩就会惊异地吐出舌头,像战争时期的传令兵一样高喊“红旗渠叔叔”来了,一边叫一边喊,“啊嘛嘛(惊叹语),‘红旗渠叔叔’又来了!‘红旗渠’又来了!”嘿嘿,我管那些孩子们叫“移动的烽火台”。

    嘿嘿,“红旗渠”又来了,这话像一个大合唱的引领者,顿时,整个山寨人声鼎沸,热闹的气氛像流感一样快速地传播给牛羊鸡狗猫猪,动物们也凑热闹似地发出欢快的响应声。

    那一刻在我的眼里,整个山寨像地震一样晃动起来,我看见相告者在乡间的小道上奔跑着,所经之处便腾起黄龙般的烟尘。为什么会腾起黄龙般的烟尘呢?金沙江两边峡谷两岸的山寨一味地缺水,形成干旱河谷地带,加上强烈的日照,焚风顺着河谷吹,把河边到半山腰间的水分吹干了,形成光秃秃的山脚和山腰,仅有一些耐寒的仙人掌一类的植物,因此羊肠般的小道只要有人和牛羊奔跑,自然就会卷起浓浓的烟尘遮天蔽日。进入小春作物抽穗的时节,这里雨水的蒸发量是降雨量的四倍以上,可想而知这里的干旱程度。

    那个年代,电影像勾魂的情人一样让村民们心花怒放,人们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心里都在告诫自己,手中的事等看完电影再干也不迟,要不然耽误了看电影,说不定要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了,于是大家扛起板凳直奔晒场,给自己占一个理想的看电影的位置。那急不可待的景象冲淡了我一路的疲惫,顿时感到自己像“皇帝”一样,神清气爽,崇高伟大起来。

    藏寨的‘挨家挨户’跟内地的村落形态是迥异的,它不是一幢连着一幢,一排连成一排的,而是星罗棋布的。我的到来整个村寨跟过年一样一片欢腾,空气顿时热烈得摩擦出火花一样,全村的沸腾意为着人们今晚能看上电影了。嘿嘿,现在叫精神盛宴,我们从前叫给眼睛打牙祭。

    一个农村放映员,嘿嘿,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你说有多“牛”!那是很受欢迎很吃香的职业啊!特别在广大的不通公路的农村牧区,我,享受着现代的影星歌星一般的超级待遇。这待遇至今让我想起吃香喷喷酥油煎蛋的香味,嘿嘿,在上个世纪物质极度匮乏七十年代,能在藏寨吃上老乡给你做的酥油煎鸡蛋,那可是“皇帝”般的待遇啊!

    哎,一晃三十多年快过去了,酥油煎蛋的味道还在舌尖上在记忆里浓浓回味着。

    巴掌大的县城,嘿嘿,一件事情的只需口头传播,不出一支烟的功夫便家喻户晓了。得知我交了退休报告,一些在退休后走出郁闷阴影的先退者见面同我握手时,暗示性地用力一捏,似乎在说:“电影益西,注意,更年期、待退阶段一定要平和,一定要淡定啊!”

    为顺利度过“退休综合症” 我给设计了一个“科研”项目,不过这个项目只针对自己,不带普遍性,不传播、不做献身说法。

    为了仔细体察不良情绪爆发时生理和心理的变化,我曾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的皮肤和倾听自己的心脏跳动,看看皮肤下的血管会不会突然暴突甚至爆裂,感受心脏会不会像打鼓一样跳出胸腔,嘿嘿,还好这些不良反应在脑袋里迅速形成向四周扩散的气浪要爆裂时,突然有一扇阀门打开了,那股气顺着这个通道流走了,头重脚轻的压力突然间降低了,似乎被气浪冲走的四肢又回到身体。我捏捏拳头跺跺脚获知恢复了知觉,嘴里顿时口舌生津,这或许就是中医说的行气止怒吧?答案暂时不得而知,嘿嘿,只好告诫自己要慢慢体悟、慢慢研究。

    刚才韩主任“箭”一般的语速让我提前感受了晚秋的冷风,在脑海里,一片被太阳烤灼的秋叶在秋风的扫落下从枝头翻飞着落向地面,翻飞着退休前的失落感第一次浸入我的骨髓,凉凉的,像站在空旷的雪地上无助而落寞。

    我不知拿着话筒望着天花板有多长的时间了,等回过神时,我无奈地耸耸肩,一抿嘴将头靠在肩上对着天花板苦笑了,“唉,到点了,用胸怀宽广的姿态接受冷落吧。不能像有些退下来的老家伙们,一失落就生病、一生病就怨这怨那、在怨声中更加郁闷孤独。

    “佛说这是没有放下我执造成的,叫人学会放下我执,同儒家的创始人孔子说五十知天命,六十知耳顺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说法不一样,就像老外说洋芋是马铃薯,内地说洋芋是土豆,我们这里说马铃薯和土豆就是洋芋一样,那完全是一回事。”我常这样“举一反三”。

    放好电话筒,记忆里无意中飘来交退休报告的前一晚在枕边与妻子的对话。我把感悟告诉妻子,她的反映让我意外,她咯咯咯地笑了,笑中抖动着胖胖的身子翻将过来神情诡异地直视着我,翻身的迟缓像《动物世界》里播出的北极的海象,那双眼皮上都有皱纹的眼睛却格外传神,仿佛在我的脸上找到了什么可以让她发笑的笑点,片刻过后,把胖胖的脸贴近我的胸膛,说:“要中秋过后你才五十五,是不是?”

    这带着久违的青春入侵突然穿胸而入把心烤得暖暖的,突入的幸福感像伸懒腰一样传遍全身,我点点头回答她的问话。

    接下来持续的幸福让我难以置信,她的脸上出现一阵多年都没有看见过的那种诡秘直视着我,眼神里燃烧着生殖期最旺盛时才有的光焰,当我还在纳闷时,她嗲声嗲气地说:“阿哥益西,你还年轻呢,你们男人八十岁都能生娃娃,”边说边快速伸手令我淬不及防地捏做我的那“玩意儿”,同时爆发出响亮的笑声,这般放肆同她年轻时的内敛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出乎意料的生猛动作和极为隐秘的笑声把我带回她生理最需求的年龄段,那是十多年前的美好时光啊!这种呼唤将我从“壮士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中拉回少年时的冲动中,我感到全身的血液一个劲地朝“那玩意儿”处奔涌,直到像硬邦邦的消防管道那样,我立刻意识到那个诡秘的微笑是在对我说:“帅哥,进攻吧……”

    我有些淬不及防地应对了妻子突然爆发的激情。“进攻”在晕晕乎乎中草草完事,知道那是心痛我的妻子在用她的方式宽慰我。

    回顾中我摇摇头,感到了自己的力不从心。我把目光移向挂在墙壁上的镜框,里面放了我和志玛近三十年的结婚照,我两小心翼翼地像捧婴儿一样捧着 “红宝书”,“红宝书”是毛主席语录的选登,用大红色的塑料布作包装,上面印有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头像,头像下面印着毛主席语录五个字。毛主席他老人畅笑着家见证了我们最为幸福的定格。

    望着镜框,焦距渐渐地模糊起来。

    逐渐升高的太阳光悄然进入藏房东面的窗口,正好把我的影子投放在装照片的镜框上,我感觉到照在背后的阳光暖洋洋的,不瞒大家,这种暖洋洋的气氛曾经纵容我去搞定她。

    嘿嘿,那是临终归天都将附在灵魂上的记忆。

    那是在为妻子的村子放映《红旗渠》的一天下午。静悄悄的,偶尔有鸽子煽动翅膀与空气摩擦发出声音。她家屋顶晒台靠窗的麦草堆边,麦草被阳光染得金黄,在流金溢彩的映衬下,她那有着藏人和纳西人血统的眼神和麦麸色的皮肤楚楚动人,她的眼珠微微有些发蓝,配上高高的鼻梁显得有些超越东方美的那种扁平,有些欧式的突兀,眼神在措手不及的期待中突然间变得迷离,像盲人在等待什么突如其来的某种接受。那一刻,她用上牙轻轻地咬着下唇,似乎略带怒气地看着我,异常地美丽,那绝对是传说中的度母(仙女)现身,我冒着犯法的冲动颤抖着身体像饿狼一样朝她扑去。

    快要燃烧到喉头的欲望导致了动作过于粗野,我不慎被脚下锄头绊了一下,锄头哐当一声惊吓了一群在草窝里的燕子,受惊的燕群一股脑扑腾着翅膀惊慌而逃,打破了乡间傍晚的宁静,楼下的看门狗闻冲着发出的响动声的楼上昂起硕大的头狂吠不已。

    “志玛,快去看看是不是有人来了,阿黑叫的那么凶。”志玛红着脸理理头发应声而去。她的身影在藏式的独木梯上像猴子一样敏捷而快速。

    望着瞬间消失的心上人,我恨自己该死的腿和那把该死的锄头坏了我的好事。“该死!煮熟的鸭子飞了!”

    等到“煮熟的鸭子喂进嘴里”时已是两年后我们结婚入洞房的时侯了。那年月,我们这些放映员每走到一个村寨,通常都吃住在公社或大队干部的家里。我的妻子格桑志玛的阿爸就是大队干部。嘿嘿,我这个凭借放映员权利的贪色鬼就是这样在美妻家里穿梭自如的,俗话说得好,“美女怕羞夫”,天长日久了,美女也耐不住了,终于投入了我这公家人的怀抱。直到把美妻抱在怀里,我才明白一个道理,这道理就是“爱情就是要生缠死缠,就是要死缠烂打,在众多的纠缠者中,当你缠得只有你一个人时,你就是胜利者。”

    这是我当放映员给我带来的最大的丰收,嘿嘿,还有喜获丰收的事,我将慢慢给你道来。

    在镜框中反着金光的照片里,妻子穿一套泥巴色的藏装,白色的府绸衬衣翻卷在领口和袖口处,两条粗粗的发辫一条搭在右肩上。当时在摄影师的安排下,按照内地的规矩我坐在左边,她坐在右边,男左女右的规矩如今早已延伸到了洗手间,人吃饱穿暖有两个闲钱就开始做派了。

    “喂,好,右边的女同志的头微微在靠向男同志的头,”摄影师从盖在取景框的黑色平绒里钻出来,一只手捏住快门的气球,一只手竖起一根指头举在嘴边,和颜悦色地抓怕我们最佳的表情,“好,女同志用舌头舔舔下唇,润润嘴唇,好有光点,哎,好!就这样,”随即啪嗒一声按下了快门,三十年年前我俩就在县城里唯一的一家电光照相馆里留下了这一告别单身的结婚照。

 

    有半个月没有去办公室了,退休报告递上去后我便待在家里待退。

    同格桑志玛分好工,上午我在家里给写州里的唯一一家党报副刊和一家文学刊物写些短文章,下午替妻子守小卖部。

    “嘿嘿,撰写文章,听上去蛮有才的,是吧?”我用手捂住半边嘴小声告诉你,我在报刊上发的也就是一些豆腐块文章,仅仅比刊物和报纸业内人士称的“题花”大一些,很少有上了一千字的,所得的稿费还不及小卖部卖冰糕所赚的零头。嘿嘿,有点寒碜是吧?但这不能相比,像我这样在五十年代中期来到世上的,正直社会主义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欣欣向荣的时期,那个时期人的追求和认识,就是现在人们所说的价值观,荣誉和金钱是有相当巨大的差异的,我敢打赌,那时的荣誉绝对大于金钱。

    80后的晚辈们不信可以去问问你的长辈,看看我这个介于知天命的小老头撒谎没有。

    到了我这个年龄,每每在报纸或刊物上发表一篇文章,那愉快的心情比晚上抱着格桑志玛逐渐松懈发胖的身子要幸福十倍(这是私房话,不要外传哈。),当然,老实说,这跟年轻时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生命的旺盛期和精神的成熟期是成反比的,但这也不是绝对的,有的两者之间的幅度不大,甚至很靠近。

    这种幸福感在年底的宣传文化表彰会上攀升到极致。每当得到县委县府分管领导的赞赏和表扬,得一个“弘扬文化先进工作者”之类的表彰和两三百元奖金或一床羽绒被盖或一个高压电饭煲什么的,在众目睽睽的审视下,我那双微微颤抖的手握做发奖领导的手,那一无比荣幸的时刻,就连回味在嘴里的口水都是带甜味的,嘿嘿,瞧瞧我们这代人的出息。

    至今我家那幢十三根柱子三楼一底的藏式房里,专门还腾出一间屋子做陈列室,里面陈列着印有“反修防修”或“抓革命促生产”等字样的搪瓷茶缸;有上山下乡时军用水壶或军用挎包军用胶鞋;还有下乡最实用的能装五节电池的手电筒或上发条的闹钟之类的……

    后来才有改革开放后发的那些大件、值钱一些的物品。从茶杯——水壶——被套——半导体收音机——越战时的绿色薄毛毯——锑锅——高压电饭煲——羽绒被,这些纪念品按照线性时间的排列你可以看见时代的进步和发展。

    另外还专门用一壁墙用来悬挂各种款式的大小不一的毛主席纪念章,耐心细腻的女儿曾经用大半天时间清点了像章的枚数,共计五千八百四十枚,半个军的数量。那是我们全家人顶礼膜拜的圣墙,“三忠于四无限”的时代那面墙太神圣了,至今都让我肃然起敬。

    当然啦,这些奖品和纪念品都跟我当放映员有关,就像“红旗渠”成为我的代名词一样。

    有半个军的数量的毛主席像章是多亏《红旗渠》带给我的灰色收入,也多亏了兵站的站长夫妇。回想起这事真巧,宋站长就是林县人,对发生在家乡的奇迹——红旗渠情有独钟。每次给兵站放电影他都要我加演《红旗渠》,战士们心里憋着一股气,因为他们看腻了,倒也是,如果天天让你吃回锅肉你能行吗?但宋是一站之长啊,大伙儿敢怒不敢言。

    后来宋站长转业回老家了,临走时所有的生活用品都装箱打包了,唯独那箱三百多斤重的各种样式的毛主席像章令夫妻俩犯难,嫌拿走太过于沉重,但又不敢遗弃或扔了,遗弃扔掉是对伟大领袖的不敬啊,一旦发现那是要丢饭碗坐牢的,如果把它们用捐赠的方式交给组织也许会留下怕麻烦带走的不忠嫌疑,为这事两夫妇三天前就急得一筹莫展,常常在半夜里还在想办法呢。

    正在两口子犯难之际,我的出现解决了这件火烧眉毛的难题。宋站长是属于那种“弹子盘”式的脑袋,头脑转得有“弹子盘”那么快,别看他面带猪像,可心里却是大大地明亮啊!“喂,老婆子,快给老朋友益西泡茶。”他老婆应声从里屋端来清茶。

    你猜他怎么对我说:“哎呀呀,瞧瞧,我们的孩子王来了,电影真是个神奇的玩意儿,你是放电影的,不要说孩子,就连我们当大人的也都着魔,不要说孩子们天天想围着你转,就连我们大人们也想围着你转呢。那么多娃娃们整天围着你转,太羡慕你了,”看着我越听越迷糊的表情,宋站长停顿了片刻,然后异常亲切地握住我的手,说:“益西同志,我明天就要离开这舍不得的地方回老家了,委托你办一件既光荣又神圣的事,”说罢便拉着我的手指着那一箱子像章,说:“替我把这箱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章发给那些孩子们吧。”

    嘿嘿,不瞒你我是毛主席像章的痴迷收集者,面对“从天而降“的一大箱子的伟大领袖,汇集在心脏的血液汹涌澎湃,澎湃得让我有些眩晕,如梦如幻中,我不停地问自己:“我没有做梦吧?”。我端起茶杯猛喝一口,以便凉凉“燃烧的胸腔”。

    而今我红着脸坦白,我没有把那些像章按宋站长的要求发给孩子们,而是被我截留了,说截留是对自己客气,其实那完全就是“贪污”啊!一种充满热爱、善意混着羞耻的“贪污”。

    但这事差点露出马脚,二十年后宋站长满怀老西藏的心情故地重游,在兵站为他举办的“老站长回家”的欢迎宴会上,这位已是满头白发的老站长在酒后还颇为惭愧地向我一五一十地“吐出”了当年毛主席像章的真相。他的真情流露真相让我愧疚,但一张老脸皮却没有发红,只觉得皮肤下的羞愧像浇上了酥油一样在燃烧。没办法,当时那个年代,收藏毛主席像章成为一种爱到骨子里的时尚,只申明一点,这跟时下的拜金和物质主义的贪婪无关哈。

    在我的“陈列馆“里,有两件我一生中最重要最珍贵的纪念品,一件是两部伴我一生的电影胶片《我们村里的年青人》《红旗渠》另一件一台国产长江16毫米甘光溴钨灯GS-16HX电影机。当然,这只仅指事业上的,生活上绝对有一样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就是我的老婆格桑志玛。

 

    生意红火的格桑志玛小卖部主要经营副食品、小百货和学生文具之类的小商品。距县一中的和建设小学仅百米之距,距十字街最热闹的地方仅隔着三十米远,街道两边全是小商铺、小餐馆。这样一来被我称为的三股“势力”的购买力量把小卖部弄得红红火火。

    格桑志玛曾似懂非懂地问我:“哪三股势力呢?”

    我掰起手指头告诉她,“中小学的两千多学生算一股;大小餐馆来买卖烟酒的算一股,零零星星的散客算一股。”哈哈,其实三股势力是我在收音机里听见的说包括阿富汗周边的国家和地区的新兴恶势力,我把它用在了妻子的小卖部的市场分析上。

    话还没有说完她早已领会这“三股庞大势力”带来的收益,伸出胖嘟嘟的手指头轻轻地揪住我的嘴皮说:“你们汉人老大哥真会总结。”笑眯眯地给我抛来媚眼小声说,“小乖乖,妈妈晚上好好慰劳慰劳你哈。”说话间把收银盒塞给我,意思是轮到我守铺子了,随后抱起一件啤酒箱放在三轮车上送货去了。其实夫妻俩到这个年龄两性事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而已。

    望着那脚蹬三轮车熟习的背影,无论她今天穿藏装还是明天穿汉装,头上那顶白底蓝花的大沿遮阳帽成为妻子的标志,宾馆餐馆的人远远看见那顶遮阳帽就知道老板娘亲自来送货了。就是这样一位支撑起一个家庭的女人,为生计无怨无悔地穿梭在烈日里、风雨里。

    90后的孩子们绝大多数是婆婆奶奶、爷爷外公、爸爸妈妈的小宠物,绝大多数都是好吃的“五香嘴”,放学后常常把挂着汉藏两种文字招牌的《格桑志玛小卖部》围得水泄不通。

    喜欢吃糖的卖口香糖买棒棒糖,喜欢吃辣的就买麻辣萝卜干或辣味很重的油酥虾米,喜欢喝饮料的就买什么百事可乐或雪碧之类的,孩子们快乐地满足着自己的小嘴,我的大嘴笑得合不拢。

    顺便解释一下,我的快乐跟小卖部的生意兴隆无关,叫我感叹的是这些娃娃们的确赶上好日子了,跟我年轻时在农牧区放电影看见的孩子们那简直是天壤之别。现在的孩子们仅从那些零食袋里配搭的中外卡通人的头像就足以让从前的孩子咋舌,数量之多,名称之多让我记忆不完,就我所知道的就有什么一休、阿童木、尼尔斯、黑猫警长、一只耳、苏克、贝塔、皮皮鲁、哪吒、金刚葫芦娃……六七十年代的孩子们只知道电影《小兵张嘎》中的嘎子、《烽火少年》中的小松,少得可伶,单从我职业的角度就能看出过去和现在孩子们信息量的悬殊。

    我妻子人缘极好,如果有逛街或散步走累了的老人要停下在小卖部歇歇脚,她会热情地端来凳子让他们休息,同他们聊天;如果是乡下来的熟人去办事要寄放东西,不管物品贵重与否,她会毫不推辞地替别人看着,总是笑着说:“快去快去,没事,放那儿吧,我替你看着。”;就连擦皮鞋的都爱在小卖部旁边放上凳子招揽生意,因为她会给他们安全感,每当工商或是城管来驱赶他们占道经营时,她就会让他们收起家什进小卖部躲“猫猫”,极赋同情心地说:“管是该管,像他们这些挣点毛毛钱的,管得太严就没饭吃了,造孽啵,造孽啵。”

    妻子常常把发胖身子靠在货柜边沿,脸上的笑容跟常年积雪的拉贡雪峰一样终年不变,笑容同拿着钱伸直小手大声叫着志玛阿姨的孩子们构成了“清明上河图”中某一的小景,百叫不厌地应承着。嘿嘿,小生意红红火火,不瞒你说,小卖部的利润比我的工资强多了。

    唉,细想起来多少有些惭愧,支撑起这个家多了亏她。她嫁给我的前二十年,我一年四季在乡村奔走,一年之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在家里。虽然户口上写着户主张益西,其实这个家,我的爱妻、我的格桑志玛才是真正的顶梁柱啊。

    最让我一辈子歉疚的是生大女儿时我不在她身边。那时她还在农村,我只知道她的预产期是在八月十三日,我特意选好放映的时间,轮到他们村正好是八月十三号,一来可以在她身边,二来可以完成任务,两全其美。

    预产期那天我一早从甲因乡就出发了,一口气走了三十五里路,不到吃午饭的时间就到达村口的荞麦地,心想只要看见那座季节河的木桥便到丈母娘家了。当我以消防队员的速度冲刺到丈母娘家时,一进家门就傻眼了,丈母娘正在哄生下来一周的女儿睡觉。看见熟睡的女儿,我的泪水哗哗地流淌出来。那一刻,兴奋、愧疚、自责使我感到身体像电动筛子一样在发抖。看看手里拎着的千方百计弄来二十个鸡蛋、两斤白糖(白糖是十个人的配额,当时计划供应每人每月二两白糖,知道我妻子要生孩子了,同事们凑的。)、十个点心,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心在问:“这够吗?这能弥补吗?也许这些东西再多十倍百倍,都是不够的。那是我欠她们母女两的一份情呀。”此时,妻子正背着满满一背新掰的玉米从远处的小径回家,虚弱的身子在小径上悠悠晃晃的,虽然在藏区产妇没有坐月子一说,三天后下地干活是常事,但我再也忍不住了,她晃悠悠的身子晃“碎”了我的心,我竟然情不自禁地失声痛哭起来。现在回忆起来,觉得那一瞬间自己特有男人味,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那次是着着实实伤心了一回。

    放电影的当晚,我从中拉姆的嘴里获知了妻子生女儿时的惊心场面。

    藏区叫拉姆的不少,为了加以区别,年龄大的叫大拉姆,年龄偏中的叫中拉姆,年龄小的叫小拉姆。中拉姆似乎不是来看电影的,而是专门来告诉我我是怎样当爸爸的。

    当我那台国产长江16毫米电影机关上换片机旁边的灯后她迫不及待地说,“一个星期前村里就开始收玉米了,记得那天午后的太阳光特别的烫人,我从离你们家地里不远的坡上下来路过时看见阿姐志玛背着一背篼包谷,阿姐吃力的样子真让我担心,我用开玩笑的口气劝她说,‘压着你,我一点也不心疼,可千万别把肚子里的娃娃压住了哦。’阿姐吃力地对我笑笑,她点点头说,‘背完这背篼就休息。’还没说完就把背篼底顺势放在旁边的一个能歇脚的土坎上,对我说,‘你先走,我歇歇就来。’看见她满脸的汗水,‘没事吧?’话还没问出,见她嘴都有些变歪了的样子,一只眼睛也随之半睁半闭的,半边脸上的肉不停地抖动,那是疼痛的表现,‘怎么,这么快就发着了?”我问,‘快,快去叫我阿妈来,痛得不行了。’‘好,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一定要稳住哦。’她咬着牙朝我点点头。半个小时后我带着阿姐志玛的阿妈和舅母赶来了。但眼前发生的一切让我惊呆了,阿姐志玛无力地瘫软在斜坡上,与此同时她的怀里再次传出婴儿响亮的哭啼声,‘天呢,菩萨,这么快,’志玛的阿妈的口气就像是在做梦一样,等她回过神来时,有经验的舅母大格桑已经解下腰上的围裙把血糊糊的婴儿包裹起来,为了缓解当时的紧张气氛,还打趣地说,‘这么肉嘟嘟的可爱宝贝,我看见了都牙齿发痒,直想咬一口,幸亏我们来得早,苍蝇只能去咬胎盘了。’志玛阿妈简单地擦了擦女儿两腿间的血迹后,就和我扶住志玛回家了。”

    听着叙述,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播放着妻子生孩子的画面,内疚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若干年后,我对女人那条兼有生命通道功能的“隐秘之处”通过妻子的描述获得了突破性的了解。志玛告诉我,“中拉姆走后,下身的巨痛让我猜疑到该不会把孩子生在这里吧,但那种与从前的疼痛不一样的感觉让我必须做好准备。等我放下背篼后完全直不起腰了,肚子的坠胀感觉使我几乎是趴着选择了右手边一个干净的草地来躺下,我顺着草坡斜躺下来后,咬着牙撩起裙摆把春秋裤脱到膝盖处,这时疼痛感一阵松一阵紧的,我用力分开腿做好了准备,可能是没有人照料的原因,我努力地说服自己要保持清醒,一定要坚持到阿妈她们来。我把从前不同场合不同年龄段听到的女人们谈生孩子时那些道听途说的经验全部用上,比如用鼻子吸气,用嘴巴出气,用手紧紧握住临时派上用场的玉米棒子,努力用吸进肚子里的气鼓圆肚子以便更快地生产,我几乎痛得失去了感觉,同时感觉到身体在蒸笼里一样,汗水一个劲地直往外冒,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突然下半身空了,像拉肚子时的胀痛到了顶点时逼不住那突然间哗地喷出来的感觉,等到胎盘出来以后疼痛慢慢消失了,但我已经没有力气抬抬头看看发生了什么,就这样躺了大概一分钟,但很快想到孩子的呼吸,那一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用力使自己侧卧并弓起腰,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血糊糊的肉疙瘩一动不动地缩成一团,我摸索着找到挂在腰间的小藏刀,快速隔断脐带后将婴儿倒立起来并在屁股上一拍,突然间孩子哇地一声哭起来,声音像他爸吼出的根嘿嘿一样洪亮,听见这一哭声,我知道到安全了,流出来的眼泪滴滴都充满着幸福,第一个想法就是,要是她阿爸在身边就好了,看见自己的孩子不知有多高兴……”

    说实话,志玛平静地谈到此处时,我又哭了,但我偷偷地忍住流泪,而歉疚她的方式那一刻却演变为一阵狂吻和抚摸,“你,张益西,你,你要干什么?才刚刚干净你又要胡来了。”在摸到志玛的腰部和胳肢窝的结合部时她咯咯笑着,反抗着,但当她发现这股力量完全没有力量抗拒的时候,开始被动变得顺从,由顺从开始变得积极,再由积极变成互动,我俩像蛇一样死死地缠绕在一起。

    这种感谢在当时怎么就变成了“动物”的进攻我老想不通,至今也没有琢磨透。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在莫斯卡牧区放电影时同乡兽医站的老钱同睡在一个房间,他是来给牛打预防针的。听他说雄性动物在发情期间是因为体内的荷尔蒙激素导致的,“荷尔蒙,我们有吗?”我好奇地问,他认为我的问题太初级了,咋咋舌故意望着天花板半响不说话,然后用哄孩子的笑容看看我,问,“你看见没有穿衣服的漂亮女人,你那玩意儿是变粗还是变细了。”我不削地哼哼,“当然变……”“这就对了,这就是荷尔蒙在你体内起作用了啊。”“人为什么跟其它动物不一样一年四季都有荷尔蒙呢?而其它动物一年四季只有短短的那几天?”老钱这时带着半戏弄半科普的口气回答我,说,“老天爷叫所有的雄性去领那玩意儿,马跑得最快领到了一根最大的并同时告诉它的发情季节,鸡跑得最慢只领到最小的也同时知道了自己的交配时间,而人在最后去,一年十二个月的发情时间都被其它动物瓜分了,老天爷笑笑说,真可怜,这样好了,赐你们十二个月随时随地都可发情。”说完便跟着我早已发出的笑声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我知道他多少带些戏弄我的成分,但很开心很刺激,突然感到在他的描述中我体内的荷尔蒙浓度就像在酱油里加进了盐一样,特别是在掉根针都能惊动全村的夜里,这些“脏话”对于两个孤独的男人,当然成为了派遣寂寞的最好“迷药”。那晚的闲聊,我对兽医和“赤脚医生”充满了羡慕,认为他们熟知生命中最为充满激情和隐秘的那一部分。

    二十五年这并不短暂的时间里,凭心而论,完全由格桑志玛支撑起来的家就是我的宾馆、我的旅店,每次回到家在短短的几天休息时间里,我唯一的任务就是把每月的工资和加班补助一上交,然后就开始借助自己用不完的力量,折腾到天亮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之后就带着满足而疲惫的倦意上路了。说实话,这个家和孩子们我从来没有超过心,多亏她了。

    想起来真惭愧,二十多年的放映生活,算是把自己的青春和事业献给了我们县的山山水水,献给了这个拥有一万二千平方公里的七百三十二个行政村的土地。也就是这份令农牧民羡慕的工作,赢得了格桑志玛的芳心,唯独对她愧疚不已。

    大女梅卓儿已经工作,今年初八完的婚,办过酒席之后便搬到了婆家;小儿子在省城的一所大学念大四,扬言毕业后再也不会回到我们这个边远的县城,大三春季开学临走时,曾横眉顿眼地对我和老伴说:“你们在山里蹲了一辈子还嫌不够,还要让我蹲一辈子,这没有道理了,等我在外面闯荡出名堂来,就把你们接去一块享福。”

    儿子前半截的话让我直想给他两巴掌,难道在大山里蹲一辈子就不如别人?后半截的话听上去还蛮有孝心,真闹不懂现在的孩子在想什么?想来想去,儿子的话又不无道理,至少在改革开放的时代社会为年轻人提供了多种选择的机会,就像市场经济为我们小卖部提供了赚小钱的机会一样。今年秋季开学我送儿子去汽车站,分别时想对他说:“孩子,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但话到嘴边又觉这话有些空洞,还不如说句实在的,“去吧,如果真的是在努力奋斗,缺钱的时候给老爸打电话。”这话收效不错,儿子爽快地对我点点头,说:“嗯。”

    反正退休报告已经递上去了,嘿嘿,这年头,只要递上报告也就没有谁说你上下班准不准时了,混到离岗那一天也就告老还乡,走人,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啊。

    我步态悠闲地朝办公室走去,正好在拐弯处的水泥电杆上贴着一则“房屋补漏清理下水道”的广告,家里屋顶的下水槽堵了,正愁怎么去疏通它,记下电话号码后继续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向办公室,一路上同熟人或点头问候或短语问好,一副轻松自得的心情,就连地上的投影都有一种轻松飘然的意味

    所谓的办公室,就是紧紧同阿里布琼的收发室挨在一起的陋室,临街的两个门面早已被“破烂王”亚德租去经营,现在收“破烂”的概念早已不是收废书废报子、木箱纸板、玻璃酒瓶、塑料瓶的时代了,如今的亚德早就发了,发得跟他的身体一样像个大雪球。

    很多时候收发室的阿里布琼来我们办公室发报纸或邮件,就会把嘴凑近我的耳门说:“你最近看见那个要钱不要命的鼓眼睛肥亚德有什么变化?”我后仰着身子摇摇头,一来表示不知道,二来是阿里布琼热呼呼的口气让我受不了,有一股浓浓的臭味,我到希望他喝点酒跟我交谈,酒味能压压他的口臭。“哼,那个要钱不要命的鼓眼睛脖子上多了一颗九眼珠。”

    话语里带些嫉妒的酸味,“哎呀,老阿里,这年头,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要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老阿里发现我跟他说话时就仰着身子,很是疑惑,然后就自打没趣地直嚷嚷离开办公室,说:“你们这些要钱不要命的,迟早要下地狱的。”

    此时,“破烂王”的收购站传来刺耳的金属切割声,那些大件金属在切刀下发出耀眼的火花,弹射出的火花射出亚德的最爱火花——效益!效益!效益!如今的收购站已经添置了切割机一类的大件机器,每天都有至少是五吨以上的卡车来装这些被切割后的散件,地下的资源被变成地上的资源后被人疯狂搬来运去,被折来腾去。

    收购站同县文化馆仅一壁之隔,但却是冰火两重天,一边静得跟沙漠一样,一边闹热得跟在开庆祝大会一样。嘿嘿,如今人们越来越有钱了,但越来越没有文化了,一个县的文化馆跟没有腥味沙地一样,连苍蝇都不肯光顾。我在一方清净之地以待退的心态观看着眼前的变化。释迦摩尼佛爱用无常来解释变化,现在我对他说的无常有了一点点擦着边的体会。

    走进办公室,馆长的座位仍然空着,我不问小卓嘎也知道馆长去了哪里,不是去开会就是去什么培训班或是去县武警中队搞合唱指导的一类事情去了。电话机边仍然是小卓嘎用手捂住话筒在煲热恋电话,说话声小得蚊子一般让我没法听清一句,但从抖动的身体能感受到对方的甜言蜜语让她笑得开心得不得了,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年龄,我准备把今天来的报纸浏览一番标题就离开,让小卓嘎开心地聊,聊成了我好喝喜酒。

    听见开着的们有人在用手在敲,“门开着哩,你找谁?”我看着报纸问。

    “请问一下,电影公司的‘红旗渠’叔叔在吗?”一个成年男声很有礼貌地问。

    “红旗渠”叔叔,一听就知道在叫我,而且一定是农村来的,我放下报纸看着门口,只见一个个子高大的穿着蓝色冲锋衣的小伙子在冲我笑。

    “你是?”我问。

    “嘿嘿嘿,”小伙子没有回答,径直朝我走来。

    能叫‘红旗渠’叔叔绝对是来自农村的,但小伙子落落大方的神态甚至穿着不像农村的,我纳闷,“难道城里还有人知道我是‘红旗渠’叔叔的?”

    小伙子走到我身前伸出手,依旧笑眯眯地说:“你好,‘红旗渠’叔叔,我是绒旺塘村甲波扎西的儿子——扎西绒塔。”

    “绒——旺——塘”记忆里很快跳出那片在大山的小台地上的村庄景象。那是个能看见金沙江但无法把江水引上山的最缺水的村子,河谷干热的焚风把山麓和半山腰的植物“烧”得精光,无水灌溉的地方满是干裂成粉尘的土地,耐寒的荆棘艰难地从石缝或泥土里长出,萎缩的叶片挣扎着生命的顽强,像干哑的嗓子在对苍天发出请求,给点雨水把!裸露的石头上没有苔藓,一个比《红旗渠》中的林县还缺水的村子。

    但在焚风刮不到的山腰至山顶,却是格外地苍翠葱茏,但因海拔较高而不长庄稼。村子里唯一的仅供人畜饮用的水源就从那片森林里流出,但远远不能满足灌溉。

    “甲—波—扎—西,那不是我最好的朋友,村长吗?你就是那个最调皮捣蛋的,经常带领一帮在银幕后面看‘反银幕(绕到银幕后面反着看电影,农村放电影常常在晒场上竖起两根杆子,将银幕挂在其中,这样的话银幕背面也能看。)’的捣蛋鬼吗?是那个把放在电影机箱子上的鸡蛋一屁股全坐碎,满屁股挂着稀糊糊蛋清蛋黄的小鬼蛋子?”我忍不住高兴地伸手去摸刨扎西绒塔的头,“鬼蛋子,长成大人了。”奇怪的是我居然感到眼睛有些湿润。

    山一样站在我面前高出我半个头的小伙子憨憨地点着头,嘴里地应承着“哦呀哦呀(是是是)小伙子的脸色羞涩地红了。我激动地握住绒塔的手,走村窜寨的经历在握手中传递到记忆里,这种感觉无比的亲切、喜悦,甚至有些伤感,想掉泪,也许是即将退休的失落因素在作怪的原因。

    我搜肠刮肚地满足着自己的好奇问这问那(有几年没有去乡村了,那些老朋友老熟人被一引而出,话一出就刹不了车。)如果不是小卓嘎的提醒,我竟站着说话忘了招呼客人坐。

    多亏小卓嘎周到,在我充满责备的表情招呼绒塔坐下时,她已经递来茶杯客气地对绒塔说,“请喝茶。”绒塔接过茶杯在这位漂亮的姑娘面前说不出话来,小卓嘎笑嘻嘻地说:“叔叔益西,我走了,你同客人慢慢聊。”说罢便拎着挎包笑嘻嘻地走出办公室。

    “哎呀,你看看,人老了,不中用了,”在抱怨自己的同时仔细端详着绒塔,仿佛想在他的身上获知更多的信息,急忙问:“家里还好吧?”

    绒塔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迅速地从用毪子编制的挎包里掏出两个罐头瓶子,说:“这瓶装的是岩蜂糖(蜜蜂在悬崖上筑起的蜂窝里所产的蜂蜜),这瓶装的是醋海椒(高原的干热河谷地带所出产的辣椒,因为太辣,当地人把新鲜的辣椒放在醋里泡着吃,既保鲜又解辣。),”说着把两个瓶子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阿爸说这是你来村里放电影时最爱吃的两样东西。”

    “哦呀呀,喀左喀左(谢谢)”我喜出望外地看着一个深黄色一个咖啡色的瓶子,感觉那一无比快乐的瞬间大牙都要笑掉了,嘴里同时混合了甜和酸的味道,这浓浓的乡情让我流出了眼泪,乡情的深厚和踏实犹如一剂强醒剂刺痛了我健忘的神经。

    我清楚地记得一九八七年的夏初,绒塔的阿爸把我送出村子时的场景。那是一个走路就出汗的干热午后,绒旺塘村照例是久旱无雨的年景,如果再不下雨,高山上的水引不下来,每家每户的麦地得不到漫灌的话,春节前撒播下去的麦种又将颗粒无收。

    看着地里因得不到灌溉而焦干的麦苗,绒塔阿爸一路上沉默着。我们不时在路边上看见有村民表情沮丧地把撒播后多余的麦苗从地里清除,拿回去喂牲口。

    我知道,这关键时刻得不到有效灌溉的话,就是说在麦苗需要漫灌的时节无水可灌,有都是“水跑地”,(当地人称“水跑地”就是因水少而浸不到麦苗的根部时水就流走了。)全村放水的时间是分段的,有限的水在有限的时段里还没有浸润到土里时,就轮到下一户灌水了,因此,所有的土地都出于半饥渴状态,麦苗长得“焉塌塌”的。

    走到村口绒塔的阿爸将驮骡的缰绳递给我,用手拍拍骡子的脸,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把干胡豆递进骡子的嘴里,骡子愉快地嚼着干胡豆,待他手掌里的胡豆被嚼光后,他拍了拍手,然后从我的肩上取下空水壶,再从腰间取出自己的水壶,用牙分别咬开水壶的塞子,将两个水壶嘴对嘴地凑在一起,我的脸唰地红了,“留着吧,扎西,”我用力去抢水壶。

    抢夺中水洒了一地,扎西嘴里发出吱吱吱的责怪声并恶狠狠地瞪我一眼,吼道:“‘红旗渠’你干什么!绒旺塘再缺水,总不至于缺到没水喝啊。”声音大得像要打架一样,一头骡子听见巨大的吼声后咿唔呀唔地跑开了,同时不远处,一群在荆棘丛中觅食的麻雀收到惊吓后哗啦啦煽动翅膀飞走了,在干热的空气里飞得慵懒而疲惫。

    为防止我抢水壶,扎西咬着牙用力转过身子背对着我,灌满我的水壶后才转过身抿笑着看着我,转眼恢复了和颜悦色,朝我努努嘴,意思是不好意思吓住你喽。

    我打趣地说,“吓住我不重要,别把骡子和麻雀吓得做恶梦就好。”

    山里人表达喜怒哀乐是非常直接的。扎西乐呵呵地把水壶递给我,眼角的鱼尾纹充满了布施者的温情,说:“‘红旗渠’,要是银幕上的‘红旗渠’能流到绒旺塘的麦地里,那就‘俺根铛布(万事大吉)’了!”他伸出手指指远处那细得跟线似的金沙江之流——脉曲。随后手在齐胸的前方比划着,手势就像把红旗渠的水搬运到绒旺塘村一样。

    之后谁也没说话,良久地俯瞰着远处的江水,千年来望梅止渴的尴尬折腾着绒旺塘村。

    头顶上炙热的阳光把空气中的水分烤得芸芸蒸腾,有一种沙漠海市蜃楼的幻影,幻影热腾腾地在眼前晃动,晃动出透明的烟雾一样的热浪。身临其境就能感受到这里的人、动物、植物是如何忍耐着干旱和缺水的。他们祈求、抗争、忍耐深深地纪录在我心里。

    生活在江边河边的人是无法理解这种感受的,看得到的东西却得不到,就像你自己的女人看得到却摸不到,你说有多难受。“望梅止不了渴”你说有多难受。

    我敢打赌,当时的情境中我和甲波扎西感受绝对一样的,即人在大自然里的渺小和无奈。

    扎西用不太流畅甚至有些结结巴巴的的汉语的摇晃着脑袋说:“可惜,我们这里的山太大,水离我们又太远,用红旗渠电影里的水让我们做做梦总可以吧。”

    令我难以忘怀的是他说话时的那双一只大一只小的眼睛,那双眼睛直勾勾地俯瞰着江水,充满了比话语更多的含义,知道要把江水在崇山峻岭中引导这里是异想天开的事,便哈哈哈地笑了,笑声干哑、缺少水份,嘲笑声很快被干燥的空气风干了,被干裂的土地吞噬了。

    在我近三十年农村放映的经历中,水!似乎把金沙江沿岸山腰上的那些村落永远定格在一个“穷”上!我回顾着无法忘记的感受,当时的状态介于在回顾和倾听中。

    没想到翅膀才刚刚长硬绒塔却咯咯咯地笑了,笑声让我回过神来,充满疑惑地看看绒塔,不假思索地说:“你们这一代的确忘本了。”

    “‘嘛热’(不不不),‘红旗渠’叔叔,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我们村子里的年轻人今天才终于醒悟过来,你放映的《红旗渠》才是绒旺塘村致富的指南针啊。”绒塔生怕惹我生气,说着说着就站起来,双手合十地赔罪似要我不生气,笑眯眯地说:“我这次来就是请你临阵助威的。”

    “呵,临阵助威,”我居然发出这奇怪的声音,同时抬头凝望天花板,心想,“我这能力,还能助威?”望着一脸虔诚的绒塔,充满好奇但又略带自嘲地说:“孩子,叔叔立马就要退休了,老骨头一把了,肩不能挑背不能驮的,我有什么本事给你们年轻人临阵助威呀?”

    “‘红旗渠’叔叔,你的作用大呢,”绒塔像敬高僧那样躬身抬手说。

    “哦,什么作用?说说看。”我问,但说话的表情和声调言外之意带有小瞧的意味,意思是你们几个农村的毛孩子能干些什么?

    绒塔说话不紧不慢的,不像他阿爸扎西,一着急就吹胡子瞪眼,而且夹杂着胡乱的手势。绒塔喝下一口水,暴突的喉结在极富弹性的皮肤下上下滑动着,似乎想把堵在喉头的话尽快说出,“今年春节,我们几个在外打工的兄弟们回家过年,大年初三后就聚在我里,东南西北地畅谈各自在异乡遇到的新鲜事,等众人把话题转到家乡时,都沉默无语了,”绒塔若有所思片刻,合掌的指尖搭在一起,像是在寻找最适合我能理解他的表达。

    当他的目光落在指尖上时,似乎找到了准确表达的话,说:“很多人都把家乡的落后归结到深处大山沟,都归结在行路难、信息闭塞之类的问题上,但这些并不光是我们家乡啊,这样的情况整个西部都一样啊,这还不是我们村的贫困结症,”

    这番话引起了我的兴趣,心想,“这些娃娃们非我想的那么简单了,”我掏出一支烟递给他,他摇手回绝,给自己点上后,说:“有意思,听听你的高见。”

    绒塔舔舔嘴唇,说,“话题谈到家乡时,伙伴们的话就像流进了干涸的沙土,散尽了。大家都郁闷不语。虽然在外打工,看见的毕竟只是‘皮毛’。恰恰在这时,在四川农业大学读书的格桑看见我家墙壁上挂着的你和阿爸的合影照,相片的空白处写了‘同好友张益西同志合影留念’十二个字,格桑若有所思地说,我们是看着《红旗渠》和《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这两部电影长大的,但我们这些死脑筋,《红旗渠》看了那么多年,怎么就没有开窍呢?”

    “你的意思是你们想照着电影《红旗渠》演的那样做?”我反问绒塔,自信揭开了谜底,表情略带不削,心想,“绒旺塘崇山峻岭,你们几个毛孩子想干成这件事?!。”

    “‘红旗渠’叔叔,你听我说,”绒塔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点了点,示意我别抢话。

    我笑着点点头同意,拿起热水瓶给他的茶杯里蓄水。

    “还是读书人强啊,”绒塔用佩服的口气说,“格桑用他学到的知识告诉我们,绒旺塘穷的主要原因是缺水,一旦有水的话,我们这里就是人间天堂,就是歌中唱的‘香巴拉’。他从绒旺塘的气候特征、气温、地温、降水,日照、土壤给伙伴们上了一堂‘天书’,大家都听得晕晕乎乎的,不过,大家无一不口服心服地接受了他的‘天书’。都问他有什么办法让绒旺塘致富?我尤其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说我们那里的土壤,因为我就是放羊娃出生,每当我赶着羊群回家的时候,早就变成了泥人,满头的泥、满身的泥,满脸的泥,那呛鼻的粉尘留在鼻孔里,流出的鼻涕都是黢黑的,对土壤我有深刻的体会。他说,绒旺塘村的土壤是褐土类,土壤较厚,有较强的碳酸盐和石灰沉积,如果水源充足,灌溉有保证的话,我们这里的两熟作物都有丰产的保障,具体来说就是冬小麦收成后种玉米,产量都在八百斤上下;加上我们的经济作物,核桃、苹果、梨子、葡萄还有虫草和松茸,如果这些都变成了钱,那是什么效果呢,比大家出去打工就强十倍二十倍了……”

    绒塔越说越带劲,他们的观念和实施方法像绒旺塘核桃树上的核桃,一个接一个地掉进我的记忆里。

    嘿嘿,实话实说,那一刻我心潮澎湃,但装出格外地平静样子,其实,我被这一代的农家孩子震慑了!真的,说震慑一点都不为过,在绒塔的讲述中,我只觉得心里有一股穿堂风一样的冷气让我嗫嚅不已。的确,这些年轻人已经不能同他们的父辈们的老观念同日而语了,进步的时代造就了进步的人群,嘿嘿,说实话,我刚才那种带有大人低看小孩的态度,那种“狗眼看人低”的心理被绒塔这孩子深深地上了一课,纠正着我的偏见。

    “孩子,听我说,”我像交警一样伸手压了压,示意他打住,“你们想照着《红旗渠》那样自己动手修水渠,”我还是持巨大的怀疑态度问。

    绒塔点点头,俗话说:“积水如积金,屯水如屯粮啊。”

    “说得好,孩子,但说实话,听上去有点听天书的味道,不是我打击你们的积极性。你们考虑过没有,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事,修渠得到乡政府和村委会支持了不?即便是得到支持,修渠的钱从哪里来?由谁来承头……”我问了一连串自以为是的话,他都一一作答后。

    我最为担心的是资金,获知村里每家每户是这样承诺的,将买松茸和虫草的款拿出一半集中起来修水渠。“对啦对啦,这就对啦,”我用握做拳头的手不停地敲击另一只手的掌心。“那么,你说说,要我这个放电影的人做什么呢?”我带着兴奋和不解的表情问。

    “就想请叔叔你在开工的前一天晚上亲自为绒旺塘放一场《红旗渠》为我们打气、加油。让所有上工地的乡亲们找回电影里修‘红旗渠’的劲头。拾回‘红旗渠’的灵魂。”

    听见找回《红旗渠》的灵魂,我楞了一下,心在问:“‘红旗渠’的灵魂是什么?这还用问,你这个老不死的电影益西,就是自力更生!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立马《红旗渠》电影里林县人挑灯夜战的画面、栓起大绳在腰间手拿大锤和钢钎在悬崖峭壁上打炮眼的画面、四个人一组在堤坝上打夯的画面,这些熟悉的画面在脑中像《红旗渠》一样源源流过。

    我简直乐坏了,就像三岁的孩子即将获得爸爸送到手里的心爱玩具一样,真想蹦起来。

    我“哦”地一声,身体轻松下来了,万万没有想到这受托之事对我而言简直是易如反掌,听到这一轻而易举的请求,我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好!这事包在‘红旗渠’叔叔身上。”砰砰砰拍拍胸口后,我随性唱起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红旗渠》的主题歌——《定叫山河换新装》的歌词:“辟开太行山/漳河穿山来/林县人们多壮志/誓把山河重安排;心中升起红太阳/千军万马战太行/毛泽东思想来统帅/定叫山河换新装……”唱完第一段,我索性用掌在桌上一拍,砰地一声绒塔身子一颤,我哈哈哈地笑了,挽起小伙子的胳膊说:“走,捣蛋鬼,回家,‘红旗渠’今天不请你喝水,请你喝酒。”

 

    “‘红旗渠’叔叔,喝了那么多酒,就别起来送我了,”绒塔一只手压住我的肩,又看看格桑志玛的态度,志玛一个劲地点头示意绒塔说服我不要站起来,“‘红旗渠’叔叔,我走了,记住我们约定的秋收后的农闲季节,具体时间我会打电话告诉的。”绒塔把挎包挎在肩上,再次强调了他的邀请,随后像战士告别首长一样,说:“‘红旗渠’叔叔,告辞了。”

    “不不,我没有醉,别把我当醉鬼,”我装醉似的瞪了妻子一眼,故意醉眼朦胧用含混不清的语词对绒塔说:“我记住了,秋收后的农闲季节!对不对?对不对?”

    直到绒塔把头“鸡啄米”似的快要点落了我才善罢甘休,继续醉眼朦胧地说:“志玛,把柜子里存的《泸州老窖》拿一瓶给绒塔,带给甲波扎西。”我知道,此刻我的话是带着哼歌的腔调说出来的,还好,喝到这个时候,只是头有点晕,故意装出失态有些失态的样子。

    “哦呀,‘红旗渠’叔叔,”妻子模仿绒塔的口气应承着去拿酒了。

    “不不,‘红旗渠’叔叔能答应我的请求就足够了,酒就不带了。”绒塔一个劲地推辞。

    “不行,老婆子,别听他的,让他带上,又不是给你的,是送给你爸爸的。带上。”我带着命令的腔调吼到。

    听见这吼声,妻子和绒塔同时傻眼了,相互看了看,又看看我,不约而同地笑了,聪明的妻子带有解围的语气说:“没办法,你‘红旗渠’叔叔很少这样发酒疯的,看得出来,他今天是格外地高兴,这是他的心意,收下吧。小伙子。”

    我恍恍惚惚地看着妻子送客人的身影旋转着消失在门外,我立即闭上双眼,感觉像屋里的家具或什么物器回朝我飞来,但闭上眼睛后天旋地转的感觉更加猛烈了,我躺在藏床边不敢动,感觉一动就会呕吐。这感觉在十年前是经常重复的,但现在毕竟老了,今天可以说是喝得太多,但我清楚,即便再醉,绒旺塘修渠的事仍然在我的脑中旋转,想着想着,突然一条小溪朝我流来,越流越大,越流越宽,越流越急,只听得有人在高声叫喊,绒旺塘的《红旗渠》修通了,我急忙把平日盖在电影机上用于遮灰的黑色平绒布搭在机器上,一个劲地朝渠边跑去,跑啊跑啊,跑啊跑,等跑到渠边时一头栽进水里,水咕噜咕噜地罐进鼻子无法呼吸,感觉被淹死了。

    后来妻子告诉我,说送走客人回来看见我早已呼呼大睡,憨口水流满了嘴角。

 

    昨晚喝多了。

    第二天醒来感到口干舌燥的,坐在矮脚藏桌旁喝酥油茶,一口气三碗酥油茶下肚了。只听见坐在对面的妻子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当我递过茶碗等她蓄茶时,她伸手略带调戏地捏住我的鼻子像骂孩子一样地说:“酒疯子,”说话的嘴型格外夸张,好像很用力似的,蓄上茶便把装糌粑的盒子推到我面前,说:“阿哥益西,你已经不年轻了,还逞能。你也是,客人没醉你反而醉了,人家那么大老远来看你,你却醉得站都站不稳,给别人的映象是我平日在克扣你喝酒。”

    “哦哦,言重了,老婆子,”我辩解道,顺手将绾在手腕的佛珠向上扬扬,说:“其实,我半夜就醒了,对绒塔这帮青年的邀请感慨万千,”喝下一口茶后,我将盒里的糌粑粉用手一撮一撮地拈进茶碗里,然后慢慢地用手把糌粑捏成团子。妻子将脸斜靠在肩上看看我,意思是怎么只说半句话,“想不到,我们这些文化战线上的老‘恐龙’居然还有人记起我,还这么看重我,细细想想,我们这些农村电影队人,身虽在城镇,可人缘在农村,魂在农村啊!”

    “哈哈,阿哥益西,说得这么心欠欠的,你不是用《红旗渠》把我的身体和魂都“哄”到手了吗?未必除我之外还有让你更心欠欠的人?”

    我知道妻子的调侃和略带审查的眼神是在忽悠我,“得了,得了,又来了。”我手一挥把话拉回正题,说:“真是佩服这些年轻人,绒塔的父辈跟我一样地脑筋转不过弯,我放了一辈子的《红旗渠》他们却是看了一辈子的《红旗渠》但就是没有听见一个人大胆提出要修《红旗渠》我呢年复一年地放,他们呢年复一年地看,放了就放了,看了就看了,干旱的绒旺塘依旧还是干旱的绒旺塘,万万想不到的是《红旗渠》的精神却在这一代的娃娃们心上‘生根发芽’了,”此时层层叠叠的大山从我的记忆里冒出,“那可是比林县的山大得多的山啊!他们的压力太大了,真替他们担忧啊!他们在冒大险啊!”我担忧地看着妻子说,把团糌粑团子的油手搓得手背上的皮肤发亮。

    “昨天我才把绒塔一拨孩子们在十二年前被家长鞭打的事闹清楚,那是在我离开绒旺塘的中午,十几个孩子在村中心的老白杨树下被各自的家长揍得哇哇大哭,有的孩子屁股被皮开肉绽,当时我只知道孩子们把家里的水偷出来玩游戏了,万万没想到挨揍的事与我和电影有关。”

    “怎么跟你有关?”妻子问。

    “绒塔告诉我,他们那晚看了《红旗渠》后,第二天在村子的高坡上玩起了修《红旗渠》的游戏,他们在高坡上模仿《红旗渠》修了大坝,然后在大坝下修了沟渠,用竹筒架起了饮水槽,再饮水槽周围修了农田,万事俱备后发现没有水,于是绒塔第一个带头朝大坝了撒尿,十几个孩子的尿液洒在干旱的土地上很快被吸干了,完全没有看见大坝里蓄有水,都认为游戏很不过瘾,于是格桑就提议每个人从自己家里偷出水来玩通水典礼,大家一致通过他的建议,跑回家把家里从十几里外运来的饮用水拿来倒进大坝里,在孩子们的一阵欢呼声里,通水典礼成功了,完成了他们修《红旗渠》的梦,梦想道是完成了,等待他们来的是收工后家长们无水熬茶,无水煮饭的愤怒,一顿饱‘打’自然是免不了的。”

    “哈哈,想不到,这些娃娃们早在十二年前就有这个愿望了,但愿这些娃娃能干成这件事,”妻子说着将放在桌上的用于营业的“备用金”放在布兜里,转身对我说:“我去开店了,你慢慢喝慢慢想哈,老头子。”随后木楼梯响起了咯噔咯噔渐渐消失的脚步声。

    楼下的看门狗郎登在妻子合上大门后象征性地叫了两声,它在同女主人说再见。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声部合奏,随后起身不由自主地朝“陈列室”走去。

    吱嘎一阵沉闷的响声推开门,一股封尘已久的干燥气息迎面扑来,夹杂着开门时的粉尘味,像一扇历史的大门迎接我向回顾中走去。跟电影打了一辈子交道,每当站在家里那貌似“陈列室”的屋子里,抚摸着两部电影胶片和那台国产长江FL-16-2型16mm电影放映机。

    你说怪不怪,一旦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感到这些伴随我多年的“朋友”在同我对话,对话中它们便把我带向三十年走村窜寨的岁月。

    顿时会觉得电影胶片《红旗渠》和《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会抢着说:“喂,阿哥益西,还记得不,在朗格村正当《红旗渠》放映到林县人用绳索系在腰间、手拿钢钎和铁锤在空中找落脚点最精彩的画面时,突然电影机的保险丝烧了,村里的老老少少唏嘘声一片,那种失望,仿佛像把家里珍贵了几代人储存的金子丢了似的,又像男女青年失去了爱情、牧人丢失了牛羊、老人丢失了拐杖、商人丢失了钱袋子一样。人们向放映机围拢。有手电筒的争着为你接保险丝照亮。那是多么感人的一瞬间啊,五六百人的坝坝电影,零零星星几束光线忽明忽暗地照在电影机身上。在改革开放前的那个贫穷的年代,除了那些老眼昏花的阿婆阿爷夜里能用上手电外,那就是基干民兵在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在夜里巡逻时才能用上的……”

    “嗨嗨,《红旗渠》你还有完没完,现在轮到《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说话了,”《我们村里的年轻人》抢话说,“嗨,阿哥益西,明天是去娘绒村吗?娘绒村的打场早已收拾干净了,村干部牛麦旺登还过节似地在干燥的场院里浇上了水,要知道,在干旱缺水的娘绒村用水洒在庭院简直是太隆重了,放电影在农村牧区像过年一样热闹,你知道我们那个地方是出奇地干旱缺水,走路都带尘土的地方,就为了全村的人看好电影,洒上水,以免孩子们在你换电影胶片在场中乱跑折腾出灰尘来,影响电影布的清晰。瞧瞧,断腿阿称已经检查了挂电影幕布的挂钩,虽然断腿阿称没了小腿,但手背的灵活就像金沙江对面山上猴子,飞檐走壁的,晒场唯一的一栋汉式仓库,要把电影幕布挂到两个篮球架那么高的位置,非他莫属……”

    “哎哎,胶片们说完了吗?”放影机用粗声粗气的嗓门压住了胶片的喧闹,说:“兄弟益西,我的年龄比你大,我来说说,还记得不,玉龙村和战堆村为为谁先看上电影打架的事,两个村为了谁先看上电影在两个村的岔道口上开始争夺我们,大打出手,那天如果不是公社书记大旺堆在场掏出手枪对天鸣枪制止的话,说不定就闹出人命来了。你把我从骡子背上卸下来时,我明明看见是玉龙村的布布邛最先站在岔道口等我们的,但战堆村的尼玛他们仗着人多势众,硬要从布布邛手里抢走《红旗渠》的胶片盒,布布邛却不依。在抢夺中尼玛大打出手,布布邛的头被尼玛用拳头大的石头砸开一个窟窿,鲜血直往外涌,可布布邛却死死地把胶片盒抱在怀里,那场面就像一群饿狼在撕扯一只山羊。如果不是公社书记大旺堆路过此地,说不定布布邛就没命了。”

    事后大旺堆回忆,当时他正好路过两岔路口,在麻溜山脊的拐弯处远远看见烟柱似的尘土高高飞扬,环顾四周又风平浪静,怪事,哪来的烟柱呢?说不定是羊群或牛群路过时扬起的尘土,但听见隐约的吼叫声后,我加快了步子,尘暴中心进入到视线中,我立即意识到大群架了。村邻看见布布邛的头在流血,被激怒了,参与到群架里。不一会儿两个村的村民越聚越多,扬起的尘土越来越浓,我想,糟了,这样的场面如果不及时制止,随时都会闹出人命的,于是我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天鸣枪。村民们听见枪声纷纷掉头朝枪响的地方望来,看见我拿着手枪怒气冲冲地站在那里,一场为谁先看到电影而引发的流血事件才得以制止。哎,要是县电影管理站多配一些放映机和人员就好了……

    “说得好,”我接过大旺堆的话,思绪完全沉浸在回忆的对话中。用手像抚摸孩子一样在放映机上摩挲滑动,凉悠悠的感觉使我继续回忆血腥的场面。

    放映机煞有介事地补充说,“虽然,威信十足的大旺堆制止了这场群殴。但布布邛却不肯放过尼玛。当时在你和大旺堆的劝和下,战堆村的村民们陆续返回,唯有玉龙村的村民不肯离去。他们心里明白布布邛是为了他们能看上电影而天不亮来到两岔路路口等待我们的,他的血是为玉龙村流的,都把目光聚焦在书记大旺堆的脸上,希望他公平了断此事。布布邛像个泥人似地坐在地上,他的头发和出血的窟窿被尘土覆盖了,头发被血液汗液在尘土的拌合下凝固在一起,他眼神模糊,充满了委屈和失望,仿佛在思讨与这事无关的事,看不到丝毫的愤怒,坐在厚厚的尘土上一言不发,一个劲地在粉末状的泥地上比划,画出的形状却是一把把尖刀。我读懂了他的内心。这是康巴汉子杀人前的预兆,表面平静,心里却输不起这个面子和屈辱,‘这小子说不定会去杀掉尼玛’。这一预感最终应验了。不到一个月布布邛果然杀死了尼玛。杀人后跑到山上躲了起来。尼玛的死惊动了同村的人,他们不干了,几乎是全村的成年男人都出动了,在远房亲戚尼旺的带领下,村民带上棍棒、刀具和哦多(抛石器)包围了布布邛家。眼看一场血拼要在两个村之间展开。还好,那个时候的‘人保组’就是现在的公安局可不是吃白饭的,全县城闻名的‘人保组’副组长李红星带着县中队的战士闻讯赶到了现场,拉起了警戒线,李副组长肩上斜挎着‘五十四’手枪的枪套,枪套的按扣是开着的,做出一遇紧急情况就拔枪的姿态,他把蓝色制服的袖口挽在臂弯处,一双运筹帷幄的手在围着他的公社书记、县中队长、两个村的代表面前十分夸张地比划着,像是卖“甩饼”的大师傅,约莫近一个小时的比划,先是两个村的代表回到自己的村人中,十分钟后李组长高声问两个村的村代表,‘怎么样了?’,看见玉龙村和战堆村的代表分别朝他点头后,他将双手用力一拍,一半用藏语一半用汉语大声吼道,‘大热特(这就对了)调解成功,散人,嘎特(慢走)。’一场充满血腥的械斗得以化解了。后来,布布邛在家人和亲友的劝说下,主动去了公社投案自首,由公社基干民兵押解至县“人保”部门关押,待判。这件为看一场电影而酿出的惨祸终于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专政面前被平息了。”

    我靠在案桌边,想,“如果时间真有隧道的话,我敢打赌,在这个长长的隧道里,在农村放电影的记忆是最值得驻足留念的。用现在最为时髦的话说,是我一生中最经典的时段。”

 

    在两个村为看电影而闹出命案后的二十年间,已是县人大主任的大旺堆每每见我,就鼓起牛眼瞪瞪我并朝我努嘴,还不分场合地叫我“惹祸兜兜”,意思是因为我放电影“惹下的祸事”多得要用背篼装,简言之,都是文化生活贫乏惹的祸啊!。

    大旺堆那皱纹满布的嘴为调侃增色不少,仿佛对去世的岁月有了更为理智的评判含义。是啊,从文革活到改革开放近二十年,人们已从“几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年代步入到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年代,的确是拨乱反正的巨大进步啊。

    在藏东,“惹祸兜兜”专指爱挑起事端的人,我的妈,似乎是当年那场命案是因为我放电影引起的。听上去很是委屈,但我一点不怪大旺堆,其实这个绰号暗含褒奖的意蕴。外形上五大三粗的大旺堆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心眼跟针眼一样的细,对基层群众工作更是了如指掌,用个不恰当的比方就是“吉村家放的屁能否臭到扎西家”他都能公正的做出判断,搞基层工作非他这种人莫属,他所工作过的地方他的威信和经验是顶呱呱的(一流的)。我甚至认为他对我的别称是对我三十多年在乡间村里的充分肯定。

    因争谁先谁后看一场电影而杀人,谁都明白更深层次的原因,一个“穷”字整整害苦了一茬又一茬的中国人。都是电影惹的祸只不过是一种表面的调侃而已。不过,从因果关系来讲,没有电影业就没有那场人命关天的事,电影是因,死人成为了果。这故事要是讲给80后、90后的娃娃们,他们保准说我这准小老头在说“天书”,在话“聊斋”,在装神弄鬼。

    那时候的文艺生活哪像改革开放以后啊,老百姓,特别是偏远的农村牧区的老百姓,一年能看上两次电影就算是老天爷开眼了,村民们看电影就像过年一样地热闹。你想,我那时一年四季都处在过年过年的气氛里,好吃的、好喝的,乡亲们待我就像菩萨似的,虽然一年四季要走几千里的路,夏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的,一路翻山越岭、爬坡上坎的,但我还是死心塌地地热爱这一行。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就因为我这个“惹祸兜兜”,就因为放电影,才有了事业和家庭的双丰收,才有一背篼一背篼说不完道不尽的朋友和故事。

    记得是八十年代中期的初冬,干枯的树叶零散地随风漂在蓝幽幽的金沙江的,像是在完成一个悠长的述说,于树叶而言,水对于它们是迟来的春天。河两岸深褐色的土壤因为无水所以没有植物,无声的“呐喊”给人的刺激是望洋兴叹,就这样我常年行走在缺水的语境中。

    在去旺打龙村的路上恰好遇见大旺堆,他的打扮出奇地奢华,穿一件衣襟上镶嵌了豹皮和绛红色缎面的藏袍,一双高筒的马靴,一顶狐皮帽子高高地扣在头上,那支永远斜跨在腰间的手枪在枪套的包裹下飘出一咎红绸,那是辟邪和威武的象征。爱抢如命的康巴人在那个年代有一支手枪是令所有男人咂舌羡慕的,当时组织上有规定,公社一级的领导可以配枪。

    “阿波波,这么隆重,像是有什么大喜事?”招呼他的同时我做出意外地惊奇状,做出用嘴吸冷气的样子,像摸女人的屁股一样爱不释手地摸着他的配枪,做出格外羡慕的样子。

    “隆重是隆重,就是穿得我真累,太厚重了,我是去开县里的四干会,这身打扮就是不给向阳公社丢脸呀。”说话间就拉着我的手腕在路边的草地上歇歇。

    他盘腿坐定后将双手在膝盖上一放,显得格外轻松地说:“告诉你,向阳公社一直是公社的标兵,我年年去开四干会都要戴大红花,这身打扮是为戴大红花准备的,这次完蛋了,”

    我用纳闷的眼神瞧瞧大旺堆,想获知他没有说完的话。

    “你这该死的‘惹祸兜兜’,如果布布邛不杀死尼玛,今年的公社标兵仍然还是我们向阳公社的,”他咬牙切齿地扬起拳头重重地砸在我肩上,我哎哟一声身子本能地朝后仰。他却嘿嘿地笑着,沉闷的笑声像一头刚偷吃过蜂蜜的老熊,随后,从胸前的襁褓里掏出一个军用水壶,用牙齿拔起壶塞咕噜地猛喝一口,咂舌品酒的同时已将酒壶递给我。

    我喝下一口,烈酒的辛辣在舌苔上蔓延开来,顿感整个胸腔燃烧起来,我用手心在壶嘴抹了一把后递给大旺堆。他却陷入了沉思,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远山处,想要从沉默的大山深处找到答案似的。我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在提醒中他收回迷茫的视线,习惯性地鼓起牛眼习对我说:“你这个惹祸兜兜。”说完便快速地将壶嘴移到嘴边咕噜地喝下一大口,爱面子的大旺堆对我说:“知道吗,历史上玉龙村和战堆村就有很深的冤家情节。”

    “哦,原来如此。还在想没当上标兵的事。”我疑惑顿解,心想原来大旺堆刚才走神是想告诉我这事。

    大旺堆咂砸留在舌苔上的余酒继续说,“‘惹祸兜兜’,你要知道,这方圆百十里的地盘,就没有我大旺堆不知道的地方,”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个圆弧,意指自己的管辖地,语气充满着自信,“知道吧,五九年民主改革后我就在公社当通信员,后来参了军,如果没有共产党,我这个放牛娃恐怕一辈子只有打光脚板命,打一辈子光棍的命,”他停顿下来用手揉揉翘起“二郎腿”的那只脚的脚心,但他很快又从我的疑惑的表情上察觉自己似乎把话题扯远了,又把话题拉回到布布邛的故事上来,“喂,惹祸兜兜,告诉你一个秘密,玉龙村和战堆村农业学大寨的时候,一个叫尼旺的,他是布布邛的一个远房亲戚,”

    “尼旺,是不是一年四季爱把头缩在衣襟里说话的那个老头?”我问。

    “对,就是那小子,”大旺堆抿下一口酒后打了一个响舌,将两个手掌放在盘腿的膝头上,这摸样似乎是想借助酒力搜寻到更多的往事。

    要知道,康巴人的口头禅不爱用“小子”这类词,那是大旺堆在部队时跟“五湖四海”的战友学会的,他用藏腔说出来的汉字特别有味道,什么你小子、他娘的、什么回事儿、我掏(骂)你、妈那个把子……都特有意味,特好笑。

    “尼旺那小子是眼珠一转就会突发奇想的家伙,鬼点子跟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是一个比大跃进还大跃进的人。他的‘大跃进’的故事在全县及周边的相邻县几乎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知道不,那年初冬,尼旺去给县劳动调配站当站长的同父异母的哥哥送酥油,哥哥便留他在城里住几天。哥哥上班后他就同一帮无业游民混在一起,为了得到一枚三十克的马鞍形黄金戒指,跟一个有间歇性神经错乱的达格策旺打赌,达格策旺说只要他能一口气喝下了两大茶缸六十度的江津白酒从县城走回向阳公社不‘倒桩’,他就能得到那枚戒子。老天呀,那种‘五保户’用的大茶缸起码能装三斤白酒,你说那个想钱想疯了的怎样,他居然二话没说一口气灌下了那三斤‘马尿水’,”惊叹的同时大旺堆也灌下自己酒壶里的‘马尿水’。

    我迫不及待地问,“难道他没有醉死?”

    “急啥子,你这个‘惹祸兜兜’,天还早呢,我皇帝都不急,你太太急啥子’。”我不知道大旺堆是否故意说错“皇帝不急太监急”这话,还是他对这话一知半解,他打断我的话,用舌尖舔着嘴唇回味着酒味,慢悠悠地说:“那想钱想疯的,在不要命地咽下最后一口酒后,脖子都变粗了,粗声地打了一个酒嗝,像牛回食(反绉)时发出的声音。上路的时候天开始下雪了。”真好笑,酒精的作用,大旺堆说话时半闭着眼睛,神态仿佛看见刺眼的了雪一样。

    咕噜吞下一口酒后大旺堆把水壶举在眼前看着水壶,说:“也怪,这鬼东西像女人一样,没有不行,多了又惹祸,真是酒壮英雄胆啊,县城距向阳公社足足二十一里啊。一开始尼旺还算走得四平八稳,还不停地给达格策旺和一群看热闹好事者的又是瞪眼睛又是伸舌头什么的,尽量表现出平日正常的模样。当路程走到一半的时候步子就不太利索了,开始失控地摇摇晃晃起来,公路上的一层薄薄的积雪印上了他的足迹,像是一头被打伤了腿的野牛抬不起腿在地上拖着走。雪中的脚印从一字型变为S字型,从摇摇晃晃到跌跌撞撞,几次险些倒在雪地上,奇怪的是始终没有倒下去。歪歪扭扭的尼旺嘴里喃喃地说:‘我在跟酒摔跤!我在跟酒摔跤!再坚持一下,马鞍戒子就是我的了……再坚持一下,马鞍戒子就是我的了……’经过六个半小时的“艰难跋涉”,要到公社院坝时,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寒冷中呼出的热气像奔跑中的牛呼出的热气,急促而雾气腾腾,哈哈,那个鞍马戒成为他的力量的支柱和源泉,支撑他像一根移动的钉子,牢牢地站立在向阳公社的雪地上。”

    酒精的作用大旺堆的口才跟说相声似的,说别人喝酒趣事的同时自己也在谱写相同的趣事。被酒精逐渐带入“云端“的大旺堆创造性地描述着,“进入院坝后,酒浓度已经在尼旺身体里达到高潮。事前有约,只要他跨进我的办公室,即使一投栽倒在办公室都算胜利,但尼旺怎么也走不进我的办公室,那跌跌撞撞的样子真叫人揪心,每次走到距我办公室只有一两米甚至跨一步就能走进,但过度的酒精让他丧失了方向感,嘴里一个劲地念叨着‘我在跟酒摔跤,千万不能被酒摔倒啊!我在跟酒……坚持,坚持,马鞍戒就是我的了……’那个想钱想疯的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在能停三十辆红旗牌拖拉机的院坝里转圈。院坝里的雪地上全是他的毛线圈式的脚印。他像一只筋疲力尽、两眼昏花的鸵鸟歪歪扭扭地寻找目的地。看见专门给公社劈柴烧茶的洛绒钻出我的办公室,在打了一个寒噤的一瞬间终于惊醒过来,‘那个带门帘的地方不就是大旺堆的办公室吗?’这句非常肯定的话还没有说完,间歇性神经错乱的达格策旺比他先倒下了。信守打赌规矩的尼旺转身看着倒在雪地上的达格策旺,偏偏倒倒地走到他身边,咬咬牙躬下身子把他扶起来,然后平伸双手口里念念有词地说那句老话,‘我在跟酒摔跤,千万不能被酒摔倒啊!’当他双手抓住门帘一只腿还在门槛外的刹那,扑通一声重重地倒在地板上呼呼睡去,被撕扯下来的门帘刚好当被子替他暖身。这个想钱想疯了的——终于赢了!”

    大旺堆一只拳头砸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像是在为尼旺庆祝,煞有介事地感叹着,“酒,这东西有时候给人带来的快乐是意想不到的,特别对荒郊野外的独行者,它是壮胆的神药,是孤独者的亲密伴侣啊。”

    我听见大旺堆微微带醉的描述竟如此地情真意切,相信他在全公社的大会上的讲话绝不会有这么动听,我想,我不是被酒灌醉的,而是他的故事把我“灌”醉了。后来在去各村放电影的路途上我也随身带着一个装满酒的军用水壶,用喝酒来消除路途上漫长的寂寞。

    等到酒壶空了,大旺堆全然没有再见的意思,当他再次把酒壶递给我时,酒壶变轻了,他却变“重”了,我担心他会醉,担心在荒郊露宿被狼吃了。他毕竟是公社书记啊,是一方的父母官,我只好耐着性子等待他的指示。

    太阳在山峰间隐去的时候,没有了光照的河谷开始吹起冷风,并伴有呼呼地啸叫声,我下意识地把头缩在衣领里。

    “我说这事的意思大概你只当笑话听了。”

    “是的,”我回答时把眉头一皱,“难道还有别的含义?”我反问大旺堆。

    “当时的县级领导中也有跟尼旺一样,眼珠一转就有想法的‘跟屁虫’。”大旺堆说到这里情绪有些激动,能听出言外的愤怒。他抿抿嘴,说,“你知道不,尼旺又一个破天荒的建议竟然在县上的支持下得到了同意,”

    “什么破天荒的建议得到了采纳?”

    “嗨,气死人的鬼点子。尼旺建议把县砖瓦厂烧制的青瓦进行工艺改革,将青瓦改烧成圆柱形,大概直径在二十五公分,长约四十公分,”大旺堆边说边用手比划着。

    略微停顿后,再把水壶里的最后一滴酒倒进嘴里后,眼睛就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某一堆泥巴或某一粒石子就再也收不回目光似的,沉浸在回忆里。

    “哼,接下来的故事就更荒唐了。尼旺在砖瓦厂开始示范他的奇想,把十几个瓦筒连接起来,在厂边的一家磨坊的进水口将瓦筒接上,水哗哗哗地顺着瓦筒流过,他高兴地对县革委会主任刘主任说,‘我建议在战堆村的水源处用上我的发明,这样一来玉龙、拉龙、格龙、战堆这几个村喝水浇地的事不就解决了吗?’刘主任一眼不眨地看着从瓦筒里流出来的水,沉思片刻后,望望周围的部下,看他们有何反映,而众部下又都在观察他的反映,看他的表态。‘看看你们,都跟我一样太官僚主义了,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啊,’他再次看看随行又看看尼旺大声说道。接着耸耸肩好让披在肩上的呢制中山服不从肩头滑落。像他这样的许多南下干部喜欢把衣服整天披着当披风穿,开会除外平日里都不爱把手伸进袖筒里,两只空袖筒如果在有风的情况下飘来飘去的,像没有双手的断臂人。刘主任从‘披风’里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尼旺的手用力地摇晃着,双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做出激动得想哭的样子说:‘我代表县革委向你致敬!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啊!群众的创造力和聪明才智是社会进步的源泉啊!’刘主任的话音刚落,人群里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接下来便是分工明确的大会战,烧瓦筒的烧瓦筒,找水源的找水源,挖壕沟的挖壕沟,做支架的做支架,经过一年的大会战,一条长七公里的饮水筒终于接通了。通水的那天,我亲眼看见尼旺的父亲老更登把一双解放鞋用砍柴火的刀把鞋砍成数节,一边砍一边眼泪汪汪地高声说道:‘毛主席啊,有了你的关怀,尼旺这混混在你的关怀下有出息了!我们走十几里背水吃的苦日子结束了!今天,我老更登高兴啊,这双陪着我背水走了七年的鞋子终于磨到尽头了,我拿它来庆祝吧!”

    我越听越不对劲,心想,“熟习这几个村的情况就像熟习自己的老婆一样,村民一直都是在索曲河背水吃啊,大旺堆是不是喝醉了开始说‘酒’话了,”我用揭穿谎言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眯上一只眼用调侃的语气说:“大书记,我怎么不知道这几个村有饮水筒的事呢?”

    “你是反击右倾翻案风那一年顶替你父亲参加工作的,是吧?”大旺堆不耐烦地问。

    我点点头,说:“就是放《月亮湾的故事》的头一年。”

    “这就对啦,我说的是农业学大寨的事,那时你这个‘惹祸兜兜’还在横着手臂擦鼻涕呢。”

    单凭大旺堆对农业学大寨和反击右倾翻案风这两件事的时间顺序来判断,他没醉。

    看见我口服心服的摸样,他笑笑,说:“着急上路了是吧,你这个‘惹祸兜兜’,我把这点酒喝完咱们就说再见,”当他把壶嘴底朝天地放在嘴上时才发现壶空了,问我,“还有酒吗?

    我摇摇头。

    他瞪起双眼凶神恶煞地看看我,但却用心平气和的口气说:“也喝得差不多了,哎,要是尼旺的鬼主意少点就好了,两个村就不会为水而杀得你死我活了。要是你《红旗渠》的电影的水能流到我管的大山里的村庄就好了。村民们不都叫你《红旗渠》吗?”大旺堆的话充满了惆怅和渴望。

    “你说的两个村的械斗渊源就指这?”我问。

    “那还不是?!鬼主意太多的尼旺在玉龙村建议悄悄修蓄水池,缺水缺穷的人们听了他的建议,认为把水储存起来就万事大吉了,于是处在上水处的玉龙村把水截流了。战堆村的用不上水当然不干了,拿起锄头和铲子要填平玉龙村的蓄水池,一个要保卫一个要铲除,斗殴的惨祸自然就发生了。”大旺堆像亮底牌一般将双手一摊,用手语加强了自己的判断,随后便沉浸在惨祸的回顾里。

    沉默片刻后把目光收回看看我,说,“不堪回首啊,整整九死十二伤,死的躺在地上,走了就走了;伤的躺在病床上,扬言这仇非报不可;比大跃进还大跃进的尼旺也死在自己的鬼主意中。”他又习惯性地将双手摊开做出惋惜的手语,做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手语,“蹊跷的是,这场人祸还没来得及处理,百年不遇的山洪爆发又把这个大跃进式的陶瓷工程毁得面目全非。这件事,上上下下处理了十几个人,坐牢的坐牢,革职的革职,包括县革委的刘主任,公社的王书记。”

    “王书记,是不是那个从绵阳精神病医院出来后又疯掉的那个‘王疯子’”我问。

    “哦,嗯,正是他,”大旺堆点点头,“看来毛爷爷的‘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的口号还是要尊重天地规矩的。”

    直到将他扶上马背我俩都谁没有说话,道是大旺堆那熊一样宽阔的骑在马上的身影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一代人的努力、一代人的付出、一代人的困惑、一代人的迷茫就像骑在马背上的大旺堆,歪歪斜斜,一路摇晃、一路风雨、一路阳光。

 

    “陈列室”静静的,间或有找不到飞出屋子的苍蝇从耳边嗡嗡飞过,不时听见苍蝇撞墙壁和窗户玻璃的声音,一旦苍蝇找到窗户的出口飞出后,屋子更是出奇地静,甚至能听到细微的衣服摩擦声。此时,我只感觉道除了心脏在跳动,自己同“陈列室”的所有物件一样静静地伫立着,偶尔能注意目光随着指尖在放映机镜头上出滑来滑去的轨迹。

    我曾经非常乐观地跟自己有一个约定,就是手里的这支深绿色的“英雄”牌钢笔,在我书写不动的时候就把它同放映机和《红旗渠》胶片放在一起,等待着我的遗像的最后加入。这支笔是七一年我参加工作时我父亲送我的,在县百货公司买的,买成壹拾贰元八毛,相当于我月薪的一半多。嘿嘿,这一约定显得过于沉重了,是不是,其实,人真正想开了,这是一个很美的结局,像落霞满天的长空里即将隐去的夕阳,辉煌而满足。

    这支笔,加上妻子为这支笔用毛线织的深灰色笔套,它们参与并见证了我记忆中最为“经典”的部分。嘿嘿,等到我闭上双眼步入“天堂”,它们同陈列室的归属已经不重要了,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一为什么定要这些东西流芳千古呢。呵呵,亲爱的读者,看见了吧,其实我才是一个真正的“革命乐观主义”者。

    因为一辈子跟电影打交道的缘故,才有那么多的农村经历跟我结缘。令我无比欣喜的是,这个缘分到现在还没有缘灭,绒塔这些80后的孩子们带着缘分的遣使,来找我续写《红旗渠》最珍贵、最经典的一笔,这是我张益西三生修来的福德啊!万万没想到大搞经济建设冷落文化建设的这些日子里,这群看电影的孩子们竟然想起了我这些被遗忘的人,想到这,我的泪水竟然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但这泪水居然流的非常惬意,非常舒服。

    为什么敢于说是最珍贵、最经典的一笔呢?一部拍摄于三十年前的老影片,让我们重温了那段感人至深的故事。林县人是靠着怎样的一种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精神动力完成了这项艰巨的工程,这同现在的要项目、跑资金形成了天壤的差别,我并不反感国家的支援。这样带着时代印记与历史声音的伟大故事,在今天日渐模糊,日渐淡忘了,然而,《红旗渠》的精神居然在在变革中的现代中国,被一群身居边疆地区的80后的孩子们记住了,并且要用这种精神来改变自己家乡的面貌,我不想拔高它们的行为,但这一行为却是是我最为经典的一笔!面对孩子们的邀请,我——张益西,能推辞吗?能拒绝吗?

    细细想来,我的身体激动得有些微微地颤抖,我握紧跟随我三十年的“英雄”牌钢笔,想借用这种力量来抵消来自内部难以控制的力量。兴奋的情绪在“陈列室”延伸着。

    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不知不觉地、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插上了放映机的电源,挂在放映机旋转轴顶端的白炽灯已经打开,接着从胶片盒里取出《红旗渠》第一卷胶片,熟练地挂好带,走到放映机对面的墙壁放下银幕,拉好窗帘,屋子里只有放映机上的白炽灯亮着,一切的工作步骤按记忆的惯性进行着,这是一次特殊的彩排,是绒塔这些孩子们的感人行为激活了的彩排,我坚信,我的职业生涯再次复活了。绒旺塘些孩子们的笑脸在记忆里浮现出来。

    打开放映机的开关,白炽灯熄灭,放映机镜头一束白色的圆锥形强光投向银幕,放映机的旋转轴上轻微响起我再熟悉不过的旋转声,放映机匀速的哒哒哒哒地旋转声让我安静地坐下来,眼睛死死地盯住银幕。一九七零年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发行上映的《红旗渠》在时隔三十年后从广袤的农村落点在私人的“陈列室”里,霎时,眼里和耳里再次传来我所熟悉的画面和声音,伴随着画面和声音,我的泪水一发不可收拾地从眼眶朝外滚,泛滥的泪水很快打湿了整个脸颊,我没有去揩擦,而是等泪水肆意横流,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感使鼻尖既酸胀又痒痒,我似乎听见了泪水的哗啦啦的流淌声,村民观看电影的场景浮现在眼前,那亲氛围和熟悉的味道竟让我情不自禁地的失声哭起来……

    电影里修渠的隆隆爆破声将我从回忆中拖回现实,我用衬衣的袖角揩掉泪水,心想:做梦都没有想到,我们这些被社会进步逐渐遗忘的县级电影公司,被遗忘的放映员,居然被绒旺塘村的80后青年深深地惦记着,的确是人在做,天在看啊。

    换好第三卷胶片后,我深陷在沉默中,灵魂像是游遍了我所经历过的那些因缺水而贫穷的村寨:那些干裂的土地、那些荆棘丛生的荒坡、荒坡上扑腾着翅膀在满是芒刺的仙人掌上允吸水分的麻雀、那些天不亮就去山下背水的村人、那些久旱求雨嗷嗷待“雨”的庄稼、那些在干燥的空气里发出要水喝的各种干哑声音的牲畜、那些满脸尘垢头发被泥和汗水凝结在一起的孩子、那些在晨昏里皱纹清朗的老人们摇动经筒祈水的嘴唇的蠕动、那些待一场暴雨过后在水槽边赤裸着身体满心欢喜洗净尘垢的女人、那些牧归中扬起浓浓烟柱的羊群;还有在干燥的焚风中悬浮在空气里呛鼻的粉尘、粉尘里……

    这一切被缺水折腾出的荒寂贫困景象,到如今就要被这群开过眼界和有知识的“毛孩子”们改写,我既兴奋又汗颜,时代的进步恰恰印证了我们常挂在嘴边却没有仔细思考的话: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我伸手把眼窝里的泪水抹掉,凝神盯着银幕,银幕上林县农民世代祈盼的水哗哗地从“红旗渠”里朝我扑面而来,那是视角的特殊效果带给心里的震撼,那一张张合不拢嘴的笑脸洋溢着一种艰苦奋斗的精神喜悦,这种精神遗传给了绒塔这代人。

    总有那些忘不掉的画面镌刻在观众的心中,总有我们自己的历史值得牢记,人,是需要精神支撑的,寻访红旗渠就是在浮躁的当代中寻找往时的冷静与思考,寻访红旗渠更是一次心灵的洗礼与升华,以史为镜启迪未来。

    读读老一辈修渠大军的口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独立自主,自力更生”,“团结协作,无私奉献”,“无私无我,吃在工地,睡在工地”,敢于引“龙王”水改变贫穷的挑战精神感召了有准备的后人。为了一担水,为了一碗水,为了“渠道网山头,清水遍地流”的美好未来,林县人民用血和汗,用工和匠,用智慧与生命换来了一座“人间天河”,天河所到之处便铺开了一片锦绣大地。这些口号虽然偏激,但却振奋了一代人。

    “绒塔们”掀起的“后浪”使我兴奋,我等待着秋收后的邀请!

    不知不觉中我格外夸张地刻意哼唱起《红旗渠》的主题歌:“辟开太行山/漳河穿山来/林县人们多壮志/誓把山河重安排;条条道渠绕山转/座座水库映蓝天/层层山岭绿油油/荒山变成大寨田;劈开太行山/漳河穿山来/自力更生创奇迹/高举红旗永向前。”一边唱一边动手擦拭这台国产长江16毫米甘光溴钨灯GS-16HX电影机。

    也许有读者会疑问,那些不是国有财产吗,你怎么会把它们私有化了呢?嘿嘿,不急,关于私自占有国有资产的事,我会向大家如实交代得清清楚楚的。

    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县电影公司完全萎缩,就连县城的电影院都变成了个体户囤积货物的仓库,出租录像带和光碟的商铺应运而生,人们进入家庭影院的时代。当时的气氛就是电影公司像一首诗里描写的“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悲壮状态,被淘汰了,我们这批老放映员开始转岗、待岗,简直是人心惶惶的日子。

    在那喝凉水都塞牙缝的日子里,主管我们的部门也想出一些办法来解决我们的生计,年龄到退休年龄的就顺势退休了,像我这样距退休年龄还差七八年的就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老大难。我在农村待贯了,如果重新安排到新的工作岗位,还被比自己小一二十岁的“毛孩子”领导着使来唤去的,面子上也怪别扭的,再说心里也不平衡呀!干脆横下一条心,同妻子商量后,就以很便宜的价钱购买了放映机和两部电影胶片。这就是国有变私有的内幕。

    为了养家糊口,为了让女儿和儿子都能念上大学,更为了我所喜欢的这一职业,我再次唱起刘欢的那首振奋下岗人的歌——《重头再来》再次雇用骡马驮着放映机走村窜寨,为农牧民放电影。《红旗渠》和《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再次像川菜里的一道老百姓喜欢的普通名菜——回锅肉,走进了农牧区这片广阔的天地,走进了农牧民的“味觉”。

    再一次,我所熟悉的——那些山山水水像一个巨大的录音带,录下我发自内心的壮胆之歌——《重头再来》“昨天 所有的荣誉/已变成 遥远的回忆/勤勤苦苦 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风雨/我不能 随波浮沉/为了我 至爱的亲人/再苦再难 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心若在 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 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每当唱得我热泪盈眶、倍感纠结、倍感交集时,我真想提笔给刘欢写信,感谢他的歌唱到了我们下岗人的心窝里,我至今都认为那首歌就是为我张益西写的。嘿嘿,有点大言不惭的味道哈,像刘欢这样忙得脚不粘地的名人能有时间看我给他写的信吗?

    还好,在我第二次创业走村窜寨时期,录像带和VCD光碟还没有深入到农牧区,只是城郊的结合部逐渐在蔓延,还没有侵占我的领地,趁“侵略者”还在城郊活动之际,我抓紧时间一干又是三年,生意不错,支撑起了孩子们的学费和家庭的生活。整整坚持了三年之久,第四年末,轻便的放像机和后来的VCD放映机彻底打败了我的笨重的放映机,面对科技的进步,我心悦诚服地投降了。

    从此,我虽败犹荣者带着放映机和胶片回家了!面对它们,我想如果把它们当做废铁卖那就是对自己的最大贬低和侮辱,唯一的想法是我得把它们当神一样放在心灵的神龛上。

 

    半年的时光有如流星一晃而过,我等待的时刻到来了。

    绒塔是在秋收后的一个星期后来的电话,中秋时节正是我家窗台上的秋海棠开得最灿烂的日子,不时有蜜蜂嘤嘤嗡嗡地同秋海棠的花蕊若即若离地谈着恋爱,蜜蜂仿佛听见了绒塔的邀请,跟风似的与我同乐。

    说实话,绒塔的邀请犹如一位空巢老人收到儿女们的来信一样兴奋,那一瞬间我感到身上的每一处关节像补了钙一样,活力十足,血液里像注入了航空煤油一般,一种想起飞的欲望在体内绽放。嘿嘿,读到这里读者不会笑话我吧,其实人是最怕被同类遗忘的动物。

    我放下话筒,像新兵一样正正衣领,收腹挺胸,深深地做了一次深呼吸,随口唱出一段《红旗渠》的主题歌《定叫山河换新装》:“辟开太行山/漳河穿山来/林县人们多壮志/誓把山河重安排,”曲终做了一个京剧《智取威虎山》杨子荣打虎上山的动作——单腿直立、抬左肘右臂同时高声吆喝:“准备出发。”

    睡在客厅沙发上的猫被我的意外举动闹懵了,这只纯白色的猫,平日在它的眼里我是一个非常安静的主人,可我今天的举动令它不知所措,它惊慌失措地站立起来,全神贯注地看着我,然后喵地一声,嘴两边的胡子都是立起的。我的吼叫令它做出随时躲避的姿态,在判断我再没有惊吓它的可能后,很是没趣地收腹弓腰长叫一声,像T台上的模特一样迈着优雅的猫步跳上窗台,消失在窗外。

    直到猫消失的一刹那,我回神发现自己仍定格杨子荣奔赴威虎山的手势,不禁对自己被“革命化”模式姿放声大笑。笑声中更多地包涵了对往昔幼稚的不屑。

    三个月前我造访大旺堆邀他一同前去绒旺塘,一来向他道出绒旺塘的年轻人们的自发修水渠的事,以便得到他的帮助,二来可坐上“沙漠王子”风风光光地下乡。

    大旺堆听得眼睛四周的皱纹都紧绷在一起,一副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的神态,紧握的拳头放在桌上不停地摩挲着,看来他对那里的感情比我还情真意切,我的话使他感到很没面子。

    凭借人大主任的权利立马给县扶贫办的邱主任打了一个电话,问询今年安排修水渠的资金有没有宗咋片区的。

    通话持续了七分钟,我估计对方十分详细地报告了资金安排情况,通话中大旺堆打断对方的汇报,说:“哦,知道了,”显然他的语气是失望的,他放好话筒,抿起嘴朝我摇摇头,意思是没有绒旺塘的。

    “大主任,我不是来向你讨资金的,我是来邀约你去参加绒旺塘村的开工典礼的,你在宗咋片区当了那么久的公社书记,对那里是非常有感情的。”我说。

    “这还用你‘惹祸兜兜’怀疑,”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就用拿在手里的獐子獠牙指着我,说:“这样好了,绒旺塘什么时候开工,你提前通知我,你带上放电影的家伙,我带上从“农林水”专委挤出的一点小资金,一同去绒旺塘助威助阵。我就不信,离了红萝卜就不成席了。”这话显然在跟县扶贫办生气。

    “那就一言为定!”我起立伸手去握大旺堆的手表示深深地敬重,但大主任的办公桌像正规的乒乓桌那么宽大,我几乎是弓腰匍匐着完成这一礼节的,要是有别人看见肯定会说我和大旺堆在搞迷信活动,说我在膜拜大旺堆。

    我的夸张动作立马引来大旺堆的哈哈大笑,“不至于夸张到这个程度吧,‘惹祸兜兜’,”他再次习惯性地拿着那只足有五寸长的獐子獠牙指指我,爽快地说:“一言为定!”并用赞赏口气作为送别,说:“看来你这个惹祸兜兜的电影还真惹出一件好事来了。”

    “那当然。”我说,随即哼出《红旗渠》的主题歌走出办公室。

    回家的路上大旺堆手里那颗象牙色的獠牙在我脑海里浮现着,我想,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如果大旺堆没有打猎成性的嗜好,他早已不在县上做官了,而是到州里做更大的官了。不能高升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在当公社书记时打了太多的动物,在提拔时被告状。但说实话,大旺堆打猎是在《野生动物保护法》颁布前的行为,之后他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但“前科”一直影响着他的升迁。

    要说大旺堆的狩猎本领,只有高手才能与他相比。单凭他在了无人迹的荒野间识别那些动物的蹄印而言,他就是这一行的绝对高手。

    我清楚地记得在七十年代末,我从莫郎牛场放映回来,途中遇见了大旺堆带人去处理两个大队的草场纠纷,我们要同行穿过沙冲沟原始森林。在进入森林的边缘,所有人的马匹都不走了,大旺堆转过身对着我们嘘了一声,意思是提醒大家别出声,他提着半自动步枪在路旁蹲下,一只手在地上的混生的绣线菊、忍冬和金霜梅间搜寻着,肥厚的鼻翼翕动着,努力想嗅出周围的异样气氛,“我的天,怎么会是云豹的爪印!怎么会跑到它不喜欢的地方来呢?也许是过路吧。”他抬头看看我们,表情纳闷,“这林间有熊、马鹿或白臀鹿这一类的大型蹄类动物到还说得过去,奇怪了!怎么会有云豹的脚印?”

    听见有豹子出没,我的心都收紧了,都知道云豹是白天休息,夜间活动,它爬树的本领非常强,喜欢在树枝上守候猎物,待小型动物临近时,能从树上跃下捕食。当时五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殊不知大旺堆回过头看看我们的恐惧模样,哈哈哈地笑起来,说:“你们看看,都吓成这样,一点山里的常识都没有,要知道,云豹是不敢伤害猪、牛、马,也不会攻击人的。”他起身回头宽慰大家,“没事的,我殿后,唱着歌走吧。”

    一年后,我听说从沙冲沟森林借路到河谷灌丛的那只云豹死在在大旺堆的抢下。

    豹子倒是“牺牲”在他的枪下,可他们的仕途却“牺牲”在的不良嗜好之下。

    大旺堆应约了约定,“沙漠王子”的后备箱装着放映机一路沿金沙江逆流而上。

    越野车不到四个小时就来到金沙江的支流索曲河,在河边上那棵界定分路去绒旺塘的老核桃树下,早有宗咋乡政府的五六位乡领导前来迎接。

    下车后令我吃惊的是,曾经熟悉的老核桃树下已经搭起了板房,板房两旁全是附近村民用麻布口袋装运来的核桃,口袋整齐地码放着,像一堵厚厚的“挡墙”。旁边停放着一辆云南牌照的东风牌大货车,正有人在卸大米。

    乡文书小刘告诉我,云南人用大米来换我们的核桃,以物换物,各取所用。

    谈话间板房的窗口露出一张脸在笑着朝我问好,“你好!红旗渠叔叔,”看见我有些凝神,这张大脸笑得更加灿烂,呲起黄黄的板牙接着说:“不认识了吗?我是绒旺塘的斑久啊!”说话的同时向我递来一碗装满清茶的搪瓷碗。

    “哦哦,原来是你,谢谢啊!”我接过碗审视着这张脸,想快速从脸上找出某一个熟悉的部位认出他来。这脸最大的特点是五官夸张地大,一头浓密而曲卷的头发下的五官像放大的地图,几乎占据了窗框的四分之一的地盘。

    斑久说话时从窗口里传来响亮的JD舞曲,我好奇地看看他,再看看屋里,屋里的电视机里通过VCD传输到电视机的显示屏正热播着麦当娜扭动着身子的火辣劲舞,里面坐着八九个用核桃换大米的村民,他们正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盯住屏幕上令人眼花缭乱的诱惑,其中还有两个穿僧衣的十三四岁的小扎巴(小喇嘛),他俩看见我后拉住僧衣的上方一角不好意思地遮住自己的头和脸。

    我转过头来再看看斑久,“哈哈,你不是绒塔他们那帮小子里的孩子王吗?”我问。

    “正是正是,红旗渠叔叔。你是我们绒旺塘邀请来助威加油的最尊贵的客人。”斑久笑着回答并不停地点头,不慎把卡在耳朵边的香烟掉落在地上。

    “旺堆主任才是最尊贵的客人呢,”我故意纠正孩子王的话,怕被大旺堆听见后生气,回头一看,大主任正背着手站在河边听乡政府的领导汇报工作,只看见乡领导在不停地用手比划着,他头不时地点着。

    “瞧,棚子旁边堆放的水泥就是准备搬运上去修水渠的。”斑久指指放水泥的地方说。

    “‘孩子们’真的动真格了。”我用赞赏的口气想从斑久嘴里听见更多的信息。

    “可不是,火攻器材已经在县民爆公司专人的护送下运上山了。就等你红旗渠叔叔为村里放一场电影,我们就开工了。”

    听到这话我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来。突然,旁边的台球棚子里传来老板老板的叫声。我知道这是叫斑久,我点点头说:“去吧去吧,看见你生意兴隆,‘红旗渠’叔叔高兴啊。”

    “来了,来了,”斑久不耐烦地应承着,顺势弓下腰拾起掉在地上的香烟。

    “你忙吧,祝生意红火。”我说。

    斑久从窗框边取下摆台球的三角框,对我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但表情充满了愉快,冲我笑笑,说:“红旗渠叔叔,那一言为定,你返回的时候一定来这里坐坐。”

    我点点头,朝他努努嘴说:“斑久,去忙吧!多挣些哦给(钱)。”

    目睹绒旺塘的孩子们依托本地资源找到发展方向,我真为他们高兴。汇报结束,乡政府的年轻人小刘和桑珠在我的指导下已把放映机的箱子放在了驮骡背上,在检查完最后一个捆木箱的活结后,便朝双手叉在腰间面对听汇报的主任点点头,意思是可以沿着山路出发了。

    大旺堆看见我点头后,明知故问地问:“哦,好了吗,那就上路吧。”

 

    我回头看大旺堆一行还在热烈地讨论着。便从兜里掏出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两口,静静地在身临其境中回顾往昔,任焚风拂面。

    说来也怪,一到乡下烟瘾就特别大,在家里我基本上可以做到不抽烟,强烈申明,这跟怕老婆无关,只是一到乡村那快乐就像飞翔的鸟儿,自由而随心。

    河谷间刮起的焚风依旧肆无忌惮吹动着,河水呼应着焚风一路奔涌而去。而在此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们,面对旁若无人的不带水分的焚风是何等的无能为力。

    看见大旺堆那副手长袖子短的表情,再看看汗流浃背丝毫没有因暴晒而缺少热情的乡领导,他们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权限和能力内讨论着如何改变“这个续写了千年贫穷的故事”。此情此景,真有点像愚公和智叟在预见未来。

    汇报结束后,乡政府的年轻人小刘和桑珠在我的指导下已把放映机的箱子放在了驮骡背上,在检查完最后一个捆木箱的活结后,便朝双手叉在腰间面对听汇报的主任点点头,意思是可以沿着山路出发了。

    大旺堆看见我点头后,明知故问地问:“哦,好了吗,那就上路吧。”

    他一声下令,核桃树下整装待发的骡马,乡政府前来陪同的五位干部一道走上了通往绒旺塘村的崎岖山路。茂密的核桃树下,浓浓的马粪味渐渐地疏淡了。

    沿着近四十五度的陡坡走了约莫四十分钟,我身后岔路口的那棵老核桃树越来越小,金沙江发出的嚯嚯嚯的水声逐渐消失,被偶尔飞过的鸟儿的叫声所代替,直到看不见听不到后,我们已经走了五分之一的路程。

    河面上微微吹来的焚风烘焦了两岸的土壤,身体很快赶到汗流浃背的,随时刮起局部的旋风,面粉般的尘土像水泥厂的浓浓烟柱,要是遇到河谷刮起的巨风就会轻易卷起尘土,遮天蔽日,如村民们称之为的天狗吃月(月蚀)。焚风将两岸的水蒸气带走了,不但带走了两岸脆弱的植物生命,而且给人造成一种错觉,从河谷到山腰,满眼是构造不稳的沙石泥土,一遇暴雨立马造成轻重不一的泥石流灾害;干旱时节,零零星星顽强扎根在干土上的灌丛、荆棘、仙人掌像沙漠里被晒干的动物干尸尘垢满身;经络一样的盘山小径一遇牲畜路过,流石和流沙像黄龙一样直扑河底。反而在热风吹不到的山腰上部却是草木葱茏,森林密布,因为焚风刮不到这一区域,恰好水汽滋润了土地,滋养了这片土地上的生命。

    远远望去,有点像一位干瘪的少女,头发却格外地葱茏诱人,感觉很是怪诞。

    然而,无水造成的贫瘠阻挡不了两岸那些台地上的人的生存欲望,求生欲望会本能地对干热的土地说:只要有水,这里就有绿野大地。的确如此,就在距乡政府不远的地势相对较低的夏琼村、热打村、苏瓦村、通玛村,从农业学大寨时就开始了筑坝修渠的工作,在夏琼到通玛的四点二公里的地段上修筑了灌溉渠,使一千四百亩的土地得到了有效的灌溉,有了水的保障,这片土地就像一个生命力旺盛的寡妇找到男人,从此便容光焕发。

    站在途径绒旺塘的半山腰最大的回头线处,俯瞰这四个连在一起的村庄,缘于水和光热在那里充分的发挥,源于这片肥沃的土地,源于勤劳的人们,想不丰收都不可能。在水的滋养下,身处其间便能在郁郁葱葱中感到什么是宁静和富足,什么是世外桃源的秘境。苹果、梨、桃子、葡萄、核桃、石榴与地里大面积种植的小麦和玉米在不同时节扮演着丰收的角色,丰富的物产吸引得就连飞过的鸟儿都恨不得在这里做巢。

    说实话,这几个村是我最想驻足的地方,我暗自把这里叫做“处留香”。热打中心校就在这四个村中间,我每次在这所学校放电影都是身心最为愉快的时季。只要我的身影现身学校门口,一群气息若兰的年轻女老师就像油菜花里的蝴蝶一样翩翩而来,苏校长两手撑在教学楼楼上的护栏上大声问:“今晚放什么电影?”

    “《地道战》和《红旗渠》”我一边回答一边让老师们将装有发电机、放映机、片盒箱、装银幕的布口袋抬到操场中间,然后用军绿色的帆布盖上,等吃过晚饭后在取出来使用。

    “有加演吗?”苏校长拿起粉笔准备在小黑板上写片名。

    “有一部新闻记录片,《尼克松访问中国》”我回答。

    苏校长一手工整的正楷字体跃然于小黑板上,他叫人把它挂在校门口的墙壁上,村民们看见后就一传十十传百地告知:“‘红旗渠’来了!”这话像插上翅膀一样会迅速传遍四周村落的家家户户。天还没有黑村民就来到操场上,过节一样地盼着天黑。

    学校附近的村庄,水的恩泽抒写着这里的幸福故事,夏秋之交,这些村子里无论谁家的葡萄架上挂满硕大的葡萄,石榴挂满树枝,桌上摆着鸡蛋大的新核桃,晒场上晒着苹果干。水!水!水!这个光照充足得令农业专家羡慕的土地,一旦水和阳光在这里联手,这里就是农耕文明最灿烂的活化石。这里就是“香巴拉”秘境。

    山路弯弯曲曲地在河谷耐旱的灌丛间一个劲地向上窜,像粗心的女人掉下的羊毛线团。

    望着满眼干旱河谷的灌木丛,我几乎能一一叫出它们的名称,左手边是多刺、多毛、叶小的灌丛,鳞次栉比地混生在一起,右手边的青香木不愿意同左手边的金合欢灌丛抢水份,已被小叶黄荆灌丛挤到寸草不生的泥沙土边,而特别耐旱的百花刺和小马鞍羊蹄甲和仙人掌灌丛到是挤得互不相让。

    回头看见大旺堆双手护腰气喘吁吁地走着,正好看见路边上一只高原鼠兔在他前方十米远的地方一个劲地朝洞里钻,刚到洞口还回头站立着看看大旺堆,似乎认识一样,我颇带揶揄的用手做了一个瞄准鼠兔的姿势,嘴里啪地一声,然后看着大旺堆笑笑。

    大旺堆看懂了我在揶揄他,似笑非笑地略带霸道地骂道:“去!惹祸兜兜,这是当年的事了。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还来揭我的疮疤。”说罢便瞪着大眼咬牙切齿地看着我。

    “喂,大主任,这里没有外人,你告诉我,你在野生动物保护法未出台前,射杀的动物有一个团不?”我略带调侃地问。

    “惹祸兜兜,你是安心要把我送进监狱不成,”大旺堆开玩笑似地将双手伸出像带着手铐一样,瞪起大眼看着我,“说实话,‘棒打獐子瓢舀鱼’的时代真让人怀念啊。如果不出台‘动保法’,这漫山遍野可能现在就只剩下人了。”大旺堆口气略带检讨,话语中流露出醒悟,“告诉大家歇一会儿。”他把外套脱下后搭在肩上,顺势在旁边的一个大石板上坐下来。

    “好的。”我应承着。

 

    “走了五个小时,”我看着表对满头大汗直喘粗气的大旺堆说,“拐过前面玉米地的大弯就能看见对面的崖壁,绕过马鞍型崖壁就进入绒旺塘村了。我们脚下的这片玉米地是尼玛家的承包地。”往昔的记忆源源从我的记忆里跳出。

    穿过玉米林便看见崖壁下站满了前来迎接的村民,我们一出现悠扬的山歌从崖壁上传来,“回家了,”我兴奋地吼道,嘴里随即哼起对面传来的熟习的哥卓(本地的一种歌舞艺术)调儿,随性手舞足蹈起来,舞动的那一刻,只觉得神清气爽,回到了小伙的年龄。

    大旺堆万万没有料想到村民会用如此盛大的礼仪来迎接我,脸上的表情显得极不自然,仿佛是只有他这个级别的人才会有如此的礼遇似的,没想到沾了光我一个普通放映员的光。带着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口气调侃我,“你这个惹祸兜兜,沾你的光啊!”

    “哎呀呀,大主任误会了,老乡们并不知道你的大驾光临啊,”我也带调侃的语气说,知道自己快退休了,说说真话也不怕得罪什么领导了,心想:“大旺堆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这一琢磨,心气上来了,开口便说:“不是沾我的光啊,是我们大家沾《红旗渠》的光才有这么高的礼遇啊。”

    “哦呀,大热特(说对了)”大旺堆立马朝我竖起拇指,“你这个惹祸兜兜,这句话是你我认识几十年来,你说得最切中要害的话,看来精神文化的力量大着啊!”

    “的确是这样,”我回答,但细细一想,对面那么多穿着节日盛装的老乡们,我心一硬,大胆地回大主任的话,“的确是沾《红旗渠》的光啊!”

    “你这个惹祸兜兜,还嘴硬,”大旺堆在打断我话的同时,面带无比灿烂的笑容向村民们挥手,一副主角的摸样,我知道这是领导下乡的最佳感觉,

    崖壁的道路上燃起浓浓的桑烟(藏人接待高规格的人时才用香雪芭燃放桑烟),烟雾缭绕中男女群众载歌载舞的景象时隐时现,远处大致看见女人们身穿黑色的平绒藏装,袖口和衣襟翻卷着粉红色的衬衫,轻歌曼舞;男人头高高的戴虎皮帽子,配上咖啡色的藏袍,袖口和衣襟镶嵌着水獭皮的滚边,舞间男人和女人相互手牵着手,以哥卓的形式弓腰垂首舞蹈起来。欢快的男中音同女人的轻歌曼舞交织成一副美妙的哥卓(一种舞蹈的形式)画面,远远望去像久远的岩画复活了,复活的的壁画舞动着一种山里人朴实而用心的邀请,“穷大方”似的真情流露让我为更加热爱这朴实无华的山里人,他们受着因缺水带来的贫穷,而却十分珍视自己的面子。

    场面深深地感动了我们。大旺堆转过身来对我们说:“看见了吗,《红旗渠》的灵魂在绒旺塘扎根了,不错不错,你这个惹祸兜兜不错!看来放电影也能为国家做大贡献啊!”

    “这还用说,”我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嘴脸说,心想,“毕竟大旺堆文化不高,他总结不出这就是当下说的‘这就是文化的影响力’。”我调侃着,说:“如果绒旺塘的水渠一旦修成,它就是林县的《红旗渠》生的娃娃啊!”

    “哦,哦,对对对,那就叫它小《红旗渠》吧。”大旺堆的定位迎来了下属们的满堂呼应,众人兴奋地加快步伐向人丛走去。

    突然间,人丛里有位高出人头的中年人高声叫道:“走在左边第三个的就是红旗渠叔叔,喂,红旗渠叔叔,”中年人在人丛后不停地地向我挥手,“看见了吗?那就是红旗渠叔叔。”挥手的高个子提醒与他年龄相同的人。

    “哈哈哈,这不是记性出众的小彭措吗!”我认出他来,哈哈,从前的娃娃脸现已不再稚嫩,而是古铜色上刻上了岁月的皱纹,一种成熟的吸引女人的魅力开始显现了。

    这个精灵鬼是绒塔他们一帮孩子里记忆力最好的,他能将《地道战》《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红旗渠》等影片的解说词和音乐从开头到结尾全部演绎出来。你说他对影片熟习到了啥程度,可惜啊,乡村孩子的天赋被大山与外界阻隔了。

    我清楚地记得他带领同伴给电影《红旗渠》“配音”的场景,大人们却不愉快了,骂道:是听你们的还是听电影里的。但却无济于事,孩子们的嘴只能管一分钟。后来我索性不再干预他们的行为,其实到了他们都能熟记电影里的每一个细节的时候,已经不是在看电影了,而是在这孤寂的山村制造“大家乐”的氛围。电影成为农村聚会的一个最为美好的由头。

    土特产主打的午餐结束了,但嘴里的松茸辣椒酱的香辣味还在刺激味蕾,我从村委会的会议室走出来,场院里照例是我从前所看见的场面,大小不一、高矮不一的板凳早已站好了位置。出于职业的习惯望望天空,几朵雪白的云团悬在蓝天中静止不动,阳光略微偏西,几乎射得我睁不开眼睛,“嗯,是一个大晴天,”我自言自语地说,便开始操心起我的事来。

    挂银幕的事由小彭措带人完成了,我的任务就是安装好放映机,现今绒旺塘早已通电了,我那一百多斤的沉重的发电机被淘汰了,这大大减轻了我的工作量,“不急,等晚饭后再架机器都来得及,”我对自己说。

    在同几位熟人闲聊后,好奇心驱使我向会议室走去。会议室的矮脚藏桌上摆放着时令的苹果、葡萄、石榴、黑桃等鲜果。农村接待客人没有装盘的习惯,都是一堆一堆的,随便吃。

    大旺堆坐在会议室的正中间,我在门边的一个空位上刚坐下,他的浑厚的酒嗓音就传入我的耳中,他说:“万万没有想到,在绒旺塘村绒塔他们的倡导和努力下,临近的兰戈村、奔哥村、苏瓦村也加入到修水渠的大军里来,这是一个乡亲们自筹资金的典型事例,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干劲值得称颂,这件事着实让我这位在这里工作过多年的公社书心里难过,我的确是手长袖短啊……”

    从大旺堆“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的表情上我感到他的话情真意切,我突然为他勾画了另一个出现的场景,带着县里或上级部门拨付的资金,给大家讲话那是另一番摸样,“啊,这次的水渠项目第一是领导重视(如果不展开讲的话);第二各部门通力合作;第三措施落实、责任落实;第四齐抓共管……表情一定是父亲给孩子们发压岁钱一样充满慷慨。

    但在今天这些套话显然排不上用场,还好,大旺堆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老干部了,他说道:“刚才在吃饭的时候,黄长青村长汇报了情况,这次在‘红旗渠‘叔叔的再三邀请下,我也从我权限的能力内拿出2000元,来给‘小红旗渠’添个彩,数量太小,献丑了。”随即从上衣兜里掏出用信封装着钱递给长青村长。

    一阵热烈的掌声中村长接过信封说了几句客套话后,汇报开始进入正题,下面我们请本村在川农大毕业的格桑具体介绍整个的施工情况。

    话音刚落,我看见一个剪成平头的小伙子在绒塔旁边站立起来,十分拘谨地向在座的人微微一鞠躬,还没有直立起身子就迅速掏出一张讲稿念起来,“尊敬的县人大主任旺堆、尊敬的王大龙乡乡长……”

    “好了好了,大学生先生,”大旺堆摆摆手打断了格桑的话,格桑的脸骤然间红得像警灯。

    我不知道大旺堆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打断格桑的话,正纳闷,大旺堆说道:“绒旺塘学历最高的高材生,一看你就不是会说客套话的人,还是直接进入正题吧!这次是红旗渠叔叔要我和乡领导们来学习的,”说到此大旺堆满脸真诚地看着我笑笑,

    大旺堆的话说了一半,我还不能判断他的真实意图,但我却身不由己地做了一个我自己都认为大胆而潇洒的动作,抬手邀请他继续,而且把掌心向上的手久久抬着,这个动作引来大家的笑声,作为一个一辈子在体制内工作的人,这一个动作似乎在这个场合过火了点。其实不然,我的判断出了失误。

    大旺堆用手掌当着洗脸帕在脸上擦了一圈,像是借此来缓解一下疲劳,似笑非笑地说:“如果不是红旗渠叔叔这个惹祸兜兜和他的电影,”这话一出引来大家的爆笑,众人为这个关于我的新绰号笑声不停。“好了好了,等你们笑够了我再说,”笑声逐渐没了,他继续说:“如果不是这个惹祸兜兜,我们这一代是很难发现一种灵魂深处的精神,而恰恰令我既意外又是必然的事,在我们的后代这批有文化的孩子们身上体现出来。”大旺堆停顿下来,表情突然变得凝重,说:“不容乐观的是,中国还有近亿的贫困人口,所以自力更生的精神不能丢啊,看来那种长期输血式的扶贫要在下一代逐步改写了。尊敬的大学生先生,你请讲。”

    大主任的插话让格桑镇定了许多,说道:“郎吉、小彭措,请把施工的草图板拿过来。”

    当郎吉和小彭措把画有密密麻麻曲线的草图板放在领导面前时,这些图形引起了我的兴趣,但遗憾的是我只认识图案上面的一排文字,上面写着:绒旺塘村、兰戈村、奔哥村、苏瓦村从夏雄雪山饮水施工示意图。

    “大家请随我的手势看这里,这里是夏雄雪山,我们要从雪山中部的雪线下引水穿过佐樱洞,”格桑开始有条不紊地介绍情况。

    “等等,小同志,佐樱洞是不是老乡们朝山时只有小孩能钻过去的那个洞,”大旺堆问。

    “是的,旺堆主任,就是那个洞。”

    “测量过吗,它有多长。”

    “进口到出口共计446米。”

    “你们的意思是?”

    “我们准备用炸药将洞的最窄处拓宽,然后用直径20公分的线胶管通过佐樱洞,将水穿过马背山,”

    “嗯,这个计划很大胆,但要论证它的合理性,如果水管或水渠不穿越佐樱洞,绕着马背山要多绕多少公里?”

    “初步测算至少8公里。”

    “哦,极大地节约了投资啊,”大旺堆插话表示赞许,他喝下一口茶,舔舔嘴唇,抬抬手相邀说:“好的,接着说。”

    “输水管穿越马背山后,就进入了我们这片缺水的阳山,从马背山南坡到甲西谷口有近四公里的路程,这一段要开挖一段三面光的暗渠,考虑到这段土质较为疏松,常有山坡滚石和泥沙,随时可能堵塞水渠,所以采用暗渠,”格桑进入自己的专业领域后,很快找到了介绍的语速和节奏,他的手在指到一道等高线很稀疏的地方停顿下来,说:“这里就是甲西谷,如果要把水渠引到谷口大约要绕马鞍形大半圈,距离约12公里,我们没有资金那么大的资金,必须在谷上架设长约80米的倒横管,把水引到绒旺塘的蹦蹦冲高地处,在那里建一个能蓄水一万二千立方米的高位蓄水池……”

    格桑如此专业的论证让我吃惊,感到他不是土生土长在绒旺塘的,而是州里、省里的专家来基层举办讲座,他的那些话把我带向了《红旗渠》里充满革命激情的解说中,但我觉得格桑的话除却了电影里那些空乏的政治术语和口号,而且听上去更觉得亲切,自然,以理服人。我发出窒息般的感叹,“经过时代的变迁,我们这些边远地区的农村孩子们,终于用知识武装起来为家乡服务了。一个了不起的进步啊。”由于听得过于凝神专注了,我那思想者的造型瞬间引来众人的笑声,我支在膝盖上的胳膊肘滑落了,失去了支撑的头险些栽倒在地上,幸好旁边的人扶住了我,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向众人致歉。

    “……利用蹦蹦冲到绒旺塘、兰戈、奔哥、苏瓦这四个村的落差,基本上能保证四个村的人畜饮水和土地灌溉,大约有一千四百亩的干荒地得到有效灌溉。”格桑用二十分钟介绍了施工情况。

    话音未落会议室即刻爆发出激烈的掌声,这掌声我敢打赌,所有人的激动跟我是完全一样的,充满着骄傲和自豪,一种“人心齐、泰山移”的红旗渠基因在80后的这一代身上发挥作用了,“嘿嘿,这一切跟我这位农村放映员有致命的联系哦!”我的掌声充满着骄傲,甚至都有想发言的冲动,但我尖刻地自嘲了自己,“算了吧,阿哥益西,红旗渠叔叔,惹祸兜兜,你的那些文件开头的导语就省了,你们这一代嘴里没有什么实在的‘干货’,不过是一些口号和标语。还是听听孩子们的吧。”

    “好,刚才格桑介绍了整个施工的情况,”黄长青村长接过话题,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工作笔记揣进襁褓(藏装的衣兜可从衣领的右襟里放入),“我下面介绍一下整个施工的筹备情况,要说这件事能走到今天,‘红旗渠叔叔’功不可没,老村长的儿子绒塔和这帮村里的年轻人功不可没,”

    “嘿嘿,知道了吧,两个功不可没,其中有一个就提到了我,”村长的话并不让我意外,我颇为得意地向大旺堆眯了眯眼,意思是“瞧瞧我的基层关系,瞧瞧群众对我深刻记忆”。

    村长继续说:“‘红旗渠’叔叔即使是在农村放映队解体的余下来的七八年时间里,仍然每年要来我们这里二到三次,为绒旺塘村放电影,可以说《红旗渠》这电影能在我们心里留下深深的记忆,与”红旗渠“叔叔的坚持努力有着最直接的关系,能把《红旗渠》的精神承传并加以发挥的是绒塔这批年轻人。去年的松茸交易一结束,绒塔这帮小伙子们就把这一年的出售虫草和松茸的钱交到村委会,说出了经过两年时间筹款修水渠的事,接到这笔位数不少的钱,我和所有的村干部都非常吃惊,既感动又害羞,他们做了我们该做的事,而且还非常有组织守纪律地把资金交到村委会。这极大地鼓励了我们村委会的干部们,于是村委会同绒塔合计,将明年的虫草款、松茸款、买黑桃和水果的款全部集中起来,后来在兰戈村、奔哥村、苏瓦村的加盟后,我们就在资金上更加有了保障,开工之日指日可待!”

    一阵掌声渐渐稀疏下来,我已被掌声飘飘然地送到了云端,幸福极了。从未有过的巨大幸福在血液里激荡,激荡的血液直逼我想大声高喊:我爱电影!我爱这一事业!

    我陶醉在受到赞扬的幸福中。绒塔简明扼要结束了汇报会,他说:“准确地说,开工之日就等今晚红旗渠叔叔为我们放映了《红旗渠》的第二天,我们就上马背山,将雪山上的水引过佐樱洞,大家说,明天就动工,好不好?”

    “好!”

    晚饭后大旺堆和一帮乡级村级的干部们坐在场院里的花台旁聊天。

    花台里比成年人拳头大的红苕花开得争奇斗妍,有大红色的、有鹅黄色的、还有血青色的,蜜蜂在高低错落的花朵间飞来飞去。

    酒精的作用,聊天人说话的声一个比一个高,像一群喜爱打架的孩子,大旺堆永远是孩子王,处在人堆里的最中心,用身高和手势在调停一场纠纷。他黄铜色的脸变成了紫铜色,他抄起手,衣服披在肩上,不时从人堆里爆发出时儿沉闷时儿爽朗的笑声。

    我忙着在场院的中心架放映机,在他们的交谈里,我基本能判断出沉闷的坏笑声一定与女人有关。女人们则在场院的屋檐和廊柱下聊着女人的私房话,但从男人堆里发出阵阵笑声里能观察到女人的听觉有一半是放在他们谈话的时高时低的笑声里,生活就这样,农村有农村的乐趣,城市有城市的乐趣。孩子们像过节一样在场院里跑来跑去,他们的嬉闹声有时被屋檐和廊柱下的女人们呵斥着,“闭嘴、听见了吗!叔叔些有事在摆龙门阵。”一副短暂而热闹的乡村年画鲜活地摆在大山深处。

    夜色渐渐暗下来,深蓝色的天幕缀满银色的星星,仿佛星星们也十分乐意地加入到看电影的行列,惬意的微风像镇静剂一样为激动的人们降“温”。不时有性急的大人或小孩朝我张望,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态让我找回了从前的自信。

    通上电源,我习惯性地伸出左手用拇指搭在十字按钮上,然后吧嗒一声打开了第一档开关,只听见电动马达哒哒哒哒地均匀地转动起来,“嗯,不错,转动声正常,”我确信,同时启动了第二档开关,这一启动意味着声音和灯光同步了,投射到银幕上的灯光经过调整焦距后,只要将电影胶片放入片门,片门里的“抓片抓”抓到胶片后,我的工作就OK了。

    当影片投影到银幕上的一瞬间,满场的喧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凝神屏息地盯住银幕,我关上工作灯,背靠在椅子上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舒坦地吐出一道烟雾后,喝了一口茶水,感觉到自己的姿态大有山大王的风范,美美地分享着村民们忘情地盯住银幕的快乐。他们的快乐是因电影而快乐的,而我的快乐是因他们快乐而快乐的,我敢打赌,今晚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凯旋。

    四十岁前感觉的成功与现在大有不同,那时也有偶遇某村自己偷偷心仪的女人,这种情形下我也不露声色地行使自己的特权,让她或她们坐在装发电机或放映机的木箱上,自己则尽量放大自己的鼻孔,尽情地偷偷呼吸她或她们散发出来的体香和气息。记忆里有那么几位村美女偷偷把煮熟的鸡蛋塞在我的衣兜里,表达她们对我的好感或爱慕。

    哈哈,那种惬意不亚于恋爱的感觉,嘿嘿,我现在把自己的隐私都拿出来晒给大家了哈。

    这种氛围即便是让我闭上眼睛我都能感受到半径百米内所发生的一切。让那一个个春夏秋冬的无数空间为我的视角提供的记忆借助时间的连接再现过去的场景吧:从电影机到银幕基本上是早就占好位的中年人和老年人,这两个年龄段的人是来认认真真观赏电影的;而电影机后是众多的男女青年,他们更多地是以看电影为由头来探视、来寻觅、来幽会的,借助黑色的天幕,他们牵手、他们拥抱、他们抚摸、他们热吻。他们多数对放映什么电影并不在意,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也就是说如果还要加演一场故事片的话,他们就偷偷离开人群,去附近学校的教室或温馨的草垛里温馨去了,但一定要隐约能听见放电影的声音,否则连电影完了都不知道;小孩子们则在外圈跑来跑去捉迷藏,他们对电影的故事情节并不在意,他们的注意力仅仅是银幕上的打仗镜头或《红旗渠》里放炮的镜头,其余时间则是在满院子里跑来跑去,电影使人们忘记了烦恼、忘记了疾病,快乐地沐浴在视听的感官中。

    今夜于我而言注定是刻骨铭心的。

    当银幕上出现“中央新闻记录电影制片厂”的“工农兵”雕塑移动着进入观众的视野后,全场鸦雀无声,紧接着一道宽阔的水面沿着渠道向前延伸,《红旗渠》的手写体片名出现,即刻引来全场的掌声,掌声一浪高过一浪,经久不息,这哪里是在看电影呀,这完全是在随着解说员的解说在背诵电影台词,哼唱电影里的音乐或曲子,他们熟悉地随播音员一道读到:河南林县是我国著名的大寨式的先进典型,也是我国水利战线上的一面红旗,英雄的林县人民以大寨人为榜样,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苦干十年,在太行山的悬崖陡壁上筑起了一道人工天河——红旗渠。红旗渠的建成,从根本上改变了林县的面貌,把过去吃水贵如油,十年九不收的林县变成了渠道往山头,清水到处流,旱涝都不怕,年年保丰收的社会主义新山区……

    每当电影的画面切换到另一个场景里时,总有那么多人在背诵台词或伴唱里面的曲子,你说这个场面作为一个农村放映员心里多高兴又有多惭愧,高兴自不待言,村民们对《红旗渠》的熟悉有多么深刻,惭愧的是当时娱乐题材的影片太少了,一部电影翻来覆去地放,他们不倒背如流才怪。

    此刻,我像一个离开了身体的幽灵飘荡在放映场地的上空,用三维的视角俯瞰场院,不知不觉激动的泪水注满眼窝,我想,如果这些泪水能幻化为雨滴,像龙王爷把东海之水吸进嘴里,随意喷洒在想要喷洒的地方,让包括绒旺塘在内的缺水之地得到恩泽,从此,这片久旱待雨的干涸之地,土肥苗壮,林木葱茏,人丁兴旺、安泰祥和。

    不知不觉中我把电影里的主角转换成了绒塔、格桑他们这批年轻人,《红旗渠》的情景再现场面按16毫米的胶片的速度在脑中播放着,只见工地上绒塔的身影替换了当年开山凿石的共产党员任阳成的身影,请注意,此刻绝非唱的是空洞的正气歌,而是大有当年共产党员们吃苦在先,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豪情;知识分子格桑的身影替换了当年土法上马的贫农社员陆银的身影,当年陆银用洗脸盆替代水平仪创造了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感人故事;当年那些爆破的场面,那些挑灯夜战的画面,那些睡在山洞、睡在席棚的画面,那些垒砌沟渠的画面,那些敲锣打鼓欢庆通水的画面……红旗渠艰的精神像无形的魂魄深入到了山里人的灵魂里,骨髓中。

    我眼窝里的“红旗渠”继续溢出眼眶。我敢打赌,今天我把绒旺塘这帮年轻人“替换”在《红旗渠》的人物里,明天他们就会走出银幕成为绒旺塘《红旗渠》的一个个主角。

    我提醒自己,明天,在修渠的大军出发前,一定要在心灵里点燃为他们祈福的桑烟,告慰那一代林县修《红旗渠》的元老们,红旗渠的精神在时隔三十二年后幻化为水之魂在藏寨——绒旺塘变成为时髦而深刻的故事,我决定把这故事用笔写成比我从前发表的“豆腐块”大百倍的文章,告知全国的人,创造幸福的“水魂”显现了。

 

 

    有半个月没有去办公室了,退休报告递上去后我便待在家里待退。

    同格桑志玛分好工,上午我在家里给写州里的唯一一家党报副刊和一家文学刊物写些短文章,下午替妻子守小卖部。

    “嘿嘿,撰写文章,听上去蛮有才的,是吧?”我用手捂住半边嘴小声告诉你,我在报刊上发的也就是一些豆腐块文章,仅仅比刊物和报纸业内人士称的“题花”大一些,很少有上了一千字的,所得的稿费还不及小卖部卖冰糕所赚的零头。嘿嘿,有点寒碜是吧?但这不能相比,像我这样在五十年代中期来到世上的,正直社会主义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欣欣向荣的时期,那个时期人的追求和认识,就是现在人们所说的价值观,荣誉和金钱是有相当巨大的差异的,我敢打赌,那时的荣誉绝对大于金钱。

    80后的晚辈们不信可以去问问你的长辈,看看我这个介于知天命的小老头撒谎没有。

    到了我这个年龄,每每在报纸或刊物上发表一篇文章,那愉快的心情比晚上抱着格桑志玛逐渐松懈发胖的身子要幸福十倍(这是私房话,不要外传哈。),当然,老实说,这跟年轻时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生命的旺盛期和精神的成熟期是成反比的,但这也不是绝对的,有的两者之间的幅度不大,甚至很靠近。

    这种幸福感在年底的宣传文化表彰会上攀升到极致。每当得到县委县府分管领导的赞赏和表扬,得一个“弘扬文化先进工作者”之类的表彰和两三百元奖金或一床羽绒被盖或一个高压电饭煲什么的,在众目睽睽的审视下,我那双微微颤抖的手握做发奖领导的手,那一无比荣幸的时刻,就连回味在嘴里的口水都是带甜味的,嘿嘿,瞧瞧我们这代人的出息。

    至今我家那幢十三根柱子三楼一底的藏式房里,专门还腾出一间屋子做陈列室,里面陈列着印有“反修防修”或“抓革命促生产”等字样的搪瓷茶缸;有上山下乡时军用水壶或军用挎包军用胶鞋;还有下乡最实用的能装五节电池的手电筒或上发条的闹钟之类的……

    后来才有改革开放后发的那些大件、值钱一些的物品。从茶杯——水壶——被套——半导体收音机——越战时的绿色薄毛毯——锑锅——高压电饭煲——羽绒被,这些纪念品按照线性时间的排列你可以看见时代的进步和发展。

    另外还专门用一壁墙用来悬挂各种款式的大小不一的毛主席纪念章,耐心细腻的女儿曾经用大半天时间清点了像章的枚数,共计五千八百四十枚,半个军的数量。那是我们全家人顶礼膜拜的圣墙,“三忠于四无限”的时代那面墙太神圣了,至今都让我肃然起敬。

    当然啦,这些奖品和纪念品都跟我当放映员有关,就像“红旗渠”成为我的代名词一样。

    有半个军的数量的毛主席像章是多亏《红旗渠》带给我的灰色收入,也多亏了兵站的站长夫妇。回想起这事真巧,宋站长就是林县人,对发生在家乡的奇迹——红旗渠情有独钟。每次给兵站放电影他都要我加演《红旗渠》,战士们心里憋着一股气,因为他们看腻了,倒也是,如果天天让你吃回锅肉你能行吗?但宋是一站之长啊,大伙儿敢怒不敢言。

    后来宋站长转业回老家了,临走时所有的生活用品都装箱打包了,唯独那箱三百多斤重的各种样式的毛主席像章令夫妻俩犯难,嫌拿走太过于沉重,但又不敢遗弃或扔了,遗弃扔掉是对伟大领袖的不敬啊,一旦发现那是要丢饭碗坐牢的,如果把它们用捐赠的方式交给组织也许会留下怕麻烦带走的不忠嫌疑,为这事两夫妇三天前就急得一筹莫展,常常在半夜里还在想办法呢。

    正在两口子犯难之际,我的出现解决了这件火烧眉毛的难题。宋站长是属于那种“弹子盘”式的脑袋,头脑转得有“弹子盘”那么快,别看他面带猪像,可心里却是大大地明亮啊!“喂,老婆子,快给老朋友益西泡茶。”他老婆应声从里屋端来清茶。

    你猜他怎么对我说:“哎呀呀,瞧瞧,我们的孩子王来了,电影真是个神奇的玩意儿,你是放电影的,不要说孩子,就连我们当大人的也都着魔,不要说孩子们天天想围着你转,就连我们大人们也想围着你转呢。那么多娃娃们整天围着你转,太羡慕你了,”看着我越听越迷糊的表情,宋站长停顿了片刻,然后异常亲切地握住我的手,说:“益西同志,我明天就要离开这舍不得的地方回老家了,委托你办一件既光荣又神圣的事,”说罢便拉着我的手指着那一箱子像章,说:“替我把这箱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章发给那些孩子们吧。”

    嘿嘿,不瞒你我是毛主席像章的痴迷收集者,面对“从天而降“的一大箱子的伟大领袖,汇集在心脏的血液汹涌澎湃,澎湃得让我有些眩晕,如梦如幻中,我不停地问自己:“我没有做梦吧?”。我端起茶杯猛喝一口,以便凉凉“燃烧的胸腔”。

    而今我红着脸坦白,我没有把那些像章按宋站长的要求发给孩子们,而是被我截留了,说截留是对自己客气,其实那完全就是“贪污”啊!一种充满热爱、善意混着羞耻的“贪污”。

    但这事差点露出马脚,二十年后宋站长满怀老西藏的心情故地重游,在兵站为他举办的“老站长回家”的欢迎宴会上,这位已是满头白发的老站长在酒后还颇为惭愧地向我一五一十地“吐出”了当年毛主席像章的真相。他的真情流露真相让我愧疚,但一张老脸皮却没有发红,只觉得皮肤下的羞愧像浇上了酥油一样在燃烧。没办法,当时那个年代,收藏毛主席像章成为一种爱到骨子里的时尚,只申明一点,这跟时下的拜金和物质主义的贪婪无关哈。

    在我的“陈列馆“里,有两件我一生中最重要最珍贵的纪念品,一件是两部伴我一生的电影胶片《我们村里的年青人》《红旗渠》另一件一台国产长江16毫米甘光溴钨灯GS-16HX电影机。当然,这只仅指事业上的,生活上绝对有一样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就是我的老婆格桑志玛。

 

    “走了五个小时,”我看着表对满头大汗直喘粗气的大旺堆说,“拐过前面玉米地的大弯就能看见对面的崖壁,绕过马鞍型崖壁就进入绒旺塘村了。我们脚下的这片玉米地是尼玛家的承包地。”往昔的记忆源源从我的记忆里跳出。

    穿过玉米林便看见崖壁下站满了前来迎接的村民,我们一出现悠扬的山歌从崖壁上传来,“回家了,”我兴奋地吼道,嘴里随即哼起对面传来的熟习的哥卓(本地的一种歌舞艺术)调儿,随性手舞足蹈起来,舞动的那一刻,只觉得神清气爽,回到了小伙的年龄。

    大旺堆万万没有料想到村民会用如此盛大的礼仪来迎接我,脸上的表情显得极不自然,仿佛是只有他这个级别的人才会有如此的礼遇似的,没想到沾了光我一个普通放映员的光。带着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口气调侃我,“你这个惹祸兜兜,沾你的光啊!”

    “哎呀呀,大主任误会了,老乡们并不知道你的大驾光临啊,”我也带调侃的语气说,知道自己快退休了,说说真话也不怕得罪什么领导了,心想:“大旺堆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这一琢磨,心气上来了,开口便说:“不是沾我的光啊,是我们大家沾《红旗渠》的光才有这么高的礼遇啊。”

    “哦呀,大热特(说对了)”大旺堆立马朝我竖起拇指,“你这个惹祸兜兜,这句话是你我认识几十年来,你说得最切中要害的话,看来精神文化的力量大着啊!”

    “的确是这样,”我回答,但细细一想,对面那么多穿着节日盛装的老乡们,我心一硬,大胆地回大主任的话,“的确是沾《红旗渠》的光啊!”

    “你这个惹祸兜兜,还嘴硬,”大旺堆在打断我话的同时,面带无比灿烂的笑容向村民们挥手,一副主角的摸样,我知道这是领导下乡的最佳感觉,

    崖壁的道路上燃起浓浓的桑烟(藏人接待高规格的人时才用香雪芭燃放桑烟),烟雾缭绕中男女群众载歌载舞的景象时隐时现,远处大致看见女人们身穿黑色的平绒藏装,袖口和衣襟翻卷着粉红色的衬衫,轻歌曼舞;男人头高高的戴虎皮帽子,配上咖啡色的藏袍,袖口和衣襟镶嵌着水獭皮的滚边,舞间男人和女人相互手牵着手,以哥卓的形式弓腰垂首舞蹈起来。欢快的男中音同女人的轻歌曼舞交织成一副美妙的哥卓(一种舞蹈的形式)画面,远远望去像久远的岩画复活了,复活的的壁画舞动着一种山里人朴实而用心的邀请,“穷大方”似的真情流露让我为更加热爱这朴实无华的山里人,他们受着因缺水带来的贫穷,而却十分珍视自己的面子。

    场面深深地感动了我们。大旺堆转过身来对我们说:“看见了吗,《红旗渠》的灵魂在绒旺塘扎根了,不错不错,你这个惹祸兜兜不错!看来放电影也能为国家做大贡献啊!”

    “这还用说,”我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嘴脸说,心想,“毕竟大旺堆文化不高,他总结不出这就是当下说的‘这就是文化的影响力’。”我调侃着,说:“如果绒旺塘的水渠一旦修成,它就是林县的《红旗渠》生的娃娃啊!”

    “哦,哦,对对对,那就叫它小《红旗渠》吧。”大旺堆的定位迎来了下属们的满堂呼应,众人兴奋地加快步伐向人丛走去。

    突然间,人丛里有位高出人头的中年人高声叫道:“走在左边第三个的就是红旗渠叔叔,喂,红旗渠叔叔,”中年人在人丛后不停地地向我挥手,“看见了吗?那就是红旗渠叔叔。”挥手的高个子提醒与他年龄相同的人。

    “哈哈哈,这不是记性出众的小彭措吗!”我认出他来,哈哈,从前的娃娃脸现已不再稚嫩,而是古铜色上刻上了岁月的皱纹,一种成熟的吸引女人的魅力开始显现了。

    这个精灵鬼是绒塔他们一帮孩子里记忆力最好的,他能将《地道战》《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红旗渠》等影片的解说词和音乐从开头到结尾全部演绎出来。你说他对影片熟习到了啥程度,可惜啊,乡村孩子的天赋被大山与外界阻隔了。

    我清楚地记得他带领同伴给电影《红旗渠》“配音”的场景,大人们却不愉快了,骂道:是听你们的还是听电影里的。但却无济于事,孩子们的嘴只能管一分钟。后来我索性不再干预他们的行为,其实到了他们都能熟记电影里的每一个细节的时候,已经不是在看电影了,而是在这孤寂的山村制造“大家乐”的氛围。电影成为农村聚会的一个最为美好的由头。

    土特产主打的午餐结束了,但嘴里的松茸辣椒酱的香辣味还在刺激味蕾,我从村委会的会议室走出来,场院里照例是我从前所看见的场面,大小不一、高矮不一的板凳早已站好了位置。出于职业的习惯望望天空,几朵雪白的云团悬在蓝天中静止不动,阳光略微偏西,几乎射得我睁不开眼睛,“嗯,是一个大晴天,”我自言自语地说,便开始操心起我的事来。

    挂银幕的事由小彭措带人完成了,我的任务就是安装好放映机,现今绒旺塘早已通电了,我那一百多斤的沉重的发电机被淘汰了,这大大减轻了我的工作量,“不急,等晚饭后再架机器都来得及,”我对自己说。

    在同几位熟人闲聊后,好奇心驱使我向会议室走去。会议室的矮脚藏桌上摆放着时令的苹果、葡萄、石榴、黑桃等鲜果。农村接待客人没有装盘的习惯,都是一堆一堆的,随便吃。

    大旺堆坐在会议室的正中间,我在门边的一个空位上刚坐下,他的浑厚的酒嗓音就传入我的耳中,他说:“万万没有想到,在绒旺塘村绒塔他们的倡导和努力下,临近的兰戈村、奔哥村、苏瓦村也加入到修水渠的大军里来,这是一个乡亲们自筹资金的典型事例,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干劲值得称颂,这件事着实让我这位在这里工作过多年的公社书心里难过,我的确是手长袖短啊……”

    从大旺堆“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的表情上我感到他的话情真意切,我突然为他勾画了另一个出现的场景,带着县里或上级部门拨付的资金,给大家讲话那是另一番摸样,“啊,这次的水渠项目第一是领导重视(如果不展开讲的话);第二各部门通力合作;第三措施落实、责任落实;第四齐抓共管……表情一定是父亲给孩子们发压岁钱一样充满慷慨。

    但在今天这些套话显然排不上用场,还好,大旺堆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老干部了,他说道:“刚才在吃饭的时候,黄长青村长汇报了情况,这次在‘红旗渠‘叔叔的再三邀请下,我也从我权限的能力内拿出2000元,来给‘小红旗渠’添个彩,数量太小,献丑了。”随即从上衣兜里掏出用信封装着钱递给长青村长。

    一阵热烈的掌声中村长接过信封说了几句客套话后,汇报开始进入正题,下面我们请本村在川农大毕业的格桑具体介绍整个的施工情况。

    话音刚落,我看见一个剪成平头的小伙子在绒塔旁边站立起来,十分拘谨地向在座的人微微一鞠躬,还没有直立起身子就迅速掏出一张讲稿念起来,“尊敬的县人大主任旺堆、尊敬的王大龙乡乡长……”

    “好了好了,大学生先生,”大旺堆摆摆手打断了格桑的话,格桑的脸骤然间红得像警灯。

    我不知道大旺堆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打断格桑的话,正纳闷,大旺堆说道:“绒旺塘学历最高的高材生,一看你就不是会说客套话的人,还是直接进入正题吧!这次是红旗渠叔叔要我和乡领导们来学习的,”说到此大旺堆满脸真诚地看着我笑笑,

    大旺堆的话说了一半,我还不能判断他的真实意图,但我却身不由己地做了一个我自己都认为大胆而潇洒的动作,抬手邀请他继续,而且把掌心向上的手久久抬着,这个动作引来大家的笑声,作为一个一辈子在体制内工作的人,这一个动作似乎在这个场合过火了点。其实不然,我的判断出了失误。

    大旺堆用手掌当着洗脸帕在脸上擦了一圈,像是借此来缓解一下疲劳,似笑非笑地说:“如果不是红旗渠叔叔这个惹祸兜兜和他的电影,”这话一出引来大家的爆笑,众人为这个关于我的新绰号笑声不停。“好了好了,等你们笑够了我再说,”笑声逐渐没了,他继续说:“如果不是这个惹祸兜兜,我们这一代是很难发现一种灵魂深处的精神,而恰恰令我既意外又是必然的事,在我们的后代这批有文化的孩子们身上体现出来。”大旺堆停顿下来,表情突然变得凝重,说:“不容乐观的是,中国还有近亿的贫困人口,所以自力更生的精神不能丢啊,看来那种长期输血式的扶贫要在下一代逐步改写了。尊敬的大学生先生,你请讲。”

    大主任的插话让格桑镇定了许多,说道:“郎吉、小彭措,请把施工的草图板拿过来。”

    当郎吉和小彭措把画有密密麻麻曲线的草图板放在领导面前时,这些图形引起了我的兴趣,但遗憾的是我只认识图案上面的一排文字,上面写着:绒旺塘村、兰戈村、奔哥村、苏瓦村从夏雄雪山饮水施工示意图。

    “大家请随我的手势看这里,这里是夏雄雪山,我们要从雪山中部的雪线下引水穿过佐樱洞,”格桑开始有条不紊地介绍情况。

    “等等,小同志,佐樱洞是不是老乡们朝山时只有小孩能钻过去的那个洞,”大旺堆问。

    “是的,旺堆主任,就是那个洞。”

    “测量过吗,它有多长。”

    “进口到出口共计446米。”

    “你们的意思是?”

    “我们准备用炸药将洞的最窄处拓宽,然后用直径20公分的线胶管通过佐樱洞,将水穿过马背山,”

    “嗯,这个计划很大胆,但要论证它的合理性,如果水管或水渠不穿越佐樱洞,绕着马背山要多绕多少公里?”

    “初步测算至少8公里。”

    “哦,极大地节约了投资啊,”大旺堆插话表示赞许,他喝下一口茶,舔舔嘴唇,抬抬手相邀说:“好的,接着说。”

    “输水管穿越马背山后,就进入了我们这片缺水的阳山,从马背山南坡到甲西谷口有近四公里的路程,这一段要开挖一段三面光的暗渠,考虑到这段土质较为疏松,常有山坡滚石和泥沙,随时可能堵塞水渠,所以采用暗渠,”格桑进入自己的专业领域后,很快找到了介绍的语速和节奏,他的手在指到一道等高线很稀疏的地方停顿下来,说:“这里就是甲西谷,如果要把水渠引到谷口大约要绕马鞍形大半圈,距离约12公里,我们没有资金那么大的资金,必须在谷上架设长约80米的倒横管,把水引到绒旺塘的蹦蹦冲高地处,在那里建一个能蓄水一万二千立方米的高位蓄水池……”

    格桑如此专业的论证让我吃惊,感到他不是土生土长在绒旺塘的,而是州里、省里的专家来基层举办讲座,他的那些话把我带向了《红旗渠》里充满革命激情的解说中,但我觉得格桑的话除却了电影里那些空乏的政治术语和口号,而且听上去更觉得亲切,自然,以理服人。我发出窒息般的感叹,“经过时代的变迁,我们这些边远地区的农村孩子们,终于用知识武装起来为家乡服务了。一个了不起的进步啊。”由于听得过于凝神专注了,我那思想者的造型瞬间引来众人的笑声,我支在膝盖上的胳膊肘滑落了,失去了支撑的头险些栽倒在地上,幸好旁边的人扶住了我,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向众人致歉。

    “……利用蹦蹦冲到绒旺塘、兰戈、奔哥、苏瓦这四个村的落差,基本上能保证四个村的人畜饮水和土地灌溉,大约有一千四百亩的干荒地得到有效灌溉。”格桑用二十分钟介绍了施工情况。

    话音未落会议室即刻爆发出激烈的掌声,这掌声我敢打赌,所有人的激动跟我是完全一样的,充满着骄傲和自豪,一种“人心齐、泰山移”的红旗渠基因在80后的这一代身上发挥作用了,“嘿嘿,这一切跟我这位农村放映员有致命的联系哦!”我的掌声充满着骄傲,甚至都有想发言的冲动,但我尖刻地自嘲了自己,“算了吧,阿哥益西,红旗渠叔叔,惹祸兜兜,你的那些文件开头的导语就省了,你们这一代嘴里没有什么实在的‘干货’,不过是一些口号和标语。还是听听孩子们的吧。”

    “好,刚才格桑介绍了整个施工的情况,”黄长青村长接过话题,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工作笔记揣进襁褓(藏装的衣兜可从衣领的右襟里放入),“我下面介绍一下整个施工的筹备情况,要说这件事能走到今天,‘红旗渠叔叔’功不可没,老村长的儿子绒塔和这帮村里的年轻人功不可没,”

    “嘿嘿,知道了吧,两个功不可没,其中有一个就提到了我,”村长的话并不让我意外,我颇为得意地向大旺堆眯了眯眼,意思是“瞧瞧我的基层关系,瞧瞧群众对我深刻记忆”。

    村长继续说:“‘红旗渠’叔叔即使是在农村放映队解体的余下来的七八年时间里,仍然每年要来我们这里二到三次,为绒旺塘村放电影,可以说《红旗渠》这电影能在我们心里留下深深的记忆,与”红旗渠“叔叔的坚持努力有着最直接的关系,能把《红旗渠》的精神承传并加以发挥的是绒塔这批年轻人。去年的松茸交易一结束,绒塔这帮小伙子们就把这一年的出售虫草和松茸的钱交到村委会,说出了经过两年时间筹款修水渠的事,接到这笔位数不少的钱,我和所有的村干部都非常吃惊,既感动又害羞,他们做了我们该做的事,而且还非常有组织守纪律地把资金交到村委会。这极大地鼓励了我们村委会的干部们,于是村委会同绒塔合计,将明年的虫草款、松茸款、买黑桃和水果的款全部集中起来,后来在兰戈村、奔哥村、苏瓦村的加盟后,我们就在资金上更加有了保障,开工之日指日可待!”

    一阵掌声渐渐稀疏下来,我已被掌声飘飘然地送到了云端,幸福极了。从未有过的巨大幸福在血液里激荡,激荡的血液直逼我想大声高喊:我爱电影!我爱这一事业!

    我陶醉在受到赞扬的幸福中。绒塔简明扼要结束了汇报会,他说:“准确地说,开工之日就等今晚红旗渠叔叔为我们放映了《红旗渠》的第二天,我们就上马背山,将雪山上的水引过佐樱洞,大家说,明天就动工,好不好?”

    “好!”

    晚饭后大旺堆和一帮乡级村级的干部们坐在场院里的花台旁聊天。

    花台里比成年人拳头大的红苕花开得争奇斗妍,有大红色的、有鹅黄色的、还有血青色的,蜜蜂在高低错落的花朵间飞来飞去。

    酒精的作用,聊天人说话的声一个比一个高,像一群喜爱打架的孩子,大旺堆永远是孩子王,处在人堆里的最中心,用身高和手势在调停一场纠纷。他黄铜色的脸变成了紫铜色,他抄起手,衣服披在肩上,不时从人堆里爆发出时儿沉闷时儿爽朗的笑声。

    我忙着在场院的中心架放映机,在他们的交谈里,我基本能判断出沉闷的坏笑声一定与女人有关。女人们则在场院的屋檐和廊柱下聊着女人的私房话,但从男人堆里发出阵阵笑声里能观察到女人的听觉有一半是放在他们谈话的时高时低的笑声里,生活就这样,农村有农村的乐趣,城市有城市的乐趣。孩子们像过节一样在场院里跑来跑去,他们的嬉闹声有时被屋檐和廊柱下的女人们呵斥着,“闭嘴、听见了吗!叔叔些有事在摆龙门阵。”一副短暂而热闹的乡村年画鲜活地摆在大山深处。

    夜色渐渐暗下来,深蓝色的天幕缀满银色的星星,仿佛星星们也十分乐意地加入到看电影的行列,惬意的微风像镇静剂一样为激动的人们降“温”。不时有性急的大人或小孩朝我张望,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态让我找回了从前的自信。

    通上电源,我习惯性地伸出左手用拇指搭在十字按钮上,然后吧嗒一声打开了第一档开关,只听见电动马达哒哒哒哒地均匀地转动起来,“嗯,不错,转动声正常,”我确信,同时启动了第二档开关,这一启动意味着声音和灯光同步了,投射到银幕上的灯光经过调整焦距后,只要将电影胶片放入片门,片门里的“抓片抓”抓到胶片后,我的工作就OK了。

    当影片投影到银幕上的一瞬间,满场的喧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凝神屏息地盯住银幕,我关上工作灯,背靠在椅子上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舒坦地吐出一道烟雾后,喝了一口茶水,感觉到自己的姿态大有山大王的风范,美美地分享着村民们忘情地盯住银幕的快乐。他们的快乐是因电影而快乐的,而我的快乐是因他们快乐而快乐的,我敢打赌,今晚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凯旋。

    四十岁前感觉的成功与现在大有不同,那时也有偶遇某村自己偷偷心仪的女人,这种情形下我也不露声色地行使自己的特权,让她或她们坐在装发电机或放映机的木箱上,自己则尽量放大自己的鼻孔,尽情地偷偷呼吸她或她们散发出来的体香和气息。记忆里有那么几位村美女偷偷把煮熟的鸡蛋塞在我的衣兜里,表达她们对我的好感或爱慕。

    哈哈,那种惬意不亚于恋爱的感觉,嘿嘿,我现在把自己的隐私都拿出来晒给大家了哈。

    这种氛围即便是让我闭上眼睛我都能感受到半径百米内所发生的一切。让那一个个春夏秋冬的无数空间为我的视角提供的记忆借助时间的连接再现过去的场景吧:从电影机到银幕基本上是早就占好位的中年人和老年人,这两个年龄段的人是来认认真真观赏电影的;而电影机后是众多的男女青年,他们更多地是以看电影为由头来探视、来寻觅、来幽会的,借助黑色的天幕,他们牵手、他们拥抱、他们抚摸、他们热吻。他们多数对放映什么电影并不在意,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也就是说如果还要加演一场故事片的话,他们就偷偷离开人群,去附近学校的教室或温馨的草垛里温馨去了,但一定要隐约能听见放电影的声音,否则连电影完了都不知道;小孩子们则在外圈跑来跑去捉迷藏,他们对电影的故事情节并不在意,他们的注意力仅仅是银幕上的打仗镜头或《红旗渠》里放炮的镜头,其余时间则是在满院子里跑来跑去,电影使人们忘记了烦恼、忘记了疾病,快乐地沐浴在视听的感官中。

    今夜于我而言注定是刻骨铭心的。

    当银幕上出现“中央新闻记录电影制片厂”的“工农兵”雕塑移动着进入观众的视野后,全场鸦雀无声,紧接着一道宽阔的水面沿着渠道向前延伸,《红旗渠》的手写体片名出现,即刻引来全场的掌声,掌声一浪高过一浪,经久不息,这哪里是在看电影呀,这完全是在随着解说员的解说在背诵电影台词,哼唱电影里的音乐或曲子,他们熟悉地随播音员一道读到:河南林县是我国著名的大寨式的先进典型,也是我国水利战线上的一面红旗,英雄的林县人民以大寨人为榜样,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苦干十年,在太行山的悬崖陡壁上筑起了一道人工天河——红旗渠。红旗渠的建成,从根本上改变了林县的面貌,把过去吃水贵如油,十年九不收的林县变成了渠道往山头,清水到处流,旱涝都不怕,年年保丰收的社会主义新山区……

    每当电影的画面切换到另一个场景里时,总有那么多人在背诵台词或伴唱里面的曲子,你说这个场面作为一个农村放映员心里多高兴又有多惭愧,高兴自不待言,村民们对《红旗渠》的熟悉有多么深刻,惭愧的是当时娱乐题材的影片太少了,一部电影翻来覆去地放,他们不倒背如流才怪。

    此刻,我像一个离开了身体的幽灵飘荡在放映场地的上空,用三维的视角俯瞰场院,不知不觉激动的泪水注满眼窝,我想,如果这些泪水能幻化为雨滴,像龙王爷把东海之水吸进嘴里,随意喷洒在想要喷洒的地方,让包括绒旺塘在内的缺水之地得到恩泽,从此,这片久旱待雨的干涸之地,土肥苗壮,林木葱茏,人丁兴旺、安泰祥和。

    不知不觉中我把电影里的主角转换成了绒塔、格桑他们这批年轻人,《红旗渠》的情景再现场面按16毫米的胶片的速度在脑中播放着,只见工地上绒塔的身影替换了当年开山凿石的共产党员任阳成的身影,请注意,此刻绝非唱的是空洞的正气歌,而是大有当年共产党员们吃苦在先,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豪情;知识分子格桑的身影替换了当年土法上马的贫农社员陆银的身影,当年陆银用洗脸盆替代水平仪创造了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感人故事;当年那些爆破的场面,那些挑灯夜战的画面,那些睡在山洞、睡在席棚的画面,那些垒砌沟渠的画面,那些敲锣打鼓欢庆通水的画面……红旗渠艰的精神像无形的魂魄深入到了山里人的灵魂里,骨髓中。

    我眼窝里的“红旗渠”继续溢出眼眶。我敢打赌,今天我把绒旺塘这帮年轻人“替换”在《红旗渠》的人物里,明天他们就会走出银幕成为绒旺塘《红旗渠》的一个个主角。

    我提醒自己,明天,在修渠的大军出发前,一定要在心灵里点燃为他们祈福的桑烟,告慰那一代林县修《红旗渠》的元老们,红旗渠的精神在时隔三十二年后幻化为水之魂在藏寨——绒旺塘变成为时髦而深刻的故事,我决定把这故事用笔写成比我从前发表的“豆腐块”大百倍的文章,告知全国的人,创造幸福的“水魂”显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