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会逝去,往事甚至不会成为过去。

——福克纳

 

    我已经失眠七年零七个月了。在这七年零七个月里,我老公的睡眠质量却一日比一日更好起来,最后简直好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貌似非常不公平。睡在同一个夜里,同一张床上,凭什么我和他如此的冰火两重天?凭什么他就该永远不知道辗转反侧的滋味?哪怕一次,哪怕一小会儿,哪怕十分钟,五分钟?

    但事实上,我现在根本就没有“哪怕”的奢望了。应该说,早就没有了。三年前冬天的一个晚上,我们正在看一台选秀节目时,突然接到了婆婆去世的消息。小叔子说,婆婆晚饭后去倒煤灰,结果一脚踩空,从柿子树下摔下去,摔到了坡下面的旱井里,井里不知谁家扔的一块残破的玻璃戳穿了婆婆的心肺。小叔子说,等他们找到时,人已经凉了。

    我在极度惊骇中努力回想老公老家门前那棵柿子树周边的地形,回想在那里度过的几个冬夜。那个地方,这个季节,别说死了,就算是活着,掉到井里几个小时若上不来,人怕也是凉了。我说,你们为什么让妈黑灯瞎火去倒煤灰?她好半天没回来,你们也就安心在家待着?兴许早一点找到,也还有抢救的机会呢!

    听到我的质问,小叔子哽咽的声音一下子变成了嚎啕大哭。我听得出来,这不是悲痛欲绝的哭,不是良心发现的哭,不是追悔莫及的哭,而是委屈的哭,抗议的哭,示威的哭——和近年来逆袭的表现一致,他认为他有资格这样。于是,我的口气软下来,行了,人死不能复活,你也别太难过了。明天我和你哥就赶回来,咱们见面再商量妈的后事。

    小叔子的电话是打给我的,或许他怕直接打给他哥,弟兄俩会呛着?还是怕哥哥一时接受不了?在我接电话的过程中,我老公的脸阴下去,一直阴下去。他机械地摁着遥控器,电视画面从PK台换到了另一个欢天喜地的舞台,又换到了一对在车里激吻的男女。我不忍看他的表情,起身关掉了电视,然后走进卧室。我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突然寂静下来的夜里有一种步步惊心的感觉。我不由得打量起我的拖鞋,那是一双红蓝相间的毛绒手工拖鞋。半年前,婆婆来我家住了一个月,她为我钩了三双这样的拖鞋。你别穿那种塑胶啊泡膜的,女人家,年轻时不注意,到老了就落下病了,她说。我穿上她做的拖鞋,走路总是啪嗒啪嗒地响,太大了,我平时穿36码,她非要做成38码。小了咯脚,她说,穿鞋戴帽总是富余一点好。虽然过了一辈子穷日子,但她喜欢富余,穿衣穿宽,做饭做剩,凡事都讲究留点余地。可谁知,她竟是这样死了,死得这么急,这么窄,一点都不富余,没给自己和儿女留个打转身的余地。

    我觉得我不应该哭。好像一哭,婆婆的死就落到了实处。我还是不愿相信她就这样死了。三个小时前就已经死了。可我最后还是放声哭了。听到我的哭声,我老公好像如梦初醒的样子,从沙发上蹦起来,直往门外冲。我喊干吗,他答,买火车票。

    等我收拾好了第二天出发的一切必需品,我老公就回来了,那时候不是春运阶段,买火车票好像不是太艰难的事。他血红着眼,脸上表情凌乱。我不知道拿什么话安慰他,只是默默地去刷他的一双棉皮鞋。那鞋很厚很暖,他平时用不着,可回老家夜里为母亲守灵,穿上它却再合适不过了。他看着我刷鞋,说,这大冬天,你要跟着我去受累了。我摆头,泪直往鞋上落。他叹口气,进了卧室。

    然后,等我开始刷第二只鞋时,从卧室里传出我老公的呼噜声,高一声低一声长长短短热气腾腾蓊蓊郁郁的呼噜声。

    这是三年前的事了,可那夜的情形我至今难忘。自此后,我从不在我老公面前谈论有关睡觉有关失眠的话题了。我只是自个儿面对着无穷无尽的醒着的夜。可我不谈,并不能阻止他谈。这两年来,他开始频频攻击我的失眠。他说,你心里装的事太多了,所以睡不着。他说,你心胸狭窄,所以睡不着。

    他这样说话的口气,我其实也是理解的。多年来,他对我的睡不着充满了敌意,就像我对他的太能睡无法保持永远的淡定一样。睡觉一直都是横亘在我俩中间的一堵隐形墙。虽然我老公从来不认为人是可以失眠的,从来不认为睡觉也能成为问题,但他却被动地承受着睡觉问题带来的家庭后果,譬如,连日失眠的我突然爆发的坏脾气,莫名其妙的冷战,譬如做事记账时常常发生的丢三落四,再譬如,日渐萎顿的夫妻生活,甚至譬如,我们结婚十年了,我老公已经三十六了,我们还没有孩子。

    所以,我常常想,我应该感到内疚,虽然我满心委屈。在偶尔降临的睡眠里,我不止一次地梦见自己朝老公咆哮,并且哭泣,并且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像那些死心塌地的妻子一样。但醒来后,我总是更多地表现出温良恭谦的一面。事实上,我和我老公总是吵不太起来。当我老公对我的失眠从最初的关心、担忧继而演变为不满,并使这种不满日趋强烈化时,我一般都采取退让措施。我试着从他的角度观察思考,也觉得失眠这样的时代话题落在我身上是不适宜的,不说东施效颦,至少也是附庸风雅。崔永元可以失眠,歌星影星——一切的大众明星可以失眠,大学教授当然要失眠,作家如果不失眠反倒是很奇怪的事吧,可我失哪门子的眠?一个连高中都没念完的不知识分子妇女,一个衣食无愁的疑似白领劳动者,我为什么失眠?

    那么,或许如我老公所指控的那样,一切仅仅是因为我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我心小,却偏偏要往那不大的一块地儿装太多事?

    我不是没考虑过我老公说的这些话,但想过之后,却更多地对他说这种话本身产生了疑惑。在他看来,对于我,能有什么“太多的事”呢?汶川地震已经过去六年了,舟曲特大泥石流灾害也四年了。今年春天,马来西亚的飞机飞没了,韩国的船沉了。那个叫什么倍的日本首相照常去给靖国神社的鬼们上坟,奥巴马的眼眸越来越浑浊,嘴角的笑纹越来越牵强。中国的大街上,一些高大上餐馆和娱乐会所在貌似倒闭,一些人挥着大刀乱砍行人。PM2.5久驱不散,自来水被查出有毒,捡矿泉水瓶子的老太太喜气盈盈地走向下一个垃圾筒。又一个“副”字辈的高官落马了,漫画里,一群头顶“副”帽的人民公仆们悲怆地唱着: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这些事,算得上事吗?我之所以知道它们,是因为它们无处不在,打开电视电脑,拿起手机,它们就往我眼睛里撞。它们充斥在我的四周,牢牢吸附在我呼吸的空气中,显得我好像每天也都生活在重大事件中似的。可它们,能是堵在我的脑子里让我睡不着觉的事吗?快别幽默了!它们中的许多件许多桩,根本是和我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忧国忧民的姿势,下辈子怕也轮不到我去摆。

    而另一些事,那些我老公知道的,不知道的事,我早就不去想它们了。我不需要把它们往心里装,原本,它们就在那里,须臾不离。

    昨夜的雨,下到凌晨三点四十五的时候才停下。连日的沙尘,该是给这场雨压住了。想到这个,我一滴滴细数雨打玻璃的声音,心里倒也没有平日夜半三更睡不着时常有的那些反应。可雨打玻璃的声音是怎么也敌不过我老公打呼噜的声音的。终于,我的耳朵里便只有横冲直撞的呼噜声了。就是这样,在我的家里,所有的事情到了最后只有一种结尾方式,那就是我对着一屋子的呼噜声,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知道该怎么办,终究还是办了。日子没有卡壳在哪个晚上,没有中断在哪声呼噜里。所以,我的问题从来不是大问题,我的问题诸夜出现,分段解决,它构不成事情。至少,在我老公那儿,它算不上事儿。渐渐地,在我这儿,它也成了摆不到桌面上的心事。想想,一个人失眠七年零七个月了,但这事只能称之为心事!

    我也曾积极地治疗过。中医、西医、健身、按摩,食疗,还有,到国外去接受什么催眠疗法——什么都没用。刚开始试的时候,好像都有用的样子,最终却都没用了。后来,我就什么法子也不相信了。后来,我买国际一线化妆品往自己脸上抹,我想用外表的亮来拯救内心的黑,但实际上,正如周围的人所看到的那样,我迅即地变老着。上个月一起吃饭时,宁叔叔说,杜芮,这两年你成熟起来了。他当然是在褒奖我的业绩,虽然我离他的期望还有太长的距离,但毕竟,我的经营确也在朝着更强更大的方向前进着。可我听到他的话,还是立即低下头避开了他的对视,我觉得他嘴中的“成熟起来”对应了我脸上的光华渐逝。我没法阻止自己越来越陷于庸俗化,我喜欢观察街上女人的容貌,极少放过有可能会观察到同龄女人的机会,但观察越多比较越多,越觉得自己像是秋风中第一棵黄了叶子的树。

    第一棵?想得美!蔡玲玲在电话里骂我,杜芮啊杜芮,狗改不了吃屎,你那张脸就是成老核桃了,你心里还是骄傲!你就是老也要老得引人注目,老得鹤立鸡群,你那臭脾气一点不见改啊,万绿丛中一树黄,哟嗬,你给自己设计得多高贵,多脱俗,你当你脸上的褶子是金灿灿的银杏叶啊?

    我不由得哈哈大笑。这个蔡玲玲,别人修辞上的一点错误,她就这么得理不让人。还说我狗改不了吃屎呢,瞧她这德行,都快奔四十的人了,也还是过去的那副年少轻狂样。这么看来,或许,真如她所说,我们大家的脾性都一点没见改?——但这是不可能的,镜子里的我绝对是一张蔡玲玲再不会感到熟识的脸,这是被七年零七个月的失眠所锻造的脸。一个人,连面目都全非了,还怎么能保持让心性脾气不受磨蚀?

    但蔡玲玲却年轻得紧。QQ空间里,微信上,时常有她晒出来的最新靓照。时间是把杀猪刀,刀刀都落在了别人身上,她却还是上回见面时月白风清的样子。她总是打扮得眼花缭乱,好像在开时装发布会。有时,她还穿短裤,箍得很紧的那种。我便给老公看,你瞧蔡玲玲多漂亮!我老公往往只是淡淡瞥一眼我的手机便收回目光。我盯着他问,是不是还和过去一样漂亮?是不是比过去更漂亮了?他说,连照片你也信啊?你没听人说韩国的整形,泰国的整性,都比不上中国的美图秀秀?

    虽然我老公很聪明地回避了我问话中单刀直入的锋芒,虽然我认为他的口气有点故作的漫不经心,但凭心而论,我确实没从他的眼睛里找到飘忽、躲闪之类难言的东西。那么,蔡玲玲的漂亮,或者说蔡玲玲照片上的漂亮,真的就像他所表现出来的,看两眼都嫌多余?

    然而,在我七年零七个月的失眠之前,我老公经历过迄今为止平生唯一的一次失眠。这么长日子来,我们从没有谈论过那次失眠。是的,提都没提起过。也许,他早就忘了它。也许,他不愿承认它,然后,慢慢就成了他根本就不会认为经历过它。但我是知道的,知道它一直在那儿。起初,它就像一颗黑头长在皮肤里,日复一日,它变大,变硬,凸出在光滑之上,成为一颗恶痣。它是一种不明事物的果,但毋庸置疑,是我七年零七个月的因。

    我老公不知道,他确曾走过的那个夜晚,一直扎在我胸口的某个地方,滋长着不可替代的重量。蔡玲玲,当然也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我所遭遇的所有黑暗的源头,原是那绝无仅有的失眠掘出的。

    不过,说良心话,关于这点,有时候连我自己也是模棱两可的,或者说,羞于坚信。我一边耿耿着,一边怀疑着,一个昙花一现般的夜晚,一场空前绝后的失眠,它制造了七年零七个月的前赴后继,这也太夸张了吧,太矫情了吧?

    你该怀一次孕了,蔡玲玲说。她的口气就像是说,你该逛一次街了。这是典型的蔡氏话语风格:无关紧要处大呼小叫,咋咋呼呼,推拉迎拒的玩闹她永远有兴趣整得风生水起,一旦声音低下来,口气淡下来,活色生香的感叹句变成了清汤寡水的陈述句,就说明她开始说正事了,开始举重若轻了。你再不考虑要孩子,会遗恨终生的。你的失眠,你所有的问题,其实都是因为你们没有孩子。

    我说,可你知道,我不是不想要,是怕又出现那个孕酮的问题。

    蔡玲玲还是淡淡的,怎么会?那是以前的毛病,不会再犯了。我说过,上次不算,那只是排毒。

    我觉得我还是愿意听到蔡玲玲的声音,愿意把自己不肯轻易示人的麻烦说给她听。说到底,我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像闺蜜的人。我脱离学校告别青春实在太早了,一切可能的友谊都来不及在我的生活里展开。只有蔡玲玲,只有她,不远不近地陪着我,证明着我也曾有过的,终究失去的。在整整不见面的七年零七个月里,唯有她的电话和短信,在反复地确认着我的失眠,并且告诫我失眠是不行的。

    

    所以,在又一个绝望的清晨,我望着窗外花园里被昨夜的雨浇得油绿厚实的绿和零落了一地的芍药花瓣时,我渴望听到蔡玲玲的声音。并不是什么触景生情的东西使我怀念起她,不是这样的,我先天的禀赋和后天的学识都决定了我不可能成为那种有文艺情结的女人。促使我打电话给蔡玲玲的完全是与她无关的愤怒。是的,愤怒,由自身的绝望转化成的对他人的愤怒,虽然无来由却更接近愤怒本身。那一刻,我敢打赌我的脑海里闪过了杀死我老公的念头。

    当然,我老公是无辜的。当我望着窗外愣愣出神时,他的手机闹铃响了。他九点上班,八点起床。他起床永远得靠闹铃叫醒。十年夫妻了,关于这点,我早就没有什么可说了。问题是,今天早上,闹铃响过三下之后,我老公从铺天盖地的呼噜声中翻起身,翻起身后他没有忙着穿衣服找鞋子,却先对我表示了关心。你今天气色不错,看样子昨晚睡得好。他说。我转身看他的脸,我想从他的眼睛里知道他为什么说我今天气色不错。他的睡眼惺忪莫非能从我的背影看出气色?但他接着又说,我早说过了,你心胸放宽广一点,就能睡得很好嘛!哪有睡不着觉的道理!

    我的火一下子起来了,愤怒噼噼啪啪按压不住。一个八点钟起床还要靠闹铃叫醒的中年人,他有什么资格对人讲睡着睡不着的道理?一个刚刚经历了又一个不眠之夜的人,凭什么站在床前接受酣睡一夜者假借关心实施的教训?

    我把那隔了一阵又嘀嘀作响的手机狠狠砸到了床头柜上。

    蔡玲玲说,人家能睡你不能睡,羡慕嫉妒恨没用的。关键是要个孩子。有了孩子,他忙起来了,你定下来了,就好了。

    七年零七个月前,在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蔡玲玲也是这样说的。现在好了,有了这个小玩意儿,你总算定下来了。她抚着我的肚子,虽然那里平滑如初,看不出什么喜人的凸起,但她的眼睛里盛满了家长似的宽慰。

    莫非,从一开始,到这么多年过去,她始终认定我是没有定下来的?

    那一次,她是专程从另一个城市来看我的,因为我怀孕了。结婚已快三年,但我没有过做母亲的准备。我本来不想要那个孩子,影楼正在搞装修,要扩大规模面目全新,而我老公的上班也越发忙起来,那一年肯定不是怀孕生子的好时机。但我老公坚持二十五岁是女人的最佳生育年龄。他说,过了这个年龄,不说你自己撑不住怀孕生产的巨大消耗,会很快变老,身体变差,就连孩子也不是最好的,肯定要笨一些。这事你看看我们哥儿俩就知道了。他这么现身说法,我不得不将信将疑起来。我老公出生在深山老沟,高中毕业前从没去过一次县城,但他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而小叔子从小学开始就上县里的好学校,念书却念成了一团浆糊,初中毕业考不上高中,高中毕业别说考大学,连个职业学校都进不去。出来打工,干啥都干不成,反倒贴进去我老公的许多钱,许多精力。在城里的最后一年半,我老公基本上是把他交给我的。我让他象征性地看看水电,包吃包住每月再发二三千元工资,谁知他却试图撬开我的保险柜。我老公很护弟弟,他从不怪他不争气,他把一切都归咎于他妈妈生弟弟时已是三十三岁。这个奇怪的理论在劝我早生孩子时尤其显得掷地有声。这不明摆着嘛,同一个娘胎,二十五岁和三十三岁孕育的孩子是多么地天壤之别!

    关于我老公的弟弟,那个奇葩小叔,我对他的认识和我老公是不同的。我第一次见他就明白他绝不比我老公笨。他只是坚决不肯把聪明用在一切正事上罢了。他用装笨装可怜源源不断地满足着我老公强烈的虚荣心。或者,没有这么一个让人头疼生气的弟弟,我老公在城里当上干部娶上媳妇的成就感是要打折扣的?但毕竟,被索取不能是无底线的。终于,我老公把学成了一身吃喝嫖赌本事的小叔遣送回乡,逼他在父母身边安了家。他竟也慢慢服了媳妇的管,老实下来了。我老公给弟媳妇开的小代销店,在村里是独一家,营利不错。但从此后,小叔在我老公面前不光装笨装穷装可怜还装起了委屈,时时摆出一副要不是听你话我怎会呆在村里的样子。在外人面前,他更是把自己塑造成了牺牲自己成全哥嫂的模范形象。要是我也进城务工了,谁照顾爹娘?要是我只顾自己赚钱把老人们扔在村里不管,我哥嫂在城里还能安心上班?说到底,这个家是靠我撑着的!据说,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

    三年前,我婆婆最后一次来城里,只住了一个月就走了。我知道她放心不下自己那个家,那些永远也干不完的活,但最最放不下的还是那个儿子。一个月时间里,她没少唠叨他。刚开始开代销店,他还挺上心的,帮媳妇进货拉车跟前跑后的,到后来又就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了。他成天上网打游戏,打累了玩饿了就去店里搬东西吃,一捆啤酒他半晌就喝没了。媳妇当然不干,两人三天一闹,五天一打。哪里是在他照顾爹娘,分明是爹娘悬着一颗心看管着他呢。说到生气处,婆婆抹着泪撂下狠话,早知道是这么个货色,一落地就该一屁股坐死他!说下这话不到半年,我婆婆就那样死了。没有了日夜为他揪心的亲娘,我小叔子的故事层出不穷,不断刷新着。当然,这都是后来的状况了。在我意外怀孕的那一年,他还没回村里娶媳妇,而是成天在我们眼皮子下面晃悠着,美其名曰在打工。我老公越是看着他长吁短叹,他的脸上越是懵懂、茫然和无辜。我老公说,你看看他这蠢样,看看他这笨相,彻头彻尾的先天不足!这就是高龄妇女生孩子的结果。我老公说,杜芮,你刚好二十五岁了,现在正是生孩子的最好最佳年龄,你这时候怀上孕,简直是上天对你我的眷顾。

    我想跟我老公分辨,他妈生他弟时才三十三岁,其实根本算不上高龄产妇,我想让他看清,他的弟弟根本不是笨,不是傻,而是懒,是坏,我更想表达我的抗议,就算他弟的不成器归结于他妈三十三岁的年龄,那么我就该乖乖地在二十五岁时走进我不情愿的角色里?我的生孩子和他妈,他弟,和他遥远乡下的那个家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生育是婚姻的必然义务,也是神圣的家族责任,你以为结婚就是你俩卿卿我我玩一辈子过家家啊?蔡玲玲说,再过三年,五年,十年,要是还没有孩子,你想想你们还玩得下去吗?杜芮,你难道以为你老公是可以不要孩子也一样爱你的那种男人吗?

    蔡玲玲还没有见过我老公。我结婚的时候,她到澳洲剪羊毛去了。但她似乎比我更清楚我老公。她电话里这一通发问使我顿然灰心起来。我不知道这是对婚姻对我老公的灰心,还是对我自己暂时不想生孩子的决心的灰心。反正,我灰心极了。我嗫嚅着,说,也没说不要,就是,不想现在要,忙不过来。

    蔡玲玲很果断地打断我,现在有了,就现在要。没有不忙的时候。二十五岁不要,三十五岁还得要。杜芮,你想想你妈。

    就是“你想想你妈”这句话使我最终把灰心变成了相反的决心,我决心要把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下来了。蔡玲玲懂得怎么说服我。她知道我的软肋,她一贯下手狠。

    我老公欢天喜地。但我的妊娠反应骤然而至,其来势凶猛完全超过了一般人的承受能力。我几乎吃不进任何一口食物了,吃一口吐三口。我老公开始怕起来,他怕我饿死,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说,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吃不喝光靠打营养点滴怎么能行啊?在乡下,女人害喜的事多了去了,像你这样的可从来闻所未闻!怕得紧了,他一脸苦相地提议,要不,这胎咱就先不要了?我扫他一眼,驳都懒得驳一句,就又睡过去。睡意就挂在我的眼帘上,无始无终。后来我一遍遍地想起那两个月的嗜睡,我难以置信那样的事确曾发生在我身上。也许,一个人一生吃多少睡多少,都是有限额有定数的?

    可我老公的睡眠,为什么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宇宙?

    我只睡不吃的孕情引起了我老公的高度重视和极大的焦虑,但晚上头一放到枕头上,他照常睡着了。他的第一声呼噜就像冲锋号,潜伏在我身上的瞌睡虫只要一听到这一声召唤,即刻千军万马奔腾而出,第一时间就全线占据了夜晚的高地。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七年零七个月前,他的呼噜声不是扰我至死的噪音,不是置我们于冰火两端的墙和沟,而是冲锋号,是催眠曲,我夜夜与此水乳交融,再睁开眼是因为被他的起床闹铃叫醒。

    孕检一切正常。只要让我不吃东西,我自我感觉也一切正常。可一个人怎么能长久地不吃东西呢,尤其是怀孕妇女。我老公觉得他一个人担不了这个责,但偏巧正是春耕时节,我乡下婆婆分不出身来照料我,于是他几番提议,杜芮,能不能请你表姐来陪你几天?就算我求她了,行吗?

    蔡玲玲很快就来了。其实她很忙,又那么远,但她一直觉得,对我,她是有责任的。时至今日,我都没法使她消除这种错误的负重。

    蔡玲玲活脱脱是贾府里的王熙凤,人未登场笑语先响。她这是第一次见我老公,但嘴一张熟络得就像一口锅里吃了多少年。不到俩小时,她已经指使我老公跑了四五趟超市。五花八门的孕期用品,被她讲得天花乱坠,缺一不可。她忽而坐下忽而又站起,不停地交待这事那事。她统领全盘的姿势使我意识到原来怀孕是这么宏大系统的工程,而自己多日来只一味贪睡的态度是何等草率疏忽。我想我老公定是深有同感。他擦着汗点着头,颠颠地跟在她后面。蔡玲玲的亲临指导,仿若给我们吃了一颗定心丸。事情就是那样的凑兴,当天晚上,她熬的一碗小米粥,居然被我轻松地喝下去了。那一刻,我老公看蔡玲玲的表情就像在膜拜一位女神。第二天早餐,我又顺利地尝了三样她凉拌的小菜,并且就着馒头,喝了一小碗鱼头豆腐汤。由此,我中断了一个多月的吃饭大业得以重新开场。蔡玲玲敲着筷子,得意地大喊,什么意思呀,什么意思呀!谁说杜芮粒米不沾,这不明摆着要把我骗来给你们做厨娘!我老公急得都结巴了,不是,表姐,真的不是,骗你!我也变着花样给她做来着,可她,她一口都吃不成,她确实不能吃。你是大老板,哪敢让你做厨娘!以后,你教,我做。

    蔡玲玲大笑,你倒想得美,想把我盖世无双的蔡门厨艺学了去?小子,不用了,吃几天现成饭吧!

    她说话还是那么大声,还是那么喜欢笑,嬉笑怒骂,插科打诨。她走到哪间屋,就好像那间屋哗地一下子拉开了沉甸甸的窗帘,好太阳争先恐后地扑进来,闹哄哄挤成了一堆。

    我老公上班去了,我和蔡玲玲斜在阳台的摇椅上。其实,我照顾不了你几天,你要自己照顾自己。她说。她的声音轻轻的,淡淡的。我说,我知道。她又说,你老公待你挺细心,是个顾家的男人。我说,我知道。

    虽然我早已深谙蔡玲玲动静相宜的话语风格,但我们不见面好几个年头了,当她的声音低下来,轻下来时,我感到不习惯。我宁愿她一直跻身在笑语喧哗中。或者说,我更愿意自己一直藏在她恣意挥洒的有口无心中。当她安静下来,当她的目光近似柔情地落在我身上,我的鼻子一阵发酸。说实话,我不习惯自己这样。

    现在好了,有了这个小玩意儿,你总算定下来了。蔡玲玲说。隔着一件薄绒衣,她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肚子。虽然那里平滑如初,并不见什么喜人的凸起,但她的双眼浮上来家长似的宽慰。

    我不再哼哼哈哈地接她的话,我闭上眼,想把自己送进召之即来的睡眠中。但我闭上眼,鼻子却酸得更厉害了。蔡玲玲的脸在我脑海里晃来晃去。她眯着眼笑的样子简直像极了我妈。我深呼吸,再深呼吸,努力使自己不那样想,但满心满脑却只是那样想:为什么,这抚摸着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的轻柔之手,不是我妈?

    本来可以的。完全可以的。如果还活着,我妈不过五十七岁。

    记得小时候,我常常臭美地照镜子,一边照一边问妈妈,我和玲玲姐哪个漂亮?妈妈通常都回答,肯定是我的宝贝女儿漂亮了。我不信,缠着妈妈问,我怎么觉得玲玲姐更漂亮?人家都说她像你一样漂亮,为什么我不像你呀?

    那时候,我妈的内心里或许有过犹疑,难过,还有一丝丝的慌乱?但应付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不会成为我妈那样的能干女人的棘手之事。她说,瞎说!当然是你更像妈妈了。你玲玲姐那眉眼哪是像我,那是像她自己的妈!妈妈和姨妈是双胞胎,这你总该知道吧?

    妈妈和姨妈是双胞胎,双胞胎都是一模一样的,但她俩不一样,姨妈没妈妈漂亮。所以,我坚持认为蔡玲玲是非常漂亮的,而且她的漂亮是像了我妈,而不是她自己的妈。至于我,许是赶了我爸的长相了吧?我见过他的相片,也不赖的。我妈说我才几个月,他就死了。我们是天生的单亲家庭,我跟我妈姓。我妈说,芮芮,你对姨妈有偏见,她怎么就不漂亮了!我十岁开始不止一次地考虑过这个问题。结论是,要说有偏见,也是彼此都有偏见。姨妈对我的笑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有点冷,有点假,就是那样。总之,我感觉她不喜欢我,我几乎没感受过姨妈的贴心贴肺,尽管她在妈妈面前心肝宝贝地叫我。一个不疼爱小孩的女人,小孩怎么会认为她是漂亮的呢?

    当然,后来,在我知道了自己的来历之后,我觉得姨妈的态度是可以理解的,就像她的漂亮女儿蔡玲玲对我坚持到底的血浓于水反倒使我诧异一样。

    那一年,我问过蔡玲玲,你知道我不是你的亲表妹吗?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蔡玲玲说,从小就知道,我比你大五岁多呢。那时候我已经七岁,记事了。我说,那你为什么还一直对我好?蔡玲玲反问我,为什么不对你好?是不是亲表妹很重要吗?

    她当然可以这样潇洒,这样凛然,那枚泰山压顶的锥子不是钉在她胸口的。她不会懂得这世界突然抛给我的黑暗和掠夺。我在十七岁,重新成为弃儿。一个人在十七岁成为弃儿和一个弃儿长大到了十七岁,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判断这二者的区别,并不需要亲历我曾体验的失去,具备常识性的人之常情就够了。

    但我妈恰恰犯了常识性的错误。多年来,我始终没有走出十七岁那年致命的自责:我是害死我妈的凶手——但事实上,她死于自己的错误。她之所以被那样低级的错误绊了手脚,完全是因为自信。多少年来她习惯于大事小事一个人拿主意。她不愿意去想,同样一件事情的处理,别人或许会有完全不同的方法。她心思聪慧,却因为太过轰轰烈烈而沦于粗线条。在我的教育问题上,她过分地相信励志故事,相信前车之鉴的作用,但丝毫没有预料到痛说家史会直接导致我在悲伤之后的极端叛逆。

    现在看来,那年的我只是和太多孩子一样,被青涩的初恋撞了一下腰而已,根本用不着我妈那样地重拳出击,力挽狂澜。甚或,那根本算不上初恋,不过是一次懵懂的青春冲动罢了。那是个夏天,我跟着同学去看了一场音乐节的演出,混在一大群奇形怪状的人中间莫名地兴奋了一个下午。黄昏时,在一棵大树下,一个斜挎着木吉它的小子吻了我。他说人潮人海中他一眼就发现了我,喜欢上了我。他说他会永远爱我。他的声音和暮色一样令人沉醉。但那个黄昏后,他永远地消失了。我不甘心我的初吻事件这样潦草地结束,我开始找他。我逃学,背着书包去一切我认为有可能找到他的地方去找他。结果当然可想而知。

    我妈发现了我的秘密,她绝对不能接受我为了一个不知道姓名的流浪歌手荒废功课,耽误即将到来的高考。但我还是一日日地消沉下去,其情状颇似恋爱受到了重创的样子。我要经历以后的许多事才能知道,其实自己从头到尾仅仅只是不甘心而已。我妈急了,为了不让我一失足成千古恨,她咬咬牙决定以身说法,以她自己的成长教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使我悬崖勒马。她说,她在比我大一岁的年纪,在马上临近高考的时候,晴天霹雳般发现自己怀孕了。而告知这个消息两天后,隔壁班的那个男孩不辞而别转学走了,从此没再露面。她在双胞胎妹妹的陪伴下,去了郊区的一家医院做了人流手术。怕父母疑心,血流不止虚弱至极的她一天都没敢卧床休息,上学,做家务,熬夜复习,该怎样就怎样。高考最后一门课,她交了卷走出考场就一头栽倒了。虽然拼尽全力,但理想的大学还是以几分之差,与她失之交臂。本来,她是有希望成为全校的文科状元的。高中三年,她一直是老师最看好的尖子生。

    我得承认我妈的遭遇确实有点“残酷的青春”的意味,但尽管如此,我生活在满世界广告着“不小心怀孕了怎么办”的时代,所以对此并不感到十分的惊世骇俗,我妈想要达到的警诫挽救的目的,在我身上并未立竿见影地实现。我甚至在她涕泪齐下时让思路拐到了另一个极不应该的方向,我遗憾地想,要是我妈那时候也普及绿色无痛人流,她就不会遭那么大罪了。

    我没想到,我做梦也想不到,我宁愿把我的脑袋一百次一千次撞破在墙上,也不想让自己想到,我妈接下来的故事竟然会是这样的:她参加工作后,与一名追求她的大学同学结婚,生活美满。但他们一直没有孩子。整整六年后,医院下了最后的结论,她的子宫被十八岁的那次人流毁掉了,她此生不能够再怀孕。

    她的丈夫万般痛苦。我妈说那是一个真正爱她的男人。但他还是接受了她的离婚提议。他说,其实男人比女人更需要孩子,自己的孩子。后来的经历屡屡证明了这句话的千真万确,我妈不再企盼。稳定的生活于她再无留恋,她辞掉公职,开始了另一种人生。她仿若天生就是商界女人,几番大起大落后终获成功。但她常常软弱到骨头缝里,不知道自己的打拼有什么意义。双胞胎妹妹生下了蔡玲玲,粉琢玉雕般的小人儿一天天长大着。妹妹说,姐,你那么喜欢玲玲,干脆你养她,她归你了。我们可以再生一个,没有问题的。我妈说,我不要玲玲,我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我就那样成了我妈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眉眼干净,没缺胳膊少腿,也查不出任何先天性疾病,却被遗弃在公交车站的座椅上。我妈说,毫无疑问,那是上天给她的礼物。我妈说,那年她三十三岁,我可能一岁,也可能一岁半,她只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就教会我喊妈妈。我妈说,我喊妈妈的声音和她梦中曾听到的一模一样。这个声音,她此生此世,永不会放弃。她甘愿为它放弃一切可能的人生机遇。就算要她献出生命,也不会吝惜。

    事过多年之后再想复述我当时听到这里的心情,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的天地间,只剩下了一个词——弃儿。原来,我是弃儿!被母亲千娇百爱的小公主,原来是弃儿。天不怕地不怕的富家女,原来是弃儿。一年一次呼朋引伴大搞生日宴会的小寿星,原来是根本不知生日为哪天的弃儿。被老师同学天天唤作杜芮的好学生,原来是没有名姓的弃儿。

    我妈说,我忍痛告诉你这些埋在心底的秘密,一是为了让你明白一个女人要为年少时的走错一步路付出多大代价;二是让你清楚,你我母女虽非亲生,但却是同一条命。要是有人阻挠我女儿的发展,影响我女儿的前程,那不管他是谁,都就是我杜若不共戴天的敌人。所以,你要是还不听妈妈劝告,还要扔下功课去找那小子,那好,我也去找他,我去杀了他。

    谈话第二天,我又背着书包离开了学校。这次不再是逃学,而是辍学。准确地说,我是离家出走了。我给我妈留了一封信,我说我不是去找那小子,所以她不必费心去杀他。在知道自己是一个弃儿之后,来自一次突然发生的亲吻之后的被遗弃实在轻飘得不值一提。我说,妈,我爱你。我不能接受你不是我亲妈。我恨你,你让我在十七岁重新成为弃儿。

    那封信和我的手机一起放在了我妈的床头柜上。三个月后,我打开手机,看到了这样一条短信:芮芮,你的手机号,除了这绝望的十一个数字,我还能对着什么哭出我一辈子的痛?我想知道,如果你是我亲生的女儿,你能这样对我吗?

    这是我妈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今生今世,最后的一句话。三个月后,当我被我妈公司的人找到牵回家时,家里已没有我妈了。她躺在医院里等着我,她躺在各种管子下面等着我。她已说不成一句话。我朝她大喊,妈,你原谅我!你赶紧醒过来!你赶紧好起来!妈,不是因为你不是我亲妈才这样做的,恰恰相反,是因为你是我亲妈,比全世界任何人的妈都更亲的妈,才跟你赌气的,谁让你给我说那些混账话的?

    谁让你我一走就病成这样的?我哭喊,我不顾一切地抱她,摇她。我相信我妈听到了我,抓在我手心里的她的指尖抽搐了一下,又抽搐了一下。她的眼角滚下来清凉的泪。但她终于没有好起来,没有醒过来。我,就这么害死了我妈。在最后的时刻,她是被我喊死的,摇死的。后来,我无数次地想,要是我不那么歇斯底里地喊她,不那么丧失理智地摇她插满机器的身体,要是我安静地陪在她身边,像许多报道中的那些亲人一样,轻轻地唤她,轻轻地对她讲我小时候她给我讲过的那些故事,她会不会活过来?

    杜芮,你不能做这样无谓的自责。你要想让你妈在天之灵安息,就赶紧痛改前非,振作起来。说这话的是一位好多年前见过面的叔叔,姓宁。那时候,我还小,记得在西餐店里,他把我妈滑落的披肩,轻轻披回到了她的肩上。这次,是他拉开声嘶力竭的我,把我妈从病床上抱到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另一张床上。他的眼神悲痛而柔和。我突然间就明白了一些事。送妈妈最后一程的,是他的怀抱,而不是医生护士冷漠的手臂。这是我在满世界的破碎中找到的唯一的宽慰。

    宁叔叔负责了我妈的全部后事。我妈把她所有一切的继承权都给了我,而没有分出哪怕很小的一部分给她的双胞胎妹妹。这使我觉得很愧对姨妈。我妈没有了,我再看姨妈,感觉和过去不一样了。如今,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但蔡玲玲不以为然,她说,本来嘛,你妈的就是你的。我们家比你们家也差不到哪里去,分你的财产,至于吗?于是有了那次对话。我问蔡玲玲,你知道不知道我不是你亲表妹?她说,知道啊。我说,那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她反问,为什么不对你好?是不是亲表妹很重要吗?

    就是这样,所有人都证明着我的罪恶。大家都好,唯有我的坏,害死了我妈。

    宁叔叔做了我的监护人,并接管了我妈的公司。我去找姨妈,我想知道关于我妈和宁叔叔的更多。姨妈说,没有更多,你只记住可以信任他就是了。她说,你可以去国外读大学,也可以考国内的大学。这是你妈的遗愿。当然,要是你现在就想做事,那就去公司,反正迟早都是你自己的,从现在开始学起也是好的。

    姨妈的说法和宁叔叔的完全一致,显然我妈生前很明确地指示了对我的培养计划。其实我一直都走在我妈为我设定的道路上,学习好,尤其是外语特别好,我妈说将来用得着。我性格粗疏,从小在学校喜欢和男孩子们打闹,自知缺乏艺术细胞,但我妈要我学钢琴,学舞蹈,我便也学了,一级级的考试也都拿下来了。我很少使我妈失望过。要不是那个莫名其妙被人亲了嘴的夏日,一切将按部就班地完成。可现在,我妈没有了。连我妈都没有了,去国外读大学还有意义吗?在国内读大学还有意义吗?

    你这叫什么话!蔡玲玲教导我,谁的妈最终都要没的,妈没了,你就要自绝于远大前程?那时候,她刚刚大学毕业,正发愁下一步去哪里。姨妈想让她当国家公务员,姨夫想让她继承父业做生意,她自己一会儿想去国外读学位深造,一会儿想去拉萨八廓街开咖啡馆。她成天忧心忡忡,漂亮的额头上挤出来细纹。我从她身上没看出什么远大前程的迹象。

    我思忖再三,告诉宁叔叔我不想读书了,我累了,哪儿的大学都不想上了。我也不愿去公司,受他管束。宁叔叔蹙起眉头,沉吟半天才说,我知道你的个性,我不想强求你。再说了,你还小,还来得及。不过,你不能再这么消沉下去,你总得做点事吧?你振作起来,才是对你妈最大的报答。自责,懊悔,没任何用的。

    我没告诉过他,也不愿告诉任何人我的自责、懊悔。那是我负荷不起又摆脱不了的重担,我日夜面对着它。自从我妈揭秘了我的来历后,我一夜间变得阴沉起来,而我妈的死,无以复加地强化了这种倾向。没心没肺、摔摔打打的脾性彻底告别了我,好像是从我身上褪走了一张皮。我不肯再和人多说一句话,就是和蔡玲玲,也是就事说事,但凡涉及走心的事一律绕道而行。但宁叔叔,知道我,知道我的自责,懊悔,知道我是多么地不能忍受没有妈妈的日子,知道我因此陷入了怎样深重的自弃。于是,在他面前,我无法阻挡奔腾的泪水。宁叔叔递过来手纸,安静地看着我哭。哭完了,我说,那好吧,请给我一个店,像我妈最早开过的那种小店,让我自己摸索我能干点什么。

    我有了一个店,但宁叔叔终究还是不放心让我自己摸索,他给我的是一个规模齐整管理完善上上下下都有人打点的婚纱影楼。为什么是影楼,而不是冷饮店,火锅店,不是美甲店,服装店,这其中的因由,我没问过宁叔叔。它是什么,不是什么,好像都与我无甚关系。我挂着老板的头衔,却不过是把它当作无聊时可去溜达一圈儿的地方。

    但我在这里遇到了我老公。几年之后,我老公的出现,使我相信了一切的偶然,其实背后都藏着冥冥中的机缘。是的,宁叔叔只能给我一个影楼,而不会是任何其它的一种店。因为那样的短兵相接,只能发生在婚纱摄影的店里。婚纱摄影是一个奇怪的地方,通常情况下,它以浓墨重彩的妆容和浮华浪漫的造型使所有自以为独一无二的爱情无一幸免地千篇一律化,所以,一对对川流不息地经过这里的男女,我从来没有看清过他们的真实面容,也无意关心他们从这里的迷幻光线走出去以后的命运,我们做的只是把“幸福和快乐是结局”毫无悬念地定格下来,让他们为此最大程度地掏出包里的人民币。

    但那天,平淡无奇的定格程序奇峰突起,平地波澜。那样的事在我的影楼尚未发生过,那么早的时辰我也从没到过店里。但那天上午,我碰巧在。你看,这就是命运。一对新郎新娘已甜蜜地完成了许多项规定情景,古典的,摩登的,东方情调的,欧美风格的,最后,当他们换上了清廷阿哥格格的服装再做百年好合状时,新娘包里的手机开始一遍遍响。新郎说,不用管,拍完再说。但新娘的笑脸开始像蜡像一样僵。终于还是接了。好像也没听到她在电话里进行了什么关键的对话,但挂了电话她就对新郎说,我不能拍了,对不起。她就那么走了,连脸上的妆都没来得及卸。在她说对不起时,在她脱换衣服时,新郎一直呆愣愣地盯着对面的窗帷,一直到她离去好半天了,他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当然不在现场,未能目击这个突发事件的全过程。以上内容是我的造型师、摄影师、灯光师一干人跑来转述给我的。他们来到我的办公室,既是与我分享这难得的谈资,也是请示下一步该怎么做。这两人预定的是我们影楼规格较高价格不菲的一个套餐,本来的工作流程是今天上午拍室内,下午去公园拍外景,明天再去一个著名景区。那么,现在,怎么办?钱已经到我们账上了,遇到这种情况,是顾客自己出了状况,属自己违约,不该我们退款吧?

    我说,哪至于到你们说的这一步?许是新娘那边有什么急事需要处理,明后天再接着拍呗!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头儿,你傻呀,我们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要是有万分之一的别的可能,他们能有那表情?绝对是拍不成了!也就是说,这婚结不成了,铁定的!我说,这都拍婚纱照了,突然情变,过分了点吧?造型师摇头,这算什么,人电视剧里演的都是在婚礼现场,新郎或新娘含泪说对不起,然后飘然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摄影师说,那小子直接给打懵了,现在还一身阿哥的行头在那发愣呢。说实话,也挺让人同情的,他就像一个被人遗弃在街头的孩子,那眼神,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不甘心。他不甘心前一秒钟还搂在怀里的媳妇突然就成不相干的人了。可不甘心有啥用,看得出来,他确实是临时紧急被甩了。

    这个摄影师是我们影楼的一号摄影师。他捕捉人表情的眼力,我一贯是相信的。也许,是他说的“不甘心”、“被人遗弃在街头”这些话,触动了我心底的癣痕。我说,我跟你们去了解一下情况。

    我就那样见到了我老公。

    我老公成为我老公的过程可以说一点都不艰苦卓绝。认识一年后,我接受了他的求婚。两个人的态度一样勇敢,没有丝毫犹豫。姨妈和宁叔叔自然是不乐意的,我老公是农村人,乡下有父有母有负担,城里无房无车无根底。我劝姨妈和宁叔叔说,咱这样的人家还用得着图婆家的条件?姨妈和宁叔叔骂我烧包,这不是图不图的问题,而是配不配的问题,门当户对懂不懂!但我已经答应人家了,事已至此,他们也就只好将错就错把我嫁了。我明白事情之所以如此地顺利,完全是因为他们之前对我的担心——他们怕我不嫁人。宁叔叔曾正颜厉色地教训我三次,每次都痛心疾首搬出我妈的遗训:就算我在事业方面达不到我妈的要求,但嫁人是必须的,生孩子是必须的。如果不走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的正路,我妈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

    按理说,我和我老公结婚时才二十二岁,离恐婚愁嫁的年龄还差得远。但亲戚监护人早在之前就严阵以待,防患于未然了。造成这样的局面,责任当然都在我自己身上。二十一二不是结婚的年龄,也该是恋爱的年龄吧,尤其是对我这样有钱又有闲的无知少女来说。但我却没谈过一次正儿八经的恋爱。我的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问题是一旦他们动了真情,我便即刻玩人间蒸发。我妈去世后的几年间,我让一个一个男孩前仆后继在茫然的街头。我不骗财不骗色,我不过是想让更多人体验到我背着书包漫无目标找那个挎着吉它的坏小子的感觉。我为此付出了失去我妈的代价,可那些被我甩掉的男孩,他们会失去什么,能失去什么?我的心在游戏中越变越硬,我越来越精于此道。后来,就连宁叔叔也看出了此中端倪。于是,他把要求我认真谈恋爱慎重考虑个人问题提前提到了议事日程上。他甚至四处张罗,为我安排了多次相亲,高富帅在我身边全面铺开。这些有备而来的恋爱,我并不因为他们能找到我,便以为他们优越于我在夜店泡到的男孩,我对他们更心狠手辣。从未有人狼狈离去时从我这里得到过一个解释。解释是比告别之吻更奢侈的礼物。

    这就是我老公出现的时代背景。这就是宁叔叔和姨妈为什么嘴上说不同意,但终究不肯强力阻拦我和我老公的原因。他们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我竟然好好地恋爱了大半年然后还肯去嫁的一个男孩。权衡再三,他们不得不认为顺水推舟任我嫁是最安全妥当的选择。我老公不知道这些,他不知道他拣了个大便宜。不过话说回来,我遇到我老公又何尝不是拣了便宜呢?他使我毅然告别了长达几年的无所事事的游荡,他焕发了我对一切正面的事物的热情和能量,有了他,我这才回到了本应该属于我的正常人生轨道。影楼从此开始了真正由我掌舵的历史。宁叔叔很满意,他说,你妈早就说过,你只要肯做,就一定能做得最好。

    这是我老公的好处,通俗地说,他让我学好了。从那天第一眼看到他的眼睛,我就知道自己不能对他不好。他的眼睛里,是我在那个荒唐的夏天仓惶到极点仅剩下的两缕不甘心,是我在我妈的病床前呕出血的痛悔,或者,他的眼睛里,更多的是二十多年前被遗弃在公交站的一岁的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穷大的黑暗?——我清楚,这样形容我老公的那次拍婚纱照的经历,肯定有夸张之嫌。他所感受到的,传导到我的眼里,心里,就毫无疑问地被放大了十倍,二十倍。没错,他的创痛程度远远轻于我的想象。说到底,那不过是男性自尊的受挫,一点不甘心而已。他和那个女子之间,虽然走到了那一步,却似乎并未留下太多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事实上,他很快就忘记了她,和那个未及实施的婚姻计划。耿耿的只是我自己,我在最初的几年常常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一边觉得难以忍受:竟然有人,有人在我出现之前,遗弃了我老公。

    我老公身材高大而结实,面目清秀。他从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后参加公开招考,当上了国家公务员。他的单位不是有油水的要害部门,但毕竟旱涝保收,手里端着饿不死的铁饭碗。甚至,说他没房,也是不甚准确的。他贷款集资了产权属于单位的八十平米的福利房。当他向我畅想未来,说十五年还贷的伟大计划时,我使劲咬着自己的嘴唇,才忍住没说出来,他那点钱,只要愿意,我们明天去吃早餐的路上顺便就可以还掉。姨妈说,咱们可以不图婆家的条件,但也不能让对方把咱当成提款机吧?我起初不接受她的安排,我认为我的一切都不可以瞒着我老公。但在见了我老公的那个弟弟后,我改了主意。我结婚时的公开职业是婚纱影楼雇佣的店长。宁叔叔的公司与我的关系,至今是我老公不知道的秘密。我常常为此感到无比心虚。

    记得我第一次随我老公去他老家,质朴而又功利的村人一方面对我所代表的“城市”艳羡不已,一方面却对我的非国家干部身份表现出了欲藏还露的鄙夷。我老公几乎是以巴结的口气对他爹说,杜芮的月薪比我高好几千呢,加上提成,我这点死工资简直没法跟她比。他爹在炕沿上敲了三下烟管,清了三声嗓子,才开口说,话不能这么说,她一个干个体户的,眼下看着是能挣一块两块的,但那能作数?从长远看,咱这个大家,你俩那个小家,都还得靠你。

    但婆婆是温厚的。婆婆说,挣多挣少都没事儿,一个女人家,可千万别累着自己的身子。关键是要能生养,生儿育女才是大事。生孩子的事宜早不宜迟。我老公在这一点上,高度认同他目不识丁的妈。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我老公就确立了让我二十五岁怀孕的目标。所以,婚后三年,当我猝不及防地面对要不要做妈妈的选择时,尽管我老公信誓旦旦,但我依然认定这不是意外,而是蓄意已久的阴谋。

    我最终接受了这个阴谋,因为蔡玲玲说,你想想你妈。其实用不着她告诫,从我知道自己的身体里坐落了一个小生命的第一天起,我就想到了我妈。我妈永远没机会面晤我老公、我婆婆了,但她的遗愿与他们的想法高度一致,是天然的利益共同体。

    所以,当我在静静的光影中看着蔡玲玲那像极了我妈的侧面,当我的肚子上轻轻滑过蔡玲玲载满记忆的手,我没法使自己不奢望——这是我妈和我的二人时光。是的,七年零七个月前的那短暂的天长地久里,我曾那样地贴近着我妈。那时候,她离开我已经八年了,八年的时间,足以使一个民族赢得一场战争的最后胜利,但我却得不到来自自己的宽恕。无论是婚前放浪形骸的胡闹,还是婚后励精图治的做事,其实质都是我试图遗忘我妈的徒劳努力。我是那样地想要忘掉她,忘掉自己十七岁的罪,但我从未找到有效的救赎方式。她留在我的手机里的那条最后的短信,那条短信里的每一个字,像一记记历久弥新的鞭影,在看不见的深处抽打着我。那个手机,早就旧了,锈了,被我锁进了再也没打开过的柜子。可短信是锁不住的,它脱壳而出,游弋在我妈遗留下来的全部时空中。当它抽向我,每次,我总是让身子尽力地朝向那呼呼的风声,祈祷它更多地落到我的新疤旧伤上。我知道我无从躲避。

    但一个无意间孕育的胎儿,突然就改变了这一切。我从来没想到全世界的柳暗花明,如此轻易地在我的生命里得以实现。自从我决定生下肚里不期而来的孩子,我便常常想起我妈。想起她,我不再仇恨自己,我不再赶紧起身做一件无关的事以期摆脱回忆,我安详地沉浸在想我妈的意绪里。旧日子像百叶窗的阳光,一格儿一格儿地抚过我。当我再想起那条短信,我总会在心里说,妈,别生气,咱们现在有一个孩子了,咱们自己亲生的孩子。甚至,我终于打开了那尘封的柜子。那部手机,被我毫不犹豫地扔向垃圾堆。我的手一点都没战栗,当我相隔八年打开我妈的相册,我就那样贴近了我妈——我这才无以复加地贴近了我妈,拥有了失而复得的母女连心。其实它从来没有消失过,没有走远过,它一直在这儿,好好的。可要是没有一条新生命做中介,我以戴罪之身,怎能承受我妈穿越生死的爱抚之手?

    是的,七年零七个月前,我就那样得到了突如其来的赦免。想起怀孕之初还曾嚷嚷着要去医院做人流,我后悔后怕得直想抽自己的嘴巴。

    蔡玲玲的鱼头豆腐汤,清淡却无比鲜美,我每天都要喝一小碗。她答应教给我老公做。我老公跟在她后面去菜市场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泡在厨房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我看着他俩在一起忙乎,自己只管抱着肚子踱在缭绕的饭香中,心安理得得好像生活从来都是这个样子。蔡玲玲把她怀儿子时的孕妇裤带来了,说是比我穿新买的有纪念意义。那裤子那么肥,好像是要把我扔进一个大口袋似的。可我一点都不怀疑,不久的将来,我会和任何一个孕妇一样,鼓着皮球般的身材,骄傲地横行在大街上。

    那天中午,蔡玲玲说,她要去家具城买一张婴儿床。这是她想好给我宝宝的见面礼。虽然她说家具城会送货上门,用不着我老公去帮忙,但他还是往单位打电话请了假。

    他们回来时已是黄昏了。蔡玲玲很高兴,说我老公请她去吃小吃街,没想到那里有那么多美食,她吃完后又选顶好吃的打包了一份给我。她说外面的东西我在孕期最好别吃,但偶尔犯一两回馋也是可以的。她的兴高采烈感染了我,拿回来的小吃果然酸是酸、辣是辣,使我连日受精致饭菜呵护的胃口全线崩溃,缴械投降。

    但我突然发现,我老公并没有和以往一样积极加入到蔡玲玲的笑语喧哗中,他自打进门就有点闷闷的。电视剧插播广告了,但他摁遥控器的手却失神地停在那里。

    卧室里,我问,你好像哪里不高兴?他答,没有啊,怎么会?他反应的迅即和认真有点出乎我意料。我老公一向并不是那种嘴碎嘴快的男人,受农村文化浸染,他多少有点大男子主义,对我没有实质内容的类似发问,或发难,他通常都是不置可否,一语带过。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没有不高兴就好。我表姐那性格,得罪了人她自己不会知道的。我老公躺到了床的那一侧,看看我,又往外挪了一点,离我更远。我的肚子还没显形,但我已经很占床了。

    睡意笼上来,但却听不到冲锋号。这段日子,我习惯了在我老公的第一声呼噜第一串呼噜的指引下,无往不胜地杀向辽阔的梦乡。没有他第一声号令,潜伏在我身上的瞌睡虫们虽已整装待发,跃跃欲试,却失去了呼啸而出一泻千里的气势。我好像睡着了,然后又猛地醒过来。我在黑暗中竖起耳朵,确信自己没错过来自我老公的号令。是的,它还不曾响起。我想,今晚有什么不一样吗?但疑惑即刻被深一脚浅一脚的睡意淹没了。

    却听到我老公说话了。根本就没必要给一个婴儿买那么贵的床,她这不是显摆自己是阔人吗?我老公的声音在床的那头沉闷地响起,撞进了我的半梦半醒,我听得混沌,但也听清了。其实,婴儿根本用不着睡单独的床。他说。这你就说的不对了,婴儿当然需要睡单独的床。我回了一声。他立即驳过来,不需要!那是电影电视里演的,你当真啊?要说需要,也是你姐这样人家的孩子才需要,咱就别自不量力跟着起哄了!这么大个床,挤不下一家三口?

    我听得不是滋味。我当然不是滋味,但我没法分辩。我老公常说,影楼店长也是个青春饭,等我上年龄形象赶不上了,人家必定不用我。到那时,全家的收入就得靠他一人了。所以,不能因为我目前挣得多些就敞开手脚花钱,凡事都要为将来着想,未雨绸缪才是。对他如此伟大正确的言论,我能说些什么呢?——我通常都不说什么,只是小心压抑着我根深蒂固的骄奢本性。就像眼前这种情况,我也只是避开话头,以攻为守道,那你干吗不早拦着她?你不是连班都不上了急着陪她去买吗?你可没说不需要啊,现在买回来了,才说这话!

    我老公不吱声了。我想,他自知理亏再没话可说了。睡吧,我说。可我还是没听到他的呼噜应声而起,像一群小兽轰地从笼里放出。这太反常了。那个夜晚,我终于意识到了它的不同寻常。它空前地,以后经历的时间也证明了是绝后地,突然横亘在我面前,我一时难以适应。我摁亮台灯,慢慢把脸转向他。而我老公,似乎没觉察到我的举动,他沉醉在自己的思绪中。他的双眼,亮亮地盯着对面的墙。

    这是三年前的事了,可那夜的情形我至今难忘。自此后,我从不在我老公面前谈论有关睡觉有关失眠的话题了。我只是自个儿面对着无穷无尽的醒着的夜。可我不谈,并不能阻止他谈。这两年来,他开始频频攻击我的失眠。他说,你心里装的事太多了,所以睡不着。他说,你心胸狭窄,所以睡不着。

    他这样说话的口气,我其实也是理解的。多年来,他对我的睡不着充满了敌意,就像我对他的太能睡无法保持永远的淡定一样。睡觉一直都是横亘在我俩中间的一堵隐形墙。虽然我老公从来不认为人是可以失眠的,从来不认为睡觉也能成为问题,但他却被动地承受着睡觉问题带来的家庭后果,譬如,连日失眠的我突然爆发的坏脾气,莫名其妙的冷战,譬如做事记账时常常发生的丢三落四,再譬如,日渐萎顿的夫妻生活,甚至譬如,我们结婚十年了,我老公已经三十六了,我们还没有孩子。

    所以,我常常想,我应该感到内疚,虽然我满心委屈。在偶尔降临的睡眠里,我不止一次地梦见自己朝老公咆哮,并且哭泣,并且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像那些死心塌地的妻子一样。但醒来后,我总是更多地表现出温良恭谦的一面。事实上,我和我老公总是吵不太起来。当我老公对我的失眠从最初的关心、担忧继而演变为不满,并使这种不满日趋强烈化时,我一般都采取退让措施。我试着从他的角度观察思考,也觉得失眠这样的时代话题落在我身上是不适宜的,不说东施效颦,至少也是附庸风雅。崔永元可以失眠,歌星影星——一切的大众明星可以失眠,大学教授当然要失眠,作家如果不失眠反倒是很奇怪的事吧,可我失哪门子的眠?一个连高中都没念完的不知识分子妇女,一个衣食无愁的疑似白领劳动者,我为什么失眠?

    那么,或许如我老公所指控的那样,一切仅仅是因为我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我心小,却偏偏要往那不大的一块地儿装太多事?

    我不是没考虑过我老公说的这些话,但想过之后,却更多地对他说这种话本身产生了疑惑。在他看来,对于我,能有什么“太多的事”呢?汶川地震已经过去六年了,舟曲特大泥石流灾害也四年了。今年春天,马来西亚的飞机飞没了,韩国的船沉了。那个叫什么倍的日本首相照常去给靖国神社的鬼们上坟,奥巴马的眼眸越来越浑浊,嘴角的笑纹越来越牵强。中国的大街上,一些高大上餐馆和娱乐会所在貌似倒闭,一些人挥着大刀乱砍行人。PM2.5久驱不散,自来水被查出有毒,捡矿泉水瓶子的老太太喜气盈盈地走向下一个垃圾筒。又一个“副”字辈的高官落马了,漫画里,一群头顶“副”帽的人民公仆们悲怆地唱着: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这些事,算得上事吗?我之所以知道它们,是因为它们无处不在,打开电视电脑,拿起手机,它们就往我眼睛里撞。它们充斥在我的四周,牢牢吸附在我呼吸的空气中,显得我好像每天也都生活在重大事件中似的。可它们,能是堵在我的脑子里让我睡不着觉的事吗?快别幽默了!它们中的许多件许多桩,根本是和我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忧国忧民的姿势,下辈子怕也轮不到我去摆。

    而另一些事,那些我老公知道的,不知道的事,我早就不去想它们了。我不需要把它们往心里装,原本,它们就在那里,须臾不离。

    昨夜的雨,下到凌晨三点四十五的时候才停下。连日的沙尘,该是给这场雨压住了。想到这个,我一滴滴细数雨打玻璃的声音,心里倒也没有平日夜半三更睡不着时常有的那些反应。可雨打玻璃的声音是怎么也敌不过我老公打呼噜的声音的。终于,我的耳朵里便只有横冲直撞的呼噜声了。就是这样,在我的家里,所有的事情到了最后只有一种结尾方式,那就是我对着一屋子的呼噜声,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知道该怎么办,终究还是办了。日子没有卡壳在哪个晚上,没有中断在哪声呼噜里。所以,我的问题从来不是大问题,我的问题诸夜出现,分段解决,它构不成事情。至少,在我老公那儿,它算不上事儿。渐渐地,在我这儿,它也成了摆不到桌面上的心事。想想,一个人失眠七年零七个月了,但这事只能称之为心事!

    我转身,我走向我的摄影师,我吻了他。

    就像我曾接受过一个莫名其妙的吻一样,突然间,我赠与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吻。大概这世界上,总有一些吻,是莫名其妙的吧。

    当然,我的吻是落在他脸颊上的。和我一样,那里,正在逐步告别轻浅的年少之美,慢慢印上了光阴的履痕。一个脸颊之吻,只是一缕从旧日子吹过来的风,风里的小秘密。我和他都平静着,不为所动。他说,怎么样,同意了,头儿?我答,拍就拍吧,十年锡婚,好歹也算升到金属级了,就庆祝一下吧,拍完请你们全体吃饭。

    下班的路上,我给我老公买了最新款的苹果。我买手机不只是因为早上我砸坏了他的手机,也不只是因为明天是我俩拍婚纱照十周年纪念日,在我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企盼。甚至,那不是企盼,而是一种结结实实的相信。我突然让自己无比地相信,明天,会是新的一天,这个新手机的叫醒闹钟叫醒的不光是我老公。而今夜,我老公的呼噜声将再次成为指引我走进甜蜜梦乡的号角。是的,就算他的心在某一天,某一夜,曾经走远过,离开过,就算他那唯一的旷世的失眠长成了七年零七个月的参天大树,那么,它也一定要在今夜摇落全身的黑叶子。今夜,必须成为一段迷失岁月的终结,成为重新出发的命运之此岸。

    我一路疾驰,我奔跑着穿过小区花园。我把新手机贴在靠近心脏的地方。单单是想到明天早上我会在它美妙的闹铃声中醒来,泪水就湿了眼眶。

    我老公在厨房里。他已做好了两个菜,一个汤。早上,我用砸他手机代为回答了他对我的失眠问题的关心,但晚上回到家,他还是一头钻进厨房,做了我爱吃的菜。我掏出手机,我没说对不起,但我老公还是抢先堵住了我的嘴,用一块剔净了刺的醋鱼。我们在灶台边抱到了一起。他身上的围裙,是我穿的那件。细细碎碎的花,鲜艳地开在他微微腆起的肚子上,有一种错误的美丽。一滴油污不偏不倚落到了一朵最娇嫩的颜色上,我蘸了点洗洁剂刷,油污除去了,花却也随之晦暗了。我老公说,别洗了,厨房本来就是油烟之地,你要这么精致,还做得成饭吗?我觉得我老公说得非常有道理,微言大义,意味深长。我早就应该知道,不只是关于围裙,许多事情上,他都是有道理的。

    接下来的一切,完全吻合我的期许。我老公,和我,我们心领神会,水乳交融。夜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潮湿淹没了我,以一种恍如隔世的安好俘获了我。终于,我静静地躺在我老公的臂弯里。终于,我明明白白地听到长达七年零七个月的排毒时代宣告结束了。睡意一波一波向我涌来,那久违的天籁之音,我分明已听到它整装待发、跃跃欲试的脚步。但我不愿意就此睡去,我坚持着,想让我的睡眠等到我老公的第一声号角后,才决堤而出,奔腾千里。这就像一个仪式,我需要它。对于一个新的时代的迎接,整齐有力的开场是必要的。

    芮芮。这时,我听到我老公唤我。近似呢喃的声音像是在我的眼帘上又垂下了一道氤氲,我的睡意更浓了。我再往他的臂弯深处藏进去一点,老公,我们睡,我的声音也是呢喃的。但他又换了一个姿势,他右手搂着我,左手垫到了后脑勺下。那似乎并不是一个适宜睡觉的姿势。我像一件软软的旧睡衣贴在他身上,我困极了。我的睡意被他的动作摇晃着,像风浪中的颠簸小舟。我甚至已走进了一个梦,像是一片春日的绿草地,又好像是金灿灿的银杏叶满满地铺在还未泛黄的秋草上,我抱着一束明艳的野花躺在那里,阳光的香气很浓,这时我看见我老公站在另一棵树的阴影里,他说芮芮,我给你摘花呢,你怎么睡着了?我答,没有啊,我这就过来。我向他奔去,但一个踉跄,我扑倒在一大丛纷乱的色彩里。

    一个踉跄,我猛地从刹那的梦境中醒过来。我竖起耳朵,没有,我老公的呼噜声还没响起。我确信自己没错过来自我老公的号令。我再次贴紧他,他垫在后脑勺上的那只手也抽出来,绕到了我的背上。他尽力温柔着,爱抚着,使自己的臂弯像一只哼着眠曲的摇篮。但他又摇晃了一下。

    杜芮。我老公又轻轻唤我。我们说会话再睡,好吗?他说。芮,你听我的,我们确实该有孩子了,我们不能不要孩子啊,不然,你的公司,你的影楼,你的饭店,总之,我们的万贯家财,让什么人继承?你说对不对?其实,这事,我早就想和你说了。这是我老公的声音。温柔的波澜不惊的声音,像羽毛扫过我的眼睑,那痒痒的触抚突然有了千斤的重量。半梦半醒中,我听到了我老公的话,但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它们的意思。我慢慢睁开眼睛,我抬起下巴看他。看到他的眼睛,我立即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我不愿相信,这一刻,我再次看到了那个横空出世的夜里,他曾有过的表情——他的双眼,亮亮地盯着对面的墙壁。他说,芮,我觉得这回你肯定怀上了。要是真的怀上了,我们就请我弟妹来帮忙照顾。上次我回老家,说起这事,他俩都挺热心的。我那没用的弟弟,当上爹以后变化蛮大的。等你不方便了,弟妹来帮忙一阵咱们,没问题的。反正,以后,就不请你表姐了,好吗?

    你在说什么?我嘟囔着,把脸转向窗帷。我惊恐地发现,黑夜似乎又一次要从那里退潮。它确乎又要退去了。我是说,以后你怀孕啊坐月子啊这些事,咱就不请蔡玲玲了,不请了。而我老公的声音甚至有点急切起来,好像这是需要我即刻与他达成共识的一个问题,好像这问题已然摆到了议事日程上。好像除此之外,他再没提起过任何别的话题。

    我慢慢坐起身。你在说什么?终于,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的语气,就连音量,都和昨夜一模一样,严丝合缝。我又回到了昨夜,平安无事的七年零七个月的某一夜,那些所有的夜。今晚,它发生了什么,没发生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

    老公,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