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 语 风 中
次仁罗布 著
中译出版社,2015年8月
下卷
第一章 支前
任何一个社会制度的变更,都需要经历深深的阵痛,甚至无数生命的牺牲。希惟贡嘎尼玛面对着天葬石台说。
阳光从苍穹上向西游动,一朵形似奔腾之马的白云快挨到了它,阳光马上会被裹进去。飘动的风不再那样温热,夹带上了些许的凉意。
晋美旺扎凝神片刻,苍老的脸上泛起一丝羞涩来。
那时我很矛盾,一面为那么多的人能够得到人身自由,生活有保障而感到由衷的喜悦,又为瑟宕府和努白苏等家族的衰落感到惋惜。晋美旺扎说。
您要确信一点,那是从封建农奴制社会走向更高级的一个社会,这过程中难免一些利益集团会受到冲击,这是历史的必然。
但是,当时我作为一个僧人,真不希望出现这样的状况。晋美旺扎身子往前倾,勾着脑袋说。
旧社会有那么多人受苦受难,官家、贵族、寺庙给予过慈悲和同情吗?
晋美旺扎嘴角动了动,转头望着希惟贡嘎尼玛,半天没有张口。
时间就像燃烧的香柱,袅袅飘升中已经将两年化为了灰烬。
期间拉萨设立的东西南北城区机构被撤销,成立了中共拉萨市城关区委员会,我被分到其下面的一个居民委员会里,继续从事抄写和宣读文件的工作。我逐渐地知道了以往占西藏总人口百分之二的三大领主是如何占有广大的耕地和牧场、森林,农奴怎样遭受他们的压榨和剥削,我对那个落后的社会制度被粉碎,感到莫大的庆幸。民主改革给城乡居民带来了以往不曾奢望过的好日子,他们拥有了田地、房子、牲畜。每天我的周围都会发生一些让人高兴的事情,纳金水电站发电了,波娃林卡里举办了西藏第一届体育运动会,西藏人民广播电台正式播音,拉萨师范学校正式开学,中国女子登山队两名藏族妇女打破了女子登山世界纪录。最令我高兴的是瑟宕二少爷到西藏日报社工作了,我想像他这样有学问见识又广的人理应干这样的工作。还听说他的女儿仁增白姆在拉萨中学读书。
有一次,我把手头的活干完,趁着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离开居民委员会到茶馆喝甜茶去。
当我用右手掀开那厚重的门帘时,从里面袭来了嘈杂声和刺鼻的烟草味,每张桌子上都聚满了人。我跨过门槛眼睛四处转悠,寻找一个空位置时,人群中有只胳膊在向我挥动。由于挥动胳膊的人被他前面的人给挡住,我只能看到他的额头以上。可我从那头黑密且梳得一丝不乱的发型,认出向我招手的那个人就是努白苏管家。我的心头温热了一下,迈开步子向他走去。
努白苏管家旁边的人挪动屁股,腾出一个刚刚让我坐下来的位置。
“请坐!”努白苏管家扭头望着我说。
一年多不见,努白苏管家的面容又变回到俊朗和柔美。他身上穿了一件带格子的奶黄色西装,扣子没有扣,里面是一件绸缎白衬衣,脖子上用红丝线串了一颗天珠。这一桌的人群里,努白苏管家是最招人眼的。
我还没有坐定,他们的议论重新又开始了。
“听说印度派军队,侵占了班公湖一带,不久他们可能要打过来。”一个脑门上盘着头发的男人说。
“听广播里说不止班公湖,斯潘古尔湖地区也出现了印度兵。”一个吸着鼻烟的老头插话进来。
“印度人打过来的话,那些叛逃的贵族又会回来,这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他们一回来,就会把分给我们的财产全部收回去的。”
我的茶杯里已经倒满了茶,上面飘升一缕热气,我看着说话人的脸。
努白苏管家用胳膊肘触我一下,我的目光从穿白色氆氇藏装的人身上移开,落到努白苏管家的脸上。
“你的这身装束,刚开始我都没有认出来。”努白苏管家对我说。
“穿这身衣服做起事来方便。”我说的是实话。我穿了一件灰色的中山装,下面是土黄色的肥大裤子。
“这样更像个干部了!”努白苏管家的眼神里绝没有取笑我的意思。
“我成不了干部。我一直在等希惟仁波齐回来呢。”说完我没有看努白苏管家。
“……我们的政府天天在向印度提抗议,想必是怕打起来吧。可人家根本就不理会我们的抗议……”
“你真是个顽固分子。”努白苏管家带着欣赏的口味在我耳旁说。
我喝口茶,目光从围着这张桌子上的每个人脸上掠过。让我惊讶的是,努白苏管家怎么会跟这些人呆在一起喝茶聊天呢?坐在桌旁的这七个人,他们穿的衣服要么破旧,要么就是大小不得体,说话喜欢扯着嗓门,有的用手擤鼻涕后直接擦在衣角上。特别是对面那个耳朵上用绳子吊着金耳环的人,一脸坏相,说话时口水喷溅。
“解放军才不怕印度兵呢!你们没有见过印度兵,他们头上缠个布,一脸的络腮胡子,看着就像个老头。”吸鼻烟的老头说。
“那肯定像吉苏啦曾经说的那样:脑门上头拔根毛,栽种在了脸颊边,怎么看都像个鬼,你可千万别害我。”耳朵上带金耳环的人说。
“别瞎说了,你什么时候见过印度兵?”一个年轻人提出质疑。
“我跟着驮队最远到过加尔各答,噶伦堡去过五六回。我在路上奔波时,你的游魂还没有找到投胎的娘肚呢。”吸鼻烟的老头反击道。
年轻人的脸上显出不屑神情来,却没有再开口争辩。
“你问努白苏管家,我说假话了没有。人家可是到处都去过的人什么都懂。”吸鼻烟的老头有点咄咄逼人的架势。
努白苏管家呵呵地笑了,声音很轻,可充满自信。
“算你赢了。”年轻人不悦地说,把脸给别了过去。
“你说的是什么话?别看我现在这么衰老,像你这般年纪时,已经是走南闯北了,睡得女人比你头发还多。”吸鼻烟的老头被惹恼了,伸长脖子咆哮。
“至于吗?都是来喝茶的,别为虱子大小的事而翻脸。”努白苏管家出来制止事态的升级。
他们也很认账,再没有继续吵嘴。我们这一桌一下冷场了。
“有毛主席在我们害怕什么,量印度人也不敢跟解放军打。”旁边桌子上的人也在议论。
拉萨开始升温返青了,但我们从广播里经常听到印度军人越境侵占我国领土的消息,他们不断蚕食土地,设立据点,还有飞机不停地侵入我们的领空。每天听到这些消息,人们的注意力自然集中到了边境的安宁上,话题也始终离不开这件事。毕竟,绝大多数人刚刚过上衣食无忧,居有其所的日子,生怕因为他们的侵略将这段生活不复存在。
“以前我给桑东家当佣人时,那个老爷和夫人喜欢翻来覆去地只看一部印度电影,后来听其他女佣说,他们是在学电影里的歌曲,学会了这些歌就不再看这部电影了。里面的印度人不全是络腮胡。”说这话的人穿了件破衣服,肩头撕裂的口子下露出黑漆漆的肩膀。
“那些贵族就着迷于看电影,当时很流行的。”
“给我一根烟抽。”戴金耳环的男人向穿白色氆氇藏装的人讨要。“时候不早了,得回家去弄牛粪饼,要不以后喝不到热茶了。”
穿白色氆氇藏装的人也从凳子上起身,怀兜里掏出一粉红色的烟盒,上面印有两个收割庄稼的人,其中一个戴着草帽,手持镰刀,另一个戴顶帽子,身穿工装裤,正操作一辆机械。他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递给戴金耳环的人。
戴金耳环的人把烟夹在耳朵上,也没有说声谢谢,起身向茶馆门口走去。穿白色氆氇藏装的人对这一桌的人说:“你们继续聊,我也先走了。”
我们都向他点头。
穿白色氆氇藏装的人从桌子边离去,走到另一张桌子前,跟一个人站着攀谈。
“这些人就这副德行,从来都舍不得自己掏钱喝茶,倒是有钱买劳动牌香烟抽。”吸鼻烟的老头边抱怨边从怀兜里摸出几张纸币来,抽出两张墨绿色的五分钱,搁在桌子上要起身。
“还是我来付钱。”努白苏管家说着拾起那两张五分钱,推给了吸鼻烟的老头。
“老让您付钱不行啊!”
“千万别这样说,您可是我们的长辈啊。”努白苏管家把吸鼻烟的老头伸过来的手给挡回去。吸鼻烟的老头造作地推了推,摇头叹气,赶忙把钱装入怀兜里重新又坐下来。跟他争吵的小伙子坐在一旁轻蔑地讥笑。
努白苏管家的手插进西装内兜里,掏出墨黑色的一沓纸币来,上面印着天安门城楼,一张面值一圆。纸币中间还夹着几角钱,他挑出两张印有拖拉机开垦农田的一角钱,放在桌子上催促我跟他一同出去。
我尾随努白苏管家从茶馆出来,此时太阳已经往西山头移动,天边的云朵变成了彩霞,红彤彤地浮在空际。街道上摆摊的小商贩开始收摊了,货物装入木箱里,身上的藏装下摆沾满灰尘;一个赶牛的小孩手里攥着柳枝,不时地抽打一下;墙角边卖牛粪的试图把袋子驮到毛驴背上,偏偏那头毛驴将身子往另一旁挪,牛粪袋没驮到上面去,卖牛粪的嘴里叫骂蠢驴,生气地往驴的肚子上踹一脚;卖干菜和绸缎的店子依然开着门,望过去柜台前还有买东西的人,他们的背正对着我。
“管家,我们去哪里?”我问。
努白苏管家听到我的问话,停住脚步回头看我。站在夕阳中的努白苏管家,此时被定格在这片灿烂的金光里,他的身上仿佛被赋予了某种常人不具备的特质。
一辆解放牌车子从前方驶过来,车尾漫卷尘土。
努白苏管家听到汽车的声音,迅速往一旁闪去,我也跑到一边。
汽车驶过我们身旁时,车厢里有人向我们挥动手,嗨——嗨——地叫喊,人即刻被车尾扬起的灰尘给遮挡住。
努白苏管家的头上落了很多灰,他用手掸一掸,目光向远去的汽车投去,说:“好像只有他们坐过汽车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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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紧紧撵在努白苏管家后面,跨过门槛,绕开屏风,走到努白苏老太太的面前。
与以往几次短暂的相见对比,如今的努白苏老太太已经显出老态来。她的眼袋臃肿,嘴角边皱纹肆虐,眼睛里的光泽暗淡,头发花白。她盘腿坐在床铺上,盖了一张毛绒毯子,背枕靠在一堆藏被上,手里拨动着念珠。努白苏老太太一言未发,脸朝向我们。
“老太太,这是希惟仁波齐的弟子晋美旺扎,您曾经见过的。”努白苏管家说完凑过去,膝盖顶在床铺上,把努白苏老太太背后敞开的窗户给关上。“您要小心着凉啊!”努白苏管家关切地说着下了床,他从桌子边抽出两张凳子示意我坐下。
“不知道希惟仁波齐现在怎么样了?”努白苏老太太停下拨动念珠,望着我问。
“自从离开仁波齐后,我再没有他的消息了。”我坐在凳子上回答。
“刚开始我想着我们会遭殃,会被赶出这栋房子,好在他们没有这样做,只是要出钱赎买这些房子,看现在把那些人全弄了进来。乞丐就是乞丐,整天吵吵嚷嚷的。”努白苏老太太把念珠缠绕在手腕上。
“您就放心,只要我在绝不会让您受到一点伤害。再说了,现在我们的那两家商店,生意还不错,足够我们维持生计。”努白苏管家说着从藏柜里取瓷碗,再从火钵上抱来陶罐壶,给我斟了一杯茶。“现在我们库存的印度货物不多了,边境那边又这样紧张,我想办法从内地进些茶叶、布料、糖果等,让商店有货可卖。只是,内地现在在闹灾荒,商品也不好进。”
“尼玛桑珠啦,这些我一概不懂,由你来做主。只是这样一折腾,让你辛苦了。”努白苏老太太说,眼神里飘过一丝忧虑。
“今天索达啦 启程去了尼泊尔,我让他给少爷带了封信,将这边的情况进行了详细汇报。”努白苏管家说。
努白苏老太太听到这消息,脸上的愁容稍稍淡去一层,眼睛也明亮了起来。努白苏管家也明锐地观察到这一变化,赶紧说:“少爷他们在噶伦堡不会有一点事的,等形势安定下来,老太太您就可以出去看少爷了!”
“他们都是大人我不担心,只是非常想念我的次仁央宗啦,每晚她都要闯入到我的梦里,这乖孙女让我牵肠挂肚。”努白苏老太太从腿上把毛绒毯子给掀开掉,抻直两腿准备下床。
“老太太,您要下床走动走动?”努白苏管家有些不安地望着努白苏老太太问。
院子里的毛驴呜啊——呜啊——地嚷叫,还能听到撒尿的哗啦啦声音。
努白苏老太太把脚伸进松巴鞋子里,用缠布把鞋帮和小腿给缠上。那双白净的手做起这些事来很利落。
努白苏管家的眼睛始终都落在老太太身上,对外面的嘈杂声一点都不理会。
“尼玛桑珠啦,我现在没有任何主意了,你就照你的想法去做吧。”努白苏老太太把身子板直,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意来,冲我说:“要是希惟仁波齐在的话,我会剪掉这头白发,从此入寺为尼。”
“我也等待希惟仁波齐的归来。”我仰望努白苏老太太说。
“请喝茶!我去回廊那儿走动走动,晚饭就在这儿吃吧。”努白苏老太太说。
我马上推脱,但没有拗过努白苏管家。
时间到了黄昏。
老太太出去后,屋子里就剩下我们俩。
“你最近见到罗扎诺桑了吗?”努白苏管家收拾桌子的同时问我。
透过玻璃看外面景色有些灰暗了,不一会黑暗就会笼罩下来。
“有一段时间没有见了。他的妻子大概生小孩了吧?上次碰到的时候挺着个大肚子。”想到女人变成气球般的样子,我自己乐了。
努白苏管家把电灯开关绳一拉,头顶上的灯泡把光射向四周,将我傻笑的样子暴露在努白苏管家面前。我感到很窘,脸一下被烫烧了一般灼疼。
“他们生了个男孩,上次还到我们店里来买过布。”努白苏管家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一样。
“畜生,天黑了还不知道回家?”一个女人尖声叫喊。之后,听到一个男孩凄惨的哭声。
“他还俗的很彻底!”我说。同时,为自己将来会怎样,徒然心生伤感。
“你也该还俗了,不要再坚持。”努白苏管家劝导我。他把桌子上的茶碗收拾好,站在那里望着我。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努白苏管家。我避开他的目光,眼睛往窗外看,有意将话题引开。我问:“努白苏府现在剩了几间房子?”
努白苏管家耸耸肩,脸上现出无奈的神情来,说:“三间房。这间老太太住,另外一间我住,剩下的那间当厨房和储藏室用。”
我们俩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楼下一片嘈杂。
“我去把老太太请回来。”努白苏管家说完,从窗台上拿个手电筒出去。
这晚我跟努白苏老太太和管家聚在一张饭桌上,一边聊天一边吃饭,这种气氛让我内心暖呼呼的。
临走时努白苏管家给我送了一辆半新的自行车和几件衣服,这让我着实高兴坏了。
我兴奋地推着自行车,穿过曲折的小巷回到房子里。
几天之后我听别人说,这辆自行车是德国产的钻石牌,价格很贵。我的心里对努白苏管家心存感激,为他那种诚心实意地为努白苏府着想,感到由衷的钦佩。
经过多次的摔跤,我终于学会了蹬自行车。
也许是刚学会了自行车,那种兴奋劲促使我中午和晚上只要有空,就骑着车子到处去转悠。我从清真寺一带骑着出来,经过阿尼仓古、鲁固、多森格、丹杰林、策门林、八朗学绕一圈回去,最远骑到过扎基那边新建的拉萨机械修配厂。这么一跑,我看到了拉萨发生的很多变化,一路上有新建设的各种单位和厂房。
有次中午,我在房门口擦自行车,群培老人在一旁晒太阳,他跟我絮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卓嘎大姐和一个穿灰色衣裤的女人,从院门外走到了天井边。
“卓嘎,这不是你女儿吗?”群培老人把手搭在眉骨上,挡住强烈的太阳光问。
我停下手来望着她们,看到卓嘎大姐的女儿腆个大肚子,脸上出来了很多的雀斑,头发梳成两根辫子。
“是我女儿。快跟群培爷爷打个招呼。”卓嘎大姐转头催促女儿道。
“爷爷,你的身体还好吧?”她的声音很动人。
“现在过得幸福着呢!”群培老人把手放下来,从窗下横放着的树桩上站起来。“闺女,是过来生小孩的吧?”老人边说边趔趄地走过去,双手抱卓嘎大姐女儿的脸触碰额头。
“她是请假回来生小孩的。在跟前的话我就用不着担心了!”卓嘎大姐替女儿回答,转头又说:“仓决,这是画师的小儿子,叫晋美旺扎啦。”
我手里拿着抹布站起来,向仓决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仓决也向我点头。
仓决一点都不像她妈妈,颧骨很平,双目炯炯,鼻子挺拔,嘴唇薄,身子却很高。我小的时候对她没有什么记忆。
“小孩他爹没有一起来吗?”群培老人又握住仓决的手爱怜地问。
“部队不给他批假,过些时候会赶过来的。”仓决说这话时,露出了一口整洁的白牙。
卓嘎大姐和仓决回了自家的房子。院子里剩下我和群培老人。他走回去重新坐在窗户下的树桩上,半眯着眼睛晒太阳。我蹲下身继续擦自行车的轮毂。
“仓决都要生小孩了,我们不服老不行啊!”群培老人这样感叹。
确实是。我从纳金回来都已经两年多了,这期间群培老人的大女儿普布去达孜一带挖坑树电线杆,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年轻的农民,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不到十天就决意要结婚。这可把群培老人急疯了,他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要求女儿立刻跟那个农民断绝关系。普布却言之凿凿地回击说,现在是新社会恋爱自由,父母不能干预。再说,城里人没有一块巴掌大的土地可以耕种,她嫁了那个农民后土地就是自己的,今后无论如何也不会挨饿。群培老人被普布说的无言以对,坐在床边哼哧哼哧地喘气。末了,愤愤地对女儿说,你执意要嫁给那个农民的话,现在就滚出这个家。普布也是个倔强的人,从柱子上取下头巾把头一裹,弟妹再怎样求情也不听,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后来听说普布连工作都不要,跟那个农民生活在了一起。群培老人因这件事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人一下苍老了下去。晚上有时他会跑到我的房子里来,感叹这社会越进步,人的自由度越高,小孩就越不听父母的话了。要是换到旧社会,婚姻别说由父母做主,很多时候都是领主给你决断了,你还敢使性子吗?群培老人坐在墙角边,摇摇头自嘲地笑,直到他的小女儿过来接走。经过一段时间,群培老人从这种打击中慢慢缓了过来,可人却丢掉了精气神,整天蔫不唧唧的。
我擦完自行车,把它推到家门口上了锁。
群培老人背靠窗户,头向左侧歪斜,两手摊放在大腿上睡着了。我没有去叫醒他,转身进入房子里。
不多一会,卓嘎大姐和仓决来到我的房子里。仓决递给我一坨报纸裹着的东西,我有些不好意思接。
“又不是什么无价之宝,把手伸过去接住!”卓嘎大姐命令我。
“我小的时候你父亲对我特别照顾,这次我从阿里给他带了个醋栗木碗,现在你用来喝茶吧。”仓决说。
我接过后请她们坐下喝茶。
闲聊过程当中,我知道了仓决的爱人是个汉族军官,由于中印边境争端他没能陪伴过来。还知道了仓决以前作为部队的翻译,参加过平叛战斗,从日喀则一路将叛匪追击到了阿里。她的这段经历,让我对她肃然起敬。
“我国连续发生了三年自然灾害,国家处在最困难的时期。这时候苏联背信弃义撕毁合同,撤走专家,故意刁难我们;蒋介石在美帝国主义的支持下,也叫嚷着要反攻大陆。印度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美帝国主义和苏联的支持下,以尼赫鲁为首的印度扩张主义开始侵占我国的西藏领土。等我生完小孩就要回去,要参加到这场斗争中去。”仓决说这些话时精神抖擞,满脸的激愤。
“这些个坏蛋就是不想让我们过现在幸福的日子,小孩一生出来你就回去,我会把孩子带好的!”卓嘎大姐拍着宽阔的胸脯承诺。
“一定会打起来吗?”我问仓决。
“不可避免的。”仓决决绝地回答。
仓决的预判很准确,没过几天广播里在播印度军人在“麦克马洪线”以北,先后侵占了扯东、绒布丢、扯果布、卡龙、章多、克宁乃、日挺布、汤、娘巴等地的消息。
所有的人都在煎熬,在等待事态的发展,但心里却期盼着早日将这些印度兵赶出我们的地界。
仓决的到来,让我们院子里的气氛一下活跃了起来。她经常坐在窗户下的树桩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讲印度人的不道义。很多老人和小孩围住 仓决听,不时会提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来,引来阵阵开心的笑声。
我曾看到西藏政协委员土登群培的一段文字记录,大概是这么个内容:藏历铁兔年1月份,印度官兵约一百多人和西山口另一侧背送物资的很多老百姓来到了达旺。带队的印度军头目名叫梅加,还有一个医官格布真。他们在达旺寺前的草地上安营扎了寨。第二天傍晚,印度人要求西藏噶厦驻达旺的官员集中起来,梅加对这些官员说:“我们奉印度政府之命来到这里,是根据‘西姆拉条约’中西藏政府已把措那和门隅两地之间的棒拉山以南地区的土地、房屋、百姓划归给了英国。1947年,我们从英国人的压迫下取得了独立,英国占领时期的一切权益也理应归我们。听说共产党的军队已到达了昌都地区,所以我们来接管棒拉山以南属于我们的土地。从明日起措那宗本及米官不得再向百姓收差执法……”那些噶厦官员们却回答:“我们从来都没有收到过噶厦政府关于停止收差执法的命令,你们所说的这些我们不能答应!门隅是西藏的领土,我们需向噶厦政府呈报请示。在未得到回复之前,我们仍照常办理税收和司法的工作。”印度官员蛮狠地说:“是否向噶厦报告,这是你们的事。但是,根据‘西姆拉条约’中的‘麦克马洪线’的划分,棒拉山以南的土地、房屋、百姓,要依照印度政府最近颁布的命令,明日起,由我们印度政府对其实施管理……”就这样,印军强词夺理,强行霸占了这块土地。
一个多月后,听卓嘎大姐说仓决在医院生了个男孩。她背着仓决要我帮她念诵《无量寿佛颂辞》《吉祥重叠》《因缘颂辞》等经文,她融化酥油到大昭寺去点供灯,祈求母子平安。我利用晚上和清晨的时间,认认真真地将这些经文祈诵了多遍。
没过几天,有次中午卓嘎大姐跑到我家来,要求我帮她推手推车,到医院去接仓决和婴儿回家。木制的手推车里已经铺好了厚厚的垫子,上面又盖了一床被子。我扶着车把往前推,卓嘎大姐摇摆她那肥胖的身体走在旁边,不多一会,她开始喘气。我只得放慢脚步,尽可能地让她走慢。
我们到了大路上,不仅行人多了起来,路两边还有一些摆地摊的。迎面走来的一个女人喊住了卓嘎大姐,她们站在路中间进行攀谈。我把车子 推到一旁等待她们的谈话结束。几条狗相互追逐,扬起一些灰尘来。
“什么娇气?现在共产党建了医院,就是要我们到那里去生小孩的。”卓嘎大姐怒冲冲地说。
我没有理会,又推着车子向前走。
“旧社会我们有这个条件吗?”卓嘎大姐说完扭头向后看,这才给我解释:“刚才那个女的说我女儿太娇气,生小孩还跑到医院去。”
我冲她呵呵笑,想着一句话能让人气愤成这样,真的不该对人说些谵语,这是一种罪过。
在卓嘎大姐的唠叨中我们推车进入了人民医院,走过一片杂草丛生中开辟出的土路,向砖墙黑瓦顶的三层医院楼房靠近。这里杨树栽种的很密,野花到处盛开。
我把车子停在大楼门口,让卓嘎大姐把她们带出来。卓嘎大姐却执意要我跟着进去,帮她把仓决扶回到车子上。
这是间宽敞的病房,里面有八张病床,每张床上都躺着病人,他们的目光投到站在门口的我们。我在这些病人当中发现了仓决,她头上缠一条墨绿色的头巾,半躺在床上,脸上的雀斑似乎增多了,看过去就是个花脸。卓嘎大姐愉快地跟那些人打招呼,走到仓决的病床前抱起孙子让我看。
襁褓中的婴儿脸上都是汗毛,懒洋洋地闭紧眼,小嘴嘬得很紧,不停地做吸吮动作。我看着觉得有趣。
“那鼻子,那小嘴、那眼睛多像他妈妈呀!”卓嘎大姐肥硕的屁股坐在病床边沿说。
我想,小孩的嘴一点都不像他妈,至于眼睛嘛闭着,那就不好说了。
卓嘎大姐把婴儿推到我怀里,从藏装兜里取出一块小木炭,用指头将炭黑轻轻抹在婴儿的鼻梁骨上,以防第一次出门时遇到不吉利。
仓决开始下床了。
我推着木板车子,上面躺着仓决和她的儿子,卓嘎大姐在一旁不时地帮着拉拉被子,整整仓决的头巾。遇到凹凸不平的路,卓嘎大姐要我推慢一点。
我们回到院子里,时间早已过了上班的时间。刚安顿好她们母子,我就蹬着自行车飞也似地去居委会上班。
接下来的几天,院子里的人都喜欢往卓嘎大姐家跑。他们在祝贺母子平安的同时,也送条哈达和物品表示吉祥庆贺。
我回到世俗社会里,只有几个可去的地方,努白苏的商店、卓嘎大姐家、罗扎诺桑处,除此之外,我很少跟外人接触。毕竟我还是个僧人,不能被太多的物质世界所左右,我每时每刻都要审视自己,不能让自己做违背戒律的事情来。
仓决就如她前面所说,回家休息十天后决意要回去,说边境那边现在缺人。卓嘎大姐也宽容地准许仓决回去,答应孙子由她来照看。
那天早晨,仓决要到西藏军区院子里搭车,她的行李全绑在我的自行车行李架上。卓嘎大姐用掉了色的一张毛毯裹住孙子背在背上,手里提一瓶酥油茶。从家里出发前,院子里的人跑来给仓决献哈达,送些路上吃的,还一再叮嘱安全问题。群培老人甚至哭了起来,他说这一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相见!其他上了岁数的老人被这句话,弄得泪落不止。院子里的那群小孩瞪大眼睛好奇地观望。
我们无语地走过小巷,来到宽阔的鲁固就能看到西藏军区的大门。
大门口持枪站岗的士兵没有阻拦我们。我们从斗拱似的门下穿过去,向左转,那里有一排铁皮屋顶的房子,看到有很多人聚在那里等车。
太阳从东边的山顶越过来时,我在两辆草绿色客车的发动机声中,爬到其中一辆的车顶上把仓决的行李给绑好。等我下来时,看到仓决俯下身亲婴儿的脸,然后决绝地踏上车找到位置坐下,挥手示意我们赶紧离开。之后,她把脸别过去,没有转过来。其他人依依不舍地开始上车,坐下后从车窗里给送行的亲人挥手。
卓嘎大姐一直望着车窗里面的仓决,她却再没有转过身来,想必那时她已经是泪涟涟的。
汽车的门关了,缓缓驶向军区大门口,有些人随着车子往前奔跑,拼命地向车内的人挥动手臂。汽车驶出军区大门口,仓决也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掉。
卓嘎大姐望着大门口哭了起来,旁边的人走过来安慰她,有个女的还给她端了杯酥油茶。我把放在墙角边的茶碗给收拾,装进布包里,再把水瓶盖拧紧,等卓嘎大姐跟我说回去。可是她们聊着聊着,坐到一棵柳树下继续交谈,偶尔还发出一两声笑来。
我实在不能等了,走向卓嘎大姐说:“我要先走了。”
她的脸上绽出愧意来,两手扶地站起来,歉疚地说:“晋美旺扎啦,耽误你时间了,对不起!你帮我把水瓶带过去,这边完了我带小孩到大昭寺去祈祷。”
我告别了她们,蹬上自行车回家去。
到了秋季中印自卫反击战要打响了。
上面动员我们参加支援前线的运输队,我主动前去报名,想着一个人不拖儿带女,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也不会对别人造成任何痛苦。
我来到报名点时,出乎我意料的是院子里挤满了人,吵吵嚷嚷的。我拼命往人堆里钻,汗臭和脚臭味刺得鼻子疼。人群推着我往前走,许久才来到了登记桌前。我发现低头登记的人员中有洛桑,就喊了他的名字。洛桑抬头在人群中看到了我,脸上荡漾微笑。
“把我给登记上。”我大声地喊。
“回去吧,我给你登记上。”洛桑回答。
人们一下把我们隔断了。
我兴奋地挤出人堆,呆在边上让自己喘口气。我看到在茶馆见过的那个戴金耳环的男人,跟他一起的还有那个穿氆氇藏装的人和吸鼻烟的老头。他们站在人堆后面,仰着脖子踮起脚后跟向前探看。我继续在人群里寻找认识的人。
“你也来报名的吗?”有人问我。
我转头看到麻子站在一旁,他的身旁还有一男一女。
“我也是……来……来报名的。”我紧张得说话有些结巴。
“这是我儿子和女儿。”他脸上漫出一种怪异的笑来,抬手把烟卷送到嘴里。
我的心跳加速,表情扭捏,匆忙向他们点点头。因为麻子曾经开玩笑说,要把他的女儿嫁给我,这句话又在我脑子里冒出来。
我把脸转了过来。一缕淡白色的烟雾从我眼前散开。
“有时间到我家里来玩,你们可能会分到一起的。”麻子满嘴焦烟味。
“哦!”我脑袋乱哄哄的,只能应承一声。
麻子领着儿子和女儿从我面前走过去。麻子的女儿笑眯眯地盯了我一眼,她脸上的酒窝像漩涡一般,把我的心卷进这迷人的波浪里,让我呼吸不畅。我周围的嘈杂声静止了,面前闹腾腾的人群瞬间消亡,脑袋里有股气流徐徐升腾。等我又复归到常态时,她那黝黑的面庞和小巧的嘴唇、传神的眼睛从我脑子里挥之不去了。
第三天,我接到了去前线为部队运输物资的通知。
下午我把房子收拾一下,把路上要带的口粮和衣服准备好,点上一盏供灯,祈求佛祖保佑我们一路平安。
翌日,我把装衣服和口粮的布袋包背在身上,到卓嘎大姐家去辞别,顺便把房门钥匙留给她。
卓嘎大姐往我脖子上献一条哈达,叮嘱我千万要小心,说完她自己先呜呜地哭开了。
我把脑袋伸过去,跟她碰额头,用手为她擦去泪水,脸上尽量显出轻松的神情来。
走在这条深深的小巷里,我的心里真不知道这一去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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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往生
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被冻得睡不着,围住火堆往里不断扔柴火,借火势取得一点温暖。我默诵祈祷经文,拨动手里的念珠。
天微明时我们开始熬茶,吃早饭。等到天色大亮,看到满山坡上坐满了人,白色的烟雾从坡地的各处升腾,笑声说话声沸腾起来。
洛桑要求我们把被子折叠好,随时准备出发。他自己慢腾腾地往坡地上走去。这个地方不仅冷还有点潮湿,植被上全结着露珠。
“先生,给我们算个卦,看我们能否活着回去。”索朗盘腿吸鼻烟,嬉皮笑脸地对我说。
“我可不会卦算,但我可以祈祷。”我站起来回答。
坡地上走动的人开始多了起来,也有人在弯腰收拾东西。不远处搭建的几顶帐篷边,有解放军持枪站岗,在稍后一点的地方有一排房屋,有人站在门口洗漱。房子左侧一百多米之外,层层叠叠地盖有几十座木屋,几头牛在木屋旁游荡。一条灰白色的小道从那里一直延伸下来,与我们下方的那条窄路衔接上。
“我脖子上还挂着防枪弹的护身符呢!”一名年轻的支前民工说。
“最好要金刚杵,那才能真正避刀枪。”一个中年人用根木棍捣腾燃烧的木柴说。
他们开始议论关于防弹的事情,我离开火堆向上走去。这是个缓坡,走路不费劲,经过上面坐着的那些人身旁时,他们各个卯足了劲,有说有笑,仿佛是来郊游一般。我的心被这种轻松的气氛感染,不再感到担心。我快到帐篷边又折了回来,没有找到洛桑,却意外地在人群中看到了麻子的女儿。她穿了身黑色氆氇藏装,头上缠个天蓝色的头巾,跟三个女的坐在一起交谈。
她那张黝黑的脸,那张小嘴,那双眼睛,还有那对迷人的酒窝,让我的胸口扑腾扑腾地跳动,全身烧得灼疼难忍。我急忙往下跑,旁边的人和景物什么都看不见,等我站定下来的时候,却发现我跑错了地方。转头往上望,麻子的女儿还坐在那里,只能看到一个背影。她刚才没有发现我,这么一想我有些失望。过会,想到我们是在同一个队伍里,随时都能见到她,心里又高兴了起来。
默念的喇嘛尊容,心识里无法呈现;未忆的情人娇容,脑海里时时闪现。希惟贡嘎尼玛动情地吟诵。
野鸭恋上芦苇,心想栖息片刻,无奈湖面冰封,令我心灰意冷。晋美旺扎也从一旁念诵,之后呵呵地笑出声来,两个肩膀在颤动。
您也会背仓央嘉措的道歌?希惟贡嘎尼玛吃惊不小。
这么优美的道歌,谁不会吟诵几首呢!晋美旺扎的眼光柔和、安详,脸上是满足的表情。
您恋爱了!
既甜蜜又痛苦!晋美旺扎还是一脸的笑容。
太阳出来前,我们排队去领弹药,队伍歪歪扭扭地排成了一串。
我们领到弹药箱后按分队出发,每个队之间距离不远。这是一条丛林小路,路面上落满了松针,宽度刚够两个人并排走。选择这条路能节省半天多的路程,但一直都是之字形的坡路,这增加了行进中的难度。我们背着弹药箱一路往上走,脊背上汗涔涔的。有时,突然从前面的松林里有松鸡笨拙地逃走,也能看到机警的野猪和岩羊倏忽间隐没到松柏丛中。长满桦树和松柏的山头,落下长串的瀑布来,它们溅到巨大岩石上,碎裂成白花花的珍珠,向四处散落开。瀑布滑落的声音响彻在山谷间,平添了一份幽静。
我们边走边歇息,太阳快当头的时候,已经跃到了雪线附近,越过峰顶我们就要直插到谷地里去。这里的雪很松软,它溶化后把道路弄成了泥浆,走起来很易打滑。这样耽误了我们的行进速度。走到峰顶时我们看到四周是一片茂密的林海,碧绿的江河在谷底宛如一块被镶嵌上去的碧玉。
我们跟随队伍开始下山,到了半山腰,能看到路边的岩石上被人雕凿出的“嗡哞呢呗咪吽”和“嗡班杂古如白玫苏底吽”等咒语。再往下走松柏就逐渐减少,代替它们的是青冈树。我看到了山谷里的营地,那里停有几十辆汽车,搭建了很多顶帐篷,也有几座木头建造的房屋。
快到营地时,首先遇到了水渠边建的磨糌粑房,它的背后是棵巨大的核桃树,有些树根跃出地面,苍劲地向周围延伸过去。
“我们这就到了!”索朗最先叫出声来,用手把鼻涕给擤掉。
我听到人们的喘气声和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声。有人吹了一声尖利的唿哨,转眼间被消散掉。队伍像一条歪扭的蛇身,不停地从树林里钻出来,向营地这头奔涌过来。
让我惊奇的是这里虽然是前线,此刻却安静得令人不敢相信。
我们把弹药背进一座木房,然后被带到营地的一间帐篷里,这里给我们供应茶水。这里驻扎着很多解放军,他们在营地外走来走去,显得轻松自然。
我从碗里浇湿一点糌粑,搓掉手心里的污垢,再拍净手挼糌粑吃。
“前线怎么听不到枪炮声呢?”洛桑问给我们供应茶水的人。
“你们来晚了,前几天刚把占据这地方的印度人给打跑了,解放军一路追到达旺去了,现在那里才是前线。”供应茶水的是个中年男人,他说着揭开锅盖用铜勺舀茶。
“这是什么地方?”索朗问。
“克节朗。你们还要往前走。在这你们能看到被炸掉和摧毁的许多印军碉堡。”中年人回答。
“那场战斗打得很惨烈吧?”索朗接着问。他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后,有几根贴在额头上。
“枪声手榴弹爆炸声把耳朵都震聋了,我们趁解放军不断地往前推进,在后面打扫战场,把伤病员送回后方,收拾被打死的印度兵尸体。”
我闷声不响地吃糌粑喝茶,之后溜到外面去。我想麻子的女儿该到了吧,这次一定要跟她说上几句话。站在营地的帐篷边,我翘首远望,从茂密的青冈树里不停地有人走出来。
“嘿——,我们抓到了两个印度兵。”有人走到营地时喊。
先到的人乱糟糟地跑过去看。确实,他们押着两个印度兵,一个戴顶布制礼帽,毛衣外套了个坎肩,另一个没有帽子,外套的领子竖立,走路有些踉跄。他们身上既没有枪,也没有被子什么的,挥动着双臂跟支前民工一起走过来。
“他们是怎么被抓住的?”
“没有向你们开枪吗?”
这些支前民工没有回答问题,到了营地直接去解放军那里,把俘虏交给了部队。
在这些人群里我没有发现麻子的女儿。我坐在一棵青冈树下,遥望着磨糌粑房的方向。
唉,那时心怎么收拢也收不住,可能是太年轻的缘故吧。
洛桑后来走到我呆的地方,坐在我的旁边。我冲他看一眼,没有吭声。他也望着远端,打开背着的水壶盖,咕咕地喝几口水。
“运输弹药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到来!”我说。
“明天又得回去背弹药。”洛桑望着我们爬过来的这座山峰说。
“这里的景色可真美呀!”我嘴里这么说着,心却在急切地渴盼麻子的女儿到来。
“听说刚才那两个印度兵,被解放军打得仓惶逃到了树林里,他们没吃没喝地躲了几天。最后饿得实在招不住,就向支前民工投降了。”洛桑开心地笑着说。
“赶走这些印度人,我们就能继续过现在这样的生活了?”我问。
“那是当然的。叛逃到印度的三大领主就没有机会再回来,他们也就不能再欺压我们了。”
我们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看到麻子的女儿,这让我心里空落落的。我在心里一直告诫自己:麻子的女儿跟你的姐妹差不多,千万不能有任何的想法。这一招此刻真的不灵验,她那黑黢黢的脸仿佛凿刻在了我的头脑里,无论如何我都忘不掉。但是,一旦想起希惟仁波齐,我又羞愧难当,自责不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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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太阳刚照到对面的山上,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炮声,山坳里烟雾四起,汽车被炸到半空中,又狠狠地砸落下去,整个山谷飘摇震颤。炮声渐稀时,山冈上的解放军冲向谷地里的印度军队,枪声哒哒哒地作响。我们背着弹药跟在后面,子弹呼呼地从耳旁呼啸飞过,前面有人倒下去都顾不到。当我们跑到下面的公路上时,路面上到处丢弃着大车小车和大炮,旁边还有搭建的帐篷。路面上躺着被打死的印度兵,丢弃的枪支、头盔、衣服等。解放军一路追击过去,我们却接到命令打扫战场。前方枪声不断,烟雾飘扬,还能听到冲啊的声音。我们把躺在路中间的尸体搬到路边,血把死者的衣服都给浸透了。
“先生,你快过来!”几个人从山脚扶着一个人下来。
我匆忙往他们那里跑过去。出人意料的是,被他们扶下来的是马车夫索朗,他的胸口被子弹给击中,鲜血正汩汩地冒出来。我们把索朗平放在地面上,用上衣摁住伤口。索朗张口慌忙地喘气,眼神变得呆滞起来,轻咳一声后嘴里吐出血来,全身直挺挺地躺在了那里。我用手把他那双惊恐的眼睛给合上,嘴里诵起了祈祷经。
索朗齐耳的头发乱蓬蓬的,沾染烟灰的脸上难掩死亡的恐惧。我们只能把索朗的尸体停放在路边,继续去打扫战场。
唉,战争的代价就是生命,是亲人分离。晋美旺扎凄然地说,眼角边的皱纹干旱大地般绽裂开。
要是没有这场战争,就不会有西藏边境几十年的安宁。希惟贡嘎尼玛右手搭在他的肩头说。
我不想看到战争,不想看到纷乱,只希望社会安定。
我们都这么希望的,可是这世界并不是按照我所憧憬的那样运转。
解放军乘胜追击,印度兵四下溃散。我们从高山谷地,追到了辽阔的平原边缘,这地方好像叫提斯浦尔。一路上尽是印度兵丢弃的各种汽车、大炮、枪支、弹药,坡地上搭建着帐篷,帐篷里外随处可见他们扔掉的大衣、水缸、饭盒等,也有很多印度兵当场缴械成了解放军的俘虏。
我在一顶帐篷边拣到了一双皮靴,就把破烂的球鞋给扔掉,穿上了这双柔软的皮靴。
让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打完这场战役自卫反击战就结束了。我们在战场上帮助部队,把收缴的枪支弹药排放好,还进行注册登记,随后带着伤病员回后方。回来的路上我计划到了乃东后,马上去堆村找希惟仁波齐。
我刚回到乃东,碰到了正准备回拉萨的洛桑他们几个。他们提着一陶罐青稞酒,准备到兵站的墙角边去喝,把我也拉了过去。
时间虽然是冬天,被太阳照得暖烘烘的。我们一同过来支前的马车队里,只有索朗牺牲了。大伙都心里有些悲伤,却喝着酒再不提及他的名字了。我喝着清茶听他们谈论在克节朗的那些个经历。
大伙说的正兴头上时,尼玛拉姆突然出现在这里。令我惊讶的是,她两手提藏装的下摆,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洛桑的身旁,还撒娇地把脑袋抵在他的肩头,一只手搭到他盘着的大腿上。
我的脑袋轰然炸响,眼前漆黑一片,当场昏厥了过去。
我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躺在帐篷里,烟雾缭绕,鼻子里嗅到了桑烟的香气。隔着几步远的地方坐着扎多老人,他在缝补鞋子。
垫成枕头的衣服边放着一个碎陶片,里面燃着牛粪,上面垒了一堆香草,烟雾是从这里升腾的。伤悲的眼泪滴落下来,我感到心口胀痛难忍,把身子给侧向另一边去。
“你醒过来了,先生?”扎多老人问我。
我听到他从手里扔掉鞋子的声响,接着是起身时的窸窣声。
“我没有事的。”这讨人厌的眼泪还在流,把当枕头的衣服给打湿了。
扎多老人的手搭到我的脊背上,轻轻拍打两下,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啊?平时有这种昏厥的病吗?”
“我太累了。”我这样搪塞过去。
“先生,你可把我们给吓坏了。”说着他坐在我的身旁,又补充道:“洛桑背你回到帐篷里的,尼玛拉姆拿来酥油涂在你的太阳穴和脑门上,还给你煨了桑。”
尼玛拉姆——就是她,让我如此的悲痛,仿佛要被溺亡。同时,我又感到羞愧,怕他们知道我内心掩藏的这份感情。
“他们呢?”我带着哭腔问,脑袋里还是尼玛拉姆把头枕在洛桑肩头的画面。
“看你熟睡了,他们去准备明天回去的事。”
我幻想洛桑牵住尼玛拉姆的手,两人紧紧依靠,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幸福地走在乃东的大街上。伤悲从心底里无法抑制地涌出来,真想嚎啕大哭一次。
“你再躺一会,让身体休息好。”
我没有回答,嘴里咬着衣角,睁着空洞的眼睛,躺在这张地铺上。
我从来没有这样伤透过心,它让我像是大病了一场,身体虚弱不说,整天感到恍恍惚惚的。我的精神即将要垮掉的时候,黎明的梦境里出现了希惟仁波齐,他拨动念珠慈祥地注视着我,张嘴对我讲述着什么。我一下从睡梦中醒过来,看到帐篷外天色发白,帐篷里的支前民工已走的差不多了。
这天早晨,我背上被子和一点糌粑,就去寻找希惟仁波齐。希望希惟仁波齐能让我从这种世俗的感情中解救出来。
一路上的景色跟以前出逃时差不多,但由于现在情绪低落,反倒觉得更加的凄凉和萧条。路上我搭到了一辆马车,车夫载着我一路谈论他家现在粮食满仓,拥有农田房屋,村子里还准备建立合作社……我坐在木板车厢上,佯装倾听他的话,心却被尼玛拉姆给占据着。马车使我的行程缩短了,第二天太阳从山脊探出头时,这名车夫把马车停在一个山坳口,说:“你从这里进去,个把钟头后就能到堆村。”
我跟车夫道别后,背着被子和糌粑袋走入一条山谷里。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过去,透出一股荒凉与死寂。希惟仁波齐的模样开始在我头脑里显现,我一路祈诵《皈依经》:向喇嘛皈依,向佛陀皈依,向佛法皈依,向僧人皈依,向喇嘛、本尊、佛法僧皈依……
我赶到堆村时已是午时,堆村的农田里麦茬凄惶惶的,柳树枝干蔫头耷脑,水渠里结着一层冰,几头毛驴正在农田边咀嚼枯草。看上去堆村一点变化都没有,它依然那样的宁静、闲适,改变太多的却是我的这颗心。
我脚上的皮靴踩碎农田里的麦茬,直奔丹增扎巴的房子。心里在想,我要跟希惟仁波齐谈论我的这段感情遭遇吗?不能啊,作为僧人怎么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走到丹增扎巴的院门口,调整一下情绪,脸上尽量不要表现出失魂落魄来。我叹口气,举起右胳膊敲击这扇沉重的大门。不久,里面传来脚步声,还听到了吐痰声。院门吱吱地打开,站在我面前的是丹增扎巴的大儿子。他的脸上蒙着一层灰,头上的辫子被剪掉,额头上浅显地有了几道皱纹。他盯住我的脸愣了片刻,而后僵硬的表情慢慢舒展,眼睛里闪现出惊喜来。他对我说:“你的变化可真大,我还想着你会穿着袈裟来呢。”
他把我让进院子里,门给掩上,一字一顿地说:“唉,你来晚了!”
听到这句话,我就知道这一生再也见不到希惟仁波齐了。失去希惟仁波齐的伤悲冲淡了先前的感情痛苦,我用双手捂住脸嘤嘤地哭泣。
丹增扎巴的大儿子扶着我走过院落,带到楼上的天井回廊下。午时的阳光从上面直射下来地上一片灿烂。
“仁波齐曾告诉我父亲,说过几天你就会赶到这里的。仁波齐在查拉亘寺通过禅定延长他的生命,可过了几天你还没有赶到。那天仁波齐突然睁开双眼,告诉我父亲他等不到你了,那天晚上星光布满天空时仁波齐就圆寂了。”丹增扎巴的大儿子告诉我。
“仁波齐的法体还在查拉亘寺吗?”我问。
“父亲要我在这里等你,然后让我俩赶紧到查拉亘寺去。”丹增扎巴的大儿子说着起身,进入一间房子里。
我真是个罪人,作为僧人怎能把感情投入到儿女情长上去,要是没有爱恋上尼玛拉姆,我就能赶到这里来,与希惟仁波齐能见上最后一面的。 想到这里,我用手使劲撕扯头发,泪水将脸淋湿。
丹增扎巴的大儿子从房间里出来,看到我这般的痛苦就劝道:“按理说你是个僧人,我不该这样对你说。但你这样糟践自己,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为了仁波齐你还是多念点经吧!”
听到这句话我羞愧不已,揪住头发的手慢慢松开,用衣袖把眼泪擦拭干净。
我和丹增扎巴的大儿子赶着一头骡子,骡背上驮的牛皮袋里装了酥油、糌粑、白布等东西。丹增扎巴的儿子说:“现在临近几个村子的人全跑到查拉亘寺来,拜谒希惟仁波齐的法体,他们呆在那里准备火化的事宜。”他还告诉我希惟仁波齐已经圆寂四天了,到目前依然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双手持禅定印,一脸的慈祥。我一路听他的讲述,心里倍觉世间的一切都是幻象,转瞬间都会消失。
我们已经走过了那两座山嘴,查拉亘寺就矗立在半山腰上,红墙金碧,在这空寂的山坳里显得很夺目。我无法释怀我的罪恶感,悔恨牢牢占据我的心灵。
我跟在骡子后面一路祈祷。我们顺着逼仄的山路往上攀登。丹增扎巴的大儿子边训斥骡子边诵经祈祷。我们相互之间不再说话,只顾着往上爬行。
希惟仁波齐法体停放的房屋外,有三十多个人围拢着。他们看到丹增扎巴的大儿子和我到来,赶忙跑过来帮着卸骡背上的牛皮袋。我被领进了那间房屋里。
希惟仁波齐端坐在一张木床上,身上裹着的袈裟已经褪色、破烂,白色的胡须长及胸口,双目微睁,望过去他像是在端详着什么。一盏陶瓷供灯在希惟仁波齐右侧的木桌上燃烧,灯芯上结出了莲花瓣似的黑色花朵,香柱的气息飘满房屋,给了我希惟仁波齐依然健在的幻象。
“仁波齐——”我叫唤一声,悲伤地跪下身来,向希惟仁波齐磕头顶礼,最后匍匐在地上忏悔地落泪。
“不要哭!”有人这样劝导。
我被人扶起来,拉到房屋外。阳光刺得我双眼看不清,外面一片白色。我听到隔壁房屋传来的诵经声,间隙还有急促的扎马如鼓和铃声。我视力逐渐恢复过来,看清身边站着丹增扎巴和他的弟弟。
“仁波齐的圆寂,预示我们这些俗人的福分只有这么一点。你不要哭了,让仁波齐毫无牵挂地去转世吧。后天是个吉日,我们准备那天把仁波齐给火化了!”丹增扎巴挽着我的胳膊说。
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向他道谢,只能一味地点头。
丹增扎巴领着我去后山看,那里有村民搭建的焚化炉。从远处望去有点像桑炉,上端的口子却没有收窄,近看里外都均匀地铺了一层泥巴。桑炉的中间交叉横放停放法体的青冈木,下面留有三个添柴的口子。
站在这焚烧炉边,我的心里对这些村民心怀感激,也为希惟仁波齐的圆寂感到伤心。丹增扎巴的黑发里掺杂了许多的白丝,眼神灰苍苍的,背微弓下去,时间把他雕琢得有些苍老了。我面向焚烧炉念诵《天聚经》,希望仁波齐能尽早投胎转世。
有个村民急匆匆地跑过来,喊:“丹增扎巴啦,赶紧过去看,仁波齐鼻孔里出血了!”
丹增扎巴和我跟随那个人往回跑,外面的人双手合十,弯腰在念诵经文。
旁边房屋里的诵经师把尾音拉得极长,低沉而缓慢,还带着一点回声。
旦增扎巴和我跨过门槛时,扎马如鼓敲打得如雨点般紧凑。希惟仁波齐依旧端坐着,从一只鼻孔里淌出精子液,另外一只鼻孔里流出了月经血。
丹增扎巴双手合十,边磕头顶礼边诵《皈依经》。
我也从一旁跪下来向希惟仁波齐磕头顶礼。
“这是大成就者的征兆啊,皈依!”丹增扎巴起身后流着喜悦的泪在对我说。
“多么殊胜的征兆!”
看到如此奇异的征象,我内心的伤悲也减轻了不少。
这夜我坐在房门口的一张垫子上,面向希惟仁波齐祈诵《普贤行愿品》《三聚经》《往生极乐世界祈祷经》。面对希惟仁波齐时,我内心里的贪念和愚痴暂时全部被涤荡,心明净得似剔透的溪水。破晓时,我努力让自己的心识与希惟仁波齐的心识交融,接受他传给我的电波。那电波是如此的艳丽和明亮,闪闪烁烁的光斑,纷纷坠洒下来,穿透我的肉体和骨骼,聚驻在心头,让我与空茫融为一体。我明了肉体只是一座房舍,灵魂才是生生不灭的,她向空气一样轻盈、飘忽。
天亮后我再次向希惟仁波齐磕头顶礼,然后出门去找丹增扎巴。
隔壁房屋里依旧传来僧人们的诵经声:
何故此者名菩萨,能断贪求尽诸贪,无贪获证佛菩提,是故此得菩萨名。何故彼名大菩萨,堪为有情众之最,断众生界诸重见,是故得名大菩萨。大施大慧及大力。趋入诸佛胜大乘,披上铠甲降魔幻,是故得名大菩萨……
一些村民站在房门外向希惟仁波齐磕头顶礼。
我找到丹增扎巴,要了白色的石灰和牛奶,把它们背到焚烧炉旁。丹增扎巴的大儿子背着一木桶水过来。我往一个铝锅里倒进石灰,加上水用铜瓢搅合,后头倒进牛奶继续搅拌。阳光照耀在焚烧炉上时,我念诵一遍祈祷经文,开始往焚烧炉上泼洒石灰水。泼了几遍之后,经阳光的晾晒,焚烧炉变成一片雪白,刺人双目。
我让丹增扎巴的大儿子先回去,自己面对焚烧炉盘腿坐下,用心祈求希惟仁波齐:您用圆寂告诉我们这些凡人,世间没有永恒的物质,一切会在时间的轮回中消亡。让我们活着的时刻去珍惜这肉体,心灵满怀慈悲地去爱众生。明天您的肉身将在这焚炉里化成灰烬,灵魂却要去投胎,为有情众生来做引导,指出我们的贪念、嗔念、痴念,教会我们塑造心灵,降服内心的蠢蠢欲动。希惟仁波齐,这是一项多么伟大的事业啊,可我却沉湎在儿女情长里,深陷得不能自拔,我看到了我的自私和膨胀的欲望,为了它们把自己的肉身和灵魂糟蹋得像个饿鬼。希惟仁波齐请您慈悲地给我加持吧,让我做个对所有人有益的人。我这样不停地祈求忏悔,直到那些背着柴火的村民到来。
这天中午,我们找来一个铜质大缸,里面灌满温水,上面架一条木板,给希惟仁波齐的法体进行搓洗洒净仪式。
当我剥去希惟仁波齐的僧服时,一股体香潜入我的鼻孔里。这是长久禅修的人身上才固有的,是那种淡淡的清香,它持久而芬芳。仁波齐的法体身高缩小了不少,皮肤上的褶皱开始消失,肤色呈现出奶白色来。法体搓洗干净后,我们把铜缸里的水倒净,用泡了一晚上的藏红花水,涂抹希惟仁波齐的法体。我手握布片,在查拉亘寺老僧的指导下,从希惟仁波齐的喉管开始一直涂到手关节处,晾干后通体呈现金黄色来。查拉亘寺的另两个老僧坐在墙角边祈祷和发愿。
“晋美旺扎,你来扶着仁波齐,我去拿棉布。”丹增扎巴说。
我从后面抱住希惟仁波齐的法体,白色的脑袋抵在我胸口,那里有股电流流遍我全身,身心震颤得令我难忘。
我接过丹增扎巴大儿子递过来的一个带柄铜瓢,里面盛满融化的金黄酥油,用布醮着将其涂在希惟仁波齐的法体上。
接着我把撕成布条的白色棉布,密实地缠在希惟仁波齐的法体上,只露出脸和双手来。做完这些查拉亘寺的老僧又让我往布条上涂酥油,涂过几层后,我们开始给希惟仁波齐的法体穿僧服,请他在床上跏趺入定,以大圆满的手印端坐在那里。
三位老僧给希惟仁波齐顶礼,坐回墙角边继续祈诵经文。村民拿着哈达前来叩拜祈愿。
到了晚上天气一下变了,天空布满乌云,星星和月亮全被掩藏在里面,只有风在呼呼地吹。
“这鬼天气明天还能火化吗?”丹增扎巴的弟弟坐在火塘边忧心地问。
房子里很多村民斜躺在地上,他们都是自愿来参加希惟仁波齐葬礼的。
“天都在为仁波齐悲伤呢,听这风哀鸣的有多凄惨。”
“明天是个吉日,加上仁波齐是个大成就者,我们这些凡人就不用胡乱担心天气了。”丹增扎巴说。
人们不再议论,房子里一下变得寂静。三位老僧的诵经已经结束,他们捂紧袈裟走进房屋里来。
“我去希惟仁波齐那里!”我从火塘边起身。
“这样也好,我跟他们商量明天的一些具体事情。”丹增扎巴对我说。
我向他点点头出了房门。
外面漆黑一片,风吹得我的衣服鼓起来,冷风让我的骨头吱嘎地响。我跑向有供灯亮光的房子,推开门看到了希惟仁波齐。我关上门,凑近希惟仁波齐的跟前,双手合十祈求他早日转世。
我把陶瓷供灯举起来,凑近希惟仁波齐,以便让这张脸永远铭刻在我心里:瘦削的脸,满含慈祥的眼睛,微翘的下巴,细密的白胡须。我端详许久,泪水簌簌地从脸颊上淌落。我把供灯放回原处,给希惟仁波齐再次磕头顶礼。
外面风静止了,周围安静的只能听到我自己的呼吸声。
我打开房门向外望去,地面一片洁白,不远的几间僧房屋顶披上了一层白色,雪花还从空际旋转飘落。黑暗的天空中央撕裂出一个口子来,从那里能看到亮闪闪的星光。
我再次掩上门,盘腿坐在墙角边的一张破垫子上,念诵《金刚萨埵百字陀罗尼》。
黎明时丹增扎巴带着三个老僧推开房门,他们仔细地检查整理希惟仁波齐的僧服,然后献上了哈达。
房子里又进来丹增扎巴的弟弟和另外几个村民,他们抬进来一个四方形的木台,下面拴着绳子。
“快跪拜吧,过会我们就要请仁波齐到焚炉哪里去!”丹增扎巴说。
人们依次磕头跪拜,有人还轻声啜泣。
房子里的光线亮了很多,我担心今天的天气阴着,就走到门口去查看。三宝啊,这是多么吉祥的征兆。天蓝的透明,地上一层晶莹的白雪。这样的吉祥预兆让我心里产生出欣慰来。
希惟仁波齐的法体被移到木板上,我们四个年轻人从两边把拽绳套到肩头上,尾随在摇着铃杵和扎马如鼓的三个老僧和手握一把燃香的丹增扎巴后面。
我的皮靴踩着洁白的雪,随着引路人往焚炉走去。铃声、鼓声、香的气息、祈祷声弥漫在僧院的巷子里。走出巷子,上到寺院后面的坡地上时,手捧哈达的村民站在道路两边。他们围过来跪在雪地上,将手里的哈达献给希惟仁波齐,哭声、祈祷声弥漫在坡地上。这几十步远的路,我们走的很慢。有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跪在路中间磕头不让我们前行。丹增扎巴的弟弟跑过来,边拖拽边训斥她,将她推到一旁的雪地里。老太婆倒在地上双手合十,面向我们跪拜。
我们走到焚炉边时,一旁点燃的桑烟浓浓地向天际升去,三个老僧沉实、低缓、雄浑的诵经声湮没了其它的声音。人们围成一圈,双手合十为希惟仁波齐祈祷。我们站到木头上,在很多男人的帮助下,把希惟仁波齐抬到焚炉上端,拽着四边的绳子将希惟仁波齐和木台,徐徐放入焚烧炉里。
我望着端正地坐在焚炉里的希惟仁波齐,眼眶湿润了。从上面我看不到他花白的脑袋,肩膀上堆砌的哈达将脸和脑袋全部给遮盖住。
三个老僧的引领下人们虔诚地微弓身子,跟着念诵经文。也有一些人向焚炉里的希惟仁波齐磕头顶礼。
太阳跃出山脊,金色的光洒满白皑皑的山坡。
丹增扎巴让几个村民点燃了火。一缕青烟从焚炉里升腾,随后金黄色的火舌蹿出来,它们在炉子上空摇曳,打成各种吉祥的连结来。
丹增扎巴的大儿子嘴上缠块布,手里抱着一个铜锅走到焚炉旁,用金黄的铜勺往仁波齐法体上浇酥油。每浇一次火舌猛地往上蹿,火舌腾到半空中,耀眼出奇异的虹光来。
人们的诵经声中,这样不停地往焚炉里添柴浇酥油。
地上的雪消融了,寺院的屋顶上落下各种鸟雀来,它们喜庆地鸣叫着。
“看,快看!太阳边出现了日晕。”有人叫喊起来。
“往西边看,那两个山峰间也出现了彩虹!”又有人叫喊。
确实,太阳周围出现了几圈紫红的光环,它们在我们的头顶出现,久久不肯消散。那道彩虹比以往见过的任何都艳丽,它在两座山峰上搭起了一座天桥。加上昨晚下的那场雪,我深信希惟仁波齐圆满地踏上了去往生的道路。我的心里没有了悲伤,只有欣慰和喜悦。
“这是最后一堆柴火了!”添柴的村民给我们说。
“全部丢进去,然后把添柴的口给堵上!”丹增扎巴这样命令。
那三个村民抱着柴火,从炉口往里添柴,还抱来石头把下面的三个口子堵死,焚炉上面也用岩板盖得严实。
第二天早晨,丹增扎巴、三个老僧和我来到焚炉前,还能感到炉子里的热气。焚炉上的白石灰变成了焦黄色,有些地方已经整块地掉落。我按丹增扎巴的命令,把堵住炉口的石块搬开,热气扑面而来。我用木棍往外扒拉灰烬,有些木炭还燃着火,我看到几根烧剩的遗骨和一块烧卷成一团的黑色东西。
“这可是稀有物啊!是仁波齐的心和舌头、耳朵,象征着身语意!”一个老僧推开我拣起了那团东西。
“小心烫手。”我跟那个老僧说。
“仁波齐的身语意是烧不化的,它怎么会烫手!”老僧把它举在头上顶礼,接着转向我谦卑地求道:“请您把这圣物留给我们查拉亘寺吧!”
丹增扎巴也满心期待地望着我。希惟仁波齐跟这块地方这样有缘,这里的信徒对他又是如此的笃信,我岂能不尊重他们的要求呢。再说,带回到色拉寺我又不能很好地供养,就随了他们的心愿吧!
“请你们好好供养!”我说。
被卷成一团的希惟仁波齐耳朵、眼睛、舌头,仔细查看仿佛能看到眼珠子的纹路。我们寻到了芥子般大小的珠状舍利子十多粒和三根遗骨。我把十粒舍利子和希惟仁波齐生前脖子上戴的绳结留在了查拉亘寺,几粒赠给丹增扎巴和他弟弟,两粒舍利和遗骨我要带回拉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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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日子
我在堆村的丹增扎巴家休整了几天,他把希惟仁波齐的随身物品和写给我们的一封信交给了我,其中包括我留给仁波齐的那个小布袋。我把父亲留给我的金戒指和红珊瑚送给了丹增扎巴,酬谢他近四年照顾希惟仁波齐;用长耳坠换了点粮食,请他们方便时送给查拉亘寺的三个老僧。那几颗绿松石我留了下来,准备到拉萨后换成钱,到各寺庙为希惟仁波齐去点供灯。
临走的那天上午,丹增扎巴一家人坚持要把我送到村口。我们走在满是麦茬的农田里,丹增扎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来,问:“你曾在岩洞里禅定过吗?”
“没有。只是在房间里打坐过。”我背着被子回答他。
“告诉你,仁波齐真是位圣人,他有三个月未进一滴水、一口饭。后来仁波齐告诉我,他在舌头下压块小石子度过来的。”丹增扎巴一脸的虔诚与惊奇。
“这是石子辟谷术。”我说,接着又补充:“听说通过运功,对石子诵咒,石子就可以替代成粮食。”
丹增扎巴一家人啧啧称叹。
我们已经走到了村口,我跟他们告别,顺着山谷里的小道继续往前走。我的手臂上缠着希惟仁波齐的念珠,兜里装有他常阅读的几本经书、两粒舍利子和遗骨,向拉萨进发。
走出山坳,上到公路上时,我的心里已经不再悲伤了。想着希惟仁波齐圆寂后呈现出的预兆,他一定会为众生尽早投胎到人世间的。
这条公路顺着山脚盘绕延伸过去,山峰上积着白雪,路面上看不到行走的人和马车。我迈开腿向前走,脑子里却在回想希惟仁波齐留给我们的那封信。
他在信里这样告诫我:晋美旺扎,无论世道怎样变化,你都要具足慈悲的情怀和宽容的心,这是我们学习佛教的终极目的。今后你会遇到很多在寺庙里不曾遇到的问题和难事,不要逃避,这些是你今生必须要面对的。在你经历人世的幸福和痛苦时,把世间当做你修炼的道场,让心观察和体悟世间的善变与无常,这样你无论遭受怎样的苦难,都不会沮丧和灰心。心惟有具足了慈悲,仿佛披上了坚实的铠甲,任何挫折都不能损害到你……
这样回想当中,我已经走过了好几个山嘴,时间已是下午。我看到前方一条溪水边,树林的掩映下有座村庄,就向那个地方走过去。
村子的前方有座简易的石木桥,小溪边上结着薄冰,清澈的水淙淙流淌,树木枝干光秃秃地撑开在空际。石块垒砌的民房错落有致,每家屋顶插着一面鲜艳的红旗,它在冬季的冷风中猎猎飘荡。
我走过桥,下一个陡坡,进入民房中间。走过的几家大门都从外面扣上了门扣,我再拐过一家时,迎面那间的大门敞开着,就向它走了过去。
走过低矮的院墙时我往里望去,一个老头背着小孩在院子中间站立,他的眼睛盯着墙角边的一头母猪和它的三个小猪仔。母猪用嘴拱翻泥泞的地,三个小猪在掀翻的地里觅食,不远处有几只鸡,在地上啄个不停。
我走到了门口,探头往里喊了一声:“喂——”
老头这才转过身来,脸上吃惊不小。他向门口走过来,那背带把他脖子给勒得又细又长。
我向他说明自己准备去拉萨,怕天黑前赶不到下一个村子,希望能给我借宿一宿。
老头抬头望了一眼快挨到山脊上的太阳,目光又落到我的脸上问:“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吧?”
我回答说去堆村看亲戚的,现在急着赶回拉萨去。这解释显然没有把老头的疑惑打消,他接着又问我亲戚叫什么名字?我报了丹增扎巴的名字。他脸上的疑惑才被打消,准许我进入到院子里。
那夜,我就住在老头的回廊下,半睡半醒时他的老婆、三个儿子、媳妇回来了。他们待在厨房的油灯底,谈论成立互助组、修建水塘和道路的事情,一家人的兴致很高,还发出朗朗的笑声来。
翌日傍晚时分,我赶到了乃东,又从那里搭车回到了拉萨。
天空布满一层灰色云的早晨,我穿行在幽深的小巷里,走到了八廓街。我想时候还早,跟着人群先绕八廓街转三圈,之后来到师兄罗扎诺桑的房门口。
琼吉让我进了房间,床铺上还有几个人依次躺着,我为这么早打扰人家感到歉疚。
“这么早过来有事吗?”等我落座下来后,罗扎诺桑的二叔从被窝里探出头问。
“找罗扎诺桑说件事的。”我这样回答。其它几个躺在被窝里的人一动不动。
“这该死的天气,一冷我的腿就疼。罗扎诺桑到居委会去了,他现在顶替我在那里帮忙。”罗扎诺桑二叔说。
“希惟仁波齐圆寂了!这里还有仁波齐写给我们的一封信和一本经书,我准备交给罗扎诺桑。”我说明了来意。
琼吉给我端来茶杯,倒满了茶。
“什么仁波齐?把这些全带走,我们现在不迷信了。再说,罗扎诺桑马上就要入党,跟这些剥削阶级不会再有任何的关系。”罗扎诺桑的二叔往地上啐口痰,气哼哼的。
琼吉站在桌边用眼角扫我的脸。
听到这话我的脸涨红了,还有怨气。
“你怎么还跟死人有联系呢?真他娘的,这条腿真疼。”
我没有回答他,起身向房门口走去。
琼吉喊:“喝了茶再走啊!”
“真是不吉利的东西,这条腿疼了一晚上。”
我知道罗扎诺桑二叔说的不吉利的东西指的是我。我没有转身走了出去。
到了街头我真的有些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我靠墙而站,有些失落地望着从面前赶牛过去的人和背着木箱去摆摊的小商贩。
嘀呤当啷的声响中,一个农夫赶着几头毛驴过来,一路吆喝:“来买上好的牛粪啰——”他们从我面前慢腾腾地走过去。没有人出来搭理这农夫,他散漫地继续往前。
这声吆喝使我脑子里一下有了方向,我要去找努白苏管家。我离开罗扎诺桑呆的这个巷子,奔向努白苏管家开商店的地方。
赶到那里时看到商店门窗紧闭,隔壁那家回族人开的肉店却正在营业。
肉店的木板台子上躺着一条牛腿,旁边胡乱地丢着斧头、长刀、短刀,旁边还有一只羊头。屋顶垂下来的钩子上挂有半只羊。戴白帽子的肉贩看我站到台子前,急忙问:“您要牛肉还是羊肉?”
他一脸的黑色胡须,却藏不住脸上那诚挚的笑容。
“我想问您,隔壁的商店开不开门?”我有些歉疚地问。
肉贩并没有失望,张嘴露出一嘴的珍珠白牙来回答:“你不急的话等一会,说不准尼玛桑珠啦过会就到了。”
“以前那个守店子的次珠呢?”我又问。
“人家不干了,还多要走了几个月的工钱。”肉贩黑白分明的脸上显出无可奈何来。
我不敢再多问什么,跟他道了谢,就走到商店门口坐下来。一些转经的老人牵着羊或狗,诵着经走过去。我把缠在手上的希惟仁波齐的念珠取下来,闭目祈祷众生安康、幸福。
“看来,尼玛桑珠啦不会过来的。瞧瞧,天色都快到中午了。”肉贩出来对我说。
我从地上站起,把念珠缠到手腕上,拍拍屁股上黏的灰尘,跟肉贩道别。
路上我在想,努白苏府到底出了什么事?凭努白苏管家的脾性,他绝不会轻易把商店给关门的。我要不要去努白苏府看一看?这么想着的时候,看到努白苏管家正从迎面走过来。我先前的那些疑虑一下给打消掉。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努白苏管家远远地问。他的头发好像剪短了,梳理的却整齐不乱,从脸上的表情倒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対劲。
“前天回到拉萨的。”我说这话时,努白苏管家已经走到我的身旁。
“去店子里吧!”努白苏管家提议。
我们走过去把店门上的门板一一取下,听到响声肉贩子也出来搭讪了几句,然后又忙着去卖肉了。
我看到货柜里已经没有什么货物,空荡荡的。
努白苏管家一点都不介意似的,抬起连接两个货柜的那块正方形木板穿过去,又放了下来,它把我阻挡在货柜外面。他从柜台后面递给我一张凳子,蹲下身去边整理那不多的货物边问我支前的情况。我简短地进行介绍时,他已把货柜里的货物整理完毕,拍着手站在柜台后面。我从兜里取出希惟仁波齐写给我们的那封信,越过柜台交给努白苏管家。
他接过去什么都没有问,展开阅读。读完他把信扣在胸前,泪水夺眶而出。他紧闭双眼,嘴抿得很紧,鼻子里发出一声长气来。
“圆寂了吗?”问这话时又有一串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
“圆寂了!”我受到感染眼睛有点灼烧。
“仁波齐不应该为那些财物自责、道歉,那是最动乱的时候。”
我没有吭声,把头垂下去。商店的地面有些不整,随处都有些小坑。
“我也不知道努白苏的这家商店还能维持多久?”努白苏管家把两手搭在柜台边沿,撑住前倾的身子。我看到了他的后脑勺和白净的脖子。
我们两人都沉默。
一头狗把脑袋从商店门口伸进来,准备进入里面。当它看到我盯着,扭身离开。
我听到努白苏管家的一声长叹。
我从怀兜里取出白棉布,将舍利给努白苏管家看。他把布片放在手心里,满脸恭敬地观察,说:“皈依!多么的殊胜!”他把脑袋抵在布片上顶礼。
本想把希惟仁波齐的一粒舍利和诵读过的经书,交给罗扎诺桑作为念想的。但是听了他二叔的话,这种想法从我脑子里被剔除掉。看努白苏管家这般的虔诚,我突然觉得这是此粒舍利子的最佳归宿地。我说:“您留一粒,我留一粒,作为对仁波齐的一个念想吧!”
努白苏管家看我一眼,又盯着白棉布里的舍利子。
我向他详细讲述了希惟仁波齐火葬的过程,以及呈现出来的那些吉祥征兆。努白苏管家闭上双眼默念经文,等他睁开眼睛时问我:“你对今后有什么打算?”
一问到这事我就心烦起来,真的没有任何打算。我说:“先要到各寺庙给希惟仁波齐去点供灯,做完这些事再做后面的打算。”
“你不回原先的居委会工作了?”努白苏管家一脸的不解。
“不想回去!”我尽量说得轻巧一点,不能让努白苏管家看到我曾经为感情而受折磨。
“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好端端的工作都不要。”努白苏管家手里握着白棉布,眼睛在我脸上扫。
“您这里要帮手吗?”我迎着他的目光问。“给顿饭吃,不给工钱都可以。”
“我确实特别需要人,但是不会要你的。这商店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努白苏管家说。
这时商店里进来一个人,他买了一包香烟和几根蜡烛。
“您不让我来做工,那我只能整天呆在屋子里。”我这样威胁努白苏管家。
“唉,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努白苏管家把希惟仁波齐的信给折叠起来问。
“就是不想去嘛!”我说出来时声音软绵无力,怕被努白苏管家看穿我的心思。
“现在你帮我把另外那家商店里的东西,全部搬到这边来,那一家今后就不营业了。”努白苏管家没有再追问我。
“还有一件事,想请您帮我卖掉这几颗绿松石。”我从衣服兜里取出那些绿松石。
“你缺钱花?”努白苏管家警惕地问。
“这是父亲给我留下的,卖掉以后想到各寺院去为希惟仁波齐点供灯和发放布施。”
“钱我先给你垫着。”努白苏管家建议。
“不行的。希惟仁波齐对我就像慈父一样,您让我为他做点事吧。”我说。
努白苏管家没有再吱声,他从柜台里走出来,将希惟仁波齐的信塞到我的手里,把那几颗绿松石拿过去仔细端详。
“就卖掉两颗吧,剩下的留着应急用。”
“我听您的。”
那天下午起风了,呜呜声里裹着灰尘,在大街小巷里奔跑。
努白苏管家和我推着一辆木板车,把位于翁堆行卡商店里的剩余货物,全搬到齐米霞开的商店里来。我们绕道八廓街尼泊尔人开的店子里,把两颗绿松石给卖掉。
我利用三天的时间,到各大寺院去点供灯和发放布施,祈求希惟仁波齐早点转世。这当中我也一直在等待师兄罗扎诺桑过来找我,打听希惟仁波齐圆寂的事情,可他脸都没有露一下。我心里对罗扎诺桑有些怨恨,毕竟希惟仁波齐和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他就像一个慈父,教育我们怎样去做个好人。我在佛龛前点上一盏供灯,再把希惟仁波齐的舍利子和尸骨做成的嚓嚓用绸缎包上,供奉在佛龛里。
早晨转完八廓街,我就向齐米霞走去。努白苏管家还没有到,商店门窗上的木板紧紧依偎着。隔壁肉店的门也是半开,从里面传来剁骨头的声音。我想来得太早了,就向冲赛康方向走去。
开阔的地上搭建了很多顶帐篷,帐篷边拴着马匹或骆驼,旁边还停有马车。靠着桑珠孜府邸的墙角能看到这些人撒的尿和拉的屎,它们结成冰硬邦邦的。一个女人穿着皮袍,上身光溜溜地从帐篷里出来,两个奶子在胸前霸道地摇荡,袖子拖在地上走。其它帐篷里有烟雾飘出来,鼻孔里飘进牛粪的味道来。
我从帐篷间穿过去,摆地摊的只来了些卖饼子和卖酸奶的。
旭日从东边升上来,阳光把宽阔的冲赛康照得一片灿烂,但没有多少温暖。
我坐在一家房门前的台阶上,远远地望着冲赛康那些搭得乱糟糟的帐篷。晨光有些刺眼,我把一只手搭在额头上继续观望。
真不敢相信,这时我看到从旭日中走来的瑟宕二少爷。他穿一套深蓝色的中山装,上衣兜里插着两只钢笔,笔套露在外面,脚上的皮鞋虽落了一层灰,但可以看出它是精心刷过油的。在一片金光中他蹲下身,从摊贩那里买了一张饼子,一边咬着饼子一边从我面前走过去,那缕卷发还是很任性地垂在眉骨上。瑟宕二少爷的气色不错,脸上是愉快的笑容,迈开步子时很轻捷。
我没有勇气喊瑟宕二少爷,因为我盘腿坐在地上,跟一名街头算命讨要钱的人没有什么两样。
我想仁增白姆现在还好吧?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她了。
我起身向努白苏管家开的商店走去。
您要是继续在街道居委会工作的话,整个人生可能是另一种面貌。希惟贡嘎尼玛说。
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我深信一切都是前世注定的。晋美旺扎不以为然地否定。
前世注定的命运,可以通过今生的努力得到改变的。希惟贡嘎尼玛望着天葬台说。
阳光的暴晒下,天葬台显得更加地黝黑,更加地增添了一份庄严与神圣。
我决意要留在努白苏管家的店子里,除了不想碰到洛桑和尼玛拉姆外,主要是因为努白苏府此刻处在最困难的时期。
努白苏管家在外面跑,我守在商店里当起了伙计。
对于我的这个选择卓嘎大姐是满肚子的怨言。有次她把我叫到家里,说我受了剥削阶级的蛊惑,要我断绝跟努白苏府的关系。我向她解释说绝不是她想象的这样,是我要求在那里干的。在她孙子的毫无休止的哭泣声中,我们的谈话很不愉快地结束了。从那开始,院子里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卓嘎大姐见到我就要噘嘴离去,有时候还要指桑骂槐几句。
我不怨他们,我的选择超出了他们的预想,但我不会为了迎合他们而改变自己的决定。
藏历新年快到来时,努白苏管家给我做了一件哔叽呢衣裤,还赠送了他的一块瓦斯针表。这段时间商店的生意很红火,白糖、干果、茶叶、食盐、酥油、布料、火柴等卖得很紧俏,努白苏管家和我常常忙到天黑。
“我们再开个两天,就开不下去了。”努白苏管家在蜡烛的光亮下边数钱边说。
“没有存货了?”我问。
“马上就要断货了。听说边境那边,常有出逃的叛乱武装分子渗透进来进行袭扰,索达啦那边也进不到货。 ”
“我们不能从西藏贸易总公司进货吗?”
“他们的货物现在主要供应给国营商业和供消社,我们这些私人商店怎么可能进到货呀!”努白苏管家说着把数好的钱,装进衣兜里外面套上了一件皮大衣。
黑暗中我们把商店的门板装上去,再关门扣上锁,一同往前走。
我们在路口分了手。
我的手里提着一包白糖,是准备送给卓嘎大姐的。我走过小巷时,每座院子的大门口都有小孩在玩耍,有时还能听到他们吵架后的哭泣声。
回到院子里时,整个院子死寂一片,只有楼上的几家窗户还明亮着。一到冬天发电就很不正常了,说是水量不够。我走到卓嘎大姐窗户下,听里面有没有动静。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就往自家走去。
那夜我盘腿跏趺在床上想:希惟仁波齐已经圆寂,将来我再不能指望有人带领我继续学习佛法。现在我真的要像努白苏管家所说的那样该还俗了吗?唉,本来我的理想就是想当一名对众生有益的僧人,可这个叛乱让我无法实现这一目标。我今后该怎么办?
我轻声念诵赞美的经文后,从手腕上取下希惟仁波齐的念珠,放在合十的掌心里,举到额头用心祈诵《念珠卦算隐蔽显示明镜》:
喇嘛本尊及至尊,殊胜空行和五部,诸位守护护法神,俱生以及世间神,年月日生诸神仙,当方神与土地神,念珠卦算求占卜,吉凶预测请明晰。法界空性以明了,预兆实相请显示,祈求占卦无错误,结果如实尽展现……
然后我把念珠撑直,形成两条平行线,从左右各播三粒珠子往中间数,结果上行剩了三粒珠子,下行剩了一粒珠子,按照卦算明镜预示:喇嘛护法神保护,虔信医药会具足,姻缘自会找上门。
卦完算我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我知道下半辈子一定得过世俗的生活,经历俗人所要经历的那些悲欢和离合。我这才恍然大悟,希惟仁波齐圆寂之前就已经知道是这种结果,我的后半辈子在世俗中生活,所以他要我把世间当成修炼的道场,让心具足慈悲的情怀。尼玛拉姆曾把我的心击碎过,到目前还依然隐隐作痛,在这人世间我还要经历多少这样的情仇恩爱呢?
这样冥想中,时间已经到了午夜。我听到院子外传来的几声狗吠,还听到有人从厕所里发出的咳嗽声。该睡觉了,明早我还要去转经,再赶到商店去干活呢。
一切如努白苏管家的预料,商店开两天后只能关门了,货柜里已经没有货物。期间,努白苏管家试图通过关系,想从尼泊尔商人那里进些货,但人家那里同样货物紧缺,只能打消了这种企图。离藏历新年还有十天的时候,努白苏商店被迫关门了。
我拿着努白苏管家给我的十多块钱,呆在家里等待藏历新年的到来。
院子里邻居们开始擦拭自家的门窗玻璃,天井旁洗衣涮锅的围成一堆,晾衣绳上晒干的被里被面、枕巾枕套和衣服像是五彩的风马旗。院子里从天亮起到夜色降临,都是这样的吵吵闹闹,他们把节日的气氛营造得很浓烈。
我想在藏历二十九号那天搞大扫除,过年需要的东西准备从今天开始慢慢去添置。
我肩头挎个布包,走在往冲赛康去的巷子里,我要买些麦片和人参果回来。
全怪这新年,这里已是人头攒动,吵嚷得乱哄哄的。卖牛杂的摊贩高声叫卖,围住的人用手挑选铜盆里盛放的熟血肠和牛肚,相互间激烈地讨价还价。卖新年花和麦穗的大部分是来自郊区的农民, 还有一些商贩在卖垂帷和门帘。紧挨着摆摊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在卖奶渣和麦片,我挤了进去。
“一牛牌铁罐麦片卖多少钱?”我蹲下身,用手抓一把麦片看。
“两角钱!”女商贩嗓音很粗,鼻孔边黏着一撮土灰色的烟粉。
“品质又不是最上乘的,一角五我就买定了。”我试探她。
“你识不识货呀?你能给我拿来比这品质好的,我全部给你买下来。”女商贩不服气地说。
“就一角五。”我再次声明。
“不卖。”女商贩说完目光转到旁边买东西的人身上去。
我起身往前走去,听到女商贩从后面喊我:“没见过你这么抠门的,但我还是给你卖一牛牌铁罐麦片。”接着她又提高嗓门数落了我一顿,旁边的人嘻嘻地笑着看我们俩。
我挎着包继续在人群里往前走,看到了曾经在努白苏商店里帮过忙的次珠,他弯下身在买一只羊头。也有人肩上扛个大铝锅,在人堆里拼命往前拱。我向前走过去时,突然被人给拽住。我侧脸一看就认出是罗扎诺桑,后面琼吉背着小孩,手里分别提着茶叶和红糖,一脸的疲惫相。
“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听说后头你没去居委会工作,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有必要想什么。”我回答的语气硬邦邦的,心里对他一肚子的怨恨。
罗扎诺桑若无其事地抬起胳膊,重重地拍我的肩头。他嘴唇上的髭须又黑又密,感觉肩膀比以前更宽更结实了。
我们相互对视时,来来往往的人把我们推搡着,琼吉的头巾被歪到一边去。
“这里太挤了,我们改天再聊吧。”我想赶紧结束这次谈话,就面无表情地对他这样说。
罗扎诺桑哈哈大笑起来,把满嘴的牙齿暴露在外面,让我看到了他空洞的嘴。他的笑声瞬间被吵嚷声给淹没掉。
“别跟着努白苏管家,这些剥削阶级不会有好果子吃的。”罗扎诺桑脸上是得意的神情。
“我记住你说的话了!”我转身往人群里钻,把罗扎诺桑两口子丢在了后面。我的心情乱糟糟的,想着罗扎诺桑怎么能这样忘恩负义,在寺院时没有少吃努白苏府给我们供养的粮食,最气愤的是他连希惟仁波齐怎么圆寂的都不问一下。这样的人,我还能当他是我的师兄吗?
我气冲冲地挤出这人满为患的地方,气愤使我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要干什么。我不想停下脚步,一直往前走,最后又转到了八廓街里。我跟随那些信徒转了几圈后,心里的愤怒和怨气逐渐减弱,脑子里开始回忆出逃的路上师兄罗扎诺桑吃的那些苦,想着一路上他对希惟仁波齐的好,不免为自己刚才的鲁莽举动感到了惭愧。希惟仁波齐要我具有慈悲的情怀,我却这样的暴怒,这样伤害师兄两口子, 我确实离仁波齐的要求还差得很远。多吉坚参在世时,我也欺负过他,等他真的死去后,我就为自己的那些过失深感愧疚和自责,想着他在世时我该对他好一点,对他多迁就一点。一切都是枉然,阴阳两界,我无法弥补,只能让这份遗憾留在心头,让它时刻警醒自己,要对身边的人多些宽容、多些体谅。我对师兄罗扎诺桑应该宽容一些,不要以我的主观感受,要求他做的样样事情跟我一样。我带着内疚的心情,跪伏在大昭寺门前的石板上,不停地忏悔自己的言行和举止。
天色暗淡下来的时候,我回到了家里。刚把蜡烛点燃,就听到有人推门进来,接着门帘被掀开,站在眼前的是背着孙子的卓嘎大姐。她手里拎着一个布块抱着的东西,她把它搁在方桌上,说:“下午有人过来看你,看到门锁着,将这东西留在了我那里。”
我赶忙请她坐下来,倒一杯清茶,这才问:“是谁送来的?”
“反正你接触的都是那些曾经欺压我们的人,这是那个瑟宕家的人送来的。人现在倒是变得谦恭,说话声音软得像只猫。”卓嘎大姐的语气里充满怨气。
我不能再惹她生气了,没有接过话茬,从藏柜里取出那小袋白糖,说:“这里有点白糖,给小孩喂奶时加一点。”
卓嘎大姐有些为难,但伸过手接住,声音缓慢地说:“不去居委会干活,真为你感到可惜!你知道这些贵族嘛,他们是‘吃了山还觉饿兮兮,喝掉海还觉渴兮兮’。以前有个贵族夫人,到印度后在人家珠宝店里偷别人的钻石呢。”她为了证明贵族的贪婪把这位夫人都举例了出来,我对她报以微笑,不想加深我们之间的隔阂。
卓嘎大姐喝了两杯茶后,小孩在背上哇哇地哭开了。她嘴里抱怨着,手上提着那袋白糖出了我的房门。
蜡烛身上出了个豁口,融化的腊从上面滴漏下来,在桌面上形成极有层次感的半圆圈。在烛光的摇曳中,我解开了那块布,里面是竹编的圆形盒子,一股香气缕缕地散过来,打开竹盒里面是千层油炸饼,上面撒了白糖粉。我被感动了,想到瑟宕二少爷快过年时还能想起我来,心底里热乎乎的。我的记忆里又掠过曾经呆在瑟宕谿卡时的那些个画面来。如今物是人非了,多吉坚参、希惟仁波齐已不 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罗扎诺桑和我早已不是僧人,两人现在又选择了不同的生活方式。
我坐在床边凝神发呆,想着今后的日子将会是什么样的。
藏历新年一天天临近,在拉萨城里需要去拜访的只有努白苏管家、瑟宕二少爷,至于师兄罗扎诺桑我还没有确定下来。那天我转完八廓街回到家,在瑟宕二少爷给我送的竹盒里留了两块千层油炸饼,用布把它包好,再装进布兜里往瑟宕府走去。半路上我买了两驮砖茶和三袋奶粉,就去了瑟宕二少爷家。
门口的铁炉旁有个人跪着,正往铁炉里吹气,带着烧纸味的烟子升了上来。这人脚上穿的鞋子太大,脚后跟从鞋子里翘出来,一件棉大衣把身体给裹住。再凑近些我看到低下去的后脑勺上的两根辫子,她的两手抵在地上。我认出面前蹲着的就是仁增白姆。
“闪到一旁去,我来点燃火。”我把包和砖茶搁在地上,身子给蹲了下去。
仁增白姆脸上淌着泪显出羞涩来,同时露出了笑容。
“炉子里牛粪丢多了,这样不易燃着。”我说着把炉子里的牛粪全掏出来,把一张废报纸卷成捆扔进去,划燃火柴点着,再把包装茶叶的细竹片塞进去,这才小心地把牛粪饼撂在上面。火舌开始吞噬牛粪饼的边沿,一股牛粪的味道和着青白的烟子飘扬。
仁增白姆站在一旁显得很委屈,脸上是一道道指印,头发有些凌乱,嘴唇微微噘着。
我发现她身上的衣服太长太肥了,袖子被卷了上去,那双皮鞋的颜色已经发白,一根红线当了鞋带。我看到这样的场景有些心酸,但我对她露出了笑容。
炉子里的牛粪燃着了,我再次蹲下身去,往上面加了几块牛粪。我把黑黢黢的铝锅搁在铁炉上,这才问她:“土登年扎啦在家吗?”
“爸爸上午去报社了,过会会回来的。您先请进屋!”仁增白姆说。
厨房床铺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枕头下露出半截手电筒和几本书,墙壁上贴了一层旧报纸,我猜想这里可能就是瑟宕二少爷睡觉的床铺。里屋靠窗的床上瑟宕夫人半坐着,头上裹了一顶浅黄色的毛线织帽,腿上盖了一张暗红色的半月形大氅。
“你是希惟仁波齐的那个弟子吧!我还认得你。”瑟宕夫人说这话时,眼睛里闪出喜悦的光来。她把手从大氅底下抽出来,手里握着一串念珠。
“瑟宕夫人,感谢上次给我送了那么多千层油炸饼。”我说着把砖茶和奶粉搁到桌子上,又从包里取出竹盒垒在最上面。
“请座!那是亲戚炸的,给我们送了一些。”瑟宕夫人把身子坐直,脸上是愉快的表情。
我坐在床沿。
仁增白姆胸前抱着陶罐茶壶,往我的茶杯里倒茶。她的身子前倾时,两根乌黑的辫子顺势从脸颊边掉落下来,轻轻地晃动。她倒完茶安静地倚靠在瑟宕夫人身上。瑟宕夫人看到她的花脸,笑着用手擦拭。仁增白姆娇羞地推搡,跑到外屋去了。
瑟宕夫人的情绪比上次来时好了很多,也变得健谈了起来。她谈到希惟仁波齐时,我告诉她仁波齐圆寂的消息。瑟宕夫人的泪水一串串地滴落下来,嘴唇剧烈地抖动。
仁增白姆看到这架势有些惊慌,起身跑出去拿毛巾进来,帮瑟宕夫人擦泪。
瑟宕夫人把毛巾接过去,轻轻推了一下仁增白姆。她声音苍凉地说:“仁波齐都圆寂了,我们这些凡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仁增白姆受到感染,将脑袋抵在瑟宕夫人的胸口上轻声哭泣,棉衣里的肩膀微微抖动。
瑟宕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悲伤情绪得到了抑制,她叹气道:“有生必有死啊!我只能为仁波齐的示寂念些经,至于施舍嘛,现在我倒是跟乞丐差不多了!”
瑟宕夫人让仁增白姆从藏柜里取出供灯,双手托举在额头上,声泪俱下地念诵祈祷经文。诵完把供灯交给仁增白姆,让她点燃后供在藏柜上的佛龛前。
为了缓解气氛,我呷了口茶,讲述我去支前的故事。确实,这让屋子里的气氛开始缓解了下来,仁增白姆偶尔也露出一口白牙来。我发现仁增白姆不仅肤色白,那张脸愈发地耐看了。让我预想不到的是,瑟宕夫人曾去过这些地方,她跟锡金王室也有点沾亲带故。在闲聊过程中,瑟宕夫人可爱的一面也呈现了出来,她说话声音柔滑,语速不急不缓。期间,我们会为一些细节会心地笑出声来。瑟宕 夫人的笑声很轻,嘴微微张开。张仁增白姆安静地听,不插一句话。
瑟宕二少爷回来了,我赶忙起身让座。瑟宕二少爷摁住我的肩头,让我坐在原处。
他自己搬来一张木凳,坐在桌子旁,说:“我在房门口都能听到你们的笑声,刚才在谈论什么有趣的事?”
瑟宕夫人把交谈的内容大致说给了瑟宕二少爷,然后谈到了希惟仁波齐圆寂的事情。
瑟宕二少爷的脸愈加地瘦长了,眼睛里闪出忧戚与惊惶来,手指僵在桌面上不再敲击了。
“希惟仁波齐圆寂时自然界现出了许多吉祥的征兆,想必他会很快转世的。”我说。
“就是的。土登年扎啦,我们把晋美旺扎留下来,中午一起吃饭吧!”瑟宕夫人说。
瑟宕二少爷从失神中缓过来,有些慌乱地问:“刚才说什么来着?吃饭?”
“我还是告辞的好,过会要到努白苏府上去。”我起身推脱。
“我来求你留下来,别再推脱了。”瑟宕夫人说着,把腿上的大氅掀开掉,伸手在床底摸藏靴。仁增白姆蹲下身,帮她拣那双绣虹赤面靴来。
这顿饭主食是糌粑,还有一小盘酸萝卜炒肉、咖喱土豆,加一碗泡辣椒水。
“吃汉地十八样大菜也是填饱肚子,糌粑清茶照样也能撑饱肚子,关键要看吃饭人的心境。”瑟宕夫人帮着收拾碗碟时说。
她和仁增白姆到外屋去了。
瑟宕二少爷从兜里掏出一盒飞马牌香烟来,划燃一根火柴,手微微抖动着将它点燃。一缕烟雾在我们的头顶缭绕。我纳闷:瑟宕二少爷以前可是个不抽烟的人,现在倒抽起烟来了。
“少爷,感谢您给我送了那么多千层油炸饼。”我坐在高处往下跟瑟宕二少爷说。
“过年了,图个吉祥!以后你别再叫我少爷了!”瑟宕二少爷狠狠地吸一口烟,吐出烟雾的同时说:“晋美旺扎啦,我劝你不要再到努白苏商店去做事,还是找个别的活干。”
我惊讶瑟宕二少爷也这样规劝我,但我没有追问原因。
我们聊了一会其它的话题,我就告别瑟宕夫人和仁增白姆,跟着瑟宕二少爷出了房门。
一路上瑟宕二少爷推着自行车极少开口,他的身上失去了原先的激情、洒脱和优雅,人更多地沉湎在忧思当中。这或许是因为他刚听说希惟仁波齐圆寂的消息吧,生死两茫茫,不免让人唏嘘感叹。 他的右手指关节习惯性地敲打在车把上,眉骨上垂落的那个卷发依然是那样地执拗,永远要依着自己的性子这样垂落。
我跟瑟宕二少爷分手后,又提着东西去了努白苏府,帮着努白苏管家擦窗户玻璃,到了下午才回到了家。
藏历新年就这样一日一日地接近了,二十九号黎明时我把房间里外都打扫干净,在土灶的墙壁上用白石灰描上了象征永恒的日月和卍字符号。那夜吃完面块,听到院子里的人点燃麦秸火把,放着鞭炮,高声叫喊着:“出来!出来!鬼都出来!”他们通过这一仪式要把房子里的鬼怪驱送到十字路口,以求来年里一切吉祥如意。我也跟着一家点燃的火把后面,把装满剩余面粥的破陶罐,丢弃在十字路口麦秸火把的旁边。我往回走时,又有一家点着火把,放着鞭炮出来驱鬼。
那夜,面对蜡烛上面飘摇的凄惶光,听着外面热烈的鞭炮声和驱鬼声,不知怎的我深刻地思念起父亲和哥哥来,心口被堵得很难受。当外面的一切喧嚣归于沉寂时,我在佛龛前为他们点上一盏供灯,祈祷我能得到关于他们死去或活着的片言碎语的消息。
藏历初一黎明时,我从窗子里模糊地看到邻居们穿着盛装,从水井里打第一道水,还在井边堆起杜鹃枝叶,上面撒上糌粑点燃火,再往上面用棵草浇上水,烟雾袅袅地升腾起来,听到他们的祈祷声。
我虚掩的门被人推开,借着供灯的亮光,看到卓嘎大姐端着碗进来。她对我说:“扎西德勒,晋美旺扎。赶紧把这酒粥喝了。”
我匍匐在被窝里接过了酒粥。瓷碗里飘散出浓浓的青稞酒香,它顺着鼻孔进去,驻留在脑神经里,我感到有些微醉了。
卓嘎大姐又赶忙出去了。
等我喝完酒粥,人有些恍恍惚惚。我起身洗漱完,拿着一盏供灯就向大昭寺走去。
这个新年我过得非常的孤独,以往没有过的凄凉、无助弥漫在我的心头。我只得每天都到各寺庙去拜佛,以此打发这难捱的漫长节日。
藏历十六日,我兴冲冲地骑着自行车到努白苏商店去,把店门给打开,往地面上洒上水压住灰尘,再把货柜用湿布擦拭干净。等我做完这些事,努白苏管家还没有来,我就开始整理货柜里剩下的那点商品。把肥皂、香烟、火柴、糖果等分类着摆放好。
“我转了这么大一圈,只有这一家商店才开着门。”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从货柜下起身隔着柜台,看到一个身材窈窕,肤色白净的女人已经站在柜台前。她的身边有个三四岁的男孩,穿一身灯芯绒衣裤,裤子下面开着叉。男孩的眼睛透过玻璃,盯着柜台里的糖果。
我弯下腰去抓了几颗糖果递给他,女人未阻止,站在一旁看男孩下一步的举动。男孩羞怯地躲到女人身后,偶尔露出头来冲我笑。他的样子惹人怜爱。
“来呀,过来拿!”我说着把胳膊伸过柜台,身子伏在上面。
女人看小孩羞怯,伸过手来接住。我们的手触碰在一起,我感到了那双手的柔滑与细绵,赶紧把手缩回来。女人脸上泛起红晕来,眼睛里满是羞涩的光。
“谢谢您!”说这话时女人有些扭捏,接着她问我:“您能帮我代卖袜子吗?”女人的眼神里充满期待,嘴角边洋溢着笑。
女人的左手把藏装的怀兜口往外拉,右手伸进去,扯出几双羊毛编织的袜子来。她见我盯着她看,又咧嘴笑,眼光垂下去看着地面。
男孩再次从女人身后探出头,我尴尬地把目光收回来,慌神中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
她右手拿着那几双羊毛袜,脸上再次堆上娇媚的笑来,眼光变得柔若如水。
我站在柜台里心脏跳动加速,嘴里干渴难忍。商店里安静无比,外面行人走动的声音,此刻也化为无声了。
“求您帮我收下这些袜子吧!”女人再一次张嘴求情。她的眼睫毛长长的,像把齐整的刷子,保护着下面那双灵动的眼睛。“现在我手头拮据,您愿意给多少都行!”
我的额头上汗涔涔的,哔叽呢衣服把身子包裹的越发地紧了,使我呼吸不顺畅。
女人的右手伸过来,把那几双羊毛袜子摊放在柜台上。她的动作很轻,那只手也是白白净净的。她发现左掌心里的糖果,赶紧低下身去装入男孩的裤兜里。她的头发黑幽幽的,脖颈白得晃人眼睛。她扭头往柜台上看我,脸上依然是那种恳切的神情。努白苏商店也曾收过别人织的毛袜,但通常价格不会开的太高。
“有几双袜子?”我问。
“四双!”她赶忙站直。
面前这个女人的脸蛋并不是最好看的那种脸,但那张脸上有让人感到踏实和安心的某种东西。我不忍伤害她就说:“可以收下,但给的价格不会太高!”
“您看着给吧!我确实急需用钱。”女人的手搭到了男孩的肩头上。
“每双三毛钱,总共给你一圆二角钱。”我说。
“啊!”女人先是惊叫了一声,然后压低声音说:“真能给这么多?”
“这次就给这个价。下次不会给这么高了,因为马上要回暖,毛袜就没有人买了。”我说。
我的心里隐隐地希望这个女人能常来商店寄卖些东西,能帮上她我也觉得心情愉快!
我把过年剩下的钱拿出来,给她付了羊毛袜的钱。女人得到这些钱显得很激动,她把钱揣进怀兜里,双手合十向我表示感谢。女人牵着男孩的手走出了商店,太阳光也照射进来,商店里一下亮堂起来。
我坐在柜台后的凳子上,心想这女人到底是做什么的。
您爱上了这个女人!希惟贡嘎尼玛愉快地望着晋美旺扎说。
确实是!爱情能让一个人重生。晋美旺扎抹了一下干瘦的脸,目光柔和起来。
您也该还俗了!希惟贡嘎尼玛将盘着的腿伸直,目光越过天葬台,投向谷地里高屋林立的拉萨城。
棚子背后的坡地上,传来了戴胜鸟和麻雀的争鸣声,那声音混杂着从天葬台上飘过去。
【作者授权独家连载,谢绝转载,违者必究!】
第五章 还俗
努白苏管家通过各种途径,给商店筹到了不少货物,这样我们又可以继续营业。
先前那个带小孩的女人,隔十多天后又出现在努白苏商店里。她从一个布包里拿出一件新织的毛衣来,要我替她卖掉,但这个女人要我先预付一半的钱。我拒绝了这一要求,答应替她挂在商店里,等卖掉后就把钱给她。女人呆在商店里求了半天的情,我不为所动,怕毛衣卖不出去到时我们得要赔钱。女人最后肩头倚在房柱上,垂着脑袋委屈地哭。
这哭声把我的心给戳痛了,也怕有人来买东西时看到这场景,误以为我在欺负一个女人。
“我只是这家商店的伙计,很多事我做不了主。”这样解释后我的负疚感给减轻了。
“我一个寡妇带着小孩,生活没有着落啊!”女人说完又啜泣。
我被她的这句话弄得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女人依旧低声哭泣,扎了水绿色头穗的两根粗辫子,随着身体的抽搐,在她的脊背上晃荡。
一位老太婆进入商店里,买一袋鼻烟。我给老太婆找钱过程中,她从柜台边扭头看一旁啜泣的女人,又往我脸上瞄,心存狐疑地往店门口走去。老太婆跨过门槛,站在商店门口又往里瞧。她从门口往里喊:“两口子哪有不吵的,你哄她一下,气就会马上消掉。”
老太婆说完从商店门口走掉了。
女人背对着我,哭泣声放的很低,手好像在擦拭眼睛。
“我兜里只有两元钱,现在全给你,求你别在这里哭了!”我想女人要是没有遇到棘手的事,绝不会这样低声下气的。
“我不要你的钱,只希望你把毛衣买下。”女人转身过来,嘴唇颤抖着说。
“要么你先拿着两元钱回去,等卖掉了拿剩余的钱;要么你拿着毛衣去别处试一试。”
“别处已经试过,都说先给不了钱,我才跑到这里的。”女人的情绪稍微稳定了。
我再次劝她先拿着这两元钱,需要购置什么赶紧去买,要更多的话我一个子都拿不出来。
女人最终还是把手给伸过来,接住我递过去的两张一圆钞票,脸上挂着失落。
“等毛衣卖掉了,我会给您还钱的。我住在不远的八朗学,名字叫美朵央宗。”美朵央宗说完走向商店门口,她那纤长的背影从门口一闪就消失了。
我把毛衣摊开在柜台上,用手一摸,手心里柔绵绵的。再细看,编织的很紧密,是V型领口。我真不知道这件毛衣能卖多少钱,等努白苏管家回来,请他定个价吧。
努白苏管家第二天下午才到商店里来,还带来两个背着牛皮袋的牧民。他让我从柜台里出来,把牛皮袋里的东西倒进麻袋里。
有一袋是细奶渣,另外一袋是碱。秤完斤,我把两个麻袋抱进柜台里,放在一块木板上。
“这件毛衣,再加四坨砖茶。”牧民跟努白苏管家讨价。
我回头看,那个年轻的牧民手指着美朵央宗编织的毛衣,眼睛望着努白苏管家。
“你的碱值不了这么多,毛衣加两坨砖茶。”努白苏管家坚定地说。
“才两坨砖茶?”年轻牧民叫了起来。
“这件毛衣值五块钱,再加两坨砖茶,给你的价够高的。”努白苏管家坐在了柜台外的凳子上。
年轻的牧民望一眼毛衣,再瞅一下年老的牧民,心里有些犹豫。
年老的牧民戴了一顶白布帽,牛皮袍子的一只袖子褪掉,露出一条棕褐色的胳膊来,盘腿坐在地上。他从怀兜里抽出一根烟来,点燃火眯眼抽了起来。
“四坨砖茶。”年轻牧民嘴上虽然这样说,但语气明显软下来了。
“我最后说一遍,毛衣加两坨砖茶。”努白苏管家抬手把那缕乌黑的头发往后捋。
年轻的牧民把皮袍的两只袖子脱掉,上身赤裸裸的。他说:“那件毛衣取下来。”
我望了一眼努白苏管家,他点头示意我从上面取下来。我站到一张矮凳上,把毛衣从钉子上取下来,递给年轻的牧民。
年轻的牧民把毛衣穿在身上,大小正适合。他端详两只袖子和领口处,还把胳膊抬起来,感觉毛衣的松紧。
“纯羊毛的,贴在身上很暖和。”努白苏管家跟年轻的牧民说。
“穿上这件毛衣,你就变成城里人了?”年老的牧民一脸不屑地往地上吐口水,将烟蒂掐灭在口水里,拍着手起身把手伸向努白苏管家。
努白苏管家抽出几张人民币交到老牧民手里。他把牛皮袋攥在手里,直接出了商店的门。年轻的牧民耽搁了一会。
他们走后努白苏管家问起了毛衣的事,我把经过简单地叙述了一遍,他说:“到时那个女人过来的话就给她四块钱,我们少赚一点。”我点头答应。我找来两个盆子,分别往里面倒满奶渣和碱,抱到柜台上来,上面放了一个空的牛牌铁罐。
美朵央宗有半个多月没来商店里,期间倒是见到了尼玛拉姆,但是奇怪的是这次见到她时,再没有了先前那种让我销魂的激烈情绪。
记得那天上午断断续续来了几个客人,他们走后商店里再没有人进来,我搬张凳子坐在门口晒太阳。隔壁肉店的老板阿杜如倚靠门框,两手搭在胸口,眯着眼晒太阳。他浓密的胡须好像修剪短了,额头和颧骨处显得更白。
“阿杜如啦,太阳多好,把我的身子烤得暖烘烘的。”我转头跟他搭讪。
“拉萨就这太阳好。我走到哪里,最想念的还是拉萨的太阳和蓝天。”阿杜如把交织在胸前的手放下,跨越台阶,向商店门口走来。
“今天商店生意不行,您那儿怎么样?”我问。
“勉强能糊口。”阿杜如说着已走到我跟前。
我起身让他坐凳子,他从我的肩头把我摁下去,靠在商店的窗子前站定。
我听努白苏管家讲,阿杜如是个西藏的回族,他年轻时跟随父母远渡重洋到过麦加,经过了很多国家。但从他的面相上看,如今已看不出跟我们有什么区别,只有那黑密的胡须和头上的白帽,证明着他跟我们的不同。
“我问您一个问题,但不要跟努白苏管家说。”阿杜如又把两只胳膊交织在胸前。
“只要知道,我会跟您如实地回答的。”我把屁股下的凳子往后拽,跟阿杜如平行。
“努白苏管家仪表堂堂,都三十多岁了,怎么还不找个伴呢?”阿杜如问完耸耸肩,表情里有些惋惜。
“您确实把我给问住了,这个我没法跟您回答。”我说完停止拨动念珠,脸上有些尴尬。
阿杜如呵呵地笑,把一口白牙曝露在阳光底下。
“他是我的雇主,我是他的伙计,有些事是不能打探的。”我为自己辩解,但头脑里闪现出以前茶馆里的那个女老板,猜想那个女人是很喜欢努白苏管家的。
“这十多年里,管家对努白苏府真是忠心耿耿,这样的人确实少见。”阿杜如说着竖起了拇指,那根拇指指肚上沾着牛血,它粗而短。
“我在寺院时,就认识了努白苏管家,算来也有十多年了。他留给我的印象是,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我补充了这句。
“他也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他从未参与商人组成的吉度 里,但在做生意的人中,他的口碑很好。”阿杜如说。
“您参与回族吉度里了吗?”我问。
“呆在吉度里,家里有个喜事,或难事,吉度里的人都会从人力财力上给予帮助,心里要踏实些啊!”
太阳快临到头顶上,阿杜如依然讲述着他们吉度里一位老人去世后,人们怎样帮忙处理后事的经过。
我喜欢听阿杜如给我们讲杨六郎和杨七郎的故事,那种打斗场面他讲得绘声绘色,仿佛我站在诵曲冉卡 看露天电影一般,一个个画面在我头脑里闪现。阿杜如会书写汉语,平时没有客人买肉时,喜 欢坐在店子里看一本没有封面,也没有封底的破烂书,偶尔发出一两声笑来。阿杜如曾经上过清真小学,在那里学习过汉语和阿拉伯经文。
解放前西藏的教育除了寺院,主要靠的就是私塾。1929年川回两帮的团体集资成立了清真小学,校址设立于河坝林清真寺内。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黄慕松来藏参观了该小学,就捐资进行鼓励。后头,这个学校被国民政府列为教育部推行的蒙藏回苗教育计划中。
“来买东西了!”阿杜如停止叙述对我说。
我转头看见身旁站着尼玛拉姆,她那张肤色黝黑的脸上绽着笑容,一对酒窝嵌在腮帮上。我立马从凳子上站起来,面对她有些局促。
“我来看个布料,她们说这种布料只有你们这里才有卖。”尼玛拉姆说。
我的情绪已经得到调整,她让我想起了希惟仁波齐的圆寂,心里的那种负罪感又跃上来,这种愧疚压制住了以往对她的那种爱恋。
“到店里来看吧。”我说完向商店里走去。
阿杜如也离开商店窗户旁,走向他的肉店,嘴里哼了句电影歌曲。
尼玛拉姆把几种不同的布料,仔细地对比着看。我站在柜台里,心里为希惟仁波齐祈祷。可能是商店里太安静了,尼玛拉姆首先开口说:“上午诵曲冉卡那边有文艺演出,看完我才转过来的。”
尼玛拉姆说这话时,我的眼睛往她脸上看,这张脸此时跟平常其他女人没有什么两样,以往我是怎么了?唉,是心,它一旦迷痴了,再普通的都要幻化成珍宝。面对曾经爱过的这个女人,我的心此刻静如池水,不再荡漾一丝涟漪。
“演得是什么内容?”我手里拨动念珠问。
“揭露三大领主怎样压迫我们农奴的。嗨,以前街上跳舞要饭的那个男人,这次穿上了如本 的军装,人们一看到他出场就在下面笑开了。他哪一点像如本,还是以前行乞时的那幅无赖像。”尼玛拉姆边说边笑,那对酒窝确实给她增色了不少。
“这块布料是最好的,产自意大利,这里最好销的就是它。”我给她推荐。
她摸了一下,又把手伸到别的布上去,看来她都拿不定主意。
“你可以带着洛桑啦过来看,让他给你拿主意。”我给她提议。
“他哪有时间,现在忙着顾东顾西的,结婚的事也一再往后拖。”尼玛拉姆的眼神里闪现出忧伤来。她接着又说:“你对他很熟悉的,他的妈妈不大同意我们俩的婚事。”
“让你爸爸去跟他们商量,大人之间相商,能解决问题。”我同情地给她出主意。
尼玛拉姆没有买布料,呆在商店里对我像朋友一样诉说她感情上遇到的苦恼事,还有麻子父亲想让她尽早嫁出去。临走,我给她送了个带花的头巾,她对着柱子上的小圆镜,把头包裹好,问了我几遍好看吗?为了使她高兴,我连说了几个漂亮。她低落的情绪稍稍得到缓解,走出了商店。她那单薄的背影让我胸口堵着,我为洛桑不娶她而伤心。
我坐在柜台里,脑子里想着自己以前怎么会那样疯狂地爱上她呢?仅过了半年多的时间,我跟她为什么能这样泰然处之,心里对她不起一丝爱恋。以往的爱恋之情,已经变成了兄妹似的感情。世间人的感情,真是千变万化,不能自始至终啊!
当我沉醉在这种思考中时,有个人吼着嗓门进入到商店里:“努白苏管家——”
他把我的思绪给打断了。我眼睛一瞟,心里满是厌恶,怎么这个人又厚着脸皮来了。已经站到柜台跟前的是那个戴金耳环,一脸坏相的人。
“管家今天不过来,你有事改天再来吧。”我说完把眼睛瞟向门外。
外面有行人来来往往的,一头驴慢悠悠地从门口过。
“伙计在也行啊。”一脸坏相的男人把胳膊肘抵在柜台上,头往前伸过来。
“我做不了主,我只是个伙计。”我扭过身子,不给他好脸色。
“我要两包劳动牌烟。”
“先把钱给我。”我板着脸跟他说,摊开手掌伸过去。
“老样子先给我记上,等手头宽裕了会给你们还清的。”一脸坏相的男人满不在乎地说。
这男人已经在这里欠了一条烟,每次都说手头宽裕时再还,但过了两个月还没有还,我可不能让他继续这样得逞。
“没门。除非你给我钱。”我决绝地对他说。
他的脸色刹那间变成紫黑色,嘴角抽搐,狠狠地砸了一下柜台,气哼哼地拍着胸脯对我说:“我是翻身农奴,你以为我会赖账,你这是在诋毁我们。”
“你已经赖了一条烟,再想赖没有门。”我据理力争,气得身子有些发抖。
“呸!你们这些剥削阶级,我不会给你们还一分钱的。”一脸坏相的人说这话时,恼羞的全身抽搐,口角溅出唾沫,硕大的耳环在耳垂下震荡。
“一分钱都不给,还抽了我们的一条烟,你才是剥削阶级。”
一脸坏相的人把右胳膊高举起,手握成拳头,骂了句:“秃驴!”他转身放下胳膊往门口走,用脚踹门框,一闪身不见了人。
那一天我的心情很糟,提前关门回了家。
黄昏时刻努白苏管家来我家,知道了一脸坏相的人下午去找他,先把我给告了一状。努白苏管家没有责备我一句,只是说以后尽量别去得罪他。另外,还告诉我索达啦带来的一条消息,说是在印度一个叫古鲁凯的地方有个人叫罗追维色,好像是我哥哥,但他是孤身一人。这条消息没能让我兴奋,我知道藏族同名的人很多,容易混淆。
我打了一壶浓酽的酥油茶,请努白苏管家晚上一同吃糌粑。在灯光的照耀下,我俩边吃糌粑,边聊各自的过去。但我更多的记忆是寺庙里的事情。
努白苏管家谈论起了他自己的童年生活。
努白苏管家出生在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里,父亲去世的早,靠母亲苦苦支撑。后来他母亲二十六岁时入赘了一个男人,但这游手好闲的贵族子弟,不但支撑不了这个家庭,反而把几个女佣的肚子给搞大了。为这事跟他母亲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这件事给努白苏管家的头脑里凿刻出深深的阴影来。这个继父一年半后离开府上,去了乡下的谿卡里,他母亲的婚跟没结没什么两样。这个继父给努白苏管家留下的最深刻印象,就是他那张娃娃脸和纤细的手指头。他说,继父让佣人搬张凳子,坐在廊下的阳光底,怀抱扎年琴弹奏半天。有时会换成一只笛子。每次弹奏,那张娃娃脸上洋溢的是一种飘飘欲仙的神情。院子里的嘈杂声和牲畜的几声叫喊,都打搅不了他。那修长的手指头在琴弦或笛空上,灵巧地舞蹈,送出或缠绵或忧郁或悲情的旋律来。继父很少跟家里的人说话,即使他母亲跟继父说话,继父的应答都很简单:是。好的。可以。看着办。他的母亲最后不再征求继父的主意了,一切决断由她来做。
几年后,乡下来人告诉他母亲,继父染了重疾,生命没有几日。他母亲啊了一声,转身丢下送口信的人,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直到第三天 ,派几个仆人去忙后事。继父的那把扎年琴被他母亲扔到灶房里,折断付之一炬。
后来,府上又入赘了一个更年轻的男人,说是给他姐姐招的婿,但更多的是在跟他母亲生活。等努白苏管家十三岁时,他母亲难产死了,家里的一切由姐夫和姐姐做主。
“你知道,我最快乐的时光是什么时候吗?”努白苏管家盘着腿问我。
“当上管家以后。”我胡乱地猜测。
“不是的。是我上私塾的时候。”努白苏管家望着我的眼睛说。“母亲选了个吉日,那天让我穿上干净的衣服,到嗒巴林私塾去入学。母亲给嗒巴林的先生敬献了哈达,让仆人把做衣服的氆氇和一袋大米给呈上去。先生是个瘦高的老者,胡须全变白了,头上戴顶灰色的毡帽。他绷个脸,眼含冷冷的光。第一次见到先生,我的心里对他已经有些惧怕了。母亲再给另外一名教书先生,献了一条哈达,赠了五两硬币。学生们都坐在院子里,每人屁股底下垫个薄垫,好奇地盯着我看。母亲把家里带来的垫子,放在一个空位上,让我坐到上面去。仆人把她背上的习字板取下来,放在我盘着的腿上。接着仆人请每位学生喝茶,学生们把自己兜里的碗拿出来放在面前。仆人给每位学生敬过两次茶后,再给他们倒一勺的绰玛哲森饭 。我的入学仪式算是完成了,母亲领着两个仆人回去。那位教书先生走过来,让我跟他一起念诵智慧神的咒语:嗡啊嚷叭杂呐嘀嘀嘀——诵完三遍,教书先生在我的习字板上写上两个藏文字母,在一名大一点学生的指导下,我拿着竹笔要描摹老师的字。”
“我没有上过私塾,都是在寺院跟希惟仁波齐学习拼读和书写的。”我心里有点羡慕努白苏管家。
“早晨坐在垫子上,在教书先生的带领下要念诵《皈依经》《度母经》《智慧神颂》和《正字法》《九九口诀》等。诵读结束后,放一个小时的假,可以回去喝早茶。再回到私塾时,就要在习字板上学习写字。那时,私塾的对面有两家商店和一个摆摊卖饼子的妇女。我们都喜欢往商店和卖饼子的妇女那里跑。商店里有印度的各种糖果和饼干,没有钱商店老板允许我们赊账,一个月后家里的大人过来还账,墙上的那一条条横线就会被擦掉。卖饼子的是个颧骨凸出,镶着一颗金牙的妇女,我们都喊她阿希啦,因为她说话的口音是西藏东部的,喊阿希也是理所当然的。她的饼子种类很多,有油饼、锅盔、肉饼、红糖饼等,阿希啦也允许我们赊账,但她从不画横线,谁在这十多天里拿了她几个油饼或肉饼,她的心里明镜似的,从来没有乱过账。最有趣的是每个月的十四和二十九号要进行考试,先生会亲自监考。成绩排名一出来,要依次排队,由第一名拿着一块竹片,打第二名的脸颊上,由第二名接过竹片,敲打第三名,依次往下走。女生倒好些,只打她们的手掌。最后那名学生接过竹片,在同学们的取笑声中,要跑到门口装垃圾的干羊肚旁,拿着竹片敲羊肚,让它发出嗵嗵的声响来……”
努白苏管家回忆在私塾的学习生活时,脸上洋溢出喜悦的神情。但是,他的家日渐破落,乡下的谿卡也卖给了其他家族,用这笔钱打通关节,给姐夫谋到了一个跟班的小职务。不久,他姐夫服侍的那位贵族官员要到波宗任宗本 ,他姐夫跟着一起过去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姐夫病恹恹地回来,只能整天卧病在床。医生说他姐夫被人下蛊了,毒素已侵蚀到了他姐夫的肝和肺,年都跨不过去的。燃灯节 快到来的时候,他姐夫一晚上都在咳出大块的血来,黎明时撒手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姐夫去逝一周年祭日那天,姐姐突然提出要去尼姑庵出家的想法,年仅十七岁的他被怔住了,苦苦请求姐姐不要丢下他,心意已决的姐姐含着泪,拒绝了他的要求。这当口,有个亲戚告诉他们姐弟俩,努白苏正托人在拉萨找房子买,问他们有没有卖房子的想法。年轻的他想都没有想,脱口就说价格合适就卖。把坐在一旁剃光了头的姐姐给吓了一跳。第二天,努白苏老爷和少爷到他们家来看房子,知道他的境遇后,不但要买下这栋房子,还挽留年轻的他给努白苏府做事。就这样他跟着努白苏父子到处去做生意,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当上了管家。努白苏府后来买了块宅基地,重新盖了房子,要把努白苏管家的房子退还给他。努白苏管家谢绝了这份好意,因为那栋房子给他留下的更多的是忧伤记忆,他要与过去要做个彻底的了断。努白苏府的老爷听完没有再坚持,只是当着少爷和夫人的面说,尼玛桑珠啦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这个家庭的成员,我会待你像儿子一样的,府上的所有人也要这样对你。努白苏府上的人待他很好,他也忠心耿耿地为努白苏府出力。努白苏的老爷后来在印度得病去世了。
“我得回去了,老太太一个人呆着不放心。”努白苏管家说着从床上下去,穿上了鞋子。
“我送您。”我起身跟在后面。
“你就不用出来,记着舍点财也别得罪他们。”努白苏管家说完出去,把门给带上了。
美朵央宗是背着男孩进入商店里的,那时我正给一名穿着工装的客人秤酥油。这名客人很挑刺,要求秤杆翘得高高的。美朵央宗把男孩从背上放下来,眼睛往货架上扫视,我想她在找那件毛衣。买酥油的看到秤杆翘得老高,满意地把钱给我递过来。我找来一张牛皮纸,把黄灿灿的酥油裹进去递给这名客人。他临走时盯了一眼美朵央宗,从商店门口又回望了一眼。
“毛衣已经卖掉了,我把钱给你。”我说着从装糖果的铁盒子里找钱。
“卖成多少了?”美朵央宗从柜台那头问。
“五块钱卖掉的,但我们只能给你四块钱。”我知道她生活艰难,就实话告诉了她。
“四块钱?”她有些惊讶地重复。男孩跪在凳子旁玩耍,开裆裤里的那张屁股正对着我。
“我们也要赚一点吧!”我说这话时,对她心里还是有些愧疚。
“给的够高的!其它商店说只能卖到三块多钱。”她可能看出我脸上现出的难为情来,要安慰似的说。
我挑出四张较新的壹圆纸币递过去。她伸过手来接住,抬头看了我一眼。
“几天前,政府把我列为救济对象,免费供应粮食。”美朵央宗说完,抽出两张钱币递过来。“这是上次您帮着预付的。那天这小孩出麻疹,把我急得,当时身上没有多少钱了。”
“现在好了吗?”我没有接钱,身子从柜台后探过去,看到男孩正跪在地上。
“医院给他打了针,烧退了,病也慢慢地好了!”美朵央宗说完把钱搁在桌子上。
“你还在织那些吗?有的话送过来,我们帮你卖。”我说。
“没有织了!”美朵央宗的脸上有些无奈。
我们没有再吱声,这种安静让人不自在起来。我看到柜台下的暖水瓶,就请她喝杯茶。美朵央宗没有推辞,拉过来凳子落落大方地坐下。我拿来几颗糖果,让她给男孩吃。
闲聊中我得知美朵央宗的男人跟马帮跑,他们在八朗学那边租了一间小房子住,男人一年里有八九个月在外面跑,靠着一点微博的收入支撑着家庭。后来马帮从印度回来的路上,被四水六岗的抓住强征入伍,在一次与解放军的遭遇战中不幸被打死了。半年后,马帮里的另外一个人被解放军释放,他把男人死去的消息带给了她。挺着个大肚子的她,当时觉得自己走到了地狱的门口。随着男孩的出生,她又重新拾起了生活的信心,靠给别人纺羊毛和织地毯过日子,只是现在这种活路很难承接到,手头拮据了起来。
美朵央宗的经历确实让我产生同情,同时再想她为什么不再找个男人呢?但我不敢跟她这样问,怕伤及到她。临走时,我坚持给她那两元钱,最后她只收了一元钱,还不停地给我道谢。
经过交流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一下给拉近了,她有时候会买点煮豌豆,或新鲜的元根、水萝卜等送给我,我也从工钱里透支钱来给她白糖或砖茶。
我和美朵央宗之间的关系被努白苏管家发现,没有几天他告诉我说:“听说这个女人是个守妇道的人,另外她出生的家庭还可以。如果你不嫌弃她有小孩的话,可以考虑这个女人。”
听到努白苏管家这样说,我的脸涨得红红的,感觉自己背着他干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来一般。我勾住脑袋,手里拿着一块抹布装作擦柜台。
“你已经不是僧人了,再说岁数也已经二十四五,该考虑有个家庭。”努白苏管家的手搭到我的手背上。我抬头看到他表情严肃,知道他说这话是认真的。
“我觉得她带个小孩很辛苦,所以想帮忙。至于爱,我不敢确定。”这句话我没有掺任何假,因为美朵央宗没有给过我,尼玛拉姆曾让我心神不宁的那种感觉。
“这不是什么问题,感情可以慢慢培养的。”努白苏管家以家长式的口吻对我说。
我没有谈这件事,我们讨论起这段时间商店里的存货和紧缺的货物。努白苏管家感叹现在生意不好做,因为人们更愿意往国营商店里跑,那里的货物要比私人商店齐全,价格上他们更愿意相信国营商店。
努白苏商店勉强维持着,有时一天里只来三四个客人,而且买的东西都是根本赚不了什么钱的扣子、针线、火柴等小什物。商店里的冷清,让我心里着急,却又找不到什么好办法来。我端着盆子往地面上洒水,一股土腥味飘入鼻子里,看到跟门连着的窗子上落满灰尘,打定主意将商店来个大扫除。我把商店的玻璃窗擦得透亮时,商店里的光线亮堂了好多,接着拿个湿布把柜台里外上下全部揩得干干净净。我到里间的小仓库里,把不多的货物码得整整齐齐,腾出了不少的地方。
“晋美旺扎啦,你在吗?”商店里美朵央宗在喊我。
我从门帘后钻出来,走到柜台旁。美朵央宗一手牵着男孩,一手提了个布包。她看地面被水浸透,窗户玻璃一尘不染,感叹道:“你把整个商店沐浴了一遍啊!”
“没有生意,光坐在这里的话心慌。”我对她解释。她盯了眼我绾着的袖子,脸上绽开笑容。今天美朵央宗穿了件布制的藏装,头发上好像涂过清油,黑亮亮的,这张脸比平时还要白。
“今天是沐浴节,我还以为……”美朵央宗呵呵地笑着,松开了男孩的手。她把布包的搁在柜台上,解开扎紧的结,里面露出一个不大的红色木碗来。她把碗盖取下,是满满的一碗咖喱饭,上面还有热气在升腾。她再从藏装的怀兜里拿出一个银质小勺,用手指头擦擦递过来。这一切我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
“专门给您做的,赶紧吃吧!”美朵央宗转身走到门口,拣起了那把茅草做的短扫把。她的背影婷婷的,两根粗辫子让她的身子显得更加修长。
“给小孩吃吧!”美朵央宗转过身时我对她说。
“我已经喂过他。这是你的那一份。”美朵央宗话还没有说完,男孩跑过来抢她手里的扫把。他们俩推诿着,还能听到男孩嘴里喊我要、我要的声音。男孩把美朵央宗的一条腿给抱住,使她不能迈步。这一幕真是很有趣,他们的叫喊声顿时让商店里充满了朝气。
“扎西尼玛,叔叔给你糖吃,你放开妈妈!”我手里拿着银勺比划。这是我第一次喊男孩的名字,之前虽然知道他的名字,但经常喊的是男孩。
扎西尼玛松开了手,脸蛋红扑扑地向我这边走来。我蹲下身抓了几颗奶糖,放到他的小掌心里。他抬头看我一眼,脸上现出高兴来。他拨开糖纸,将一颗糖塞进嘴里,立刻变得安静了。
“赶紧吃!”美朵央宗说完蹲下身打扫商店。
咖喱饭做的很可口,牛肉炖的是恰到好处,没有想到她还能做出这么可口的饭菜来。
我吃完饭,她又把里间的小仓库清扫了一遍。做完这些事,再没有什么可做的活路,时间还刚刚过午时。我听到了隔壁阿杜如在唱电影《刘三姐》里的插曲,歌声离商店门口越来越近,仿佛他人是被歌声推到了商店门前的那片阳光中。
“咦!商店里这么热闹啊!”阿杜如止住歌声,嘴张开着,两眼好奇地往商店里看。
“阿杜如啦请进来!刚才我们把商店打扫了一遍。”我掀开那块板子,从柜台后面走出来迎向他。
“变了个样,充满生机。”阿杜如说着眼睛在美朵央宗和扎西尼玛的身上逡巡,也许这句话本身有双关意思吧。
阿杜如靠着房柱站,两手在胸前交叉,趁美朵央宗不注意,向我挤了挤眼,脸上有调皮的神情。我看到他这样,反而觉得不自在起来,故意岔开话题。
“今天是嘎玛日科节,我们把商店打扫擦拭干净,希望带来一点福运,使生意能兴隆起来。”我挨着阿杜如说。
“嘎玛日科节只是人沐浴,可不是打扫商店的时候啊!”阿杜如咧嘴笑。
趁我们聊天,扎西尼玛跨过门槛,往道路中间跑去。美朵央宗急忙放下手里的盆,往门外追去。
“以前我见过她来,是你的相好吧?”阿杜如赶紧跟我问。那双手依旧结结实实地搭在他的胸前。
“还不清楚呢!”我跟他回答。
“你这个人啊,恋爱时男人应该主动一些。瞧你刚才说的话,哪里像个男人。”阿杜如对我埋怨道。
我的心里已经有些喜欢美朵央宗了。在她忙活商店里的事情时,那利落的动作,修长的身子,白净的脸膛,像月光引领海潮一般,让我的感情卷着浪花向她涌去。一切都是在悄然中进行的。
“朋友,该把握的机会你可一定要把握住,这女人哪一点逊你。”阿杜如抬起右手拍我肩头。
美朵央宗拽着扎西尼玛的手将他拖进商店里,他那张小脸憋得紫红。
“走,叔叔带你在外面溜一圈。”阿杜如走过去,攥住扎西尼玛的手,脚往门口迈去。
美朵央宗什么也没有说,拣起盆子往柜台里走去。
“我带你去看牦牛尾巴,它毛茸茸的,可以当做赶苍蝇的拍子。还有咩咩叫的羊头,它睁着眼睛会看你……”
阿杜如的说话声还能听到,但人早已没有踪影了。我接下来该怎么做?该说些什么呢?
美朵央宗从柜台里出来,背对着我在收拾柜台上的木碗。我站在后面望去,她的脖颈细长,白得晃我眼睛。我心骤然间在肿胀又收缩,伴着嗵嗵的声音。
“下午去吉曲河边吗?”我鼓足勇气问她,惧怕被她一口拒绝。
“我们一起去吧!”她回转身来说,脸上爬着两朵红晕,牙齿白花花地耀眼。
此时,她的身上仿佛蓄足了电流,它们刺破空际导入我的体内,把我全身的电流激活,感觉身子在漂浮且软化。我在脑子里一再告诫自己:爱情来了!爱情就这样来了。
黄昏时,我们三个走到吉曲河边。河堤下男男女女赤裸身子,泡在河水里沐浴。落日的金光铺洒在水面上,河水碧蓝的如同蓝琉璃。远处树木上挂的经幡也停止了飘动,静默地注视着河水里的人们。
我抱着扎西尼玛走下河堤,美朵央宗紧随其后。我们找到了一个人较少的地方。我和扎西尼玛脱下鞋子,把脚伸进冰冷的河水里。美朵央宗却脱下藏装,下身一件粉红的布裙,踩着鹅卵石走到没膝深的河水里。我望过去,她的身子洁白如玉,用手泼洒的河水兴奋地发出哗哗的声响,在她的胸口处碎裂,晶亮的水珠被弹射出去,坠入到流逝的吉曲河里。美朵央宗把辫子给解开,如瀑的黑发把白花花的脊背给遮掩住,身子向前稍微一弯,硕大的奶子从她胸前垂落。夕阳余晖的光照下,美朵央宗如仙女一般,令我的心砰砰跳动。
我和美朵央宗的感情进展很快,她不仅到商店里来,还到我家帮我打扫卫生、收拾东西。我也送美朵央宗和扎西尼玛回过她们的家。
“你不能这么老谈着,趁快过年赶紧把婚结了!”努白苏管家有一天跟我说。他穿了一件土黄色棉大衣,脸上显出憔悴的样来。
“我想过完年在结,节前事挺多的。”我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了努白苏管家。
他直勾勾地盯了我一眼,说:“我不敢确定,明年这商店还能不能开门,现在有几家私人商店因为货源和其它的原因,被迫关门了。”
“开不了商店,那您和努白苏老太太怎么办?”我心里隐忧地担心起来。
“我更担心的是你和美朵央宗今后的生活。”努白苏管家的眉头皱紧,声音里充满无奈。
“我可以去干别的活,您可不行啊!再说努白苏老太太都六十多了,需要你来照顾。”
“很多都是命中注定好的,只需坦然接受。”努白苏管家叹了口气。他又说:“罗扎诺桑现在当了居委会的一个小官,他说他的一个弟弟在机修厂,另外一个在水泥厂工作。”
“他二叔的腿不知道治好了没有?”我虽然一点都不喜欢罗扎诺桑二叔,但想起他二叔一到冬天那条腿疼痛的样子,只觉得怪可怜的。
“这倒不知道。总之他们一家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努白苏管家说。
有个人穿着袈裟从商店门口把头探进来,那张脸上的表情傻傻的。努白苏管家要我从装钱的铁罐里拿出几毛钱给他。僧人拿着钱也没有道谢,直接出了商店。
“要是能像这疯僧人,倒也什么都不用顾了!”努白苏管家含着泪说。
周围的人们都喊刚才那僧人“疯僧人”,他从来不讨要食物,只讨人民币,得到施舍也别指望能听到他说的一句感谢话。
我们的情况确实在变糟糕,隔壁的阿杜如已经把肉店关了三天的门,拐过一个街角新开设了一家供销社,那里的货架上摆满了商品。
“要不明早你先去算个卦,看卦里头把结婚的时间定在节前还是节后,我们就按照卦算的结果行事。”努白苏管家替我决定。
我们的婚丧嫁娶,都喜欢进行卦算,这成了藏民族生活中的一部分。希惟贡嘎尼玛用手托着下颌说。
但是,我是很相信卦算的。晋美旺扎辩白道。
藏族的天文历算真的是很厉害的,它融入了内地的易经、印度的卦算和藏民族的历算,最后发展成了现在独具特色的藏族天文历算。
卦算的结果跟我的设想比较接近,它要我过了新年再结婚,还需要念诵一些经文。努白苏管家没有再提异议,就说过了年回暖后办婚礼。
那时候我对举办婚礼是个黑眼瞎,不知道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怎么办都一概不知。好在美朵央宗懂一点,所有的事都是在她的指挥下准备着。
新年快到来时,群培老人的病情加重,按照老人的要求把他从医院接回到了家里。我从美朵央宗那里刚回到家门口,就听卓嘎大姐在喊我。她的背上背着孙子,使劲招手让我过去。
“群培啦,已经不行了!他要你到他那里去,赶紧跟我上去。”不容分说,卓嘎大姐推着我上石阶。我手里还提着美朵央宗帮我洗过的衣服。
“晋美旺扎到了!”卓嘎大姐先跑进去告诉他们。
一对藏柜上点着一盏供灯,墙壁上贴有一幅毛主席的像,旁边是幅观音菩萨唐卡。不大的屋子里坐着同院的几个老人,群培老人背倚在身后的被子上,闭眼半躺着。他的儿子和小女儿低声抽泣。
房柱上的油灯光,朦胧地把这一切映照出来。
“群培大爷,我是晋美旺扎,您有什么吩咐的吗?”我蹲下身靠着床铺问他。
群培老人依旧躺着,没有理会我。油灯光照下,群培老人的脸瘦得颧骨暴突,眼窝塌陷。
卓嘎大姐的孙子在背上哭,她边训斥边走过来把我的那包衣服提了出去。
群培老人咳了一声,徐徐地把脸侧过来,眼睛茫然地盯我看。我又对他重复了刚才的那句话。
“我要走了,求你帮我多念些经,让我来生有个好的归宿。”群培老人声音含糊地说。
“您什么都不用挂念,心里忆念您的本尊神吧!”我这样开导他。
群培老人又咳了一声,这声咳嗽让他全身震颤。他把脸侧过去,谁都不再理会。
我下楼取来经书,坐在群培老人躺着的床铺边,为他念诵经文。
屋子里的那些老人神情沮丧地陆续离去,不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和他的两个儿女。
午夜时刻,群培老人再次咳起来,我和他儿子凑过去看。
他艰难地伸过手来,抓他儿子的手,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走走了——心心里不怕——我原谅普布了——”接着剧烈地咳嗽,之后身子直挺挺地躺在床铺上咽气了。
接下来的这几天里,我要给群培老人诵经祈祷,商店那边我是顾不过来了,只好请美朵央宗帮我守几天。
经过卦算确定第三天要出殡,他的女儿普布带着男人从达孜赶过来,边给群培老人磕头,边祈求他的原谅。我告诉她老人离世的那一刻,已经原谅了她。普布捂着脸哭得更加地伤心。
黎明时院子中央桑烟缭绕,木匠达瓦在前面手持哒嗒 ,群培老人的儿子云登背着尸体尾随其后,他们绕一张木桌右转三圈,再左转三圈。木桌上摆有牛粪和一桶水。他们转完圈,木匠达瓦拿着哒嗒径直回房间去,我们则走在白石灰画出的两条白线中间,天葬师将裹在白布里婴儿状的尸体背上,向大昭寺进发。前面有亲戚、邻居手持香柱在引路。绕完一圈八廓街,我和天葬师轮流背着群培老人向色拉天葬台走去。
群培老人被天葬时,我坐在一旁为他诵经祈祷。他用血肉和骨头喂饱了秃鹫。秃鹫一个个飞离而去,只剩下那台油腻腻的天葬台,我的心空落落的。直到天葬师唤我,才从这种迷离状态中被牵了回来。天葬师在跟我说俏皮的话,那张脸上的眼睛、鼻子、嘴唇都滑稽地动起来。我想天葬师这样做是为缓解我的恐惧情绪吧,或者是他见到的死人太多,已经熟视无睹了。
我们走在往回的沙砾路上,头顶日午毒辣辣的太阳,我在想:人这一生终归免不了一死,活着的时候尽量做个好人,做个对别人有益的人。这样哪一天突然死去了,灵魂承载的罪孽不会太重;也不必太担心死后会轮回到恶道中去。谚语里不是说,前世做了什么看他今生的境遇,来世会怎么样看他今生的所做。因果和报应谁人都逃脱不了的。
群培老人的去世,使院子里的很多老人一下变得沉默了。也许是岁数相仿的原因,都想到了自己的死。他们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没有了以往的插科打诨,每个老人凝神思考不多的时日和余下来的日子如何度过。
藏历新年整个院子里的人既没有穿新装,也没有人搞庆祝,是在一种安静和沉闷中度过的。正如藏族谚语里所说的:邻家牛儿死去,也要致哀三天。何况去世的是个跟我们相处许多年的群培老人啊!
刚开春,拉萨城里风沙弥漫,老人们看着这种景象,喜欢说这么一句话:“这是回暖的风,春天已经不远了!”
的确,气温在一天一天地升高,我们身上厚重的衣服也在一件件地脱掉,心里憧憬着希望。但是出事了,而且出乎我的意料。
那天来了一位老主顾,他买了两包飞马牌香烟和一盒火柴。他接过我给他找的零钱后,神秘地用手招我靠近他。他衣服上有股机油和铅的味道,它们混合着潜入我的鼻孔里。他说:“你认识的那个土登年扎被西藏日报社给清退了!”这消息对我来讲无疑是个重大事件,我问他具体原因时,他告诉我说是“三教、四清” 时被清掉的。
等这位老主顾走后,我搬张凳子坐到商店门口。阿杜如的商店已经关门,从年前起我就没有见到他;我们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存货已经告窘。也许是努白苏管家不好开口让我自谋生路,所以这样艰难地维持吧。
我搞不明白瑟宕二少爷怎么会被报社给清退了呢?我想起了他写的那些诗,他是真心喜爱现在的社会,拥护人民被翻身的呀!后来我也在报纸上,看到过他写的许多歌颂的诗篇,通过读他的诗知道了西藏正在悄然发生的变化。只要见到报纸,我都喜欢翻弄,里面寻找瑟宕二少爷写的诗。他的诗文字情绪饱满,想象瑰丽,给了我阅读时的振奋与喜悦。要是真的如刚才那位客人所说,他被报社清退的话,今后报纸上再也不会看到他写的诗了。我的脑海里想起了他在谿卡里,怒斥旧体制时的那种激情与愤怒,还有那双满含深邃光的眼睛。我为他的遭遇感到惋惜。
美朵央宗牵着扎西尼玛的手来到商店,我起身向她迎去。
她从怀兜里取出挼好糌粑的獐皮,再把装有腐乳和辣椒泡水的木碗放到柜台上,让我吃午饭。我没有食欲,让她坐在凳子上,跟她商量我离开努白苏商店的事。美朵央宗瞅了一眼没有多少货物的柜台,眼神里掠过一丝背伤。我跟她保证今后即使不在商店里干活,也不会让她们母子挨饿受冻的。美朵央宗低着头,一下撞到我的怀里。我用双手抱住她的肩头,轻轻拍了一下。扎西尼玛把一手搭在美朵央宗的腿上,仰头看我们,脸上显出好奇来。我把一只胳膊伸过去,把他也往我们身上紧紧地贴。
这天下午我把存货登记清楚,再把账单和钱拿上去了努白苏府。
努白苏老太太住的房屋门半掩着,里面飘出来甘丹堪布草的香味。我轻轻地敲门,屋里传来:“请进来吧!”
我推门进去。
努白苏管家手里托着一个陶瓷香钵,上面烟子徐徐地飘升,对于我的到来他有些准备不足,一脸的疑惑。靠窗的床铺上努白苏老太太半躺着,额头上搭了一条白布毛巾,身上盖了一床花布被面的被子。
“我跑到这里来,是想跟您商量一件事的。”我跟努白苏管家说。
“真这么急吗?”他的眼睛从我脸上移开,落到努白苏老太太的脸上。
努白苏老太太睁开眼,冲我挤了个笑脸。她的脸苍白,嘴唇脱着皮,好像发着高烧。她说:“晋美旺扎啦肯定有急事,你们去谈事吧,我不碍事的。”
努白苏管家把香钵放在床前的桌子上,让我跟他一同出去。我们进了他住的那间房子里。我才得知努白苏老太太已经病了三天,医生说是风疾,今天病痛稍微减轻了一点。我简要地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努白苏管家。他沉吟片刻,说:“那你怎么办?今后还要照顾美朵央宗和小孩呢!”我说我们两个又不缺胳膊不缺腿,怎么都能找到活干,要养活的只有一个小孩。努白苏管家的脸上显出彻骨的痛楚来,说:“关了商店也好,这样就不用分太多的心。之前我没有告诉你,政府把我的阶级成分划成代理人、大商、农奴主;老太太是资本家、农奴主。她是因为这些事想不开,气出病来的。”
我心里愧疚不已,为了我努白苏管家操了多少的心啊!
“你把这些留下,等老太太的病好些了,我就去找你。”努白苏管家把账本和钥匙留下,从不多的收入里凑足十元钱塞到我手里。
我没有推辞,拿着钱离开了努白苏府。
美朵央宗带着扎西尼玛搬到了我的房子里,我们到居委会去领取了结婚证。
第三天,在家里备了些青稞酒、甜茶和牛羊肉、糌粑酥糕、绰玛哲森等,邀请努白苏管家和瑟宕二少爷、卓嘎大姐等来小聚。
卓嘎大姐来得最早,院子里的其他人陆续过来给我们献哈达,喝上几杯茶或酒就离去了。努白苏管家一进屋,谈兴正浓的卓嘎大姐突然不说话了,找个托词转身离去。
努白苏管家往我们脖子上献哈达,在把腋窝下的东西递给美朵央宗,把哈达里卷着的钱交到了我手里。我请他坐在床上,倒了一杯甜茶。努白苏管家用刀切着肉,边吃边跟我们闲聊。
我们听到门外有个女人在喊:“喂——”
美朵央宗赶紧从里屋跑出去,再掀开门帘时,我看到拾掇得干干净净的瑟宕夫人。我赶紧请她进屋坐,斟上了一杯茶。
“土登年扎啦,被居委会叫去交代问题了。我替他过来,祝福你们携手到老,恩爱一生。”瑟宕夫人描了眉,嘴唇上涂了口红,脸上也打了粉,人比以前显得年轻了许多。
瑟宕夫人给我们带来了两坨砖茶和哈达。她离努白苏管家稍远的地方坐下。
我和美朵央宗道谢着,把吃的东西往她面前送。
“今天是喜庆的日子,给我来杯酒!”瑟宕夫人要求道。
美朵央宗从藏柜里拿出我父亲的银碗,用毛巾擦干净,碗边涂上金黄的酥油,把酒给斟满。瑟宕夫人接过碗,用指头醮着酒,往天上弹三下,一口把酒给喝干了。
谈论的话题中心就是美朵央宗和我。交谈中间也能听到瑟宕夫人一声长长的叹息。没有同院的人再来,偶尔扎西尼玛从院子里冲进来,要块肉又跑出去玩耍。
瑟宕夫人回去时有些微醉,她站在房门口轻声抽泣。末了,她说是为我们感到高兴。她要了一点青稞酒,说是带回去还要喝。美朵央宗背一陶罐的酒,扶着瑟宕夫人送回去。
我们的婚礼办得简单且冷清,但一想到从此有个人会伴着自己度过余生,我的心里还是暖融融的。
第一章 支前
任何一个社会制度的变更,都需要经历深深的阵痛,甚至无数生命的牺牲。希惟贡嘎尼玛面对着天葬石台说。
阳光从苍穹上向西游动,一朵形似奔腾之马的白云快挨到了它,阳光马上会被裹进去。飘动的风不再那样温热,夹带上了些许的凉意。
晋美旺扎凝神片刻,苍老的脸上泛起一丝羞涩来。
那时我很矛盾,一面为那么多的人能够得到人身自由,生活有保障而感到由衷的喜悦,又为瑟宕府和努白苏等家族的衰落感到惋惜。晋美旺扎说。
您要确信一点,那是从封建农奴制社会走向更高级的一个社会,这过程中难免一些利益集团会受到冲击,这是历史的必然。
但是,当时我作为一个僧人,真不希望出现这样的状况。晋美旺扎身子往前倾,勾着脑袋说。
旧社会有那么多人受苦受难,官家、贵族、寺庙给予过慈悲和同情吗?
晋美旺扎嘴角动了动,转头望着希惟贡嘎尼玛,半天没有张口。
时间就像燃烧的香柱,袅袅飘升中已经将两年化为了灰烬。
期间拉萨设立的东西南北城区机构被撤销,成立了中共拉萨市城关区委员会,我被分到其下面的一个居民委员会里,继续从事抄写和宣读文件的工作。我逐渐地知道了以往占西藏总人口百分之二的三大领主是如何占有广大的耕地和牧场、森林,农奴怎样遭受他们的压榨和剥削,我对那个落后的社会制度被粉碎,感到莫大的庆幸。民主改革给城乡居民带来了以往不曾奢望过的好日子,他们拥有了田地、房子、牲畜。每天我的周围都会发生一些让人高兴的事情,纳金水电站发电了,波娃林卡里举办了西藏第一届体育运动会,西藏人民广播电台正式播音,拉萨师范学校正式开学,中国女子登山队两名藏族妇女打破了女子登山世界纪录。最令我高兴的是瑟宕二少爷到西藏日报社工作了,我想像他这样有学问见识又广的人理应干这样的工作。还听说他的女儿仁增白姆在拉萨中学读书。
有一次,我把手头的活干完,趁着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离开居民委员会到茶馆喝甜茶去。
当我用右手掀开那厚重的门帘时,从里面袭来了嘈杂声和刺鼻的烟草味,每张桌子上都聚满了人。我跨过门槛眼睛四处转悠,寻找一个空位置时,人群中有只胳膊在向我挥动。由于挥动胳膊的人被他前面的人给挡住,我只能看到他的额头以上。可我从那头黑密且梳得一丝不乱的发型,认出向我招手的那个人就是努白苏管家。我的心头温热了一下,迈开步子向他走去。
努白苏管家旁边的人挪动屁股,腾出一个刚刚让我坐下来的位置。
“请坐!”努白苏管家扭头望着我说。
一年多不见,努白苏管家的面容又变回到俊朗和柔美。他身上穿了一件带格子的奶黄色西装,扣子没有扣,里面是一件绸缎白衬衣,脖子上用红丝线串了一颗天珠。这一桌的人群里,努白苏管家是最招人眼的。
我还没有坐定,他们的议论重新又开始了。
“听说印度派军队,侵占了班公湖一带,不久他们可能要打过来。”一个脑门上盘着头发的男人说。
“听广播里说不止班公湖,斯潘古尔湖地区也出现了印度兵。”一个吸着鼻烟的老头插话进来。
“印度人打过来的话,那些叛逃的贵族又会回来,这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他们一回来,就会把分给我们的财产全部收回去的。”
我的茶杯里已经倒满了茶,上面飘升一缕热气,我看着说话人的脸。
努白苏管家用胳膊肘触我一下,我的目光从穿白色氆氇藏装的人身上移开,落到努白苏管家的脸上。
“你的这身装束,刚开始我都没有认出来。”努白苏管家对我说。
“穿这身衣服做起事来方便。”我说的是实话。我穿了一件灰色的中山装,下面是土黄色的肥大裤子。
“这样更像个干部了!”努白苏管家的眼神里绝没有取笑我的意思。
“我成不了干部。我一直在等希惟仁波齐回来呢。”说完我没有看努白苏管家。
“……我们的政府天天在向印度提抗议,想必是怕打起来吧。可人家根本就不理会我们的抗议……”
“你真是个顽固分子。”努白苏管家带着欣赏的口味在我耳旁说。
我喝口茶,目光从围着这张桌子上的每个人脸上掠过。让我惊讶的是,努白苏管家怎么会跟这些人呆在一起喝茶聊天呢?坐在桌旁的这七个人,他们穿的衣服要么破旧,要么就是大小不得体,说话喜欢扯着嗓门,有的用手擤鼻涕后直接擦在衣角上。特别是对面那个耳朵上用绳子吊着金耳环的人,一脸坏相,说话时口水喷溅。
“解放军才不怕印度兵呢!你们没有见过印度兵,他们头上缠个布,一脸的络腮胡子,看着就像个老头。”吸鼻烟的老头说。
“那肯定像吉苏啦曾经说的那样:脑门上头拔根毛,栽种在了脸颊边,怎么看都像个鬼,你可千万别害我。”耳朵上带金耳环的人说。
“别瞎说了,你什么时候见过印度兵?”一个年轻人提出质疑。
“我跟着驮队最远到过加尔各答,噶伦堡去过五六回。我在路上奔波时,你的游魂还没有找到投胎的娘肚呢。”吸鼻烟的老头反击道。
年轻人的脸上显出不屑神情来,却没有再开口争辩。
“你问努白苏管家,我说假话了没有。人家可是到处都去过的人什么都懂。”吸鼻烟的老头有点咄咄逼人的架势。
努白苏管家呵呵地笑了,声音很轻,可充满自信。
“算你赢了。”年轻人不悦地说,把脸给别了过去。
“你说的是什么话?别看我现在这么衰老,像你这般年纪时,已经是走南闯北了,睡得女人比你头发还多。”吸鼻烟的老头被惹恼了,伸长脖子咆哮。
“至于吗?都是来喝茶的,别为虱子大小的事而翻脸。”努白苏管家出来制止事态的升级。
他们也很认账,再没有继续吵嘴。我们这一桌一下冷场了。
“有毛主席在我们害怕什么,量印度人也不敢跟解放军打。”旁边桌子上的人也在议论。
拉萨开始升温返青了,但我们从广播里经常听到印度军人越境侵占我国领土的消息,他们不断蚕食土地,设立据点,还有飞机不停地侵入我们的领空。每天听到这些消息,人们的注意力自然集中到了边境的安宁上,话题也始终离不开这件事。毕竟,绝大多数人刚刚过上衣食无忧,居有其所的日子,生怕因为他们的侵略将这段生活不复存在。
“以前我给桑东家当佣人时,那个老爷和夫人喜欢翻来覆去地只看一部印度电影,后来听其他女佣说,他们是在学电影里的歌曲,学会了这些歌就不再看这部电影了。里面的印度人不全是络腮胡。”说这话的人穿了件破衣服,肩头撕裂的口子下露出黑漆漆的肩膀。
“那些贵族就着迷于看电影,当时很流行的。”
“给我一根烟抽。”戴金耳环的男人向穿白色氆氇藏装的人讨要。“时候不早了,得回家去弄牛粪饼,要不以后喝不到热茶了。”
穿白色氆氇藏装的人也从凳子上起身,怀兜里掏出一粉红色的烟盒,上面印有两个收割庄稼的人,其中一个戴着草帽,手持镰刀,另一个戴顶帽子,身穿工装裤,正操作一辆机械。他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递给戴金耳环的人。
戴金耳环的人把烟夹在耳朵上,也没有说声谢谢,起身向茶馆门口走去。穿白色氆氇藏装的人对这一桌的人说:“你们继续聊,我也先走了。”
我们都向他点头。
穿白色氆氇藏装的人从桌子边离去,走到另一张桌子前,跟一个人站着攀谈。
“这些人就这副德行,从来都舍不得自己掏钱喝茶,倒是有钱买劳动牌香烟抽。”吸鼻烟的老头边抱怨边从怀兜里摸出几张纸币来,抽出两张墨绿色的五分钱,搁在桌子上要起身。
“还是我来付钱。”努白苏管家说着拾起那两张五分钱,推给了吸鼻烟的老头。
“老让您付钱不行啊!”
“千万别这样说,您可是我们的长辈啊。”努白苏管家把吸鼻烟的老头伸过来的手给挡回去。吸鼻烟的老头造作地推了推,摇头叹气,赶忙把钱装入怀兜里重新又坐下来。跟他争吵的小伙子坐在一旁轻蔑地讥笑。
努白苏管家的手插进西装内兜里,掏出墨黑色的一沓纸币来,上面印着天安门城楼,一张面值一圆。纸币中间还夹着几角钱,他挑出两张印有拖拉机开垦农田的一角钱,放在桌子上催促我跟他一同出去。
我尾随努白苏管家从茶馆出来,此时太阳已经往西山头移动,天边的云朵变成了彩霞,红彤彤地浮在空际。街道上摆摊的小商贩开始收摊了,货物装入木箱里,身上的藏装下摆沾满灰尘;一个赶牛的小孩手里攥着柳枝,不时地抽打一下;墙角边卖牛粪的试图把袋子驮到毛驴背上,偏偏那头毛驴将身子往另一旁挪,牛粪袋没驮到上面去,卖牛粪的嘴里叫骂蠢驴,生气地往驴的肚子上踹一脚;卖干菜和绸缎的店子依然开着门,望过去柜台前还有买东西的人,他们的背正对着我。
“管家,我们去哪里?”我问。
努白苏管家听到我的问话,停住脚步回头看我。站在夕阳中的努白苏管家,此时被定格在这片灿烂的金光里,他的身上仿佛被赋予了某种常人不具备的特质。
一辆解放牌车子从前方驶过来,车尾漫卷尘土。
努白苏管家听到汽车的声音,迅速往一旁闪去,我也跑到一边。
汽车驶过我们身旁时,车厢里有人向我们挥动手,嗨——嗨——地叫喊,人即刻被车尾扬起的灰尘给遮挡住。
努白苏管家的头上落了很多灰,他用手掸一掸,目光向远去的汽车投去,说:“好像只有他们坐过汽车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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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紧紧撵在努白苏管家后面,跨过门槛,绕开屏风,走到努白苏老太太的面前。
与以往几次短暂的相见对比,如今的努白苏老太太已经显出老态来。她的眼袋臃肿,嘴角边皱纹肆虐,眼睛里的光泽暗淡,头发花白。她盘腿坐在床铺上,盖了一张毛绒毯子,背枕靠在一堆藏被上,手里拨动着念珠。努白苏老太太一言未发,脸朝向我们。
“老太太,这是希惟仁波齐的弟子晋美旺扎,您曾经见过的。”努白苏管家说完凑过去,膝盖顶在床铺上,把努白苏老太太背后敞开的窗户给关上。“您要小心着凉啊!”努白苏管家关切地说着下了床,他从桌子边抽出两张凳子示意我坐下。
“不知道希惟仁波齐现在怎么样了?”努白苏老太太停下拨动念珠,望着我问。
“自从离开仁波齐后,我再没有他的消息了。”我坐在凳子上回答。
“刚开始我想着我们会遭殃,会被赶出这栋房子,好在他们没有这样做,只是要出钱赎买这些房子,看现在把那些人全弄了进来。乞丐就是乞丐,整天吵吵嚷嚷的。”努白苏老太太把念珠缠绕在手腕上。
“您就放心,只要我在绝不会让您受到一点伤害。再说了,现在我们的那两家商店,生意还不错,足够我们维持生计。”努白苏管家说着从藏柜里取瓷碗,再从火钵上抱来陶罐壶,给我斟了一杯茶。“现在我们库存的印度货物不多了,边境那边又这样紧张,我想办法从内地进些茶叶、布料、糖果等,让商店有货可卖。只是,内地现在在闹灾荒,商品也不好进。”
“尼玛桑珠啦,这些我一概不懂,由你来做主。只是这样一折腾,让你辛苦了。”努白苏老太太说,眼神里飘过一丝忧虑。
“今天索达啦 启程去了尼泊尔,我让他给少爷带了封信,将这边的情况进行了详细汇报。”努白苏管家说。
努白苏老太太听到这消息,脸上的愁容稍稍淡去一层,眼睛也明亮了起来。努白苏管家也明锐地观察到这一变化,赶紧说:“少爷他们在噶伦堡不会有一点事的,等形势安定下来,老太太您就可以出去看少爷了!”
“他们都是大人我不担心,只是非常想念我的次仁央宗啦,每晚她都要闯入到我的梦里,这乖孙女让我牵肠挂肚。”努白苏老太太从腿上把毛绒毯子给掀开掉,抻直两腿准备下床。
“老太太,您要下床走动走动?”努白苏管家有些不安地望着努白苏老太太问。
院子里的毛驴呜啊——呜啊——地嚷叫,还能听到撒尿的哗啦啦声音。
努白苏老太太把脚伸进松巴鞋子里,用缠布把鞋帮和小腿给缠上。那双白净的手做起这些事来很利落。
努白苏管家的眼睛始终都落在老太太身上,对外面的嘈杂声一点都不理会。
“尼玛桑珠啦,我现在没有任何主意了,你就照你的想法去做吧。”努白苏老太太把身子板直,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意来,冲我说:“要是希惟仁波齐在的话,我会剪掉这头白发,从此入寺为尼。”
“我也等待希惟仁波齐的归来。”我仰望努白苏老太太说。
“请喝茶!我去回廊那儿走动走动,晚饭就在这儿吃吧。”努白苏老太太说。
我马上推脱,但没有拗过努白苏管家。
时间到了黄昏。
老太太出去后,屋子里就剩下我们俩。
“你最近见到罗扎诺桑了吗?”努白苏管家收拾桌子的同时问我。
透过玻璃看外面景色有些灰暗了,不一会黑暗就会笼罩下来。
“有一段时间没有见了。他的妻子大概生小孩了吧?上次碰到的时候挺着个大肚子。”想到女人变成气球般的样子,我自己乐了。
努白苏管家把电灯开关绳一拉,头顶上的灯泡把光射向四周,将我傻笑的样子暴露在努白苏管家面前。我感到很窘,脸一下被烫烧了一般灼疼。
“他们生了个男孩,上次还到我们店里来买过布。”努白苏管家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一样。
“畜生,天黑了还不知道回家?”一个女人尖声叫喊。之后,听到一个男孩凄惨的哭声。
“他还俗的很彻底!”我说。同时,为自己将来会怎样,徒然心生伤感。
“你也该还俗了,不要再坚持。”努白苏管家劝导我。他把桌子上的茶碗收拾好,站在那里望着我。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努白苏管家。我避开他的目光,眼睛往窗外看,有意将话题引开。我问:“努白苏府现在剩了几间房子?”
努白苏管家耸耸肩,脸上现出无奈的神情来,说:“三间房。这间老太太住,另外一间我住,剩下的那间当厨房和储藏室用。”
我们俩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楼下一片嘈杂。
“我去把老太太请回来。”努白苏管家说完,从窗台上拿个手电筒出去。
这晚我跟努白苏老太太和管家聚在一张饭桌上,一边聊天一边吃饭,这种气氛让我内心暖呼呼的。
临走时努白苏管家给我送了一辆半新的自行车和几件衣服,这让我着实高兴坏了。
我兴奋地推着自行车,穿过曲折的小巷回到房子里。
几天之后我听别人说,这辆自行车是德国产的钻石牌,价格很贵。我的心里对努白苏管家心存感激,为他那种诚心实意地为努白苏府着想,感到由衷的钦佩。
经过多次的摔跤,我终于学会了蹬自行车。
也许是刚学会了自行车,那种兴奋劲促使我中午和晚上只要有空,就骑着车子到处去转悠。我从清真寺一带骑着出来,经过阿尼仓古、鲁固、多森格、丹杰林、策门林、八朗学绕一圈回去,最远骑到过扎基那边新建的拉萨机械修配厂。这么一跑,我看到了拉萨发生的很多变化,一路上有新建设的各种单位和厂房。
有次中午,我在房门口擦自行车,群培老人在一旁晒太阳,他跟我絮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卓嘎大姐和一个穿灰色衣裤的女人,从院门外走到了天井边。
“卓嘎,这不是你女儿吗?”群培老人把手搭在眉骨上,挡住强烈的太阳光问。
我停下手来望着她们,看到卓嘎大姐的女儿腆个大肚子,脸上出来了很多的雀斑,头发梳成两根辫子。
“是我女儿。快跟群培爷爷打个招呼。”卓嘎大姐转头催促女儿道。
“爷爷,你的身体还好吧?”她的声音很动人。
“现在过得幸福着呢!”群培老人把手放下来,从窗下横放着的树桩上站起来。“闺女,是过来生小孩的吧?”老人边说边趔趄地走过去,双手抱卓嘎大姐女儿的脸触碰额头。
“她是请假回来生小孩的。在跟前的话我就用不着担心了!”卓嘎大姐替女儿回答,转头又说:“仓决,这是画师的小儿子,叫晋美旺扎啦。”
我手里拿着抹布站起来,向仓决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仓决也向我点头。
仓决一点都不像她妈妈,颧骨很平,双目炯炯,鼻子挺拔,嘴唇薄,身子却很高。我小的时候对她没有什么记忆。
“小孩他爹没有一起来吗?”群培老人又握住仓决的手爱怜地问。
“部队不给他批假,过些时候会赶过来的。”仓决说这话时,露出了一口整洁的白牙。
卓嘎大姐和仓决回了自家的房子。院子里剩下我和群培老人。他走回去重新坐在窗户下的树桩上,半眯着眼睛晒太阳。我蹲下身继续擦自行车的轮毂。
“仓决都要生小孩了,我们不服老不行啊!”群培老人这样感叹。
确实是。我从纳金回来都已经两年多了,这期间群培老人的大女儿普布去达孜一带挖坑树电线杆,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年轻的农民,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不到十天就决意要结婚。这可把群培老人急疯了,他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要求女儿立刻跟那个农民断绝关系。普布却言之凿凿地回击说,现在是新社会恋爱自由,父母不能干预。再说,城里人没有一块巴掌大的土地可以耕种,她嫁了那个农民后土地就是自己的,今后无论如何也不会挨饿。群培老人被普布说的无言以对,坐在床边哼哧哼哧地喘气。末了,愤愤地对女儿说,你执意要嫁给那个农民的话,现在就滚出这个家。普布也是个倔强的人,从柱子上取下头巾把头一裹,弟妹再怎样求情也不听,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后来听说普布连工作都不要,跟那个农民生活在了一起。群培老人因这件事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人一下苍老了下去。晚上有时他会跑到我的房子里来,感叹这社会越进步,人的自由度越高,小孩就越不听父母的话了。要是换到旧社会,婚姻别说由父母做主,很多时候都是领主给你决断了,你还敢使性子吗?群培老人坐在墙角边,摇摇头自嘲地笑,直到他的小女儿过来接走。经过一段时间,群培老人从这种打击中慢慢缓了过来,可人却丢掉了精气神,整天蔫不唧唧的。
我擦完自行车,把它推到家门口上了锁。
群培老人背靠窗户,头向左侧歪斜,两手摊放在大腿上睡着了。我没有去叫醒他,转身进入房子里。
不多一会,卓嘎大姐和仓决来到我的房子里。仓决递给我一坨报纸裹着的东西,我有些不好意思接。
“又不是什么无价之宝,把手伸过去接住!”卓嘎大姐命令我。
“我小的时候你父亲对我特别照顾,这次我从阿里给他带了个醋栗木碗,现在你用来喝茶吧。”仓决说。
我接过后请她们坐下喝茶。
闲聊过程当中,我知道了仓决的爱人是个汉族军官,由于中印边境争端他没能陪伴过来。还知道了仓决以前作为部队的翻译,参加过平叛战斗,从日喀则一路将叛匪追击到了阿里。她的这段经历,让我对她肃然起敬。
“我国连续发生了三年自然灾害,国家处在最困难的时期。这时候苏联背信弃义撕毁合同,撤走专家,故意刁难我们;蒋介石在美帝国主义的支持下,也叫嚷着要反攻大陆。印度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美帝国主义和苏联的支持下,以尼赫鲁为首的印度扩张主义开始侵占我国的西藏领土。等我生完小孩就要回去,要参加到这场斗争中去。”仓决说这些话时精神抖擞,满脸的激愤。
“这些个坏蛋就是不想让我们过现在幸福的日子,小孩一生出来你就回去,我会把孩子带好的!”卓嘎大姐拍着宽阔的胸脯承诺。
“一定会打起来吗?”我问仓决。
“不可避免的。”仓决决绝地回答。
仓决的预判很准确,没过几天广播里在播印度军人在“麦克马洪线”以北,先后侵占了扯东、绒布丢、扯果布、卡龙、章多、克宁乃、日挺布、汤、娘巴等地的消息。
所有的人都在煎熬,在等待事态的发展,但心里却期盼着早日将这些印度兵赶出我们的地界。
仓决的到来,让我们院子里的气氛一下活跃了起来。她经常坐在窗户下的树桩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讲印度人的不道义。很多老人和小孩围住 仓决听,不时会提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来,引来阵阵开心的笑声。
我曾看到西藏政协委员土登群培的一段文字记录,大概是这么个内容:藏历铁兔年1月份,印度官兵约一百多人和西山口另一侧背送物资的很多老百姓来到了达旺。带队的印度军头目名叫梅加,还有一个医官格布真。他们在达旺寺前的草地上安营扎了寨。第二天傍晚,印度人要求西藏噶厦驻达旺的官员集中起来,梅加对这些官员说:“我们奉印度政府之命来到这里,是根据‘西姆拉条约’中西藏政府已把措那和门隅两地之间的棒拉山以南地区的土地、房屋、百姓划归给了英国。1947年,我们从英国人的压迫下取得了独立,英国占领时期的一切权益也理应归我们。听说共产党的军队已到达了昌都地区,所以我们来接管棒拉山以南属于我们的土地。从明日起措那宗本及米官不得再向百姓收差执法……”那些噶厦官员们却回答:“我们从来都没有收到过噶厦政府关于停止收差执法的命令,你们所说的这些我们不能答应!门隅是西藏的领土,我们需向噶厦政府呈报请示。在未得到回复之前,我们仍照常办理税收和司法的工作。”印度官员蛮狠地说:“是否向噶厦报告,这是你们的事。但是,根据‘西姆拉条约’中的‘麦克马洪线’的划分,棒拉山以南的土地、房屋、百姓,要依照印度政府最近颁布的命令,明日起,由我们印度政府对其实施管理……”就这样,印军强词夺理,强行霸占了这块土地。
一个多月后,听卓嘎大姐说仓决在医院生了个男孩。她背着仓决要我帮她念诵《无量寿佛颂辞》《吉祥重叠》《因缘颂辞》等经文,她融化酥油到大昭寺去点供灯,祈求母子平安。我利用晚上和清晨的时间,认认真真地将这些经文祈诵了多遍。
没过几天,有次中午卓嘎大姐跑到我家来,要求我帮她推手推车,到医院去接仓决和婴儿回家。木制的手推车里已经铺好了厚厚的垫子,上面又盖了一床被子。我扶着车把往前推,卓嘎大姐摇摆她那肥胖的身体走在旁边,不多一会,她开始喘气。我只得放慢脚步,尽可能地让她走慢。
我们到了大路上,不仅行人多了起来,路两边还有一些摆地摊的。迎面走来的一个女人喊住了卓嘎大姐,她们站在路中间进行攀谈。我把车子 推到一旁等待她们的谈话结束。几条狗相互追逐,扬起一些灰尘来。
“什么娇气?现在共产党建了医院,就是要我们到那里去生小孩的。”卓嘎大姐怒冲冲地说。
我没有理会,又推着车子向前走。
“旧社会我们有这个条件吗?”卓嘎大姐说完扭头向后看,这才给我解释:“刚才那个女的说我女儿太娇气,生小孩还跑到医院去。”
我冲她呵呵笑,想着一句话能让人气愤成这样,真的不该对人说些谵语,这是一种罪过。
在卓嘎大姐的唠叨中我们推车进入了人民医院,走过一片杂草丛生中开辟出的土路,向砖墙黑瓦顶的三层医院楼房靠近。这里杨树栽种的很密,野花到处盛开。
我把车子停在大楼门口,让卓嘎大姐把她们带出来。卓嘎大姐却执意要我跟着进去,帮她把仓决扶回到车子上。
这是间宽敞的病房,里面有八张病床,每张床上都躺着病人,他们的目光投到站在门口的我们。我在这些病人当中发现了仓决,她头上缠一条墨绿色的头巾,半躺在床上,脸上的雀斑似乎增多了,看过去就是个花脸。卓嘎大姐愉快地跟那些人打招呼,走到仓决的病床前抱起孙子让我看。
襁褓中的婴儿脸上都是汗毛,懒洋洋地闭紧眼,小嘴嘬得很紧,不停地做吸吮动作。我看着觉得有趣。
“那鼻子,那小嘴、那眼睛多像他妈妈呀!”卓嘎大姐肥硕的屁股坐在病床边沿说。
我想,小孩的嘴一点都不像他妈,至于眼睛嘛闭着,那就不好说了。
卓嘎大姐把婴儿推到我怀里,从藏装兜里取出一块小木炭,用指头将炭黑轻轻抹在婴儿的鼻梁骨上,以防第一次出门时遇到不吉利。
仓决开始下床了。
我推着木板车子,上面躺着仓决和她的儿子,卓嘎大姐在一旁不时地帮着拉拉被子,整整仓决的头巾。遇到凹凸不平的路,卓嘎大姐要我推慢一点。
我们回到院子里,时间早已过了上班的时间。刚安顿好她们母子,我就蹬着自行车飞也似地去居委会上班。
接下来的几天,院子里的人都喜欢往卓嘎大姐家跑。他们在祝贺母子平安的同时,也送条哈达和物品表示吉祥庆贺。
我回到世俗社会里,只有几个可去的地方,努白苏的商店、卓嘎大姐家、罗扎诺桑处,除此之外,我很少跟外人接触。毕竟我还是个僧人,不能被太多的物质世界所左右,我每时每刻都要审视自己,不能让自己做违背戒律的事情来。
仓决就如她前面所说,回家休息十天后决意要回去,说边境那边现在缺人。卓嘎大姐也宽容地准许仓决回去,答应孙子由她来照看。
那天早晨,仓决要到西藏军区院子里搭车,她的行李全绑在我的自行车行李架上。卓嘎大姐用掉了色的一张毛毯裹住孙子背在背上,手里提一瓶酥油茶。从家里出发前,院子里的人跑来给仓决献哈达,送些路上吃的,还一再叮嘱安全问题。群培老人甚至哭了起来,他说这一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相见!其他上了岁数的老人被这句话,弄得泪落不止。院子里的那群小孩瞪大眼睛好奇地观望。
我们无语地走过小巷,来到宽阔的鲁固就能看到西藏军区的大门。
大门口持枪站岗的士兵没有阻拦我们。我们从斗拱似的门下穿过去,向左转,那里有一排铁皮屋顶的房子,看到有很多人聚在那里等车。
太阳从东边的山顶越过来时,我在两辆草绿色客车的发动机声中,爬到其中一辆的车顶上把仓决的行李给绑好。等我下来时,看到仓决俯下身亲婴儿的脸,然后决绝地踏上车找到位置坐下,挥手示意我们赶紧离开。之后,她把脸别过去,没有转过来。其他人依依不舍地开始上车,坐下后从车窗里给送行的亲人挥手。
卓嘎大姐一直望着车窗里面的仓决,她却再没有转过身来,想必那时她已经是泪涟涟的。
汽车的门关了,缓缓驶向军区大门口,有些人随着车子往前奔跑,拼命地向车内的人挥动手臂。汽车驶出军区大门口,仓决也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掉。
卓嘎大姐望着大门口哭了起来,旁边的人走过来安慰她,有个女的还给她端了杯酥油茶。我把放在墙角边的茶碗给收拾,装进布包里,再把水瓶盖拧紧,等卓嘎大姐跟我说回去。可是她们聊着聊着,坐到一棵柳树下继续交谈,偶尔还发出一两声笑来。
我实在不能等了,走向卓嘎大姐说:“我要先走了。”
她的脸上绽出愧意来,两手扶地站起来,歉疚地说:“晋美旺扎啦,耽误你时间了,对不起!你帮我把水瓶带过去,这边完了我带小孩到大昭寺去祈祷。”
我告别了她们,蹬上自行车回家去。
到了秋季中印自卫反击战要打响了。
上面动员我们参加支援前线的运输队,我主动前去报名,想着一个人不拖儿带女,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也不会对别人造成任何痛苦。
我来到报名点时,出乎我意料的是院子里挤满了人,吵吵嚷嚷的。我拼命往人堆里钻,汗臭和脚臭味刺得鼻子疼。人群推着我往前走,许久才来到了登记桌前。我发现低头登记的人员中有洛桑,就喊了他的名字。洛桑抬头在人群中看到了我,脸上荡漾微笑。
“把我给登记上。”我大声地喊。
“回去吧,我给你登记上。”洛桑回答。
人们一下把我们隔断了。
我兴奋地挤出人堆,呆在边上让自己喘口气。我看到在茶馆见过的那个戴金耳环的男人,跟他一起的还有那个穿氆氇藏装的人和吸鼻烟的老头。他们站在人堆后面,仰着脖子踮起脚后跟向前探看。我继续在人群里寻找认识的人。
“你也来报名的吗?”有人问我。
我转头看到麻子站在一旁,他的身旁还有一男一女。
“我也是……来……来报名的。”我紧张得说话有些结巴。
“这是我儿子和女儿。”他脸上漫出一种怪异的笑来,抬手把烟卷送到嘴里。
我的心跳加速,表情扭捏,匆忙向他们点点头。因为麻子曾经开玩笑说,要把他的女儿嫁给我,这句话又在我脑子里冒出来。
我把脸转了过来。一缕淡白色的烟雾从我眼前散开。
“有时间到我家里来玩,你们可能会分到一起的。”麻子满嘴焦烟味。
“哦!”我脑袋乱哄哄的,只能应承一声。
麻子领着儿子和女儿从我面前走过去。麻子的女儿笑眯眯地盯了我一眼,她脸上的酒窝像漩涡一般,把我的心卷进这迷人的波浪里,让我呼吸不畅。我周围的嘈杂声静止了,面前闹腾腾的人群瞬间消亡,脑袋里有股气流徐徐升腾。等我又复归到常态时,她那黝黑的面庞和小巧的嘴唇、传神的眼睛从我脑子里挥之不去了。
第三天,我接到了去前线为部队运输物资的通知。
下午我把房子收拾一下,把路上要带的口粮和衣服准备好,点上一盏供灯,祈求佛祖保佑我们一路平安。
翌日,我把装衣服和口粮的布袋包背在身上,到卓嘎大姐家去辞别,顺便把房门钥匙留给她。
卓嘎大姐往我脖子上献一条哈达,叮嘱我千万要小心,说完她自己先呜呜地哭开了。
我把脑袋伸过去,跟她碰额头,用手为她擦去泪水,脸上尽量显出轻松的神情来。
走在这条深深的小巷里,我的心里真不知道这一去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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