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五天时间,除了洗漱、解手,德西娜泽像一只逮到猎物的雪豹,一刻不离地伏在电脑桌上捣鼓方块字,也不按时吃饭、睡觉。我不止一次地问她在写什么,她总是指指电脑屏幕,握起白馍似的小拳头,送给我妩媚的一笑,而不做任何解释。

    第六天,她说她要到我待过二十余年的秦恰岭寺转一转。她也压根不顾及我的感受,索性背上背包,挎起相机,骑着摩托车走了。临行前,她抱了抱我,用脑袋磕磕我的胸脯,说她很快回来。她没有问我去不去。原因在于她知道我没有脸面出现在我的经师、堪布、住持和师兄弟们面前。尽管我跟德西娜泽还不曾有过偶尔在梦中出现的那种令人痛彻心扉的肌肤之亲,我们仅仅是以师徒名义住在一起。但在我母亲和别人眼里,我俩无异于一对夫妻。

    经过一番慎重的考虑,我决定不顾一切地看看德西娜泽用五天时间敲打出来的文字。不过临到下手了,我还是有些犹豫,觉得这么做太不道德,而且也辜负了她把我奉为老师的一片真情。然而受到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我在做完一次深呼吸后靠向她的电脑,强压住砰然直跳的心脏,命令踟蹰不已的手指头,颤颤悠悠地挨次摸向UPS、主机和键盘,贸然闯进了她的文档。

    《飘落的袈裟》五个字出现在蓝色的屏幕上,宛然五只黑色蝴蝶跳入我的眼眸,翩然起舞。我像十几岁时看经书一样,一字不落地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发现里面记录的是我的一段真实的生活。需要说明的是,作为当代僧人,我曾经在寺中用十几年时间,拜师学习过汉语和英语。虽然还没有亲自尝试过用汉语和英语写点什么东西。但对于看书、发手机短信、向游客讲解有关寺庙情况、跟不懂藏语的人交流等等,一点障碍也没有。

    记不清是哪一天,德西娜泽把这篇稿子打印两份,把一份给我,把另一份用黄绢包起来,装入精致的木匣里,埋在秦恰岭寺背后的石缝里,在近旁的一棵野桃树胳膊粗的枝芽上拴条她自己用过的真丝围巾,以作记号。我当然知道她这么做的意图。

    我很客气地、不失风雅地问她干嘛要把我和与我有关的人和事写出来。她严肃地望着我,淡定而又从容地向我表白道,作为您的徒弟,我有权这么做。再说离开寺庙的又不只是您一个人,更何况有那么多活佛……我不能容忍她随意指责活佛们,便捏捏她又白又滑的下巴颏儿说,罪过,不可妄言。我们没有权力对活佛说三道四,任意评说呀。她噘起嘴,本来嘛。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也为避免与她发生不必要的争执,我又补了一句,其实也没有什么,我毕竟成了个啥都不是的人了。只是我不会再看这篇东西。这东西像一把烧烫的火钳,深深地灼痛了我的心。她习惯性地拉了拉我本应用来礼佛、翻阅经卷、捻转佛珠的手,高挺的鼻梁上堆起好看的褶子,翕动着又薄又红的两片嘴唇,说,请相信我不会把这东西拿给别人看。她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愧疚的泪花。我拍了拍她绵软柔嫩的肩膀,没事的,把有关离开寺庙,特别是还俗僧尼的故事讲给世人听,让世人知道僧尼首先是有血有肉,懂得七情六欲的普通人,其次才是佛的弟子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千万不要过度渲染。还有,到时候别用我的真名就可以。她的脸上立马现出了孩童般的笑容,我说过我不会把这东西拿出去公之于众。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2013年雨季刚过不久的一天上午。我约我的师兄曲塔到我母亲闲置的老宅看看。我们俩把房间和院落打扫一遍后,坐在长满榆树、杨树、柳树、核桃树、桃树和新近栽种的冷杉、梅花、海棠等乱七八糟的树木以及各种花卉,一派青葱蓊郁、姹紫嫣红的大院一角,我喝着西藏本地矿泉水,用藏语把德西娜泽这篇东西一字一句地塞入曲塔既没有听过多少佛经,也没有听过多少尘世逸闻的耳朵。我发现他离开寺院后变得郁郁寡欢,踌躇满志,恍然丢了魂似的。照这样下去,他能获得不同于僧侣生活的欢乐和幸福吗?还很有可能得抑郁症。我甚至怀疑他活不了多久,会因为精神分裂而从楼上坠落或者溺水而死。抱歉,我一不小心,犯了个大忌,用了一个平时避讳的“死”字。

还好,不管怎么样,曲塔像个听话的小学生,静静地听着,偶尔喝一口橙汁,望一望天空,挠一挠耳鬓,除了点头、摇头、唏嘘、叹气,自始至终保持着缄默。这让我十分感动。

 

 

1

 

    田野翻滚金色麦浪的一天清晨,你把寺院给你的僧舍打扫干净,把佛龛的玻璃擦拭数遍后,把手洗净擦干,戴上口罩,点燃一炉焚香,从佛龛到门后一遍又一遍地熏了熏,把供在佛龛前的七盏供水杯里的清水换掉,虔敬地点燃一盏酥油灯,做了一番祈祷。然后,穿上一身深蓝色西服和白色衬衫,脚登一双黑色皮鞋,让五年前就已经离开寺庙的师兄曲塔开车过来,把你收拾好的经卷、法器、铺盖、衣物、各种电器和几十盆花装上车,到供有宗喀巴三师弟塑像的佛殿门口等你。

    你本想趁师兄装车的工夫去找你年迈体弱、脾气暴躁而又不乏善良秉性的经师,向他讲明你离开寺庙的原由。可你犹豫再三后,终于没敢去找他。这主要是你怕他一激动,出什么意外,转而将脚步迟疑地移向堪布僧舍方向。

    你鼓起勇气,轻轻叩响了堪布的房门。堪布停下晨诵,问你是阿旺列谢吗。你小声应答。他起身,缓步走到门口,把门开出个小缝,探出用袈裟蒙着的脑袋,左手捂住嘴巴和鼻子,叹了口气。你注意到他那双明亮而多皱的眼睛在滴溜溜地转动着紧紧盯视你。从他眼里射出的那道温暖、慈祥而又怜悯、威严的光芒,让你心头一颤,双眼涌动悲沉的泪花。你还没来得及向他问候一声,更没来得及说明登门造访的事由,他便叹息着小声说,你也要走啦。你的平日里在师兄师弟们面前高昂的头,像是被铁棒狠狠击了一下似地垂了下来。你立马意识到他说的“你也要走啦”这句话暗含着另一层意思。除了先于你还俗的僧人,他还一定记起了你父亲当年离开寺庙,扑入你母亲充溢少女芬芳体香的怀抱时的情景。他连连吁出气,转身走到床前,从放在小桌上的一只古旧的小木盒里取出一根红色护身结,把它递给你,将充满爱怜的目光投向你,朝你挥挥手,不无惋惜地叹道,太可惜,太可惜啰。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亲手把护身结系挂在你的脖颈上。这使你直到过了很多年后,跟德西娜泽盖上同一床被子,也没能真正摆脱悲悯感、自卑感和愧疚感。而且,这促使你多次向德西娜泽表白心境,说,来世看我的吧。我会把自己改造成一名名副其实的佛门弟子、传法之人。但说归说,做归做,你的这一想法丝毫也没有影响你与德西娜泽携手踏向人生旅途。

    你朝后退着步,向堪布辞别,直到他许久站在门口目送你远去的身影,慢慢掩上僧舍那扇吱吱作响的小门,不敢将身子转过来,背朝他和他的僧舍大步离去。

    离开堪布后,你的心凉到了冰点。这让你不禁联想到了你父亲离开寺庙时的心情。在以后的日子里,你和你父亲虚渺的影子交叠闪现在你的眼前,你以你的想象力,在心里不时地描摹起父亲当年脱掉绛红色僧衣,如同一只心虚的猫,猥琐卑微地摸向母亲床榻时的情景。

    你不想遇见同寺的僧友,小跑着快速向供有宗喀巴三师弟塑像的殿堂奔去。

    香灯师过了好一会儿才气乎乎地把门打开,看也不看你一眼,就甩出你并不介意,但怎么也不想听到的话,这么早地跑来,你疯啦?

    你把他推开,闯进去,噌噌噌地跑到宗喀巴三师弟塑像前,两膝重重地跪落在坚硬冰凉的阿嘎(质地坚硬的粘土)地上,磕了三个等身长头,把一条卷有五百元人民币的哈达恭恭敬敬地献在宝座上,泪眼婆娑地颂诵《忏悔经》:

    “……一切世界,诸佛世尊,常住在世,是诸世尊,当慈念我,若我此生,若我前生,从无始生死以来,所做众罪,若自作,若教他作,见作随喜,若塔若僧,若四方僧物,若自取,若教他取,见取随喜,五无间罪,若自作,若教他作,若见作随喜,十不善道,若自作,若教他作,见作随喜,所作罪障,或有覆藏,或不覆藏,应堕地狱、恶鬼、畜生,诸余恶趣,边地下贱,及蔑戾车,如是等处,所作罪障,今皆忏悔……”

    随后躬着身,耷拉着脑袋,双手合十,倒走着,退到殿堂门前的石板地上,又一次朝宗喀巴三师弟塑像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慢慢转身离去。

    你粗略地环视整座庙宇,揉揉发涩的鼻子,抬起沉重的双脚,坐上车,给曲塔一个指令,可以走了。你说出这句话时,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而且声音低弱、喑哑,一半卡在喉头,一副落寞、惆怅、茫然的神情。

    曲塔不慌不忙地发动车子,缓缓地起步了。

    一路上,曲塔不时地瞅瞅你,摇摇头,连一句哪怕是无关紧要的话也没有对你说。你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曲塔在一种令人感到窒息的气氛中,把你送到了德西娜泽用她自己在辞职前攒下的那点积蓄和父母、哥哥赞助的钱,在“太阳花”小区买下的那套90平米的房子。一路上你在心里不服气地重复嘀咕着,对曲塔那一脸冷若冰霜的神情表示不满,你凭什么这样对待我?你不也是个佛门败类吗?只不过你是为了躲避艰涩而又枯燥的经文而离开的寺庙,至今还没有跟女人滚进一间卧室罢了。其实,这种不服气给予你的也不过是那么一点点自我安慰。因为你很清楚地知道所有人都会责骂你是被色心驱使,禁不住花花世界的诱惑,才辜负母亲的殷切期望,离开寺庙的,你的罪过远远大于曲塔,说起来,也比他难堪得多。当然,你并不指望别人理解和体谅你还另有苦衷。

    直到曲塔走后德西娜泽喜滋滋地把你迎进屋里,让你坐在她身旁喝茶,那种凝重、沉闷、尴尬的异样气氛一直伴随着你,致使你恨不能立马钻进地缝里躲起来。你感觉德西娜泽比往日更加妩媚动人,风情万种,故不敢像往常那样大大方方地抬眼看她。这让她窥探到你心里隐藏着不便说出来的秘密。她在心里默诵着六字真言,有意识地走进厨房,回过头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你想吃什么。“想吃什么”这几个字在令你想起母亲的同时,切实感觉到了世俗生活的别样温馨。你应答着没有目的地打开了电视。你没有注意这时时针指向几点了。电视中一些你不愿意看到的东西犹如精力旺盛的虱子,在你心尖蠕动着,爬来爬去,弄得你很不舒服。

    你把电视一关,靠在软绵绵的沙发上,忖了忖,假如我继续留在寺庙,我也会有机会坐着飞机,风风光光地到西藏以外的地方走一走,转一转。启程时有人饯行,献哈达,讲祝福的话,回来时也有人拿着哈达到机场迎接,说些表示慰问的话,弄得你感觉很温暖、惬意,还能上电视……

    晚上,你看着德西娜泽挨着你坐在沙发里,手里转动起一支中性碳素笔,走进也不知是哪家电视台的“人物访谈”栏目。一位留着一头长发和灰白络腮胡的摄影家兼作家的风采攫住了她的目光。你也许猜到了她的心思。她正想入非非地希望自己在摄影和写作上有所突破,取得重大进步,哪天也被西藏卫视《在西藏》或者《七色风》栏目采访。作为由公务员转身变为自由职业者的她,有着太多太多的心里话要说给你以外的人听。有一点,你可能知道,她的年纪跟你相仿。但她的经历比你丰富得多。她要做很多事情,目的在于她要成为当代最伟大的藏族女摄影家、诗人和作家。

临睡时,德西娜泽热情而隆重地把你请到了她的堪称闺房的卧室。你在那张不久前买来、散发着女性体香的双人床前傻傻地站了一会儿。德西娜泽顺手把外套扔到一边,把一头乌发散开,碰碰你滑嫩如    少女的手,示意你与她一起享用那张床。你在床边坐下来,把眼睛扫向床尾简易而带有浓重艺术色彩的西式梳妆台。占满梳妆台格子的五颜六色的瓶子和你从没见过的化妆用具,把你的意绪拉回到寺庙经堂里的一架架经书柜上。昏暗的灯光让你的心回到寺庙的佛堂。你眼睛的余光告诉你,德西娜泽的手指头正摸向衬衫纽扣。你的心头猛地一颤,身子一热,仿佛已然触碰到了她紧实的肌肤,说着恐怕连你自己也没有听清楚的话,跑了出去。

    那一夜,你躺在客厅的沙发里,多少没有头绪的事情搅乱了你的宁静,让你的思绪游走在给予你生命的母亲与父亲、给你传授佛法的恩师、你生长的小镇与秦恰岭寺、你的被袈裟裹着的身子与摆弄相机和电脑的德西娜泽之间。

    你隐约听到了德西娜泽似哭似唱的声音。你的心脏在体内快速跑起来,颤巍巍地向没有尽头的尽头冲刺。

    你的梦把你送进了秦恰岭寺大殿。你跟上百名师哥师弟一起,盘腿坐在长长的红色氆氇垫子上诵经。你的眼神在大殿内随意跳跃着,在人群里看见了一位美貌少女。她手里举着一盏银制神灯,展露着可人的微笑,从一间佛堂出来,走进另一间佛堂,挨次添完灯,像一股轻风,从大殿内飘然走了出去。

    你闻到了花的清香味儿。你做了个深呼吸。你在心里说,太像母亲的体香。你提起嗓子,喊了起来,妈妈——妈妈——妈妈——

    次日清晨,你被你的呼喊声惊醒了。

    你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客厅的地毯上,头朝向德西娜泽的卧室。

    你神情恍惚,四肢无力,眼睛像醉鬼般肿胀充血、黯然无神,很难睁开。

    你妈妈知道你换上俗家弟子的衣服,像贼一样怯生生地溜进德西娜泽的住处,就不停地絮叨着“我男人走了,儿子也离开了寺庙。报应啊”,把稀疏、半白的头发剃净,穿上近似僧衣的服装,躲进了昔日高僧大德修行的山洞。依你的判断,她是要以她自己的意志、方式和力量清除业障,修得圆满功德,以获得心灵的救赎。

    曲塔眨巴眨巴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满脸疑惑不解的样儿。

    正当我在心里想着是不是停止向曲塔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曲塔朝我手里的稿纸努努嘴,示意我继续往下念。

    这时,德西娜泽坐在家里的阳台上,带着她认为值得考虑的诸多问题在研读第六世达赖喇嘛仁增·仓央嘉措及其被后人称作情歌的道歌(歌诗)。她捋捋散乱的头发,小声朗诵起其中几首道歌:

 

                柳对小鸟倾心,小鸟对柳钟情。

                只要心心相印,鹞鹰无从作祟。

                ……

 

    她对仓央嘉措佛爷是风流倜傥的诗人之说不敢苟同。但她坚信他是一位伟大的诗人、难得的才子。她在看《仓央嘉措情歌》一书时发现,收入其中的不少诗并不像是出自仓央嘉措之手,而像是收集者随意掺入的。她希望我也能够成为名扬雪域内外的诗人。她曾拿我跟仓央嘉措作了个简单对比,提出了一个看似十分幼稚的问题——阿旺列谢为什么不是仓央嘉措?她还在脑子里谋划着要把西藏各地留有昔日黄房子的地方都走一遍,了解和搜集民间有关仓央嘉措的传说、轶闻。

    她常常自言自语地大发感慨:“仁增·仓央嘉措终竟没有还俗啊。”

 

2

 

    你父亲大概是在你五岁那年失踪的。有人说他早年偷渡到印度捣腾小买卖。终因混不下去,被迫回到了西藏。起先他在中尼边境当背夫,后来到桑耶寺北面的山洞里修行;有人说他在老家的一座寺庙充当义务讲解员,有时还帮寺庙做些劈柴、担水、打扫卫生、照料果园、菜地之类的活儿;也有人说他在那曲给建筑队老板打工。你急切地想知道他到底去哪里了。可是无从打听。

    你母亲的男人、你的父亲是被你母亲请出寺庙的。也是因为她,离家出走的。为了赎罪,他出走的第三年吗?还是第四年,你母亲给学校打声招呼,把正在上小学的你送进了你父亲当年剃度受戒,学习佛法的秦恰岭寺。

    你曾问过你母亲为什么要让你剃度受戒。她说当查巴(僧人)最轻松、最舒服,一辈子无牵无挂,两耳清静,不用为遭受人间的苦难而烦恼,还可以为普度众生做许多俗世凡人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你信了。从此,你身着你母亲亲手缝制的僧衣,犹如一朵暗红色玫瑰,盛开在具有五百多年历史、引来八方信徒和游人的秦恰岭寺。

    你小时候很乖,很听话。所以镇上的大人们在你的原名“次仁”(长寿)后面缀了一个响当当的、具有善良、高尚等等美好意思的“桑波”二字,合起来念,就是次仁桑波。可是剃度受戒那天,堪布给你赐了个法名,叫做阿旺列谢。打那以后次仁桑波就留在了家乡的小镇上,而阿旺列谢却风风光光地步入了由神灵主宰的绛红色世界。你一剃度受戒,你母亲激动得热泪盈眶,脸上挂满了兴奋、快慰的笑意。

    你入寺那会儿,你们的寺庙没有活佛。不然很有可能由他给你赐法名。其实,在你看来,佛门中人并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谁给你取法名都一样。重要的是得刻苦修习,成为优秀的佛门弟子、佛法的弘扬者和信众的依靠。

    为了你母亲,你像你的经师和堪布那样,苦其心志,用功学经,终于成为了同期入寺的僧人中的佼佼者。到25岁受比丘戒时,你庄严起誓发愿,一定持守二百五十条比丘戒律,为佛教大业尽毕生之力。你的经师欣然对你说,我相信你能做得到。时过不久,你的上师便搬进寺庙敬老院颐养天年,不再为你操心了。他教导你说,为师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牢记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把经师认作没能给你什么父爱的父亲,几乎天天到敬老院看望他。时间一长,经师考虑到你的学业,多次用拐杖把你轰了出来。他根本不求你天天拜访他,而是打心底里企望你有所出息。

    你受比丘戒不久,到你们寺庙朝佛的一位身穿僧式便装的长者问你要一张写字用的纸。你从随身带着的电话号码本上撕下两页空白纸,连同一支笔递给了他。他在纸片上唰唰唰地写下几行字塞给你,笑呵呵地挤进了朝佛的人群。你没有注意他的长相,只是他那女人般尖厉、柔细的嗓音刻印在你的脑际,拂不开,挥不去。

    “恩琼(小僧)啦:为了您的母亲,请您专心念经修佛,万万不可被纷乱、喧闹、虚无的尘世所迷惑,更不能做出玷污佛门的事情。”落款为“一个愧对佛门的人”。

    自称并不聪明,但反应极其灵敏的你,把他给你的便条样的文字带回僧舍,放下念经修习等所有事情,认认真真地揣摸了起来。当时间的脚步从你身边移到夕阳西下时,你似乎看懂了字条的基本内容。简单地理解,他是在规劝你要老老实实地待在寺庙,潜心修习佛法,把自己培养成出类拔萃的佛门弟子,而不要被世俗的杂念冲昏头脑,做出有悖于教理、教义和教规的事情。然而,你弄不懂“为了您的母亲”是什么意思,更搞不清这个人跟你母亲到底有啥关系。

    不论那个神秘的长者是不是给你递纸条,劝导你要如何持守戒律,专心修佛,你也早已立志把你的法名永远留在寺庙和人世间。我会做出违反教规的事情吗?我从入寺那天起,到目前还没有做过一件令母亲失望的事情,也没有产生过重返红尘的念头。你自言自语道,那人是谁?如此劝诫我是什么意思?真是莫名其妙。几天来,你一直被那张字条缠得无法静下心来,就像患了很难治愈的疾病。

那天。你盘腿坐在僧舍靠窗边的坐榻上,强迫自己念诵五部大论中的般若经。由于那张字条的突然闯入,你的心如同插上了翅膀,一会儿飞到母亲身边,一会儿飞到不知去向的父亲身边,一会儿又飞到你的未来,使得跳跃于一张张长条藏纸上的经文根本就不能入眼,更别说背下来,存入脑子里的某一个部位。

    你对自己命令道,阿旺列谢,你实在静不下来,就起来给我倒杯茶吧。你回应道,啰啦嘶,并迅捷地从坐榻上跳下来,走到小方桌的另一头,提起暖瓶,顺时针方向摇几下,往自己的木质茶碗里倒上茶,坐回来,端起茶碗,吹吹浮在碗面的油星,呷一口,揩揩嘴,将目光又一次投向经卷,说,念经时要做到聚精会神,心无旁骛。你刚看了九行,而且似乎一下子记住了所有内容。可是阴差阳错,一首又一首天籁般的歌声刺穿你的耳膜,悠然淌进你的心里,逼使你的眼睛一次又一次从经卷上移开。那个歌声好像来自近处哪座佛殿的宇顶,又像是从寺庙南面热闹非凡的广场传来,使得你越发感到焦躁不安。

    你打开窗子,侧耳倾听,那歌声伴着古老的旋律,更加清晰地滴进你用来聆听佛音而不是其它任何杂音的双耳。但不见唱歌的人。

    作为比丘,你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是严守清规戒律,刻苦学修佛法。当务之急是要把般若、中观、释量、戒律和俱舍等五部大论背得滚瓜烂熟,一字一句地反复温习。否则,到时候很难通过格西学位的考试,也就意味着对不起失去了丈夫的母亲。

    歌声像旷野里的风,一直在你周围楼宇间飘荡。经卷仍旧摊开在你面前的小条桌上。歌声和经卷仿若两道令人生畏的选择题逼向你。我该选择哪道题?你听到了发自你内心深处的呐喊声。

    出于对歌声的倾心,你用袈裟蒙住光溜溜的脑袋,趿着那双脏兮兮的拖鞋,门也不拉,就走出僧院大门,急匆匆地朝发出歌声的方向奔去。

    你看见你的双脚踏向一条条窄仄、幽深的巷子,踩着历经几百年以来信徒足迹的无数次践踏,变得如同铜镜般光滑的石板路,朝寺庙维修工地挪移。

    当你走出最后一条巷子时,天空骤然变得阴沉沉的,刮起了灰蒙蒙的狂风。遮天蔽日的黄尘,霸气十足地让刚刚吐出新芽的花草树木披上一层层厚实的灰色外衣,把清新、温润的空气逐出寺庙。

    你停下脚步,呆立在巷口一排转经筒前。

    歌声依旧在风中吟唱。但你还是没有找到歌声传出的确切位置和唱歌的人。

    风愈刮愈烈,你和你的寺庙被尘土裹得严严实实,辨不清墙面的颜色。说笑声、诵经声和其它一切声音都被风声搅得四处飘散。

    谁在阻止我寻找歌声?啊,是佛祖,是宗喀巴大师,是经师,是堪布,是住持,是所有神灵,是我的母亲和给我递信的那位神秘人物。他们生怕各种动听的杂音玷污我的灵魂,使我堕落到身败名裂,失去出家人尊严的那一步。你猛然记起你曾经从书店买来好几本格萨尔王的故事书,还没有来得及翻几页,你就被经师用一串钥匙抽得屁股开花的事。正因为如此,你一直没有购置别的僧人都有的录音机、DVD、电视机、mp3什么的等等电器,连个收音机也没有,直到后来德西娜泽给你一一置齐。

    你沿着墙根,摸着墙壁,抄原路返回到僧舍。

    你抖了抖袈裟。一层厚厚的灰尘抖落在僧舍门口的胶垫上,把原本跟僧衣的颜色一模一样的胶垫被灰尘覆盖成了灰白色。你似乎由脚下蒙上一层灰尘的胶垫联想到了你自己。

    风,终于停歇了,可歌声还在寺庙上空摇摇滚滚地飘荡着。

    你拉开被套拉链,撕开被子一角,抓扯出棉絮,把两只耳朵塞住,将用来看经文的眼睛扫向桌上的长条经卷。可是歌声如同无孔不入的蚂蚁,摇摇滚滚地飘进你的耳朵,撞击你仍然在歌声里游荡、徘徊的心。

    我为什么突然对出自民女之口的歌谣产生好感了呢?按理,作为格鲁派僧人,我是无权迷恋歌曲的。这样做的结果是直接违背了教规戒律。因为很多歌曲之于僧人就是迷魂药。可我……难道我前世是个缺少歌曲的人,或者是个听不到歌曲就活不下去的人?你直感纳闷。

    那一声声清风般的歌声在你们寺庙上空持续飞旋着,幽幽然滴入你的耳朵,甚而统治你的梦乡,叫你魂不守舍。十天,二十天,三十天,歌声依旧恣肆地弥漫在寺庙各个角落。你以默想母亲忧悒、茫然、失落的眼神的方式,抑制住自己冲动的情绪,没有再去找寻传出歌声的地方。由此,你发现自己有着非同寻常的定力,坚定地认为这种定力可以帮助你不断战胜自己。

    一个无风无雨,遍地充满阳光味的午后。筑土的号子携着汗水的芬芳,透过窗子漫进你的僧舍,一曲曲富于独特节奏感的旋律,让你的身子不由得舞动起来。

    你爬上楼顶,循声而望,在离你僧舍不远处的经堂屋顶,有几十个青年男女在夯打阿嘎。他们排成四排,手里举着打夯杵,唱着欢快而又充满活力的阿嘎歌(夯土歌),合着节拍,来来回回地跳着舞,夯筑屋面。你默诵着忏罪经,观赏那群沉浸在劳动的欢乐中的青年男女。心忖,他们是多么的自由、幸福啊!连天上的鸟儿也会羡慕他们几分。我的经卷里为什么没有这种热闹的场面,连寥寥数行的记载也没有。妈妈,为了还愿,您竟然把您惟一的孩子也绑缚在青灯下的经架上,让我像囚禁在动物园铁笼里的困兽一般失去自由。我真希望自己变成云朵、鸟雀,在空中、原野和山头任意游动、飞翔。

    你想了很多。也不知道想得对不对。你极力排解心中的愤懑和怒火,将身、语、意全都投入到经文里,为成就佛学大业,把自己造就成为格西而专心致志地修习。可是一首接一首缠绵悱恻的民谣和欢快奔放的阿嘎歌,总像寺院后面的水流声,回荡在你的耳畔,叫你心里痒痒的,好不难受。

    又一个黧黑的凌晨五时,你从睡梦中醒来。你揉揉睡意惺忪的眼睛,伸个懒腰,清嗓子样地干咳几声,托了三宝的福,我还能像往常一样正常呼吸,我又获得了美好的一天。你掀开被子,迅速爬起来,照例磕过三个头,拿起牙具、端起脸盆。洗漱干净后,将供水杯一盏挨着一盏叠扣着整齐地码在佛龛前,供奉净水,点燃一把焚香,跏趺而坐,念诵一遍《皈依颂》,紧接着打开释量经,抠住每一个字,认真思索起来。

    早晨六时许,你的思维被来自院里的异样的声音压垮了。

    讲到这里,我陡然记起了那天清晨遇见的真实事情。

    我打着赤脚走出去一看,一个姑娘步态轻盈地从你对面的楼梯走下来,闪向令人惊惧的大门。她的纤细的身姿掠过你的眼睛,随着大门轻微的响动声消失在黎明的曙光里。几乎同一时间,我隐约听到了从附近僧舍传来的轻微的关门声。

    是仙女下凡?不可能。是妖女造访,也不可能。是鬼影闪现?我们寺庙里还不曾闹过鬼。是俗家女子,更不可能,僧院大门紧闭,怎么进得来。一定是我看经文看花了眼。这只能说明我六根不清静呀!我像个侦探分析着、判断着,最终强烈地自责起来。

    看吧,接着看啊。我有权命令自己做什么、怎么做。但此时我的大脑压根不听自己的支配,随那个女子走出僧舍,到外面游荡。

    我的意绪如烟似雾。蒙昧的意识宛然皮鞭狠狠地抽打着我的心。那女子如同鬼影般飘摇的身子和长久回荡在耳畔的歌谣交替潜入我的意识,在我年轻活跃的大脑里纵情舞蹈。

    我听到了无意中记住的很多好听的歌曲,看到了那个鬼影般一闪即逝的女子的容颜。我不希望她是附近村庄里的姑娘,而是空行母或者天外来客。

    哦,我想起来了。那天夜里我好像听到了从前爸爸妈妈从被窝里发出的那种让人心旌摇曳,直起鸡皮疙瘩的声音。我还当是一种幻觉哪。难道真的有人把民女领进僧舍啦?呸。不知罪过的阿旺列谢,怎么能如此胡思乱想。我一边在无端地想着不该想的事儿,一边在努力自责、忏悔。

    喂,喏,啊。我正回想那天清晨发生的事情的当儿,曲塔用手碰碰我的胳膊,提醒我往下念。

    你稀里糊涂地折腾了大半天,什么正经事情也没有做成。

    一位师弟告诉你说,晨诵时间到了。

    你穿好僧衣,披上袈裟,手里拿着黄色僧帽,朝措钦大殿移动。

    喀嚓,喀嚓,喀嚓。不知是哪儿来的一位年轻女子,手里摆弄着相机,从不同角度把你拍下来,向你嫣然一笑,摆摆手,跨进了大殿。

    几个月后,你从僧友宿舍的电视里知道一个女摄影师参赛的一件摄影作品获得了“雪光杯·西藏女性摄影作品大赛”一等奖。作品的名字叫《晨曦里的袈裟》。没过多久,那幅摄影作品的女作者和她的一个女闺密特地到你们寺庙,把包括获奖作品在内的几张照片送给了你。

    多谢老师!有了您的电话号码,以后我有啥事情需要请您帮忙,也好联系。再见。那位女子在你的僧舍停留了两三分钟。临走时,特地记下了你的手机号码。你看着她走下光滑陡险的石梯,像一只快乐的兔子,蹦蹦跳跳地穿过阔大的天井,走出僧院。你特别注意到她连连回眸,将炽烈如火的微笑递给你,让你浑身发烫。她的女闺密打进门到告辞,一直抿嘴微笑着,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这给了你以某种无法拒绝的神秘感。

    她俩走后,你回到屋里,好生欣赏了一下照片里的你和你身后的背景。你从照片里发现自己具有高僧大德的气质。心想,经师和堪布年轻时也一定像现在的你。这多少坚定了你此生安心修习,弘传佛法的决心。

    此后很长一个时期,对于你除了念经声,什么美妙的声音都一如雨滴声,仅仅是动听,而不具有丝毫的诱惑力,难以搅扰你宁谧的心境。

    德西娜泽,你是钻进我肚子里的幽灵吗?

    刚才念的全是真实的事情。但是写得像小说。我对曲塔说。

    他点了点头,喝了口橙汁。

    我敢断言,他肯定不懂什么叫小说。

 

 

3

 

    那天是星期天,没有安排早会。所以,你按部就班地把打扫卫生、换供水、点酥油灯、祷告、晨诵等每天都要做的事情一一做完,就破例跑到寺院甜茶馆吃早饭。

    进了甜茶馆,你和僧友们相互寒暄几句后,找个空位子坐了下来。有人跟你逗闷子,哈哈,今天太阳好像从西边出来了,平时根本不下馆子的人也到甜茶馆了。请问您是来视察工作的呢?还是来体验底层生活的?

    我是特地来监督你们喝茶的。说着,你要了一碗碱面外加一个馅饼,边吃边跟僧友们聊起天,待了个把钟头。临走,你借甜茶馆的一五磅暖瓶,灌了一瓶甜茶。你在跨出甜茶馆门槛时,险些跟一位提着暖瓶来买茶的年轻姑娘撞个满怀。你看到她略微低着头,侧身走进了甜茶馆。你感觉她的衣服轻轻地擦到了你。你还闻到了平时没法从僧友身上闻到的气味。在你掉转头来看她的时候,恰巧她也回眸向你望了过来。你木然站立着,像欣赏你喜爱的唐卡画一般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你发现她向你传递着挂在眼角和嘴角的笑意,走了进去。你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或是听到过她唱的歌。也许是前世认识她。你突然意识到应该离开茶馆回僧舍。你的双腿挪向僧舍方向。这时太阳已从山顶拔高了一大截。来自寺院附近的那十几家做小生意的百姓互相打着招呼,讲述着头晚看到的电视节目内容和看到的新鲜事物,开始在各自的摊位摆摊。有些摊主忙碌之余,向你挥手打招呼。你点点头,招招手,辅之以清纯的微笑回应着,可你的目光却很不自觉地在前来朝佛的人群中逡巡,好像在找什么人。你看到刚刚跑到甜茶馆的那位姑娘手里提着暖瓶和一次性环保纸饭盒走出甜茶馆,跟一帮前来朝佛的人拾级而上,消隐在巷尾的转角处。

    你的目光又一次扫向一辆辆运送信徒的车辆。

    又一位漂亮姑娘远远地向你挥手打招呼。你像个少女,用不可言传的眼神,腼腆地回敬她。跟见到刚才买茶的那位姑娘不同的是,你一眼认出了她。她是女摄影家德西娜泽的朋友。你对这事深感不解,我为什么对这位姑娘印象怎么如此深刻?只有过一面之交,第二次见面如同见了熟人,一下子认出了人家呢?德性。

    回到僧舍,你把那瓶装有甜茶的暖瓶搁在桌上,“噗哧”一声笑一下,我怎么突然想起喝甜茶了呢?怎么见了那个买茶的姑娘就有些走不动路了呢?她是,她一定是那位把动人的歌声送进我耳朵的那个女子。

    你并没有拿出玻璃杯喝甜茶。这甜茶好像是专门给什么人准备似的。

    你没有想好以什么样的方式,渡过这个偶尔才有的休息日。你既不想像往常那样扎进经文里,又不想到城里走走逛逛。你不知道该干啥,便百无聊赖地在僧舍和阳台之间走来走去。

    你洗了几件衣服,修剪了一下盆里的花,趴在墙上远眺。谁都看得出此时你心神不定,宛然断了线的风筝。你望见了拉萨河对岸经幡漫飞的山头。你凝视良久,仿佛有人在与你对视。妈妈,那不是妈妈吗?思念之情奔涌而出,急速流向远在山口的母亲。你叹了口气,似乎意识到应该把心收一收,不能让它像野兽任意游荡。于是,你坐下来,强迫自己念诵乏味而又神圣的经文。

    当太阳的脚步挪到晌午的天空之际,一阵耳熟能详的歌声,飘飘忽忽地在你耳畔响起。你不为所动,逼迫自己静下心来,翻阅应该一刻不停地翻阅的经卷,背诵成百上千句深奥难懂而又充满智慧和哲理的经文。

    歌声由远而近,像野地里的寒风叩击你的耳膜,像血液一般在你的脑际循环,在你全身奔涌。

    歌声渐渐弱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鞋底与地面摩擦而发出的声响——橐、橐、橐。

    “呜略,姑夏布啦,呜略,姑夏布啦。”

    脚步声在你僧舍门口戛然而止。

    “呜略,姑夏布啦,呜略,姑夏布啦。”

    陌生的一粗一细、两种不同的声音轮番向你砸来。

    你掀开门帘,朝门外望去。

    一个三十开外的男人和二十出头的女子闯入你的眼睛。

    男的说他是半年前在你们寺庙工地受伤住进医院的那个人。

    姑娘说她是那个男人的小姨子。

    哦。请进。你大方而不失出家人应有的斯文和矜持。

    那个男人从布兜里取出一个包得紧实的塑料袋,打开,一层,又一层。再打开,露出一张紫红色布片;打开,又一层;打开,一沓黑乎乎、皱巴巴的人民币在他手指间舞动。

    你看得够新鲜的。你在寺庙各佛殿、经堂里看到的钱至少是半新的。因为虔诚的信徒是不会把脏兮兮的钱敬奉给佛、法、僧的。

    你请他俩坐在坐榻上,分别往一大一小两个陶瓷杯里倒上酥油茶。

    听男的说他的腿没有断,是小腿骨骨折什么来着,还折断了两根肋骨。经过三个多月的治疗,彻底痊愈了。他站起身,从布兜里拿出一大坨酥油,低埋着头,恭敬地放在桌子一角,拘谨地说,我们乡下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点酥油请收下。说完,吐吐舌头,坐了下来,两只手在膝盖上摩擦着。姑娘大大咧咧地补充了一句,是用他们家母牦牛奶提炼的纯酥油。言外之意是说,不是从市场上买来的那种掺了植物油、动物油和煮土豆等的假酥油,可以放心食用。

    酥油你收下了。你打算吃一部分,留一部分点供神灯用。你从那男的还给你的三千元钱里拿出五百元,塞回那个男人手里,说,给家里买些茶叶吧。话刚一出口,你就觉得这句话说得一点新意也没有,活像你出生前物资极其匮乏的年代老辈人说的话。况且茶叶(此处指打酥油茶用的砖茶之类的茶叶)并不算太贵,用不了那么多钱。“给家里买些茶叶吧。”你暗自在心里取笑自己,感觉脸一下红到了耳根。

    那位大哥和他的小姨子走后,你把常常搅得你不得安宁的歌声与那位大哥的小姨子串起来想了想。听她说话的声音,我在寺庙听到的歌一定是她唱的,没错,绝对是她唱的。她的歌声是那样的甜美、清纯,跟她本人没有什么两样。那么她为什么没有上学呢?假如她上了学,没准会成为一名著名歌唱家,至少也会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歌手。

    她会不会是半年前在寺庙广场上用求助的目光看我的那个姑娘?她应该是那个姑娘,那个姑娘就是她。

    那会儿也不知是触动了哪根神经,你没有任何理由地想念起母亲来。说实在的,一种与母亲阔别已久,巴不得立马飞到母亲身边的强烈愿望折磨了你很久很久。

    你母亲对你一直很放心。虽说她也和天底下所有母亲一样时时惦念你,承受着牵肠挂肚的煎熬。但是为了不使你分心,她极少去看你。身为出家人,照理你应该舍弃世俗的一切,抛却所有杂念,包括对亲人的眷念。然而,一想到母亲膝下就你一个独子,她又过早地失去了赖以倚靠的丈夫,致使她情感的墙垣出现了过多的裂缝。故此,每隔两三个月,你就带些礼物去看她,让宁静、快乐的笑意爬上她的脸颊。

    那天上午,一场暴雨刚一停,你就向民管会领导请了个假,到寺庙果园里买上十来斤你母亲喜欢吃的苹果,带上你们寺里制造的舍利药丸和你特地托人从扎什伦布寺请来的画有长寿三尊画像的唐卡,准备去看望母亲。

    你的脚步刚在寺庙南面广场一停,一辆蓝白相间的的士“嗖”地掉转头,晃动着在你跟前踩住了刹车。你刚把一只脚伸进车里,几个土里土气的人朝车围了过来,弄得你不得不把脚抽出来。你还没有反应过来,两个小伙子把一个男人抬进车里,随后从两边坐进去,请司机赶紧把那男的送到医院。听他们说他们是到你们寺庙维修工地打工挣钱的民工。抬进车里的那个人,在干活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受伤了。

    司机刚一起步,那一堆灰头土脸的人嘴里大声喊着“钱,钱,钱”,把个车子拦了下来。

    围在车子四周的那拨人把各自身上的钱掏出来交给车里的人。可是把所有的钱都加起来,也恐怕不足二三百元。这时,一个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的姑娘,从越围越多的人群里挤到车子跟前,用哀怜的眼神望着你。

    你从她的眉宇间获得了一种信息——善良。你把手伸进包里,摸了摸钱夹。其实你很清楚你的钱夹里的钱通常不会超过五百元,便会意地朝那个姑娘点点头,微微一笑,一头钻进了副驾驶座。你猜想他们的老板不在工地,否则会把受伤的民工送到医院救治。

    快到医院时,你下车,从附近的银行取来三千元钱,替那个受伤的男人交两千元押金,把剩下的一千元留给那两个陪护的人,就匆匆回镇上看母亲去了。

    打那以后,那个姑娘常常出现在你的梦里、经书中,如影随形。见不到她,你难受。见到她,你更难受。久而久之,把个母亲在你心目中的位置也差不多被她顶开了。有时,你像鬼使神差般地跨出僧舍的门槛,像寻找食物的野狗,在寺庙里到处逛游,每天循着歌声去找她的身影。确切地说,你当时的心境跟仓央嘉措在一首道歌中所描写的一模一样:

 

                “有意默想上师,

                心中不显其容;

                不念恋人容颜,

                反倒清晰可见。”

 

    你的心思在经文与姑娘之间游弋,一如河里的鱼儿,到了这头,急着要游到那头;到了上游,又想游到更远的上游。你既不能安心修佛,又不能毅然遁出空门,步入红尘。你多次慨叹道,真是出世不易,入世更难。

    有意思的是,那个姑娘仿佛揣摸到你的心思,每过五六天就出现在你面前。她还三番五次到你们僧院里找你。而你极少让她进你的僧舍。惟一令你不安的是她帮你洗过一些东西,还给你送过她从家里带来的新鲜酥油、奶渣、糌粑和揩拭供水杯用的白氆氇。当然,你也没有亏待人家,多次借钱给她应急用。她每次给你还钱,你都以你没有花钱的地方为由不要。说来也是的啊,寺庙分给你的布施钱平均每月达到三千元左右,吃饭又不用花钱,除了买些供神灯用的酥油和人喜欢的饮料,你确实没处花钱。而你母亲又是个手艺过人的裁缝,收入比你多很多,你可是什么负担也没有。

    后来,那个你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乡下姑娘从你们寺庙维修工地消失了。你几次想到工地打探她的消息,可被那身如旗帜一般飘扬在山头寺庙里的绛红色僧衣阻止了。她的消失,好比从你身上割除了哪样重要脏器,致使你情绪低落,痛苦异常,整日趴在楼顶墙头,望着远处的河流哀叹,什么正经事也不想做。再后来,你离开寺庙,跟了德西娜泽后,偶然从《西藏商报》上看到一则令你伤心不已的消息,说,有位正处于花样年华的少女,因不愿依顺父母的安排远嫁他乡,跳进吉曲河,结束了年轻而美丽的生命。要不是附有照片,你就无法知道死者就是那个让你感动,让你愉悦,让你痴迷,让你心动,让你忧伤,让你疯狂的姑娘。

    德西娜泽从刻印在你脸上的忧郁、悲痛、怅惘的情绪中意识到,你虽已离开了寺庙,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佛门弟子。但是,深埋在你骨子里的善根促使你常怀悲悯之心,关照每个生灵。你用七七四十九天时间念经,超度她的亡灵。你的诵经声洪亮、有力,可与任何一位以声音取胜的领诵师相媲美。德西娜泽后悔自己盲目地闯入你的心灵,迫使你作出最最痛苦的抉择,舍弃一切,离开寺庙,搬进她的住所,出任她的老师。其实,她误会了,想得过于单纯。她怎么知道你正在为生长在你田野般的心灵深入的那位姑娘的溘然长逝而震颤而悲痛而啜泣呢。

    为使你尽快从那位姑娘的死亡阴影里走出来,德西娜泽还陪你到康区峡谷、安多草原和雅鲁藏布江中游各地转了转。还专门为你作了几首诗,对着高远的蓝天吟哦。

    她的诗与你满脑子的偈颂形成巨大的对比。因为,你还从来没有接触过世俗的诗,而且是汉语诗。你发现她的诗里有滴血的生活、阴郁的面容、绚丽的春光,充满你未曾感受的情怀,像是写给凡人听(看)的。这使你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非常奇妙。

    你要求她再朗诵一遍。

    她爽快地点点头,接连朗诵数遍,笑着说,您想让我成为诗人?

    你就是一首诗。你说。

    德西娜泽暗喜,您别讥我。

    你说,富于诗心的人就是诗人。更何况你的诗告诉我,你是位真正的诗人。

    我给曲塔朗诵了德西娜泽的一首诗。他摇了摇头,把眼睛移向栖落在枝头的一只鸟。由此可以肯定,他要么不懂诗,要么对诗压根不感兴趣。因为就文体而言,偈颂跟诗非常相像。难怪他对经文那么反感,以至于毅然绝然地离开了寺庙。

 

4

 

    那天晚上,你从位于拉萨城中心地带的一户人家做法事返回你的秦恰岭寺。你从公交车上走下来,脚贴着一小段水泥路朝寺庙走去。你感觉脚下的路面太硬,走起来很不舒服,便朝一条小径折了过去。那条小径穿过一大片长满矮小荆棘的灌木林。四周是阴森、寂静的山坡,黑灯瞎火的,既没有月光,也没有诗人笔下的那种璀璨的星光。可你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你经常在夜间走这条路。

    走到寺庙南面宽阔的月牙型广场,时间显然已过半夜。你借歇脚的工夫扫了一眼寺宇建筑群落。几间僧舍里撒着幽暗的灯光。你自言自语道,该睡的都已经睡了,不该睡的还在忙活着。你摸黑朝你的僧院挪步。

    遽然,从你身后传来嘈嘈杂杂的吵闹声。你的耳朵告诉你,几个寺庙保卫干事押着一对男女朝保卫科走去。

    你很清楚地听到那个女的在不停地骂那个男的。也不知骂得在理不在理。重复得最多的一句骂语是,“秃驴,你怎么不早说你是查巴。你不但自己破了戒,还把我也拉下了水。天哪,我造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我怎么见人哪。罪过啊罪过。”

    你大概知道了怎么一回事。

    你不想,也没有凑过去打探具体情况。因为,最近你也在女人的影子里活着。你不敢确定你将来的命途会是什么样的,会走向何方。

    你从寺庙广场西面L型石阶朝僧舍走去。爬过一段又一段陡直的石阶来到一块平台上。你的脚刚踩上平直的路面,你的手机便发出了“又来电话了,又来电话了”的铃声。你倚着一块大石头接听电话,待了一会儿。听声音,给你打电话的是个年轻女子。她说她是德西娜泽。她要请你在最近这几天抽空到她那儿念经做法事。你记不起在自己认识的人里有一个叫德西娜泽的。你想问清楚她究竟是谁。可是她像开机关枪似地说完她要说的十来句话,最后撂下一句“我等您回话”,就把电话挂断了。你愣怔着,瞪大眼睛死死盯视黑暗里的手机屏幕。过了一会儿,你才缓过神来,查看最后一项已接电话号码,把它存入名片夹,并输入德西娜泽这个名字,继续往朝僧舍方向走。你的左面是幽深狭长的山谷。也不知是听到电话里女人鸟鸣般爽脆的声音的缘故,还是山谷里哗哗啦啦流淌不止的水流声去除了你的疲乏,一种特别的、难以言述的愉悦感裹住你的全身,使你的脚步随之变得风一般轻快。

    你连续越过几条狭窄、幽暗的巷子,疾步朝僧舍奔去。挨近离僧院大门不远处时,你听到了只有人才会发出的“哎哎”声和物体摩擦发出的声响。你随手脱下那双能够表明你身份的棕色皮鞋,蹑手蹑脚地向出声的方向挪动。

    你隐隐约约看到有人抓着绳索,吃力地爬向离你僧舍十来米远的二楼一扇窗户。你本以为是毛贼先生大驾光临了。近了,你才发现是一个身体像女人一样笨重的人,将绳子一头缚在腰间,双手牢牢抓住绳索,喘着粗气,吃力地在往上攀爬。窗户里的人俯身将其使劲往上拽。由于上面的人力气大,被吊的人配合得又默契,他俩终于大功告成了。

    你知趣地走开了。你想来个一走了之。换个人,或者是在早些年,你会当场捉住他们,置他们于既见不得阳光,又怕见月光的境地。

    次日。那位用绳索把女人拉到僧舍的小僧人一反常态,换上以前从来没有穿过,只是前不久穿过那么一两回的俗装,一大早地就敲响了你的门。

    他抓着耳鬓,挠着腮帮,带着哭腔哭调对你说,阿旺列谢,你说我该怎么办?你故意问他出啥事了?他像憋着尿似地把身子一会儿扭向左边,一会儿扭向右边,继续挠头搔耳,“昨晚我已经那样了。”

    你猛然记起了那天早晨鬼影般出现在你们僧院里的那个年轻女子。你进一步揣摸这件事情与“昨晚我已经那样了”一事之间的内在联系,猜想让你的僧友“已经那样了”的一定是那位鬼影般闪现在清晨的僧院里的女子。由此你料定“昨晚我已经那样了”的僧友早晚会被寺庙开除,便对他说,你先去找找你的经师或者格贵(掌堂师)吧。要不直接去找寺管会主任也可以吧?

    那个小师弟紧紧抱住你,哭了足有九分钟。

    你咀嚼着“昨晚我已经那样了”这句话,思量起你自己哪天也有可能要面对的问题。你对自己说,单单一个打工妹就把我折磨得快要变得六神无主了,现在又有个喜欢摄影的德西娜泽时常在我脑海里晃来晃去。啊,我也够戗。

    打那以后,你就没有睡过多少安稳觉,也很少参加寺里的正常佛事活动。

    哈哈,呵呵,哈哈,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喔呼呼……一直面无表情,十分严肃、认真、投入地听我念德西娜泽这东西的曲塔,从轻笑到大笑,最终笑倒在地,打起滚来,险些儿笑死过去了。

    我对他的笑非常理解。他笑,有他的道理。因为他很单纯,离开寺庙的原因也没有我这么复杂,仅仅是为了逃避索然无味的经文和让人生厌的清科戒律,去追寻一种自由、轻松的生活。

    曲塔忍俊不禁,又一次失声大笑起来,“咯咯咯,呵呵呵,哈哈哈……真逗!”他忽然敛声屏气,陷入了我一时半会难以揣测的沉思。

    “‘昨晚我已经那样了。’”我重复了一次。

    曲塔起身朝厕所走去。

    我尽管不像“昨晚我已经那样了”的那位僧友,彻底跌入世俗的深渊。但毕竟为寻求世俗的生活而离开了寺庙和我的经师。为减轻我犯下的罪孽,使我的灵魂得到安宁,我趁曲塔如厕的工夫,观想我的经师,祈祷他健康长寿,并祈请他为我赐福,帮我清除由自己造成的一切烦恼。

    几只小鸟悠然啁啾着,在枝头飞来飞去,显得极为快乐、自在。

    我为什么不是一只鸟儿?

 

 

 

    看着汉文稿,用藏语讲述德西娜泽提供给我的这个文字东西,我感觉有些累。但因为曲塔兴味十足,加上是我自己请他听的,也就只好耐着性子往下走。

    我为什么要独独让曲塔听这个有关我的故事,而不是讲给别人听呢?我真的说不出个令人信服的理由,讲不出个所以然。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一来是性格使然,我心里藏不住话。二来,他是我最可靠的朋友,即使他帮不上我什么忙,也害不着我。这第三嘛,这么些年来,特别是最近一个时期,也不是知怎的,我心里憋得慌,难受啊。

    曲塔朝我手里的稿子努努嘴,“往下讲吧。”

    “你不烦?”我敢肯定,此时我的眼神分明流露着深深的歉意。

    他面带微笑,晃晃脑袋,“谁不烦?”

    那天。你走在你的路上。前面有人,后面也有人,很多很多。你没数。数不清。

    你走到十字路口,穿过人行道,向对面一家大型综合图书楼走去。

    一个五十岁开外的人坐在人行道上一棵榆树下,面朝西方,随着来回穿梭的车辆和行人匆忙闪现的身影,把上身扭来扭去,像没有见过生人的小孩,好奇地目送着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

    那人头戴一顶棕红色太阳帽,身穿一件又旧又脏的绛红色氆氇袍子,内穿半新的黄色衬衣,脚蹬一双黑乎乎的、已辨不出本色的旅游鞋。一条皱巴巴的牛仔裤卷至膝盖,露出两条和脸颊一样长满粗长的毛,沾着很难搓掉的油渍污垢的小腿。那两条罕见的腿,在午后如火的阳光下晃动着,仿佛在向行人介绍什么是原始的、正宗的古铜色。乍一看,至少在一两年内不曾洗过,也没有在无意中沾过水。他那挺直的鼻子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像是刚刚喝过绵羊肉汤。而他的同样是脏兮兮的脸上却一直挂着坚定、温和、安详而又不乏稚拙的微笑。你一点也不怀疑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微笑。

    多数行人从他身边走过时,有意或无意地驻足停留一会儿,看看他铺在地上的绛红色氆氇泥上摊晒的像面块似的朵玛(由糌粑捏成,用以供神施鬼的食子)和放置在半块水泥砖上的长柄转经筒。

    一头又肥又壮的“黑白花”奶牛,像个心高气傲的贵妇,迈开沉实的步子,从马路当间走过,致使所有打那儿过的车辆不得不绕行,给它让道。你看得格外新鲜,兴奋得都快大声叫了起来。

    那人敛起孩童般可爱的笑容,凝眸注视那头奶牛,直至牠从自己眼前消遁。

    你傻站着,像欣赏你喜爱的唐卡画那样,观察他表情的细微变化和一举一动。

    他微笑着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你打招呼,示意你到他跟前。

    你朝自己身后看了看,并没有什么人像你那样注意那位僧人样的人。于是,你一直犹豫不绝的脑子命令你的双腿毫不迟疑地向他迈去。

    那人猛地抓住你的手,把你拉入他散发着馨香的卓玛花香味的怀抱,将毛茸茸的腮帮向你白皙的脸颊贴了过去。顿时,一股无名的热流涌遍你的全身,使你的脑子像注入了大量的麻醉剂,一时失去了知觉,仿若坠入了空空荡荡的谷底。

    等你醒来,那人又一次用力抓住你的手,给你一纸字条,请你记住我在上面写的那几句话。

    你怔了怔,双眼瞪得如同牛眼。等缓过神来,瞧了瞧字条,大体内容是规劝你要笃诚信佛,聚精会神地念经修法,做一名信众信得过的僧人,而万万不可做出违犯教规戒律的事情。不然有愧于你的母亲。

    尘世充满了诱惑,处处是陷阱。那人补充一句,便收起晒在地上的朵玛,面带慈父般的微笑走了。

    你的和脑子一样灵敏的鼻子,闻到了你母亲曾提起过的你父亲身上特有的卓玛花的芳香。心忖,难道他是我失踪多年的父亲?

    你把眼睛和嘴巴张得洞口一般大,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凝望他远去的背影,直到他从你的视线中消隐。

    你的尖锐如猎人的眼睛,又一次看到那头高贵的“黑白花”奶牛一改刚才的步态,迈开高雅、稳健的步伐,从容地从马路当间穿过,让一辆辆汽车紧急刹车,给牠让道。

    哞……哞……哞……“黑白花”奶牛的几声叫唤,使你不禁想起了儿时母亲喊你的声音。

    你眼里噙满泪水,朝奶牛喊了过去,妈妈,妈妈,妈妈……

    你终于没能踏进书店的门槛,而是跟那头奶牛走了很久。

    奶牛把你带到了,不,是你跟着奶牛走到了吉曲河对岸一个小镇。你跟着奶牛在异常热闹的小镇上转悠,把在饭馆门口打台球的小青年、喝啤酒玩骰子的中年人、喝着甜茶耍嘴皮的各色人、露着肚脐眼儿跟男人打情骂俏的年轻女子、陶醉于微信的少男少女、在炙热的阳光下打盹的老年人、身着僧衣骑摩托车在几条窄仄的街巷里穿来穿去闲逛的小僧……一一拢进你的眼睛。

    你脸上泛起惊诧的波澜,呆呆地注视眼前这一平时极少进入你眼眸的景象之际,“黑白花”奶牛到镇西头的一户人家。它径直走进那户人家的住宅小院,在院子中央伫立良久后,扭过头来,朝门口望去。因不见你跟进来,牠就哞哞地叫两声,走了出去。

    当你走到一家肉铺前,看到吊挂在窗子上的牛腿,恍然记起了“黑白花”。你在心里喊着“黑白花”,疾步从这个街口跑到那个街口,又从那个街口跑到这个街口,还逢人便问,看见一头“黑白花”奶牛没有。人家的回答惊人的相似,都说多少年没在街上见过黄牛。有的还热情地多解释几句,说,镇政府不允许把牛放出来。所以除了野外、牛圈和屠宰场,街上见不到活着的黄牛。

    你跑来跑去,把所有巷子都转了个遍,可就是找不见“黑白花”。到头来,你出了一身汗,感到又累又渴,还闻到了一股股血腥味儿,好像立马就要流鼻血。

    你在一家小卖铺买了一瓶可口可乐,咕咕咕地喝掉半瓶,停下来,抹了抹嘴,靠在门边柜台一角歇息。你无意中听到正在跟小卖铺老板闲聊着的一男二女,天马行空地讲着当下的各种惹人捧腹大笑的世俗笑话。当然少不了插科打诨。你听后感觉很有趣,特别新鲜。他们讲着讲着,话题十分自然地转向了寺庙僧尼,像是故意冲着你来着似的。

    我跟你们说啊,我去过的不少寺庙里的年轻僧人心花得很,边擦供神灯,边唱情歌,一见漂亮姑娘,眼睛就发绿。

    这算什么?那天我看到一个查巴跟一个阿尼(尼姑)头靠着头,腿缠着腿,紧搂着对方的腰,坐在河边的草地上,看上去像一对热恋的情人,那个亲密劲儿呀,别提有多足。我认识那个秃驴,他是我男人家邻居的孩子。

    这说明他们已经完蛋了。哦,听老年人讲,查巴跟阿尼结婚,特能发财。

    财运好得很。

    还真有这么个说法。

    你们不知道,秦恰玲寺的个别查巴把女孩带到僧舍过夜。有一个查巴还挺逗的呢,出事的第二天主动向寺庙领导坦白说,昨晚,我把自己的身体弄脏了,把灵魂也玷污了,我破戒了,不配继续穿神圣的僧衣啦。

    哎,你还别说,他做得对。

    其实现在很多查巴、阿尼都是非僧非俗的,成了地道的佛敌。

    你们听说过没有?相传,做那种生意的外地女人对僧人特别感兴趣。她们跟僧人睡过以后夸赞说,穿红裙子的人好厉害哦,一做起来,没个三四十分钟不得停下来,跟他们做舒服得很,钱给的又多,一出手就是二三百元。

    现在的查巴、阿尼没个正经的。

    你这话说得不对啊,多数查巴、阿尼还是好的嘛。

    现在这个社会变成啥样了,简直乱套了。

    人一旦失去了道德底线,就不如畜生。

    你们听说了吗?从我们镇上到城里挣钱的那个女裁缝把好些个查巴拉下了水。她叫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她好像是十五、六岁时就到城里混,家里又没有什么人,谁还记得她的名字。

    是长年给寺庙缝东西那个女的呀?她有个外号叫冲赛康(拉萨一大型综合市场)。 

    对对对。

    让查巴还俗的女人死后永远不能转生为人。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你的心。因为你母亲让你父亲还俗,而且还弄出了你。由此你自然联想到了德西娜泽。

    你把剩下的半瓶饮料灌进腹中,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哼”,狠狠瞪人家一眼,悻悻地走开,去找“黑白花”了。

    你没有找到“黑白花”。

    你反复咀嚼着仿佛被尖利的牦牛犄角顶压胸脯般令你产生异样灼痛感的“让查巴还俗的女人死后永远不能转生为人”这句话,在横七竖八,弯弯曲曲的街头转了一圈又一圈。炎炎烈日下的喧闹声使得你恼怒不已,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寂感侵袭你,折磨你,让你承受比死亡更强烈的痛苦。

    你悲沉的心促使你离开陌生的小镇,到其它地方溜达。过了桥就是城区。你选择了你最喜欢的布达拉宫广场西侧公园式林间花园。原因是那里特别干净、整洁,坐在广场边缘的树荫下休息,观赏稀有的草木花卉、鸽子和行人牵来的宠物,你感觉心情霍然开朗、畅快。

    你接了几个电话。除了德西娜泽,都是请你做法事的。你一一答复,说很难请假,不能随意出寺。然后把那些请你帮忙的人在脑子里排了个队,粗略地列了个日程表。

    按说德西娜泽的电话是最没有意思的。(姑夏布啦:久违了!您还好吗?您需要什么,我给您送去。最近我拍了一些照片,我觉得不怎么理想。我很希望您哪天帮我看看这些照片……诸如此类。)    但这确是你最希望接到的电话。一听到她的声音,一种异乎寻常的愉悦感在你心中熊熊燃烧起来,就像城里的孩子听到绵羊咩咩的叫声。你的脸上立即显现殷勤的表情,僧人应有的斯文荡然不存。

    然而,这次你一反常态,嗯嗯啊啊地竟然说不出一句她想听的话(比如,我们好久没有见面。如果你不是太忙,就请到寺庙来玩。你拍的照片一定很好。我期待你的新作。)这弄得她有些难堪。可    她又不知道你此时心情特别糟糕,正郁闷,难受着。

    姑夏布啦,您是不是很忙?

    嗯。

    您不舒服吗?

    没有。

    那么是我影响了您的心情?

    哪里哪里。

    那您……啊,不好意思,多有打扰。德西娜泽把电话挂断了。

    喂,喂,喂……你拨了过去。

    她接过电话,我想见您。你听出她有些喜出望外。

    啊,嗯。你有些心不在焉。

    好吧。德西娜泽的声音已然失去了固有的质感和韵律,更没有往日那种火样的热情。

    你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伤了德西娜泽的心,搅得自己很不愉快。

    你收起手机,朝一个腆着大肚子,跟一个男人从你身边走过的女子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懒懒地起身,到马路边拦截的士。

    你蔫蔫地回到你不甘寂寞的僧舍时,大地披上了用夕阳的余晖织就的金黄色衣裳。

    你的僧舍门口一角有一口鼓鼓囊囊的红色环保袋在等着你弯下腰去拣拾。你把沉甸甸的袋子拎进屋里,随手扔到那把你极少用的棕红色木椅上。然后把你背着的绛红色兜袋也扔到椅子上,斜坐在叠放着被褥的床铺一头,像一匹跑累的了马,咴咴咴地连续喘气,双手抱头靠在被褥上待了一会儿。此时供奉于小小的佛龛里的宗喀巴大师及其两位上首亲弟子(杰曹·达玛仁钦和克珠·格勒白桑)将慈祥的目光投向你。你慌恐地揣摸着,心想你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一定被宗喀巴三师弟洞悉到了。你的心情极其复杂,俨然寺庙背后长满灌木花草的山坡。

 

                无缘慈悲大海观世音,

                无障智慧总主文殊师,

                破除一切邪魔密藏主——

                雪域圣哲之首宗喀巴,

                洛桑扎巴我向您祈祷,

                加持心事如愿得成就!

 

    诵完《上师颂》,你将眼睛由佛龛移向椅子,随之拿起那口环保袋,打开,翻出里面的东西——五六斤酥油、一双黑色皮鞋、一套藏蓝色西装、两罐酸奶……

    看着这些东西,你仿佛闻到了德西娜泽身上特有的香气。

    你眼盯着那套西装和皮鞋寻思片刻,啊,藏蓝色西装,黑色皮鞋,颜色不对呀。这是否意味着我终将要扮演我父亲的角色?德西娜泽,你决意要重蹈我母亲的覆辙? 

    在你思来想去间,你的喉咙向你提出了抗议——你渴了,累了,要喝点什么。于是,跟众多年轻僧人一样,平时不太喜欢喝酥油茶,而是对可口可乐情有独钟的你,偏偏打了一五磅暖瓶酥油茶,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当第三杯茶下肚后,你感觉全身松弛下来,倦意一扫而光。

    你看着碗里的茶,自言自语道,这酥油茶怎么这么管用?就像妈妈,一想起她,我就有精神。

    你脱掉鞋子,跳上坐榻,盘腿而坐,继续享用像你的母亲一般令你振奋、舒畅的酥油茶。你的脑细胞慢慢地活泛起来,思维俨然从天棚上倒吊下来的小蜘蛛,任意飘荡着,游走在乡间小镇的泥泞小路、寺庙楼宇间光滑的石板路、人头攒动的城市街头和艰深的经文之间。冥冥之中,供奉在佛龛里的宗喀巴大师及其两位门徒又一次庄严地走进了你的眼眸。你随即口诵起经咒,从一大沓经书中取来一卷,迅速翻看。然而,你心烦气躁,静不下来,那些密密匝匝的文字仅仅是在纸上跳跃,而不能进入你的大脑。你发觉你的脑子是蒙的,沉沉的,有些膨胀的感觉。 

    过了许久,你掩卷躺下,熄灯,闭上开始学会放纵的眼睛,好不容易将浮云般任意飘游的意念重新拉回到心里,阻止其不再像鸟雀随处飘飞。但是那位看上去极其龌龊的僧人模样的人、“黑白花”奶牛、打工妹和女摄影师德西娜泽拥入你的脑际。

    喂,姑秀啦,请给我借床被子。你的脑子正在被纷杂的意绪困扰之际,隐约听到有人从外面朝你僧舍窗子喊话,姑秀啦,请可怜可怜我吧,求求您。

    你想都没想,就抱起一床被子从窗户扔下去,随手关上窗子,躺了下来。

    你很久没能入睡。

    脑子处于兴奋状态的你,给德西娜泽发了条短信,为下午没能在电话里好好跟她聊表示歉意,对她送东西过来表示真诚的谢意,并写上了“好梦全归你”五个字。

    我不需要好梦,只想天天见到您。对方的回复在令你心花怒放的同时,也让你想到了母亲寄予你的重托。

    这一夜,你看着存在手机里的母亲的照片,又默想着德西娜泽的面容,迷迷瞪瞪地进入了恍恍惚惚的梦乡。

    早晨,你一开门,德西娜泽就像一只小鸟跳进你的僧舍,一屁股坐在屋中那一小块红色氆氇垫子上,像个等待活佛摸顶的虔诚信徒。

    你给她倒一杯茶,把头天遇到的那些事情一一向她讲了一遍。

    面对德西娜泽这个非亲非故的异性,身着僧衣的你总有一些尴尬,感觉羞赧、别扭、很不自在。但同时,你却在心里暗自设计起你的未来,憧憬你并不熟悉的俗世生活。

    我把稿子搁在树旁,站起身,在院子里走了走。心想,德西娜泽一定是个天才,她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写得又那么准确,神了,奇了!

    曲塔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看着我继续拖着沉重的步子,在树木掩映的院子里走过来走过去。

    他轻声对我说,“没有这么蹓跶的。”

    “你应该知道,我的脑子乱极了。”我突然大声地,近乎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你这个不通人情的家伙”。

 

 

6

 

    你躺在阳台里。你的身下是一块红色藏式垫子。德西娜泽抱着你尖尖的脑袋,在嘤嘤啜泣。她的泪水滴进你的嘴里,甜甜的,像你母亲的乳汁。她的那位女闺密手里拿着一条打湿的毛巾,半蹲半坐在你的一侧,眼里充盈着焦急的光亮。 

    你动动身子,摸了摸脖颈上那条崭新的红色护身结。

    德西娜泽嘴角堆出微笑,您醒了?太好了。

    你惊奇地望着她,我这是怎么啦?

    您从前天下午起连续发高烧,烧总算退了。可是您眉眼无神的,整个人一下子憔悴了许多。

    你明明白白地回到了三天前:

    那个洒满月光的夜晚。你朝窗外的天空望一会儿,让清冷的月光滴入你的心田,扫除难以拂去的苦恼。一股凉意自你的脑门掠过,直抵脚后跟,使你感觉身如触电。几乎与此同时,那位离世的打工妹和德西娜泽手牵手,翩然向你飞来,宛若流星,悠然地从你眼前划过,疾速消失在白茫茫的空际。你关上窗子,拉下窗帘,颓然落座,沉思片刻。你的身上淌出豆大的汗珠,心跳猛然加速。惶恐中的你,一如被铁夹夹住腿的野兽,极欲挣脱却又不能。

    你褪去袈裟,抖抖汗衫,把一瓶可口可乐灌入腹中,咯咯地连打几个响亮的饱嗝,从刚才的恐惧中逃了出来。

    你终于安静下来,笑一笑,打开平时很少打开的电视,用遥控器随意地搜索你并无明确目标的频道。一堆身上只有两块布片的美女从T台上走下来,跳进你的双眼。你看得格外专注、入神。你希望她们是你的母亲而不是打工妹和德西娜泽。紧接着装扮各异的护法神从电视荧屏上跳下来,在你不足十平米的僧舍内张牙舞爪地蹦来蹦去,扑到你身上。你在异样的、轻飘飘的感觉中晕眩过去,坠入了死一般宁谧的深壑。

    这一夜你断断续续梦见的全是你的经师。每次你要喊出经师的全名,可喉咙一梗,噙满泪水,喊不出来。

    醒来后,你第一个想到的是梦中的经师。你对自己说,我一向视师如佛,崇敬、爱戴上师,做到了身敬、言敬、意敬。可是,我终究还是背叛了上师。造孽呀!

    没有阳光的次日早晨,你独自一人走进护法神殿,在护法面前伫立良久。你不知道你是如何走进去的,也不知道你要请护法神为你做些什么。也许你是要请护法神帮你的忙、保护你,乞求他们不要因为你的举动而作弄你、惩罚你,使得你在短暂而又漫长的人生征途遭遇厄运。

    你的心在滴血,你为自己从进入弥留之际般的昏迷中清醒过来而庆幸。你双手合十道:感谢三宝赐我不死。

    你仰头看了看通常多半时间由湛蓝色主宰的天空,心情顿然变得爽朗。你把手伸给德西娜泽,我妈妈在哪儿? 

    德西娜泽摩挲起你的手,我也想我的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您的妈妈吧。

    你会意地点了点头。看得出你很领情。

    这时,德西娜泽的那位女闺密从地上站起来,双手掌心向上,腰略微弯下,对你做个告辞的手势,走了。她很知趣。你惊奇地发现她的眉宇间藏着蓓蕾般诱人的笑意。

    德西娜泽没有挽留她的意思,甚至连个招呼也没有打。她好像沉醉在你醒来的欣喜中,竟然忘记了还有一位很好的女闺密在自己身边。

    你接过德西娜泽端给你的一杯热牛奶,喝一口,用甜甜的微笑告诉她,你真好。

    德西娜泽哑然望着你,盛开在她脸上的笑靥,使美艳的花儿也黯然失色。

    你又呷一口牛奶,说,你没有听懂我说“你真好”这句话的意思。

    你从德西娜泽的眼神看出她在等待你的解释。

    你没有往牛奶里加糖。这让我联想到了我妈妈的奶汁。你的手轻轻转动起牛奶杯,凝望杯中的牛奶,仿佛你捧着的是你母亲滴着奶汁的乳房。

    德西娜泽满眼深情地望着你,一副无限幸福的样儿。她的眼里充满对你的某种期待。你似乎读懂了她的期待。照你的理解,她是在期待你能够像对待你的母亲一般对待她。你突然抓起她那头撩拨人心的青丝,在手心里搓来揉去。德西娜泽顺势向你靠过来,搂住你的腰,把头紧紧地贴向你。你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疾速跳动,把你带到了屋内的卫生间。呸呸呸。你朝肚脐以下的地方啐了几口,默诵起经咒,在卫生间里待了五六分钟。你特想啐自己一脸。可是你没法实现。你感觉到你的脸颊与身子一同发热,耳边又响起了你的父亲和母亲刻印在你记忆中的和从师兄宿舍发出的那种狂放、抖颤的奇特声音。

    你把身子贴到盥洗池边沿,拧开水笼头,接一把水,浇了浇发烫的脸和比离开寺庙前稍长点的头发,滴着水滴从卫生间出来,回到阳台上,哎哟,可能是刚发过烧的缘故,热得出了一头汗。

    啊,我怎么没有感觉到有多热?德西娜泽把头一扭,怫然跑进房间,打开播放机,放起了一支缠绵、幽怨的曲子。这一切都是在你没有发觉的情况下悄悄进行的。你没有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她觉着自己的面子扫地了。你离开寺庙,奔她而去,住进她的房子,不向人家表示表示,绝对要伤着她。她敬重你,拜你为师,想从你身上获取佛学知识固然不假。但她也不能像供佛似地把你供起来呀。她要和你来点事儿,最终要跟你生儿育女,过普通人的生活。可你总也迈不出这第一步。她很想跟你破题,让你知道你和她走这么个过程是早晚的事儿。因为你已经离开寺庙,搬进她的家了。你就是一辈子不接受她的身体,别人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把你看成是高贵的僧人,而是把你看成破了戒的人,也就等同于俗人。这本身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何况又没有第三个人天天跟着你,为你作证。当然,这点你心里也很清楚。但问题在于你一旦破了戒,你非但什么都不是,而且不能实现母亲的愿望。这够让你为难的。然而你是在深思熟虑之后,才离开寺庙,搬到德西娜泽那儿的。所以,你不能不考虑她的感受。况且在她决定拜你为师的时候,她到觉康(大昭寺),向佛祖释迦牟尼忏悔,许愿,也请僧人念经做法事,祈求三宝宽恕她的罪过,做了她所想到的和做得到的一切。

    为了不使德西娜泽的心受到伤害,你走到她跟前,拉起她的手,向她表示亲近,娜泽,我们出去走走吧。

    德西娜泽像个小孩,蹦跳着,哼哼着,迅速换一身衣服,稍事打扮。说着挽起了你的胳膊,朝门口走去。这次她没有约请她的那位亲密的女闺密一同出去玩。

    你们刚一出门,你就有意识地把手从她那儿抽出来,与她保持两三米远的距离朝“太阳花”小区大院门外走去。

    你们绕布达拉宫转完一圈后,在宗角禄康树荫下的长条椅子上坐了半个多钟头。

    在来往穿梭的行人中,好几个你熟悉的面孔撞入你还没有完全蜕变成俗人的眼眸。其中有早已脱掉了僧衣,但还没有彻底破戒的僧友和仍在寺庙念经修佛的师兄弟。你非常心虚,躲闪着不敢跟他们,特别是还在佛门净地的师兄弟打招呼。他们也怕你不好意思,假装没看见你,慢腾腾地或急匆匆地绕开你和德西娜泽疾步走去。 

    你感到无地自容,觉得再待在那儿,这脸就要羞得变形,便扯了扯德西娜泽的衣角。她会意地从长条凳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路口拦车。等你到了路口,正巧一辆的士在你和德西娜泽跟前踩下了刹车。德西娜泽打开车后门让你坐进去,把门关上从另一边上了车。

    为了让你开开眼界,也为你玩得轻松些,德西娜泽把你带到了除了文化人和个别附庸风雅的人,就很少有其他人光顾的茶园。

    你们在大厅一个靠墙的位置坐下来,要了几十元一杯的茶。看着一桌又一桌男女茶客嘴上叼着香烟,大声交谈或窃窃私语,你感觉既新鲜,又很不自在。你的目光扫视起每个角落。你的眼睛睁到极限,难以闭合。你不知道该怎样跟别人一样,享受这里用钱换来的服务,也没有找到什么特别值得跟德西娜泽交谈的话题。这使得你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无聊。你在心里慨叹道,这就是世俗生活啊。感慨之中,你母亲、上师、住持、堪布和众师兄弟红润安详的面容连连映现在你眼前,抑扬顿挫、音乐搬动听的诵经声不绝于耳,甚至还清楚地听到了你上师与众不同的咳嗽声。你还想到了仅仅作为一种称谓和符号、连模糊的印象也没有的父亲。你对母亲让父亲脱下袈裟,成为她的丈夫、你的父亲,一点也不感到痛恨,对父亲离弃母亲出走也恨不起来。你只是对母亲把你送到寺庙,让你成为一名优秀僧人,充当她救赎的替身耿耿于怀。假如你不当僧人,就不会遇到死去的打工妹和德西娜泽。这样你也就不会迷恋上打工妹的歌声,对她的命运产生恻隐之心;不会被德西娜泽的容颜、姿色、为人和才华折服,毅然遁出空门,落得个半僧半俗的境地,也就不至于为背弃寺庙,脱下绛红色袈裟而懊恼;更不需要为你的很多同龄人混出模样,成为硕士、博士,有的还出国留学而钦慕不已。可发现母亲意识到自己的罪过,为使灵魂得到安宁,不停地忏悔,祈求上天的宽恕,而且在你绝然辜负她寄予你的厚望后,隐居起来,准备用余生所有精力修行赎罪,就对她产生了一种不无哀怜的敬佩之情。这么一来,你便觉得释然了,心里有了异样的归宿感。

    你以前经常到这儿喝茶?你有些唐突地问。

    偶尔来。你看那个大胡子,穿红色休闲衣的,他是个作家。看那个用丝巾把头发绾起来,手里拿着香烟的女人,她是个诗人。还有那个光头,他拿过全国摄影大赛金奖……

    你认识他们?

    不熟。那些人不好接近。

    你无心看那些人,对他们不感兴趣。因为你打算学习唐卡画。可她介绍的那些人里没有一个是从事唐卡画艺术的。倒是你认识的另一个寺庙的年轻僧人跟一个姑娘吸引了你的眼球。你一直盯着他俩走进一个包间。此时,德西娜泽继续向你介绍着一些作家、艺术家的情况,注视着你的眼神和表情。

    一男一女单独占一个包间意味着什么?你对自己提出了一个对于俗人而言,根本就算不得是什么问题的问题,牵起德西娜泽的手,离开了茶园。

    回到家里,你冷不丁地把德西娜泽抱起来,摁到床上。待她反应过来时,你俨然一名不错的骑手,稳稳当当地压在了她身上。她欣喜地意识到你要行使你走出寺庙后的第一个非同寻常的使命,便惬意地闭上双眼,十分庄重地等待且准备全身心配合你接下来的行动。可你“啊啊呃呃”地大叫着从她身上跳下来,跑出了她的卧室。

    晚上。你打开了经卷。可你的心思却像为觅食而奔波的野狗,在熙来攘往的大街小巷、树木掩映的宗角禄康和嘈嘈杂杂的茶园,以及充溢着德西娜泽青春体香的卧室里游荡,以至你躺下后,一整宿都没能安然入眠。

    曲塔不停地在摇头,在笑。

    我问他干吗要摇头。

    他缄默不语。他的头像风中的树枝还在摇着晃着。

    我又问他笑什么。

    他仍旧摇头。

    我不明白他摇头是什么意思。所以,只好跟着摇头。这时,我的耳朵似乎听到了母亲喃喃的诵经声和德西娜泽爽朗的笑声,眼睛好像看见了想象中的父亲。

 

 

7

 

    那天。你穿过长满荆柴杂草和野花的山路,朝你曾经的寺庙秦恰岭走去。为了躲避熟悉的面孔和异样的眼神,你没有从不知走过多少遍,早已烂熟于心的正南面到寺庙,而是绕道从寺庙东面小径直奔位于寺庙最高处的各大殿。你此行的惟一一个目的,是到供奉宗喀巴大师的佛殿,向大师忏罪。因为你始终认为自己违犯的是大师制定的戒律。

    你一次次放慢脚步,不断整理太阳帽、墨镜和口罩,像个窃贼蹑手蹑脚地摸向寺庙。当你快走到措钦大殿时,突然一个转身,抄原路返回到一个岔口,沿一条咕咕吟唱的小溪往山上走,爬到转经路上,逆时针方向往西走了一程后,躲到乱石堆中,倚着一块磐石坐下来,歇歇脚,想了想。你决定在寺庙各佛殿、大堂关门前十分钟赶到供奉三师弟塑像的殿堂发露忏悔。等到太阳落山了,再去看望上师和堪布。这样你可以避开很多僧人的目光,做成你必须要做的事儿,顶多被该殿的香灯师发现。其实也未必,香灯师太忙,没有工夫留意信徒。

    “您给了我以爱情之外的爱。那是一种阔达、宏大、仁慈的爱,可遇而不可求。我很幸运,得到了很多人孜孜以求,却得不到的爱的滋润”、“真诚地感谢您给我的生命注入了爱的力量。您的无私使我重新获得了不断前行的勇气和力量。从此,我可以像一只小鸟栖息在生活的树林里,至少可以静静地舒畅地进入我的摄影和写作状态”、“如果我的浪漫、恣意、莽撞和冲荡搅乱了您平静如水的心境,那么我除了祈求得到您的宽恕别无选择。”“我急切希望得到您的一切,就像得到您的心灵。”

    德西娜泽发来的几条短信弄得你云里雾里。你翻来覆去地琢磨信息的内容,设计起你未来的生活。你虽然不谙俗世,没有过过俗人的生活。但你一离开寺庙,就从最基本、最简单的吃喝拉撒睡入手,想到了你不曾考虑过,也不需要考虑的很多问题。

    你背起画夹,骑乘一辆摩托车,风雨无阻地到想象中的老师家学习唐卡画。学成后,你就在八廓街租个临街的店面,一边画画,一边卖画,抽空看看经文和其它各类书籍。你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多少积蓄,银行卡上只有三万多元。寺庙不会再给你一分一文。往后的日子全得靠自己。你还想到了必要的时候去给人念经,做法事,以增加生活贴补。你暗下决心,就是落到乞讨为生的地步,也不做一个吃软饭的人。德西娜泽有点钱,但那是他父母和做生意的大哥接济给她的;打工挣得的钱不多,每月也就两三千元;她的摄影作品和文字更卖不了几个钱。我跟她生孩子只是早晚的事儿,要是没有足够的钱怎么养家糊口?向我妈妈伸手?她不再做活了,哪来的闲钱?虽说她有一定的积蓄,但她也要吃饭穿衣,给寺庙敬供,给僧尼布施,还要做善事,修来世。你想着想着,早过了各佛殿关门的时间。

    你跑下山半腰的转经路,在供奉宗喀巴三师弟的殿堂门口站立了许久。一位昔日的僧友打你跟前走过。你为他没有认出你而暗自庆幸。

    你接了一下德西娜泽的电话。电话那头问你在哪里。你如实回答,说你在你的寺庙。你为你还没有学会扯谎而感到欣慰和骄傲。你从电话里分明听到了德西娜泽的笑声。她笑你已经离开秦恰岭寺,还有脸说那是你的寺庙。她的笑声引出了你的苦笑,随之你的眼睛里蓄起了晶莹的泪花。

    为了母亲,你剃度受戒了。为了自己,离开了寺庙。权衡之下,你不认为自己有太大的过错。可是面对你已经和将来要面对的现实,你的心情像汛期的江河没法平静下来。

    一个很难实现的愿望开始统治起你的思想。你琢磨着要把你的父亲找回来,送到你母亲的身边,请他跟你母亲一起修行。这样一来,多少可以减轻母亲的心理负担,使沉积在她心头的由负罪感带来的痛苦有所消解。我做得到吗?你问你自己。

    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怆、凄楚的感觉占据了你的心。你在心里大声地恸哭着穿过寺庙幽深窄仄的小巷,朝来时的方向挪步。

    你一直步行走下山。走到离山脚下的公路二三十米处时,你给曲塔拨了个电话。

    回到德西娜泽身边,你紧紧握住她的手,老半天不开腔。

    深夜。德西娜泽盛情邀你到她的睡房休息。你跟以往一样,痛痛快快地牵着她的手进去,没过两分钟,就哭丧着脸,迟迟疑疑地走出来,躺在客厅的沙发里徒然哀叹。

    德西娜泽穿着你从没见过的衣服(你后来知道那种松松垮垮、将就盖过臀部的衣服叫做睡衣)走出睡房,到卫生间办事。完事了,跑到厨房,给你端来一杯热牛奶。你假装睡熟,叫过五六遍,你才懒懒地抬了一下头,重又合上眼,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其实你记得很清楚,她在回她的睡房前,把重重的、带有奶香味的吻刻印在了你的额际,让你的身子在几分钟内烧灼得恨不能大声喊叫。

    这一夜,你又没能睡踏实。你在思念母亲之余,以几近虚构的方式,想象抑或设计起你父亲的形象。你很自然地念起了给你递劝诫信的那个陌生人,联想到了在路边晒朵玛、身上散发着卓玛花馨香味的僧人样的脏老头,联想到了那头矜持、傲慢的“黑白花”奶牛,联想到了“昨晚我已经那样了”的师兄,想到了你的上师和堪布……而更多的是你想到了德西娜泽。因为你离开寺庙意味着要还俗。而在外人眼里导致你还俗的罪魁祸首是德西娜泽而不是别人。她将带着这一无法消除的阴影度过一生,至少是较长一段时间。按理说,救赎之路,之于你和德西娜泽同等重要。可在世俗的眼里,而且在她本人心里,她的负罪感比你强烈得多。你忖道,唉,谁让她是个女人!

    你越是睡不着,就越听到杂七杂八的声音。一样极像小孩哭叫的声音紧凑地飘进你的耳朵。因在寺庙时没有听到过,或因心静,没有留意到这种奇奇怪怪的声音,你就感觉很不舒服。你起身走到阳台细心听了听。这个瘆人的哭叫声好像是从楼下通道传上来的,你听得分明。你在仔细分辨这个声音的同时,观察了一下左邻右舍的动静,你没有发现哪家的灯亮着,也没有听到从谁家发出异样的声响。你确乎听出这个烦人的声音与小孩的声音有点不一样,但你又说不清究竟怎么个不一样。

    天亮后,你把你听到怪叫声的事儿说给德西娜泽,并问她听到没有。她说她也听到了,挺烦人的。你又说,这声音特像小孩的哭叫声,但好像又不是小孩的声音。后来德西娜泽问过邻居,告诉你说,这是猫在哭。你听得云里雾里的,猫怎么会像人一样哭泣?德西娜泽带着一脸的红晕,低埋着头,嫣然一笑,将身子稍稍朝一边扭过去,藏语夹杂着汉语,小声说,是猫叫春的声音。叫春?你听不懂。她又进一步解释说,是猫发情时发出的声音。你在无意中说了句“难怪叫得那么凄惨”。德西娜泽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过之后,一种悲凉的感觉爬上心头,觉得很不好受,心忖,人,真是个奇特的动物,发情的时候再难受,也会极力克制住情绪,而不发出类似猫的这种痛苦的、悲悯的、叫人心烦的淫叫。她把脸转向你,用一种充满衷怜的眼神望着你,心里苦笑一下,暗自叹息道,“哼,我何尝不想以大声叫喊的方式,消解心里的苦痛。”

    她挨着你坐了一会儿。由于你的注意力全被猫的“哭泣”声搅扰,全然不在她身上,她便走开了,一脸痛苦的表情。

    你被由你离开寺庙而产生的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和讨厌的猫叫声缠绕的这一夜,德西娜泽也在考虑她该考虑的一些问题,搭上了一个通宵的时间。她考虑的问题并没有你那么复杂。与你相比,她倒像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眼下她琢磨的最关切的问题是如何让你由老师变为丈夫,天天带着畅快的笑意生活,而不是忧心忡忡地面对每一天。她什么都想好了。她认为形式上的忏罪固然重要,而且已经花费很多时间、精力和金钱朝圣、礼佛、做法事,做得够圆满的。但更重要的是要把你照顾好,让你尽情地享受每一天。这就等于虔诚地供养了一盆贡献三宝的花儿。为此,她伏在电脑上,把她的所思所想一一记录了下来。

    说到德西娜泽用电脑敲字,我自然想到了一个非常实际、非常现实的问题——她那么喜欢文字,就像喜欢摄影,以至于为了文字(还有摄影)退出公务员队伍(诚然,还有其它一些原因。但那都可以看作是次要的、不足挂齿的)。可文字又给了她什么?文字在解决她的温饱问题方面究竟贡献了多大的力量?我百思不得其解。或许她要以具体的行动证明一个道理:真正的幸福莫过于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哦,这会儿德西娜泽没准正扎进文字堆里,做有趣的游戏呐。

    也不知道该怎么讲,我对文字的喜爱程度远没有德西娜泽高。可一见经文以外的文字,特别是出自德西娜泽之手的文字,我是必须要看的,也不管好不好看、有没有意思。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其中不乏好奇的成分。因为经书里讲述的道理与反映世俗生活的书中呈现的世界之间有着超乎想象的距离。

 

 

8

 

    大约过了半年,曲塔开着车子,如约到你“寄居”的德西娜泽住宅大院门口接你,带你去见仍在山中修行的母亲。这是你离开寺庙后第五次看望母亲。一想到很快就要见到母亲,你浑身的血液像温泉般沸腾起来。

    曲塔把车停在山脚下,帮你背起行李,穿过满布灌木的磐石堆,吃力地往孤傲地伫立着一棵千年松柏的修行洞爬去。大约爬了一小时,你们才大汗淋淋地摸到了洞口。

    你和曲塔的前脚刚到洞口,德西娜泽和她那位闺密的后脚就跟了上来。

    你和曲塔谁也没有注意到德西娜泽跟了过来。因为,你们没有给她透露有关前去探望你母亲的半点消息。

    妈妈,妈妈。你往山洞里喊了两声。曲塔也喊了几声阿姨。你没有听到有人应声,便伛着身子往洞里走了几步。你闻到了一股无法辨别的香气。你确定这不是你母亲的体香,也不是通常你所使用的藏香味。你反复闻了闻,方才确认这是由母亲的体香和你母亲曾提及的你父亲身上特有的卓玛花的芳香混合而成的一种异样的香气。

    难道我母亲在这个山洞里与父亲相遇,并在一起修行?你思忖道,要么父亲来看过母亲,并在此逗留过较长时间?

    你和曲塔同时用手机的光亮在洞内找寻你母亲。母亲跏趺而坐,手里捏着念珠,双眼紧闭,一副入定的神情。

    你轻轻碰了碰你母亲。她岿然不动,如同一尊菩萨像。

    你以为你母亲坐化西去了,便使劲摇了摇她。

    这时德西娜泽走了进来,把一只柔滑的手伸给了你。可你全然没有感觉到。

    你哭喊着抱住你母亲,妈妈,你怎么留下我一个人走了呢?

    你是不是盼着我早点离开人间?你母亲的语调十分沉缓而坚定。

    我,我,我来看您来了,妈妈。你流出了欣喜的泪水。

    走吧。你母亲推了你一把,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冥思吧。

    妈妈,我想您。你用双手紧紧抱住母亲,滢滢啜泣。

    你母亲狠劲推开你,你去过你想过的日子吧。

    德西娜泽、曲塔和德西娜泽那位女闺密怔怔地望着你和你母亲出神。

    你把带给你母亲的食品放在洞穴内,慢慢地退了出去。曲塔也跟着退了出去。德西娜泽把装有一件新大氅的编织袋恭恭敬敬地放在你母亲身旁,退到洞口站立良久后,跟着你和曲塔下了山。可她那位女闺密却怎么也不愿跟你们走。她说,这地方太美了,我要多待一些日子。

    你们力劝她跟你们一起走。德西娜泽还抓着她的手拽了半天,说,咱们以后可以经常来这儿玩。但就是没能说动她。

    你和曲塔把德西娜泽她们骑来的摩托车抬进车箱里,让她跟你们坐上车,朝拉萨方向奔去。

    一路上,你的心情沉重得难以言表。母亲俨然一个纯粹的修行者,似乎舍弃了包括你在内的一切,而进入很难看到尽头的冥思。她能够证得开悟吗?她深爱着的男人、我想象中的父亲,一如白昼的星星连个影子也没有。而我尽管保持着肉体的洁净,但灵魂已然被尘世玷污,永远没法回到给我知识和力量的寺庙。即使我做个居士隐居起来,也难以割舍对德西娜泽的爱恋。你的心随着汽车的颠簸而激烈摇荡。你的眼前突然出现了漫无边际的荆棘丛。你不知道该怎样穿过荆棘丛,到达你心目中平坦、开满鲜花的地带。

    来自你心里的这种隐忧迫使你一再责问自己,我还是个男人吗?

    德西娜泽像个小孩把手塞进你的掌心,把脑袋紧靠在你肩膀上。你清楚地知道她这是在抚慰你,试图消解你茫然、怊怅、纷乱的心绪。你真切地发现你的心风一般四处游荡,而且清醒地意识到应该规驯。你紧紧抓着她的手,仿佛你抓的是你自己的心脏而不是她的手。

    这天晚上,你们住在曲塔家。

    你为母亲祈祷到半夜时分。

    第二天一大早,由曲塔把你和德西娜泽送回拉萨。

    进城后,车子开到布达拉宫背面时,那位在路边晒朵玛的僧人模样的人和那头“黑白花”,披着金色的晨曦,先后从你眼前掠过。恍惚间,你仿佛又闻到了卓玛花的馨香味。你不顾交通规则,命令曲塔立即停车。

    你下了车,挤进转经的人群,搜寻僧人模样的人和那头“黑白花”。德西娜泽也跟在你后头,快速地钻进人群里。其实她压根就不知道你要追什么,找什么。她仅仅是盲目地跟在你身后。

转经的人络绎不绝,像一条长长的河流蜿蜒至整个环城公路。你没有留意到这天是什么重大的宗教节日或者吉日良辰。这并非是你离开寺庙,开始在尘世追寻全新的生活而有意识地忽略的。你知道德西娜泽应该记得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尽管你走出佛门净地全因了她。但她仍旧不失为佛教徒。她每天都要念经礼佛,她的生活和创作离不开佛光的照耀和指引。正因为如此,她才在深思熟虑后,把你拜为学习佛法的老师。可是为了找到瞬间工夫如同幻影一般从你眼前消失的那个僧人模样的人和那头“黑白花”,你没有向德西娜泽打听是什么吉祥日子。

    你和德西娜泽跟着数不清的善男信女,沿桑烟缭绕的转经路转了三圈,找了三圈。可连那个僧人模样的人和“黑白花”的影子也没有找见。

    一无所获的你感觉又渴又饿又累。

    你走进一家甜茶馆,德西娜泽也理所当然地跟了进去。你们要了一暖瓶甜茶和两碗碱面。你的茶杯里出现一个僧人模样的人和一头黄牛模糊的影子。你把那杯茶倒掉,重新倒了一杯。那人那牛仍在杯中晃荡。你把那杯茶也倒掉了。德西娜泽发现你的行为突然变得有些异常,就把你的杯子端过来,看了看,放回桌上,倒上茶,细眼瞧了瞧,什么也没有看到。她很纳闷,狐疑地看着你,问你出什么事儿了。你说没什么。她凝眸望着你,心里十分焦急。你的犹疑的目光告诉她,你有心事。

    你没有喝一口茶,碱面也没动一筷子。

    德西娜泽停下手中的筷子,一只手托起下巴,专注地望着桌子对面的你。

    你的头部、额际、耳根和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渐渐漫延至全身。随之手和腿脚微微抖动,如同酒精中毒的人。

    德西娜泽从挎包里取出纸巾,递给你。你用颤抖不止的手,揩揩额头和脸上的汗水,等德西娜泽把面吃完。可是她为你的身体出什么问题而提心吊胆,甚至想到了两个充满晦气的字——死亡。由此,她恓恓惶惶地观察你的身体和情绪的每一个细微变化,再也没有心思把碗里的面一根根地送进嘴里。她渴盼着你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出甜茶馆回家。她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使你突然变得像醉酒的人,在转经的人群里苦苦搜寻什么,又无缘无故地全身出冷汗。她没问,你也没讲。

    夜里,僧人模样的人和“黑白花”走进你的脑海,致使你无法入睡。为了消除烦恼,使心灵得到哪怕是片刻的安宁,你半夜起来,盘腿坐在沙发里,聚精会神地修念白伞盖母禳解法。不懂藏文的德西娜泽透过虚掩的卧室门缝,静静地聆听、默记,直到晨光射进房间一角。她巴不得把经文全部录下音来,日后慢慢背诵。

    念完经,你一下子感到释然,浑身上下像刚泡过温泉一般变得松弛、清爽。你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搓搓手掌,做个深呼吸,躺到沙发里,很快进入了悠长而愉快的梦乡。

    德西娜泽给你盖一床毛毯,看了看摊在茶几上的经书。她看不懂,就把它收起来,回到卧室里躺了下来。可她脑子过于兴奋,睡不着。她一股脑儿坐到电脑旁,快速敲击起她所需要的键盘。键盘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很快把几行字送到屏幕上:

    “昨天,我老师的行为怪诞、诡异。我真的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问,但我不敢。万一这一切跟我有关,岂不是弄得我和老师都很尴尬?但愿不是因为我使得他不愉快。”

    她感觉有些困意,眼睛很难睁开。但脑子仍然清醒。你不知道自己入睡后她都干了些什么。她倚着你躺了一会儿,还用舌头动了动你的嘴唇,你毫无知觉。你在梦中云游四方,在岗底斯山脚下与你的父母相会。你凭着意念,从扎什伦布寺宇顶眺望拉萨,看到德西娜泽打开一瓶“长城干红”,喝到一半独自哭泣、喊叫。等到你醒来,睁眼一看,发现她手里举着酒杯,眯缝起双眼呆呆地望着你。你夺过她的酒杯,搂住她大喊,天哪,我都做了些什么事?娜泽,你不要因为我饮酒好吗?

    德西娜泽把外衣褪去,披散着一头乌发,嘴里哼哼唧唧地舞了起来。你看得目瞪口呆。你没有发现你的眼眶被德西娜泽忧悒的神情浸湿了。你泪眼婆娑,挽起她的手,低声慨叹道,宗喀巴大师,我成了佛门败类。说着说着,就晕厥过去了。德西娜泽并没有因为你的晕厥而晕厥,她仍在舞动,一如风中的经幡。她的身上散发出野蔷薇的芬芳,幽幽醉人。

    她打开第二瓶酒,咕咚咕咚地往腹中灌入半瓶,带着哭腔唱起她家乡的一首情歌,在屋子里轻轻旋转着跳了起来。而你由晕厥慢慢进入了沉沉的睡眠状态。你没有做梦,睡得格外安静。

    一声胜过一声的狗吠声把你从睡眠中请了出来。

    德西,德西,娜泽,娜泽……你把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德西娜泽抱到卧室里还没有男人触碰过的床上,让她暂时进入了属于她的梦乡。

    这时,你突然有了食欲。但你不知道该吃点什么。你走进厨房看了看,有米有面,也有蔬菜和肉。可你不想动手做,事实上你也不会做。于是,你打开冰箱找现成的食品。你找到了你并不喜欢吃的蛋糕、火腿。你关上冰箱,打一瓶酥油茶,抓了一小碗糌粑。

    大概过了一天一夜,从来没有喝过酒的德西娜泽终于从酒醉中苏醒过来。她连个便条也没给你留,就独自一人去了留有你的足迹和声音的秦恰岭寺。

    她带着满腔的哀怨,挨个恳求寺管会主任、堪布、格贵、住持和你的上师,准允你重新回到寺庙,并含蓄地说明你的肉体依然属于佛陀,还没有被玷污。

    寺管会主任以戏谑的口吻问她,你和阿旺列谢一直住在一起?

    是的。可是我们……我向三宝发誓。她流露出真诚的神情,如实回答。

    不用了。即使如此,他也已经被寺庙除名了。主任扬长而去。

    德西娜泽哭丧着脸,到敬老院找你的上师。

    上师只说了一句,他离开寺庙是他生命中注定要面对的灾难。

    德西娜泽又去找堪布。

    堪布面带浅浅的微笑道,他清楚地知道格鲁派的教规。你就让他好好过尘世的生活吧。

    德西娜泽央求,哪怕让你在寺庙净厨室当个烧火、担水、扫地的伙夫也成啊。

    可是一切希望都成为冬季里雷声,没有一个人答应接纳你回寺庙。

    德西娜泽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到寺庙求情的。事实上她在前往寺庙的路上就已经想到此行一定是徒劳无益的。于是她像个没有拣到蘑菇的小女孩,颓然走出了寺院大门。

    她这么做,仅仅是为了不再看到你颓丧的样子。她担心你会疯掉。

    德西娜泽回到家里时已是中午时分。她见你不在家,就急着给你打了二三十次电话。可是你的手机一直处于关闭状态。她心里着了火一般焦急,迅疾跑到你到过的甜茶馆、藏餐馆、街头小公园,甚至去了河边。然而,你犹似空气中的微尘,她怎么也找不见你的踪影。

    她真的不希望你出什么意外。

    这天,你又一次到你母亲修行的山洞了。

    山洞空空如也,你母亲不见了。可奇特的香味仍然弥漫在洞内。洞口那棵松柏依然矗立在灌木丛中,昂然挺拔。你坚执地认为你的母亲与父亲团圆了。换句话说,你父亲回到了你母亲身边。你还进一步推想你的父母到更加隐秘、宁静的地方修行去了。这令你喜出望外。因为你父母的相聚,意味着你走出了心灵的阴影,从此不必再为不能实现母亲寄予你的厚望而懊悔,你可以放心地跟德西娜泽过你想过的日子。

    你脸上挂着久违的笑意,像只獐子蹦蹦哒哒地走下山来,站在山脚下溪流边的一块巨大的磐石上,朝修行洞默默祈祷一番,愉快地回到了德西娜泽身边。

    从此,你每周用三个半天时间,背起画架到德西娜泽给你找的画师家里学习唐卡画。

    当六百多天从你的画笔底下流走后,你用几个月的时间,画出了你母亲、想象中的父亲、那头“黑白花”黄牛和德西娜泽。经老师鉴定,你画的父亲得了最高分。这出乎你的预料,让你想了很久很久。

    后来,你试着绘制宗喀巴大师和你上师的唐卡画,并挂在房间的墙壁上,时不时地歪着脑袋挨个检查,仔仔细细地挑毛病,还让德西娜泽提意见。她用欣赏的眼光,笑微微地走进你的画作,还拿起相机,喀嚓喀嚓地把一幅幅画拍下来,存入电脑,说,挑不出什么毛病。我只能用一句干巴巴的话说,画得好看极了。

    那天清晨,你一醒来,就靠近画架,凭着记忆,开始在白色画布上画起又一次出现在现实和梦中的“黑白花”。几天后,一头活脱脱的黑白花奶牛出现在画布上。你收起最后一笔,用藏文在画纸的左下角题写“黑白花奶牛,我前世的母亲”几个字,满意地笑了笑。

    打那以后,你再也没有见到过那头黑白花奶牛。

    大约过了三个月,你好不容易得到的宁静终于被德西娜泽那位女闺密搅乱了:她辞去公职,剃掉一头很不错的青丝,扔掉手机,换上一身僧装,躲进你母亲修行过的山洞里,致使你又有了难以断除的烦恼。诚然,她隐居起来这件事情本身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因而,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危害,也无损于你的形象和利益。可问题在于,她是德西娜泽最要好的闺密,也是你的好朋友,你们经常在一起玩,甚至有时免不了你跟她独处。由此,纷纷传言,说,自从她第一次见到你,她就喜欢并一直暗恋着你,希望有朝一日能跟你走到一起。但良心不允许她做出对不起德西娜泽的事情,就只好苦苦等待这事有个转机——你跟德西娜泽的恋爱关系因某种原因宣告解除。然而,她感觉到自己所期望的这种结果的出现是那样的遥遥无期,是那样的远离现实,几近于在云彩上盖房子,根本不可能成为事实。于是乎……

    百喙莫辩。你对这一传言毫无辩解之力。而且你也不想辩解什么。心想,这种事情越解释,会变得越复杂。况且,你恍然想起一件事儿:你在寺庙时,放在你门口的东西并不全是德西娜泽送来的。    你相信德西娜泽是个十分诚实的人,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诓你——没有必要。

    好就好在德西娜泽常常提醒并陪你去看她。这使你得到了些许的抚慰。

    她怎么如此执拗?你在为德西娜泽女闺密的行为摇头慨叹。

    曲塔听完后,给我甩出了五个字:

    没意思透了。

    我实在是不知道该以点头方式表示默认呢?还是以摇头的方式表示否认——我很纠结。

    色。男人、女人!曲塔站起来,拍拍屁股,折断一根树枝,语气沉缓地说。

    我不知道,也不想细究他这句话的意思。我只想对他说,我要是能够忘掉自己的颜色就好了。

 

【作者简介】

    班丹,藏族,1961年出生在西藏拉萨,藏族语言文学专业两年制大专学历,现任西藏自治区档案局(馆)编译研究室主任、西藏作家协会理事、西藏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

    业余用汉、藏双语进行小说、散文、诗歌等创作及藏汉、汉藏翻译,并涉猎歌词、文学评论、翻译学、民俗学等领域。作品散见于《西藏文学》、《西藏文艺》(藏)、《西藏群众文艺》、《雪域文化》(藏)、《西藏日报》(藏、汉文)、《民族文学》、《芳草》、《十月》等报刊杂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微风拂过的日子》(《藏羚羊丛书·小说卷》)。

    《温暖的阳光照西藏》(诗)获“西藏自治区粉碎‘四人帮’以来文学创作奖”二等奖;短篇小说《刀》获西藏自治区“第六届新世纪文学奖”;翻译小说《风筝·岁月和往事》获西藏自治区首届翻译作品奖三等奖、《斯曲和她五个孩子的父亲们》第五届“珠穆朗玛文学艺术奖”铜奖。另有歌词《欢腾的草原》和《藏族儿女欢迎你回归祖国怀抱》分别获得首届“才旦卓玛艺术基金奖”优秀奖、第二届“才旦卓玛艺术基金奖”一等奖。

 

全文转载自“格桑花开”微信公众平台

 

1

 

    田野翻滚金色麦浪的一天清晨,你把寺院给你的僧舍打扫干净,把佛龛的玻璃擦拭数遍后,把手洗净擦干,戴上口罩,点燃一炉焚香,从佛龛到门后一遍又一遍地熏了熏,把供在佛龛前的七盏供水杯里的清水换掉,虔敬地点燃一盏酥油灯,做了一番祈祷。然后,穿上一身深蓝色西服和白色衬衫,脚登一双黑色皮鞋,让五年前就已经离开寺庙的师兄曲塔开车过来,把你收拾好的经卷、法器、铺盖、衣物、各种电器和几十盆花装上车,到供有宗喀巴三师弟塑像的佛殿门口等你。

    你本想趁师兄装车的工夫去找你年迈体弱、脾气暴躁而又不乏善良秉性的经师,向他讲明你离开寺庙的原由。可你犹豫再三后,终于没敢去找他。这主要是你怕他一激动,出什么意外,转而将脚步迟疑地移向堪布僧舍方向。

    你鼓起勇气,轻轻叩响了堪布的房门。堪布停下晨诵,问你是阿旺列谢吗。你小声应答。他起身,缓步走到门口,把门开出个小缝,探出用袈裟蒙着的脑袋,左手捂住嘴巴和鼻子,叹了口气。你注意到他那双明亮而多皱的眼睛在滴溜溜地转动着紧紧盯视你。从他眼里射出的那道温暖、慈祥而又怜悯、威严的光芒,让你心头一颤,双眼涌动悲沉的泪花。你还没来得及向他问候一声,更没来得及说明登门造访的事由,他便叹息着小声说,你也要走啦。你的平日里在师兄师弟们面前高昂的头,像是被铁棒狠狠击了一下似地垂了下来。你立马意识到他说的“你也要走啦”这句话暗含着另一层意思。除了先于你还俗的僧人,他还一定记起了你父亲当年离开寺庙,扑入你母亲充溢少女芬芳体香的怀抱时的情景。他连连吁出气,转身走到床前,从放在小桌上的一只古旧的小木盒里取出一根红色护身结,把它递给你,将充满爱怜的目光投向你,朝你挥挥手,不无惋惜地叹道,太可惜,太可惜啰。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亲手把护身结系挂在你的脖颈上。这使你直到过了很多年后,跟德西娜泽盖上同一床被子,也没能真正摆脱悲悯感、自卑感和愧疚感。而且,这促使你多次向德西娜泽表白心境,说,来世看我的吧。我会把自己改造成一名名副其实的佛门弟子、传法之人。但说归说,做归做,你的这一想法丝毫也没有影响你与德西娜泽携手踏向人生旅途。

    你朝后退着步,向堪布辞别,直到他许久站在门口目送你远去的身影,慢慢掩上僧舍那扇吱吱作响的小门,不敢将身子转过来,背朝他和他的僧舍大步离去。

    离开堪布后,你的心凉到了冰点。这让你不禁联想到了你父亲离开寺庙时的心情。在以后的日子里,你和你父亲虚渺的影子交叠闪现在你的眼前,你以你的想象力,在心里不时地描摹起父亲当年脱掉绛红色僧衣,如同一只心虚的猫,猥琐卑微地摸向母亲床榻时的情景。

    你不想遇见同寺的僧友,小跑着快速向供有宗喀巴三师弟塑像的殿堂奔去。

    香灯师过了好一会儿才气乎乎地把门打开,看也不看你一眼,就甩出你并不介意,但怎么也不想听到的话,这么早地跑来,你疯啦?

    你把他推开,闯进去,噌噌噌地跑到宗喀巴三师弟塑像前,两膝重重地跪落在坚硬冰凉的阿嘎(质地坚硬的粘土)地上,磕了三个等身长头,把一条卷有五百元人民币的哈达恭恭敬敬地献在宝座上,泪眼婆娑地颂诵《忏悔经》:

    “……一切世界,诸佛世尊,常住在世,是诸世尊,当慈念我,若我此生,若我前生,从无始生死以来,所做众罪,若自作,若教他作,见作随喜,若塔若僧,若四方僧物,若自取,若教他取,见取随喜,五无间罪,若自作,若教他作,若见作随喜,十不善道,若自作,若教他作,见作随喜,所作罪障,或有覆藏,或不覆藏,应堕地狱、恶鬼、畜生,诸余恶趣,边地下贱,及蔑戾车,如是等处,所作罪障,今皆忏悔……”

    随后躬着身,耷拉着脑袋,双手合十,倒走着,退到殿堂门前的石板地上,又一次朝宗喀巴三师弟塑像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慢慢转身离去。

    你粗略地环视整座庙宇,揉揉发涩的鼻子,抬起沉重的双脚,坐上车,给曲塔一个指令,可以走了。你说出这句话时,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而且声音低弱、喑哑,一半卡在喉头,一副落寞、惆怅、茫然的神情。

    曲塔不慌不忙地发动车子,缓缓地起步了。

    一路上,曲塔不时地瞅瞅你,摇摇头,连一句哪怕是无关紧要的话也没有对你说。你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曲塔在一种令人感到窒息的气氛中,把你送到了德西娜泽用她自己在辞职前攒下的那点积蓄和父母、哥哥赞助的钱,在“太阳花”小区买下的那套90平米的房子。一路上你在心里不服气地重复嘀咕着,对曲塔那一脸冷若冰霜的神情表示不满,你凭什么这样对待我?你不也是个佛门败类吗?只不过你是为了躲避艰涩而又枯燥的经文而离开的寺庙,至今还没有跟女人滚进一间卧室罢了。其实,这种不服气给予你的也不过是那么一点点自我安慰。因为你很清楚地知道所有人都会责骂你是被色心驱使,禁不住花花世界的诱惑,才辜负母亲的殷切期望,离开寺庙的,你的罪过远远大于曲塔,说起来,也比他难堪得多。当然,你并不指望别人理解和体谅你还另有苦衷。

    直到曲塔走后德西娜泽喜滋滋地把你迎进屋里,让你坐在她身旁喝茶,那种凝重、沉闷、尴尬的异样气氛一直伴随着你,致使你恨不能立马钻进地缝里躲起来。你感觉德西娜泽比往日更加妩媚动人,风情万种,故不敢像往常那样大大方方地抬眼看她。这让她窥探到你心里隐藏着不便说出来的秘密。她在心里默诵着六字真言,有意识地走进厨房,回过头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你想吃什么。“想吃什么”这几个字在令你想起母亲的同时,切实感觉到了世俗生活的别样温馨。你应答着没有目的地打开了电视。你没有注意这时时针指向几点了。电视中一些你不愿意看到的东西犹如精力旺盛的虱子,在你心尖蠕动着,爬来爬去,弄得你很不舒服。

    你把电视一关,靠在软绵绵的沙发上,忖了忖,假如我继续留在寺庙,我也会有机会坐着飞机,风风光光地到西藏以外的地方走一走,转一转。启程时有人饯行,献哈达,讲祝福的话,回来时也有人拿着哈达到机场迎接,说些表示慰问的话,弄得你感觉很温暖、惬意,还能上电视……

    晚上,你看着德西娜泽挨着你坐在沙发里,手里转动起一支中性碳素笔,走进也不知是哪家电视台的“人物访谈”栏目。一位留着一头长发和灰白络腮胡的摄影家兼作家的风采攫住了她的目光。你也许猜到了她的心思。她正想入非非地希望自己在摄影和写作上有所突破,取得重大进步,哪天也被西藏卫视《在西藏》或者《七色风》栏目采访。作为由公务员转身变为自由职业者的她,有着太多太多的心里话要说给你以外的人听。有一点,你可能知道,她的年纪跟你相仿。但她的经历比你丰富得多。她要做很多事情,目的在于她要成为当代最伟大的藏族女摄影家、诗人和作家。

临睡时,德西娜泽热情而隆重地把你请到了她的堪称闺房的卧室。你在那张不久前买来、散发着女性体香的双人床前傻傻地站了一会儿。德西娜泽顺手把外套扔到一边,把一头乌发散开,碰碰你滑嫩如    少女的手,示意你与她一起享用那张床。你在床边坐下来,把眼睛扫向床尾简易而带有浓重艺术色彩的西式梳妆台。占满梳妆台格子的五颜六色的瓶子和你从没见过的化妆用具,把你的意绪拉回到寺庙经堂里的一架架经书柜上。昏暗的灯光让你的心回到寺庙的佛堂。你眼睛的余光告诉你,德西娜泽的手指头正摸向衬衫纽扣。你的心头猛地一颤,身子一热,仿佛已然触碰到了她紧实的肌肤,说着恐怕连你自己也没有听清楚的话,跑了出去。

    那一夜,你躺在客厅的沙发里,多少没有头绪的事情搅乱了你的宁静,让你的思绪游走在给予你生命的母亲与父亲、给你传授佛法的恩师、你生长的小镇与秦恰岭寺、你的被袈裟裹着的身子与摆弄相机和电脑的德西娜泽之间。

    你隐约听到了德西娜泽似哭似唱的声音。你的心脏在体内快速跑起来,颤巍巍地向没有尽头的尽头冲刺。

    你的梦把你送进了秦恰岭寺大殿。你跟上百名师哥师弟一起,盘腿坐在长长的红色氆氇垫子上诵经。你的眼神在大殿内随意跳跃着,在人群里看见了一位美貌少女。她手里举着一盏银制神灯,展露着可人的微笑,从一间佛堂出来,走进另一间佛堂,挨次添完灯,像一股轻风,从大殿内飘然走了出去。

    你闻到了花的清香味儿。你做了个深呼吸。你在心里说,太像母亲的体香。你提起嗓子,喊了起来,妈妈——妈妈——妈妈——

    次日清晨,你被你的呼喊声惊醒了。

    你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客厅的地毯上,头朝向德西娜泽的卧室。

    你神情恍惚,四肢无力,眼睛像醉鬼般肿胀充血、黯然无神,很难睁开。

    你妈妈知道你换上俗家弟子的衣服,像贼一样怯生生地溜进德西娜泽的住处,就不停地絮叨着“我男人走了,儿子也离开了寺庙。报应啊”,把稀疏、半白的头发剃净,穿上近似僧衣的服装,躲进了昔日高僧大德修行的山洞。依你的判断,她是要以她自己的意志、方式和力量清除业障,修得圆满功德,以获得心灵的救赎。

    曲塔眨巴眨巴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满脸疑惑不解的样儿。

    正当我在心里想着是不是停止向曲塔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曲塔朝我手里的稿纸努努嘴,示意我继续往下念。

    这时,德西娜泽坐在家里的阳台上,带着她认为值得考虑的诸多问题在研读第六世达赖喇嘛仁增·仓央嘉措及其被后人称作情歌的道歌(歌诗)。她捋捋散乱的头发,小声朗诵起其中几首道歌:

 

                柳对小鸟倾心,小鸟对柳钟情。

                只要心心相印,鹞鹰无从作祟。

                ……

 

    她对仓央嘉措佛爷是风流倜傥的诗人之说不敢苟同。但她坚信他是一位伟大的诗人、难得的才子。她在看《仓央嘉措情歌》一书时发现,收入其中的不少诗并不像是出自仓央嘉措之手,而像是收集者随意掺入的。她希望我也能够成为名扬雪域内外的诗人。她曾拿我跟仓央嘉措作了个简单对比,提出了一个看似十分幼稚的问题——阿旺列谢为什么不是仓央嘉措?她还在脑子里谋划着要把西藏各地留有昔日黄房子的地方都走一遍,了解和搜集民间有关仓央嘉措的传说、轶闻。

    她常常自言自语地大发感慨:“仁增·仓央嘉措终竟没有还俗啊。”

【作者简介】

    班丹,藏族,1961年出生在西藏拉萨,藏族语言文学专业两年制大专学历,现任西藏自治区档案局(馆)编译研究室主任、西藏作家协会理事、西藏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

    业余用汉、藏双语进行小说、散文、诗歌等创作及藏汉、汉藏翻译,并涉猎歌词、文学评论、翻译学、民俗学等领域。作品散见于《西藏文学》、《西藏文艺》(藏)、《西藏群众文艺》、《雪域文化》(藏)、《西藏日报》(藏、汉文)、《民族文学》、《芳草》、《十月》等报刊杂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微风拂过的日子》(《藏羚羊丛书·小说卷》)。

    《温暖的阳光照西藏》(诗)获“西藏自治区粉碎‘四人帮’以来文学创作奖”二等奖;短篇小说《刀》获西藏自治区“第六届新世纪文学奖”;翻译小说《风筝·岁月和往事》获西藏自治区首届翻译作品奖三等奖、《斯曲和她五个孩子的父亲们》第五届“珠穆朗玛文学艺术奖”铜奖。另有歌词《欢腾的草原》和《藏族儿女欢迎你回归祖国怀抱》分别获得首届“才旦卓玛艺术基金奖”优秀奖、第二届“才旦卓玛艺术基金奖”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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