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英秀,女,藏族,甘肃甘南人。兰州文理学院教授,甘肃“小说八骏”之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会员,中国现代文学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发表有大量小说、文学评论和散文、诗歌作品。小说曾被《小说选刊》等刊多次转载,获多种文学奖励。出版有小说集《纸飞机》(中文、英译本)和《严英秀的小说》等。

 

 

月光倾城

 

    那一天的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太过严重,许多年之后,何果儿每每回想起那一幕情景,后背还是立马就起一层鸡皮疙瘩,头皮嗖嗖地直发麻。她仿佛再次看见1983年夏天的自己,小小地傻傻地站在那里,被平地而起的飓风打懵了头。而身边的李菲菲,是那么猝不及防地挣脱开她的手,像一道白色的光,冲出人群,以令人晕眩的速度和力量,冲向后患无穷的青春。

    原本,那是一个极为稀松平常的日子。上午第二节下课铃响过,天气很好,豁亮的太阳光中稠密地插进了波涛汹涌的课间操队伍。值周老师站在高台上,扯着嗓子呵斥站队不整齐的班级,班主任们跟在队伍后面,也开始懒懒地伸伸腿弯弯腰起来。那一天,和江城一中日复一日的无数个日子毫无二致。前面两个同学做动作间隙,不时腾出手互掐对方的胳膊,发出小小的尖叫。右边的李菲菲悄悄诉苦,果儿,不是我不认真,刚才的代数课我可是一丝一毫也没分神啊,可有啥用?我真不是学数学的料!果儿安慰她,今天那几道题确实难,我也没怎么懂,回头让章蕙再从头讲讲。李菲菲朝后头瞥一眼,算了吧,我才不腆着脸硬往人三好生跟前凑呢。

    就在这时候,广播操乐曲戛然中止。满操场人的动作被突然而起的寂静拦腰一劈,定格在跳跃运动的某一个节点上。不过,只那么一瞬,大家便收回了七零八落的尴尬姿势,笑语打闹倾巢而出。哈哈,江城一中的广播老这么闹罢工才好呢,你们看,值周老师的脸都气急败坏成什么样子了!

    但广播里立即又有了响动,原来没出故障啊?大家失望的唏嘘声还没冲出喉咙,校长的声音轰鸣而出。校长的讲话紧急取代课间操的号令,这在江城一中虽然不是第一次,却也不是经常发生的事,嬉戏的同学们不自觉地站直了身子。校长说,各位老师,各班级同学,江城一中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件,请大家不要喧哗,不要乱动,认真听讲。

    校长的声音里有着被扩音器扩大了的颤,听着让人揪心。李菲菲大咧咧地靠过来,一撮白怎么了,什么事还能让他紧张?一撮白是同学们给校长起的外号,他满头黑发,偏在前额处亮亮地白了一绺。何果儿不喜欢叫人外号,她责怪地捏了一下李菲菲的手心。班主任从后面喊,听到没有,严重的事!谁都不要再乱说乱动了,认真听校长讲!

    但校长并没有讲什么,接下来,广播里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极其威严、凝重的声音。这个人才一开口,江城一中几千人的窃窃私语汇成的巨大声浪立刻被平息了,倏忽间万籁俱寂,唯有广播里的男中音是冲荡一切的高音。何果儿心惊肉跳地听到了“严打”“逮捕令”这样的字词。回头一看,所有的同学都木木地,像是被钉在那里,而班主任的眼里,分明有了惊恐的神色。

    广播很短,那个告令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只一凛然出鞘,迅忽间又收回去了。随即,警车的嘶鸣声响起来。这惊心动魄的声音叫嚣在四面空气中,横扫全场,顷刻间,仿佛千军压境,天网恢恢,包围了江城一中的每一个角落。场面大乱,一下子炸开了锅,决堤了水。班主任变了声高喊,不要喧哗,不要拥挤,站在原地!但这已经不可能了。

    何果儿和李菲菲被人潮推搡着,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朝主席台方向挤去。那里,有几个警察,已摆好了荷枪实弹的姿势。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都畏缩在他们后面,全没了往日的威风。混乱中,有同学惨叫,我的鞋掉了!但更多的声音兴奋地吵嚷着,抓的是谁?要抓谁?终于,从前面一浪一浪地推过来答案,高二3班的张建军。张建军!

    李菲菲的手在何果儿的手心里悚然地抽搐了一下。何果儿起初没注意到李菲菲的异样,她和所有人一样,眼睛只盯着千钧一发的前方。待她扭头喊,菲菲,我看清了,他们已经把张建军打到地上了,却发现李菲菲的脸一片惨白,上嘴唇咬出了深深的血印子。何果儿急问,菲菲你怎么了?李菲菲不说话,抓着何果儿的那只胳臂簌簌地抖起来,而且越抖越烈。何果儿慌张地搂住了她,感受到她全身的痉挛。菲菲,你是不是病了?李菲菲还是不回答,她的手突然狠劲地甩开了何果儿,她突然扭身从侧面冲出了队伍。何果儿大喊,李菲菲你去哪儿?你回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李菲菲以江城一中连续两年400米短跑破记录者的凶猛,刹那间远远地冲出了万众一心争看热闹的队伍。她从操场的另一端,箭一般射向主席台方向。何果儿杈开十指,捂住了自己的哀声。李菲菲奔跑的背影,那被速度之风鼓荡成振翅飞鸟的雪白的衬衫,在六月阳光的照射下,像风雨之夜的闪电,灼伤了何果儿的眼睛。

    这是江城一中的校园里永远不会再复制的历史性场景,它没有写进官方校史,却经乐此不疲的口耳相传,代代增述,成为历届校友难以释怀的经典传说:1983年夏,高二(3)班的张建军同学以流氓罪被县公安局逮捕。在抓人现场,张建军负隅顽抗,全力拘捕,最终被身手不凡的公安干警当场打断了右膝盖。在公安给张建军戴上手铐,拖往警车时,平地里杀出来个漂亮的高个子女生,哭喊着,怒吼着,一头撞到了那个领头出手的警察身上。

    你和她那么好,你不知道她和张建军的事?放学回家的路上,章蕙问何果儿。何果儿沉默地摇头。自从上周发生那可怕的一幕,她已经无数次地回答过这个问题了。起初是她被班主任、教导处、校团委、学生会一次次地叫去,后来是她自己一次次地去找他们,想要找到最后一线生机。她甚至大着胆子敲开了校长的门,她甚至连语文老师、音乐老师、体育老师都统统找了,他们平素待李菲菲不错,她以为他们应该能为李菲菲说上话。最后,是妈妈一巴掌打醒了她的挣扎。从那刻起,她不愿再张口。李菲菲终究还是被学校做出了开除学籍的处理,而张建军的事已经是法院的事了。可一些人还是穷追不舍,掘地三尺,想要从何果儿的嘴里知道更多。我不知道李菲菲和张建军好。我从没发现李菲菲和张建军有过接触。我不知道李菲菲和张建军有什么事,他们没事。何果儿回想自己机械地说了一百遍的这些话,几乎要吐出来。是的,她说的是真话。可别人怀疑的目光围绕着她,说着说着连她自己都感到了心虚。李菲菲和张建军真的没事?如果没事,又怎么会有那么疯狂的事情发生?

    何果儿心里痛痛的,空空的。这一年来,她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和李菲菲好,但李菲菲,到底还是没把她当成无话不谈的朋友。原来,李菲菲的心是一片深的湖,何果儿不过是岸边的观光客。

    哼,还怪学校找你谈话,要不是你爸当县委领导,连你也给一起开除了!章蕙恨恨道。谁让你为小流氓求情,上蹿下跳的,活该!

    你胡扯,你诬蔑!何果儿愤然还击,你平时这么说也就算了,现在人都被赶走了,你还不放过,她怎么就小流氓了!章蕙反唇相讥,她怎么就不小流氓了?她不小流氓,她能打扮成那副不要脸的样子?她不小流氓,她能背处分,她会留级两次到咱们班?她不小流氓,她能奋不顾身去救大流氓?学校平白无故赶她了?

    何果儿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瞪着章蕙的脸,难过得直想哭出来。她拔腿就跑。章蕙从后面气喘吁吁地喊,何果儿,别跑了,你一下午尽和老师谈话了,晚上啥作业你都不知道呢,我替你抄了一份,你等着!你要再跑,我可追不上了,我又不是你那个千古知己李菲菲,人家赛跑冠军,连警车都撵上了!

    一直跑到了叉路口的大柳树下,章蕙才追上去把作业题交给了何果儿。两人无语。短短几天时间,好像许多事都变了,她们不知道怎么平静面对。何果儿知道章蕙是真正关心自己的,就是有了李菲菲,在这么长时间刻意的疏远中,何果儿也没怀疑过这一点。但此刻,她需要的不仅仅是关心,要好,而是理解。为什么章蕙就这么死心塌地反反复复地不接受李菲菲,不理解何果儿?为什么事情坏到了这样子,章蕙还在冷嘲热讽?难道好学生和坏学生真的是永远难以水火相容的两种人?

    何果儿心里一千一万个不乐意,可她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大家都是拿李菲菲当坏学生的。但问题不在这儿,哪个学校哪个班级没有几个不好好学习迟到早退的学生?其实,有时候反倒是那些没心没肺的坏学生才有好的人缘呢,他们从来不寂寞。关键是李菲菲不属于那种随处可见的普通类型。她的坏,不是可以让你忽视让你鄙视让你居高临下的坏,而是使你紧张使你不敢直视又忍不住偷窥使你说不清是厌恶还是艳羡的坏。她的坏,闪闪发光。早在她留级成为同班同学之前,何果儿班里的女生们就常常偷偷议论她,男生们互相打趣时也不时扯出她的名字。扯出她的名字,他们便心照不宣地迸出坏坏的笑。虽然她高他们两届,但在江城一中,没有人不知道著名的李菲菲。

    李菲菲就是罂粟花。章蕙对何果儿说,罂粟花,懂吗?娇艳无比,却有毒。何果儿没见过罂粟花,但她还是觉得章蕙的比喻应该是贴切形象的。说这话是在去年的春季运动会上,她们坐在台下看李菲菲连续三次上台领奖,女子短跑冠军,跨栏冠军,跳高冠军。别人领奖时台下都是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混合着欢呼声,鼓掌声,偏李菲菲上台时,全场唰地静下来。那静在几千人的注目中,有一种居心叵测的暗力。但李菲菲从人群中站起来时,神态一派坦然,她脸上没有羞赧,没有领奖者常有的那种标准的谦逊表情。她高高地扬着头,一双修长笔直的腿,迈着不急不缓的步伐,占据了全场语焉不详的视线。她的身姿莫名地散发着一种睥睨一切的骄傲。当她站到颁奖的校长对面时,师生们似乎都感受到一种来自校长的微妙的尴尬:他竟然比这个女学生矮半个头。他必须仰着脸,才能把鼓励赞许的微笑传递给她。本来这没什么,之前领奖的高中学生中,需要校长仰视的高个子男生比比皆是。可轮到李菲菲,校长的表情就有点不一样了。他似乎不愿意仰着头对李菲菲说例行的祝贺之词,但如果他不仰头而是采取平视,那么,他的目光便刚好对着李菲菲的胸——整个江城一中,没有第二个女学生,也没有哪个女老师,敢挺着这样让人触目惊心的胸,走在校园里。岂止是学校,在整个县城里,除了文工团的女演员,也没有第二个像李菲菲的女孩。

    这就是校长面临的困境。当他的目光既不仰视也不平视,而是游移地扫向别处时,全场还是鸦雀无声。这气氛似乎是对李菲菲无声的排斥,对校长静默的支持,但也像是一种隔岸观火的悠然,渔翁得利的窃喜。校长肯定是有点恼火了,他把奖状递给李菲菲时,嘴边想挤出一丝笑,但眉头却极不配合地蹙起来。这个女生,上学期因为穿戴违反校纪,他亲自签署了给她的严重警告处分,但此刻,众目睽睽之下,她还是不思悔改地挺着高高的胸。她的头发,不像别的女生那样用橡皮筋束成一对小辫子,或毛刷刷,而是用艳丽的花手绢扎成了一把桀骜不驯的马尾巴。她明明穿着学校田径队队服,却偏偏将上衣束进了裤子,一根看上去很男式风格的皮带,点缀般挂在腹部,衬出了她柔软纤细又结实有力的腰肢。这样没有风纪校貌的出格学生,这样屡教不改的后进学生,纵然连拿三个冠军,纵然可以代表学校参加外面的体育比赛,又有什么值得鼓励?

    江城一中的师生们看到校长在最后一刻,终于坚决地收回了那未完成的笑。而李菲菲接过奖状走回来时,依然如入无人之境。那开着绢花的马尾巴,随着矫健的步伐,一路节奏铿锵地摇荡过来,黑亮蓬松的发梢,左一下,右一下,重重地撩过许多人的心口。

    其实,体育不是李菲菲的唯一强项,她同时还是江城一中的文艺骨干。何果儿最早一次接触她就是在学校宣传队汇演彩排时。那天,何果儿的独唱节目赢得了满堂彩,老师说,你就不用再练了,正式演出时正常发挥就行了。何果儿听这话便准备回教室写作业,但李菲菲却猛地堵住了她,喂,小丫头,你的歌确实唱得不错,不过,我觉得你还是需要练的。你唱歌干吗那么死呆呆地站着,傻不傻呀?你不会加点动作吗?

    李菲菲吓了何果儿一跳。不光是因为李菲菲说话的这种口气,大咧咧,自来熟,自信到霸道的指手画脚,而是何果儿从没想过会和李菲菲对话。她不认识李菲菲,但她从刚进江城一中上初一,就和大家一样,知道李菲菲了。女厕所里,她不时见到过高年级女生互相打趣,哟,你的小胸脯又见长了,好啊,再长就赶上李菲菲了!去你的,你才李菲菲呢!在这样的戏谑笑闹中,何果儿常常被臊得脸红心跳,觉得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话。后来,自己班里的女生也有了掩不住的身体变化,也开始悄悄说这种话了。章蕙说,这是自然现象,那个一来,胸也就跟着发育了,没什么,只要束起来就成了。何果儿问怎么束,章蕙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很简单,拿两手宽的布往胸前缠两三圈,缠得紧紧的,平平的,再穿衣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跟男生一样。何果儿觉得那会很不舒服,章蕙说,听高年级女生说,也没什么不舒服,习惯了就好了。再说了,不舒服也得束啊,难不成像李菲菲那样挺着?

    同学束胸的事,何果儿和姐姐悄悄提过。姐姐说,等你发育了,可不敢这么做。现如今都八十年代了,还怎么那么封建,摧残身体?别说你,就连我都没束过胸呢,咱妈是医生,她懂,她那时候专门给我做的小裹胸,又不影响身体健康,又能紧箍着,一点都不显山露水。

    原来是这样。姐姐的小裹胸,果儿自然是见过的。她小时候纳闷姐姐为什么要穿那么小那么窄卡在腋下的背心,如今才知那是特殊装置。女孩儿家的许多秘密,姐姐都没告诉过她。唉,怪只怪年龄差距太大了,看似无话不谈,到底还是把果儿当成了小孩。不像人家和二嫂,就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以前是大姑娘小媳妇穿衣打扮那一套,如今但凡见着面,就忙不迭地交流育儿经验。

    何果儿对章蕙说,咱俩以后不拿布束胸了,我妈会做小裹胸。章蕙急着问裹胸是啥样子,果儿故意在她身上比划,俩人笑得东倒西歪。这样隐秘的谈话中,那个她们不认识的李菲菲必然地被引出来。听说李菲菲不但不束胸,不裹胸,反而穿着一种把胸衬得更高更鼓的内衣。章蕙告诉何果儿,听高中女生们传,那东西用一半海绵一半金属做成,那是外国女人的物件,咱们中国,只有女流氓才会把自己整成那样。

    就是这样,在江城一中,李菲菲仿若女生们做人行事的反面标杆,大家以她为诫,为耻,却又忍不住远远地打量她,私底下议论她,神色间多少有点心口不一的暧昧。李菲菲就是一个禁区。所以,当她单刀直入堵到何果儿面前时,何果儿着实措手不及。她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好,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和李菲菲说话。李菲菲见她这样,又说,小丫头,给你提点意见,你一声不吭,是真呆真傻呀,还是不服气?骄傲使人落后,你懂不懂!

    何果儿这下有点恼了。就算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李菲菲,就算你高两届大几岁,也犯不着对小同学这样盛气凌人呀,她说,谁骄傲了,你才骄傲呢!我有名字,别小丫头小丫头的!

    哟,人小脾气倒大呢!李菲菲跨前一步,笑眯眯地靠近果儿。似乎果儿这一顶嘴,她反倒更开心了似的。果儿看着长腿长胳臂的李菲菲,心里有点泄气,和她一比,自己显得又瘦又小,可不就是小丫头嘛!她的目光避开了那传说戴着海绵和金属的敏感部位,但那里却耀眼得直往人眼帘里撞。果儿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烫起来。李菲菲没注意到何果儿的窘态,她大大方方地把手搭到了她的肩上,我当然知道你有名字,你是咱江城一中的小歌唱家何果儿,音乐老师到处夸你呢。就是知道你唱得好,我才锦上添花,给你提点意见,谁知道你不吭不哈,根本不想听。

    果儿不好再梗着了,她回,我没不想听,你说吧,怎么加动作?李菲菲一下子活泼起来,她开口就哼何果儿的独唱曲目。一边哼,一边做手势,表情:你看,你看这样是不是更好,显得更生动,更热情,对不对?她热切地征询何果儿的意见,果儿开始还有点犹豫,慢慢便笑着点头了。确实,加上这些动作,肯定比站成丁字步一动不动地唱有效果,更好看。可猛不丁要手舞足蹈地唱,自己好意思吗?李菲菲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就说,歌一定得这么唱才好,你全身心投入,就不会害羞了,害什么羞呢小丫头?老师说你将来可是当大歌唱家的料呢。

    再听李菲菲喊小丫头,果儿也不觉得刺耳了。李菲菲身材高挑,白皙精致的瓜子脸,近乎完美的五官,头发又黑又多,果儿想,再怎么看不惯她的人,也得承认她的漂亮吧?

    而且,第一次接触,果儿就感受到了李菲菲貌似不羁的口气下,那种真挚的热心和亲和。果儿觉得很遗憾,唉,要是李菲菲不这么打扮自己,她要是也穿姐姐穿过的那种小裹胸,那就是整个江城最漂亮的女生了。果儿警觉到自己对李菲菲原有的那种抵触,排斥,其实并没想象中的根深蒂固。李菲菲身上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香味儿。果儿记起来,二嫂身上就有这种味道。她喜欢这个味道,有点像在夜色里,远远地嗅到四月的紫丁香。

    那次演出,果儿到底不习惯全盘接纳李菲菲的指导,只是在几个关键处加进去了好看又简单的动作。但众人叫好,说她不但唱得好,连举手投足都像县文工团的那个女高音了。李菲菲说,瞧你们这点出息,县文工团算什么,何果儿这阵势,将来一定是中央歌舞团的台柱子!大家纷纷附和她。何果儿发现,在学校宣传队,其实李菲菲挺有人缘特有号召力的,几个老师也特别看重她,经常给她布置这样那样的任务。但只要演出结束,只要出了排练室,李菲菲便没了同伴。女孩子们喜欢扎堆儿,做什么都是三五成群,何果儿从没在那样的叽叽喳喳中听到过看见过李菲菲。她发现她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上下学的路上。何果儿有点难过,她不禁回想起李菲菲教大家跳集体舞《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情景。那时候,她的腰胯扭得那么厉害,她的腿和屁股绷得那么紧,她的胸确实颤得让人不敢看,但没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大家跟在她的后面,羞涩地认真地学着每一个动作。所有人都被热情如火的乐曲点燃了,也被李菲菲优美劲爆的舞姿感染了。李菲菲的马尾巴随着欢快的节奏,高高地飞扬着,像一把指挥棒引领着全场的快慢进退,高低收放。

    章蕙说,李菲菲被孤立那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你犯不着同情她。果儿,你可别因为去了两天学校的宣传队,就跟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黏乎上。她自己的同班同学都不理她,你一个低年级的人就更没必要认识她了,免得被带坏。果儿想驳章蕙,可话到嘴边又不知怎么说了。她觉得李菲菲不是乱七八糟的人,可她了解她是怎样的人吗?她为什么把自己打扮成那副样子?学生的聪明最应该用在学习上,但李菲菲的数理化英语据说没一门及格。想到这个,何果儿就不替她抱屈了。有时在路上操场上遇见李菲菲,果儿也只当没看见。她认真地想,她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是啊,当然不是一路人。李菲菲就是罂粟花,娇艳无比,却是有毒物质。运动会上,章蕙贴在果儿的耳朵上悄悄说,你看,她那趾高气扬的样子,好像运动会拿三项奖就多了不起似的,她忘了上学期她刚背了严重警告处分!

    果儿看着台上领奖的李菲菲,心里泛起一种又鄙夷又震撼的复杂情绪。她确实不明白一个被严重警告过的人,为什么会有那么云淡风轻的表情。她有点佩服章蕙能从眼前的人和事一下子联系到罂粟花那么遥远的事物。罂粟花是一种怎样的花呢,莫非,它的颜色就是李菲菲此刻脸上的笑容?美是美,却完全跳脱于眼下的生活和环境,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果儿没想到,一个严重警告还不够,接下来,李菲菲竟然又被全校通报批评,据说她在数学课上坐在后面梳头发,据说她的作文写了大逆不道的句子,但全校都看得见的挨批理由是,她穿上了大喇叭裤。

    但最最没想到的是,新学期开学时,李菲菲再一次留级,而且,留到了何果儿班上。之前,消息灵通的同学假期里就传开了,说学校本来要劝退李菲菲,但县文教局恰好调来了一个领导,是李菲菲爸爸的老同学。这样,她不但留下来了,还被特意叮嘱,要安排到重点班。重点班,不会就咱们班吧?果儿和章蕙嘀咕过这事,最后一致认定不会,他们的班主任非常严厉,护班级面子,现有的几个成绩差些的同学,他都恨不得踢出去,哪会揽李菲菲这种货色?

    但开学第一天,班会课上,黑着脸的班主任,一声不吭地领着李菲菲进了教室,一声不吭地把她领到了最后一排靠墙的座位。他的眼睛不正视李菲菲,也没朝任何同学看一眼。沉默,压抑,整个教室里弥漫着莫名的紧张,像是达到爆破临界点的阵地。

    按惯例,班上插进来新同学,班主任怎么也得说一两句介绍欢迎的话。可那天,从李菲菲进教室,一直到下午放学,她的名字没从班主任的嘴里出现过。他好像完全没把她当回事。事实上,恰恰相反,连反应最慢的同学都看出来了,老师太把李菲菲当回事了。他掩饰不住自己的如临大敌,气急败坏。他肯定是百般地不情愿李菲菲到自己的班里来,但最后没拗过学校领导的意志。他破天荒第一次在新学期见面会上,就狠狠点名批评了上学期考试成绩倒数几名的同学。他说,你们要是这学期还不下苦功赶上,你们要是还这么恬不知耻地活着,那我就是拼上老命,也要把你们撵出去!如果我没本事撵你们,行,那你们留下,我走,我自己滚蛋!我去学校食堂蒸馒头去!

    何果儿这个班是全年级拔尖的班,就算是班里成绩排名差的同学,其实也都不是混日子的坏学生。“恬不知耻”这样严重的词语,用在他们身上的概率向来还是比较低的,现在却在开学的第一天就迎面撞上。他们趴在桌子上,眼睛的余光恶狠狠地扫向后面的李菲菲,他们清楚这笔账该记在谁的头上。这只万恶的母猴子,使他们成了任老师宰割的鸡。

    班主任又说,班上坚决不允许出现歪风邪气,每个同学都要自觉抵制不健康不向上的现象。谁如果扰乱班风学风,大家就要团结一致做斗争,最终将坏人坏事扫地出门。

    班主任的意思,人人都心知肚明。他连李菲菲的名字都不愿提起,但整个班会的内容,却全针对她。何果儿心里慌慌的,她能理解老师的苦衷,但他这样做对吗?他这不是煽动同学孤立、欺负李菲菲吗?他自己顶不住,同意李菲菲来,然后让学生们逼李菲菲走?

    何果儿,你这是什么立场?放学路上,章蕙和果儿激烈地吵起来。开学第一天,见面就吵,这在她们也是破天荒。以前,她俩总是迫不及待地交流假期见闻,都见到什么有趣的人了,看到什么好玩的事了,吃到什么好吃的了等等。当然,说的更多的是读了什么书,有什么感想。何果儿爱读书,小时候翻烂了的小人书都存一大箱了,自从上了初中,爸爸就为她订上了《少年文艺》《儿童文学》这些杂志。大哥二哥时不时寄书来,姐姐姐夫碰见适合果儿看的书,也总会买下来。章蕙特别羡慕果儿有这么多课外书,她到果儿家借书,每次都把书包装得满满的。其实果儿更羡慕章蕙,章蕙看课外书一点都不影响写作业,她的各科成绩一直名列全年级前茅。可果儿要是太专注于看书看杂志,数学就会往下掉。爸爸说,章蕙,何果儿,你们俩要互相学习,取长补短,一帮一,一对红嘛!是啊,自从告别红星镇的燕子,在江城,章蕙就是果儿唯一的最好的朋友了。虽然在假期里,她俩也三天两头地一起玩,但每逢开学,还是久别重逢似地亲热。说不完的话,手拉手走过江城长长窄窄的巷道,然后在暮色降临的江岸依依不舍地分手。章蕙家,在江南边,要走一座悠悠的铁索桥才到。

    可那天,她们一出校门就吵上了。何果儿说了对班主任的意见,章蕙不同意。难道老师不该生气,难道咱们还要敲锣打鼓欢迎李菲菲来咱们班祸害?咱们不孤立她,斗争她,莫非还要学习她,跟随她?学她什么,胸上垫个海绵垫儿,腿上甩个喇叭裤?

    章蕙的伶牙俐齿,果儿向来是欣赏的。可这番关于李菲菲的铿锵言论,却使她第一次感到刺耳。李菲菲虽然不好,究竟还是未成年的学生,学校容不下她,她到哪里去?班主任是省级优秀教师,上课带班都一丝不苟,他平时常说我对你们严格要求,是因为我把每一个同学都当自己孩子一样地爱。可现在,李菲菲既然来了,就算不能一视同仁,也至少得正面教育她,严格要求她,而不能这么夹枪带棒地攻击她,煽动大家排斥她,挤走她吧?果儿失望极了,还说什么当自己孩子呢,说到底,老师爱的不是每一个学生,而是好学生,是自己的教学荣誉和成果。可这么显而易见的不公,章蕙竟然看不出来?就因为她是好学生,她就没有原则是非地偏袒老师?她怎么就一口咬定李菲菲是来祸害的,难道人家不可以学好,不可以从头开始?

    果儿郁闷地躺在自己屋里,不愿出来。妈妈说,新学期新气象,怎么反倒这副模样了?饭桌上又问,往年开学你和章蕙都要一起包书皮的,今天怎么没见她来咱家?牛皮纸,我都给你们备好了。果儿憋不住,把班里的事讲出来。谁知妈妈一张口,直接站到了章蕙那一派,怎么偏偏把那么个不学好的丫头安顿到你们班里了?这校长也真是的!她要是带坏了你们班的风气怎么办?

    果儿把无奈的目光投向爸爸。爸爸一贯说那种正确但无趣的话,她和妈妈一样,都不爱听爸爸叨咕。但家里常年只有三个人,如果有两个人意见相左,那么第三个人支持谁就至关重要了。我们是民主家庭,遵从我党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这是爸爸从果儿记事时就常挂在嘴边的自我标榜。虽然经过了姐姐的婚事波折之后,果儿在心里对自己家的民主大打了折扣,但每每遇事,还是习惯性地寻求援助,想要成为占上风的多数。

    爸爸在果儿期待的目光中开口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对犯过错误的同志,不能一棒子打死,要以辩证的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所以,关于这个事,我是同意支持何果儿同学的态度的,你们班主任,不能这样对待那个叫什么李菲菲的,只要她能知错就改,还是好学生嘛!

    你别跟过组织生活讲话似的,尽讲大道理了!还没等爸爸讲完,还没等果儿对爸爸的话表示欢呼雀跃,妈妈先提了声调,把爸爸打断了。何大书记,你看清了,这是在咱家里,不是在你们县委会议室。这是在讨论咱小闺女的事情,她的学习说落下就落下了,等你那套伟大的言论发表完,她可早就走下坡路了。

    果儿抗议,妈妈,这怎么说到我头上了,这怎么成了我的事了!妈妈的筷子啪地敲过来,何果儿,你给我听清楚了!平时你再怎么无法无天,家里都惯着你,那是因为你本质上是个乖娃娃,好学上进,知道给父母亲争气。可现在你要是觉得自己大了,动开那歪心思了,看我不敲断你的腿!你跟那不学好的混在一起,能学好?那么一个前科累累的差生,根本就不应该到你们班来,来了你们就应该和她划清界限,你巴掌大一个人,充什么路见不平的傻大头?你的数学成绩有章蕙好吗?你不跟着她学,反倒去同情一个不爱学习的女二流子,你说,你该不该挨打?

    果儿倔强地盯着妈妈,但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啪嗒啪嗒地滴在饭碗上。爸爸看不下去了,皱起眉头指责妈妈,这动不动就讲打讲骂不讲道理,也太家长制了吧!都是同学,团结帮助是应该的,我重申一下,我支持果儿的想法。什么划清界线,你这话说的,好像还在文化大革命,好像人家是黑五类!妈妈硬邦邦地顶过去,你支持?告诉你,这孩子的事你说不作数!你支持她什么?讲大道理谁不会讲,她平时的学习你过问过吗,她一日三餐头疼脑热你关心过吗?你一年四季开会,下乡,出差,蹲点,一个名堂接一个名堂,你的心里只有工作,哪里有过这个家?今儿这又到你装好人唱红脸的时候了,你就装吧,唱吧,反正你女儿跟吊儿郎当的坏学生混一起,等学习成绩降下来了人也染上毛病了,烂摊子有我收拾呢,横竖没你这个大领导的责任,到时候你再给我讲大道理教训我吧!

    妈妈的话上纲上线到爸爸的家庭责任这个层面,果儿就不敢再只顾自己的委屈了,她怕一不小心就触发爸爸妈妈的争吵。真要战起来,爸爸可不是妈妈的对手。果儿抹去泪,把妈妈的筷子摆好,妈,你看你又扯远了。我不就是讲讲嘛,我和李菲菲连话都没有好好说过,我怎么会受她影响?听果儿这么说,妈妈气呼呼地端起饭吃起来。爸爸却反倒扶着眼镜框,严厉地打量起果儿来,何果儿,你最近学习情况如何?你妈妈说的话,也不是没道理,这两年形势不一样了,街上什么人都有,学校也未必纪律严明,你可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啊!

    果儿把碗里的饭,一粒一粒拨进嘴里。她绝望极了。

    班里没有人和李菲菲说话,没有人和她一起进出教室,她总是一个人傲然地走在人群前面,或者,落寞地落在后面。做值日时,没有人和她搭伴干活。她扫地,原先拿着笤帚的同学便立即闪开,去擦黑板了。早操课间操,四排队竖排下来,刚好剩出了一个她。体育委员请示班主任,为了班级阵容整齐,是不是把四排队改成三排站,这样人数刚好。班主任鼻子里哼出俩字,不用!大家明白老师的意思,对,就让李菲菲剩出来,多出来,让她自己看见自己那么高个子孤零零地跟在一个方队的后面,是多么不协调,让别的班别的老师,让学校领导都看见,把李菲菲安插到这个班,是多么不适宜。

    但李菲菲还是从前大家眼中口中的那副形象,来到一个新的班,在新的班里遇到上下一致的排斥,这一切似乎都没影响到她。她的脸上安之若素,并无该有的一份尴尬,局促,或者不快乐。她有时哼着歌,脚上踩着乐曲的节奏走进教室。甚至,连她的装束,也并没有大改变。大喇叭裤是不穿了,但的确良衬衣的领子还是翻得很低,露出了长长的脖颈,和脖颈下面的锁骨。而那该死的胸,没有束,没有裹,还是那么令人难堪地高耸着。一些男生,做课间操时,情不自禁地回头偷窥做扩胸运动的李菲菲,天哪,她竟然做得比任何一个同学都认真,一丝不苟!他们忙不迭地收回被灼伤的目光。

    女同学们相伴上厕所,她们打趣玩闹时再不提起李菲菲的名字。她们怀着一种暗暗的期待。奇怪的是,她们确实从来没碰到过她。难道她不需要上厕所?

    无论是男同学女同学,大家都感受到一种失望的情绪,好像扑空了什么。明明是他们在尽力得罪李菲菲,但李菲菲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和不知道一样。这反过来实实得罪了他们,他们不解,疑惑,不平,感觉到被藐视,因而最终愤怒。

    何果儿察觉到班里的一种暗流涌动,她有点不安,但不知做什么。刚开学时,她还羞愧自己和大家一样,不敢拂逆班主任和妈妈的意志,和李菲菲说话。但很快她就发现,不是她不和李菲菲说话,而是李菲菲根本就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李菲菲冰雪聪明,她知道班里同学的意思,她甚至看清了和果儿成天牵着手的章蕙眼里的敌意,所以,她不愿意何果儿触犯众怒,她从来在何果儿快要靠近自己时,就立即掉头朝向别处。她表现得从不认识何果儿,宣传队里那一段友好交流宛如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果儿明白了李菲菲的意思,就更是羞愧了。她是语文课代表,挨桌发作业本时,觉得自己都不敢正视李菲菲的眼睛。但李菲菲每回接过本子,都会朝着果儿粲然一笑,笑容里满是熟稔的朋友间才有的那种亲切。有时,她还调皮地挤眼睛,好像在说,小丫头,你用不着开口,我是懂得你的哟!

    果儿悄悄看过李菲菲的作业,原来她的语文是不错的,字写得娟秀,作文很扎实,还有趣。但数学就差远了。几乎满页都是做错了的题,显然连基础知识都没掌握。果儿想,她这水平,别说数学课代表章蕙,就连我都可以给她辅导补课呢。但这样的想法,不过是徒增怅惘罢了。放学路上,望着前面不远处李菲菲孤独的背影,果儿无力地喟叹,咱们为什么这么待她?她又没伤害任何人!章蕙照常应声作答,咱们怎么待她了,这不一切正常吗?对啊,她没伤害任何人,可任何人也没伤害她呀!果儿看着章蕙理直气壮的样子,便不再延续这个话题。清风撩人的江边,俩人说笑依旧,但无端地,果儿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

    伤害,还是来了。那天下了体育课,气喘吁吁的李菲菲回到教室一屁股坐下时,随着一声吱嘎的碎裂声,整个人四仰八叉翻倒在地上。所有人回头看热闹,发现不是李菲菲粗心没坐稳凳子,而是她的凳子彻底散架了。教室里爆发出哄笑声,然后又唰地安静下来。大家连幸灾乐祸的哄笑都立即收回,仿佛那是慷慨施予的声援。可怕的肃静中,李菲菲躺倒在地上的样子尤显狼狈。她的屁股和胳臂肘好像摔得不轻,好半天撑不起身。她的绿上衣翻卷开,露出一截白肚皮。

    何果儿惊呆了,待反应过来,便毫不犹豫朝后面奔去。可还没等她伸出手,李菲菲一跃而起,以舞蹈体育双料健儿的矫健和柔软,干净利落地站直了身子。众目睽睽之下,她根本没朝何果儿扫一眼。她扶起胳膊腿分了家的凳子,轻轻咬住了自己的上唇,发出一声弱弱的叹息。

    何果儿也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怒火从嗓子眼里往外喷。教室里所有人都看得再明白不过,这李菲菲的凳子是怎么回事。前一节物理课,凳子还好好的,稳稳的,一定是有人趁全班去上体育课,回教室卸了凳子,又伪装成原样,专门让李菲菲出丑,受伤。歧视,排斥,也就罢了,怎么可以这样阴手使坏!小小年纪,这样对待同学,这就是模范班所为,这就是班主任引以为自豪的好班风?何果儿再也忍不住了,她颤抖着声音喊,谁干的?谁!李菲菲要是摔坏了怎么办,要是摔破头出人命了怎么办?谁负责?好汉做事好汉当,谁干的,站出来!

    没有人站出来,却惹出了一片抗议声,好几个男生拍桌子踢凳子发怪声,另外几个前仰后合,发出夸张的大笑。看着乌烟瘴气的场面,何果儿不知道怎么办。她听见李菲菲在身后小声说,不干你的事,赶紧回你座位去。章蕙从前面喊,何果儿,没听见吗,上课铃响了!

    那节课刚好是班主任的代数课。他站定在讲台上时,所有人都跟着他诧异的眼神,回看了一下教室最后排直愣愣站着的李菲菲。课堂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严肃紧张,大家都盯着班主任的反应,这一回,他怎么着也没法回避李菲菲了吧?但接下来,班主任的表现完全超出了每一位同学的预料。他的眼光从李菲菲的方向转向别处,在整个教室巡视了一周,然后,他平静地背过身,在黑板上写下新章节的内容,开始讲起来。

    空气中开始窜动一种莫名的兴奋,像火苗一样灼着人心。何果儿不用回头,也能看见那些男生脸上的得意。是啊,老师这才叫真狠,老师这才是杀人不见血,不管你李菲菲是坐着还是站着,老师眼里就根本没有这个人。何果儿用两只手紧摁着双腿,但还是止不住全身微微地抖。她一点都听不进老师的讲课,盘旋在脑子里的只有一句话:太过分了,同学们太过分了,班主任太过分了。

    突然她听到班主任叫自己的名字,她愣怔着,不知要干什么。同桌用胳膊肘捣她,老师提问你呢。她赶紧站起来,班主任说,何果儿,你说一下这道题下一步的思路。她慌乱地接口,哪道题?哗,教室里猛地乱了,各个角落里爆发出一阵笑声,许多人紧绷了大半节课的神经一下放松下来。好啊,这下等着看尖子生何果儿挨批吧,谁让你莫名其妙替外来的李菲菲打抱不平,跳出来和自己班同学叫阵,活该!在一片窃窃私语中,班主任的脸板起来,何果儿,你怎么回事,你不知道我在讲哪道题?何果儿费力地看着黑板上的步骤,脑子一片空白。班主任严厉的逼视下,她面红耳热地低下头。她感觉到章蕙责备地看着她,不知怎地,何果儿迅速地回头一瞥,她的目光撞上了李菲菲。李菲菲漂亮的大眼睛里,明明白白装满了歉疚和不安。李菲菲的眼神,突然就给了何果儿决心。她抬起头,大声说,老师,李菲菲同学上课没凳子坐!

    班主任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里疙瘩的“川”字,何果儿同学,这是数学课,不是班会课,你回答不上问题,却拿班里的日常事务在数学课上说!可李菲菲在站着听数学课,您看不见吗老师?何果儿激动地顶嘴,声音明显地颤了。她总不能一直这么站着听课吧?

    教室里静得出奇,隔壁班朗读《白杨礼赞》的声音句句入耳,让人心悸。班主任把手里的粉笔狠狠砸在讲桌上,何果儿,你这是在向我抗议?何果儿回答,不是抗议,是给您反映情况,李菲菲没凳子坐。班主任的眉头又拧了一下,然后一步跨下讲台,他还是扫都不扫李菲菲一眼,而是大步走到何果儿座位旁厉声发问,为什么没凳子坐,难道是我没给她发凳子?

    何果儿坚持着让自己正视老师愤怒的目光,坚持着说出了事情的原委。班主任的脸越发阴下去,这么说,你认为是咱班同学故意弄坏了凳子?何果儿答,不是我认为,是谁都看得清楚的事。班主任说,是吗,那你看清楚了是谁弄坏的凳子,你有什么证据,你给我说说!

    一直在胆颤心惊地旁观的那些同学,从班主任的话里明白了他的态度,事实上,他们本来就明白他的态度。这下他们开始纷纷发声附和班主任,是啊,拿出证据让大家看看!是谁干的你指出来!纯粹是血口喷人!诬陷同学,你要为你的话负责!教室里一片大乱,何果儿站在声势浩大的指责中,不知道应付那一头

    有一个男生喊,何果儿,你不能因为你爸是县上领导,就仗势欺人,诬蔑同学!损坏公物要赔,故意损坏还要背处分,你这不是乱咬人乱坑人吗?班主任呵斥那个男生,实事求是地说话,胡乱扯什么家长!

    李菲菲说话了。她一出声,乱糟糟的声音便都停下了。同学们都静一静,不要再批评何果儿了,凳子是我自己不小心弄坏的,是我的错,没及时说出来,让大家互相误会。我放学后就修,保证修好。

    老师回到讲台上,很复杂的眼神,深深看了一眼何果儿,说,何果儿同学,以后的学习,生活中,你要严格要求自己,你们这个年龄,思想上稍一放松,就会犯下对自己对父母都不负责任的错误,明白吗?

    何果儿恨透了。班主任故意装傻,包庇坏人坏事,最后却要给她来一番语重心长。他不是不让同学扯家长吗,那他自己又扯什么父母?莫非要借着这个事的由头,又来搞家访?她最烦班主任家访了。每次来,妈妈都要留他吃饭。饭桌上,他说的尽是何果儿的好表现,弄得她老大不自在。但等他一走,妈妈就会鸡蛋里挑骨头,重新审一遍她。肯定是你最近学习上退步了,松懈了,老师不好明说,要不然,他那么忙,怎么会莫名其妙来家访?肯定是来给你敲警钟的!这是妈妈的话。有一次,何果儿愤然还口,敲什么警钟,我觉得章蕙说得对,我们班主任就是喜欢来县委家属院罢了。没想到这一句话引起了爸爸的强烈不满,他放下正读得起劲的报纸,开始严词批判何果儿的错误言论。什么封建等级特权观念了,什么资产阶级庸俗价值观了,等讲完尊师尊教的重大意义,等讲到那句收尾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时,果儿都听得快要晕过去了。从此以后,对老师有什么不恭之语,她再不敢在父母跟前出口了。

    李菲菲说到做到,第二天早上大家不约而同地注意到她的凳子修好了。关键是,她一脸平静,安稳,好像那凳子从来就没坏过。何果儿从那几个有重大嫌疑的男生脸上看到了不安之色,但很快,那一抹羞愧就被一种来路不明的愠怒代替了。是的,他们现在确乎是更愤怒了,不但气李菲菲,更气何果儿。他们来去呼呼地生着风,那步态身姿,好像这间教室装不下他们似的。

    章蕙阴晴不定。她说,你还别说,这李菲菲倒真是仗义,大气。何果儿不置可否。过几天章蕙又说,咱们班现在班级气氛大不如前了,死气沉沉,又鬼鬼祟祟,这谁整的,还不是李菲菲?毫无疑问,她就是一祸水!何果儿还是沉默不语。她心灰意冷,不愿再为了李菲菲与人起争端了。

    这天数学课,班主任一上讲台就让何果儿站起来,他气得脸色铁青,你昨天的作业呢,你竟然发展到不交作业了!何果儿急得大声喊,没有啊,我明明交了的!章蕙起来作证,老师,我收作业,我知道她交了。而且,练习册上那道题的多种解法,还是我们俩一起讨论着做的。班主任的脸和缓了一些,但依旧紧着嗓子,交,交到哪里了?作业本,练习册,什么都没有!章蕙听这话,立即跑讲台上清点老师抱来的作业本,连翻几遍,都找不着何果儿的。这是怎么回事,两本作业都不翼而飞了?她急得直跺脚,作业本丢了也就丢了,再买一本新的,可练习册怎么办?

    行了,你先下去。练习册,我给何果儿想办法再找一本。老师对章蕙说。何果儿站在座位上,清楚地听到后面的嘀咕声,哼,县委书记的女儿,别说一本练习册,什么东西丢了老师都会想办法搞到的。

    何果儿写好的作业本,接连又丢了两次。班上出现了这种状况,各科课代表都如临大敌,紧张地看护着自己收上来的作业。章蕙骂何果儿,你那英雄气概哪里去了,这不明摆着吗,是那几个人把你的作业本偷着扔了。我都骂了两回了,你倒好,旁观者似的,不吱一声。何果儿恹恹地,别管了,没证据。

    没人偷李菲菲的作业,因为所有的老师都对李菲菲交不交作业无所谓,没有哪个老师批评她。遇到听不懂的课,她总是趴桌上睡着了。但大多数时候,她还是努力地跟着大家的节奏。她个子高高地坐在教室后门边,腰板挺得直直,倒像是来观摩听课的老师。怎么看,她也不像这个班级的一员。渐渐地,大家习惯了这种奇怪的格局,眼里心里淡下去,再不堵着这么个人了。

    但李菲菲又一次闹出了大动静。那天,课间操才做到第三节时,她突然毫无理由地退场,撒开大长腿朝教室的方向跑去了。班主任从队伍后面吼,看,看!屡教不改,顽劣不化,目无组织,没有集体意识。体育委员你马上通知她,从今天起不允许她来做操了。

    大家一窝蜂回到教室时,惊悚得目瞪口呆,李菲菲正在演好戏呢。此刻的她全没了这段日子表现出来的安静淡然,她一只脚蹬在凳子上,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在空中一挥一挥地教训着人。那威风凛凛的样子,像是电影里的女游击队长,又像是女特务头子,却又比她们多出来一份难以名状的意味。被她训斥的正是班里的一个男生,他哭丧着脸,嘴角全是血迹,鼻子里还淌下殷红的一缕,但他腾不出手擦拭,他的手抖抖索索地抓着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一些同学靠近去看,立即爆发出哇哇的尖叫,那竟然是一只死老鼠!你要死啊,还不快扔掉!脏死了!吓死了!谁把死老鼠带这儿来的?吵嚷声快要掀翻屋顶了,李菲菲保持着那个剽悍的姿势,冷冷的高音压住了喧嚣:你敢!你敢现在扔掉,我就不用亲自动手了,放学后,江边大滩上见!到时自然会有人剁掉你这只脏手!

    何果儿挤在人堆里,看到听到了这一幕。她简直毛骨悚然。虽然事情的来历已明白了大半,但她一点感觉不到解气的爽快。对李菲菲原有的同情和好感变得更复杂难辨了。是啊,李菲菲到底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何果儿又一次在心里这样慨叹。江边大滩上有一个地方,那是江城的地痞流氓打群架的地方。学校的男生们发生矛盾时,也常互相挑衅:有种,咱去江边大滩上单挑!何果儿和章蕙远远地见到过大滩上长棒呼啸砖块横飞的恐怖场面。她们看得心惊肉跳,想不通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一种人。早前班里有同学议论,说在大滩上看见过李菲菲,她和社会青年有交往。何果儿认为那是诬陷,谁知,现在李菲菲自己亲口宣告了。

    上课铃响了,但课堂秩序无法恢复,物理老师从门口喊了两声,就拂袖而去了。班主任紧急来到教室,李菲菲这才收回了她的脚和手。她第一次理直气壮地站到了班主任面前,第一次让他的眼睛不得不落到她的身上。这是怎么回事?班主任的声音刀子一样,但李菲菲却微微笑着,像是听到了某种鼓励赞许。老师,您让他自己说是怎么回事吧。她指着那个把脑袋垂到肚子上的男生。李菲菲的轻言细语,班主任听着肯定觉得是嘲讽,是挑战,他的脸更难看了,声音直接升级为咆哮。

    闯了祸出了丑的男生早就不敢和班主任对视一眼了,他死活憋不出一言半句囫囵的话来。最后,还是李菲菲讲了事情的全过程。她留意他已经有一阵子了,今天果然抓了个现行。课间操她发现他没来做操,便赶紧追到教室,果然,他正在往她的书包里装死老鼠。他小看她是个女生,被抓个正着还想抵赖还想耍横,没办法,她只好随便动了几下拳脚,他就乖乖招了。她的凳子,何果儿的作业本练习册,都是他干的坏事。

    当然,今天是他干的并不证明每回也都是他一个人干的,他肯定有同伙,有幕后策划者。李菲菲眼睛亮亮地看着班主任,老师,您来审他吧。

    班主任的目光戳到男生身上,周围的同学都心头一紧,本能地往后一缩。但班主任像是要下什么大决心似的,咽了一口唾沫,又咽了一口唾沫,然后,突然,扭头走了。走到门口,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窝囊废!

    班主任的表现匪夷所思。班上出现了这种连课都上不下去的大混乱,他雷霆之怒冲进了教室,但到头来既没有狠狠地收拾那个男生,也没有接受李菲菲的提议审出那个男生背后的同谋。他只是骂了句窝囊废。这话也太轻巧了吧?是骂做这种偷人家作业卸人家凳子的下作事窝囊,还是一个大男生让女生打得鼻青脸肿的太窝囊?大家七倒八歪回到座位上,各自愤愤不平。有些人嘀咕班主任对那个男生太姑息,做那么多坏事只挨一句窝囊废就完事了?有些人则生气老师对李菲菲不置可否的态度,他竟然没有一言半句打击李菲菲的嚣张气焰,难道她不该挨整?瞧瞧,她把江城街上不良青年打人闹事的流氓习气都带到教室里了!

    章蕙说,咱班这些贱男生,就是欠揍。果儿你还别说,其实我挺羡慕李菲菲的,有那几下功夫,谁还敢欺负她?果儿闷闷地,可是所有的欺负,并不都是可以用功夫抵挡的。章蕙一笑,你倒是真正向着她的。瞧这深沉样,说的跟名言警句似的。

    再没有人敢和李菲菲做对了。那个被李菲菲打了被班主任骂了的窝囊废男生,和另外几个明显的同谋犯似乎起了内讧。被一个女生的拳脚和恐吓打成了一盘散沙的集团,再没了往日来去生风的阵势。他们个个被撕破了面子,悻悻的,蔫蔫的,又做回了重点班里循规蹈矩的差等生。

    大家更远着李菲菲了。经过了这场风波,李菲菲在班里,更显得孤立了。她明明是枚钉子,但老师同学的眼睛,都假装那是空气。

    这一天语文课上,老师突然宣布,何果儿和李菲菲代表班级去参加全校的作文竞赛。此言一出,全班哗然。何果儿就不用说了,语文课代表,作文好,以前的竞赛拿过好名次。可为什么让李菲菲去?她算不算这个班的人都还难说呢,她凭什么代表班级?若是体育比赛,舞蹈比赛,也就不说了,可这是作文竞赛,轮得着她吗?

    语文老师淡定地听着大家议论纷纷,她说,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李菲菲同学的作文,立意构思造句都很新颖独特,你们下来看看她这学期的几篇作文,就明白老师为什么选她了。我们预祝两位同学取得好的成绩,为班级争光。

    竞赛那天,在考场门口,何果儿终于主动招呼了李菲菲。人家班的参赛同学,都说说笑笑地一起走着,但李菲菲故意落在何果儿后面,避着她,见何果儿站着和别班的同学打招呼,她又加快了步子闪过何果儿。她的举止让何果儿陡生一丝心酸,她再也不愿多思多虑,开口就喊,李菲菲,你等我呀,咱俩一起进去!看李菲菲犹疑不定时,她径直过去抓住了她的手,李菲菲,你待会一定要认真写,一定写出个漂亮的作文获大奖,证明咱语文老师的眼力没错!

    李菲菲的手回抽了一下,但随即更热切地握住了何果儿。她点头微笑,眼睛里闪过亮亮的星。

    何果儿和李菲菲参加完作文竞赛回来时,大家正在上最后的下午自习课。背单词的,读课文的,讨论作业的,准备“学习园地”的,教室里一派整齐有序的热火。可当她俩并肩走进去,有一刻,所有的声息都戛然而止了,仿佛突然从天花板上降下来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器,消释了一切的响动。何果儿在步步惊心的寂然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同桌趴在桌子上翻着书,胳膊肘挡住了脸。何果儿习惯性地搜寻章蕙,但斜前排的章蕙根本没打算扭一下脖子。

    何果儿慢慢掏出数学作业本,但一道道看下来,好像哪一道都不会做。她觉得这一刻的静,像汹涌的浪,兀地把自己推到一个孤岛上。他们全体都隔离了她。

    放学铃响了,何果儿喊,章蕙,咱俩今天晚些回,我的作业没写完。还有几道数学题,想让你讲讲。话还没说完,却见章蕙背上书包,径自出了教室门。何果儿的脸上唰地起了一层热。女生们交换着幸灾乐祸的眼神,勾肩搭背地离去。

    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李菲菲漂亮的大眼睛里,又一次装满了歉疚和不安。她的手,轻轻放到了何果儿的肩头,数学题你自己钻研,你肯定行的。我等你。

    三天后,何果儿写了一封满满两大页稿纸的信,叠成章蕙最喜欢的纸鹤,放到了她的笔盒里。不到半小时,章蕙便传回来一张纸条:何果儿,感谢你对我的情谊,可我不能加入到你们中间来。我不是妒嫉,也不是排斥,我是真心不愿和那样一个人走到一起。别了,你曾经的好朋友章蕙祝你学习进步,愿你俩的友谊万古长青!

    看到“别了”,何果儿忍不住笑了,但眼泪突然跌下来,扑簌簌落在纸条上,洇湿了章蕙咫尺天涯的道别。

    李菲菲渐渐恢复了热情和活泼。有何果儿做伴,她再不是那副安稳矜持的模样了。她其实特别能耍宝,放学路上,何果儿被她逗得停不下笑。哼,你还大我两三岁呢,一点都不像个姐姐的样子,一天到晚尽出洋相!何果儿嗔怪。李菲菲故作惊奇,你有病啊,小丫头,你头上那么多姐姐哥哥管着,还嫌不够?既如此,我从今儿个开始,不跟你闹了,我只负责对你语重心长,谆谆教导。她一跃而起,蹲到高处的台阶上,俯视着果儿抑扬顿挫道,何果儿同学,你不回屋苦读圣贤,无端在外游荡,浪掷大好时日,这真叫为姐我万分痛惜啊!她边说边做摇头晃脑状,叹息状,挥泪状。一套把戏弄完了,又颤巍巍地站起来,抖抖索索地开口,为了让小徒幡然醒悟,痛改前非,不才老衲只好献上一曲歌伴舞,请你细听,太阳太阳像一把金锁,月亮月亮像一把银锁,金锁和银锁日夜在穿梭,时光如流水,督促你和我,年轻人,莫蹉跎,珍惜青春好年华好年华——

    什么乱七八糟!何果儿早笑得岔了气,顾不上看李菲菲的舞姿了。李菲菲自己硬是憋着,把一首歌扭完了。每天都是这样,俩人一路笑,一路唱,把路边的旧风景都染得喜吟吟的。果儿喜欢唱的歌,李菲菲都会,她还从磁带上学了不少新歌,教给果儿。她会踢各种花式的大毽子,果儿越来越觉得李菲菲是一个让人无比快乐轻松的好伙伴。

    可是,每天早上踏进教室看见章蕙的脸,果儿就觉得心里空空的。身体里有一块地方,隐隐作痛。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软弱,每一节课都全神贯注,每一天的作业都尽早尽好地完成。她暗暗告诫自己,不能让章蕙让班主任让同学们看到,我和李菲菲成了好朋友,就学习退步了,就被拉下水了。她给李菲菲订了约法三章:一,绝不能和社会青年有瓜葛;二,绝不能穿奇装异服;三,学习上不能自我放弃,语文要力争上游,其它课要从头补起,多学多练,争取提高。若李菲菲违反其中任何一条,二人断交。李菲菲看着果儿的白纸黑字,眼里浮上又像感动又像嘲讽的笑。她说,既是断不断交的条约,那就得双方都有些要求才对,是吧?比如,你考不到年纪前五,我就和你断交之类等等,可你这条约,光约束我,不约束你,整个一不平等条约嘛!唉,谁让咱是无力还手的清政府呢,这丧权辱国的约法三章,我李鸿章不签,还能让谁签呢!

    李菲菲说话就是这样,永远大咧咧的满不在乎的口气,好像她听何果儿的话就因为何果儿是小丫头,她得让着她。可何果儿清楚,李菲菲心里是较真的。她但凡随口说过什么要求,李菲菲都会记住,而且尽力去做。她对李菲菲好三分,李菲菲就对她好十分。那天放学后看排球比赛,回家时天已经麻麻黑了,路经西街时突然从巷道里冲出一只狗,嗥叫着直奔走在前面的何果儿。李菲菲本来蹲在路边紧鞋带,看见这情景,她飞身上前一把把果儿扯到了身后,果儿别怕!狗不退,李菲菲抬腿踢狗,但那狗一口叼住了她的裤管,撕咬得很厉害。眼看着李菲菲身体失去平衡,就要被狗扑倒了,果儿吓得大声哭喊起来。叫声引出路边弹棉花店的师傅,他操起大扁担把恶狗打跑了。

    李菲菲的裤腿破了,被咬成了几绺烂片,脚踝处,腿肚子上,都留下了交错的犬牙。果儿喊,咱们赶紧去打狂犬疫苗。李菲菲却不紧不慢地笑,你不愧是医生的女儿呀,小小年纪什么都懂。可我这腿只咬破点皮,不用打针。果儿怎么坚持,她都说,真用不着,你赶紧回家,不然你妈妈担心,你爸爸又要给你念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了。果儿无心说笑,李菲菲安慰她,真的一点都不痛,要不我给你来个少林寺的飞腿瞧瞧!

    晚上,果儿问妈妈要了消炎止痛的药片,小心放到了书包里。她的眼前又浮现出李菲菲飞身扑向狗把自己护到身后的情景,她都走不稳了,却想逞能表演让果儿放心,但刚一抬腿,就痛得情不自禁喊“哎哟”的狼狈劲。果儿心里满满的感动,她忍不住写了一张纸条:李菲菲,咱们一辈子都要做同进步共患难的好朋友。

    果儿多么想把李菲菲的好告诉章蕙,只要章蕙不嫌弃李菲菲,让果儿怎么做都愿意。她几次做梦都梦见三个人一起唱着歌走在江边的大树下,满树的绿叶和着江水声和着歌声,哗啦啦打着快乐的节拍。梦醒后,她好一阵怅惘。她给红星镇的燕子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两周后收到了回信。燕子自小爱说大人话,现在上了中学,分析总结的能力更上一层楼了:果儿,从你信中所述,可以看出李菲菲是一个值得结交的朋友,我是赞成你和她来往的。关键是你要以好的学习精神鼓舞她,带动她,而不能让她以不良的生活习气影响你。章蕙的事,我知道你很苦闷,你以前给我写信每回都说到你俩的深厚友谊,现在成这样,着实让人遗憾,不过,强扭的瓜不甜,你就暂且把她当作普通同学吧。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要是真正的朋友,总会相互理解的。至于其他人的态度,你根本用不着理会,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果儿,我相信你是在苍茫的大海上勇敢飞翔的高傲的海燕!

    期末考试李菲菲进步了不少,除了数学外,其余课程都算是赶上来了。语文老师还在课堂上读了她竞赛获奖的作文。班上许多人打量李菲菲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果儿欢喜得不行,咱们应该看一场电影为你庆祝庆祝。李菲菲说,我这成绩还值得庆祝?不就怕你和我断交,使了吃奶的劲才考了个及格嘛!要庆祝也得为你啊,你考了全班第二年级第三,还顺便挽救了一个失足青年!果儿变了脸色,李菲菲,请你以后不要再说失足青年这样的话了,好不好!为什么要妄自菲薄,为什么要自暴自弃?李菲菲不再作声,默默挽住了果儿。见果儿走了好久还沉着脸,便又逗笑道,哟,一个疑问句说了俩成语,还嫌不解气?要不,你再造一句,这回带上仨成语,总行了吧?果儿扑哧乐了。

    实际上,果儿现在越来越觉得李菲菲和别的女同学并没有什么两样。以前认定不是一路人,接触多了密了,才发现这种看法其实找不到真实的依据。她常常看着李菲菲漂亮阳光的脸,想起章蕙说过的话,美丽,娇艳,却危险,有毒,罂粟花,这是李菲菲吗?怎么听上去这么危言耸听,这么风马牛不相及?自己当初根本就不认识李菲菲,为什么会认定这样的比喻是形象贴切的呢?一个人的脸上贴了坏学生的标签,就再也撕不下来了吗?

    果儿唯一不明白的是李菲菲对外界评价的安然,漠然。她永远是一幅我行我素,没心没肺的姿态。宣传队里她前呼后拥的,她那个样子,平时大家对她唯恐避之不及,她也就那个样子。刚到果儿班上,老师同学那么不容她,她那个样子,后来完全无视她了,她也就那个样子。现在,大家渐渐习惯她,不拿她当异类了,早操课间操队伍中她不再是突兀的孤零零的尾巴了,她还就那个样子。她那么顾忌果儿和自己好会被大家孤立,她每次提起章蕙就觉得自己对不起果儿,她其实特别细心,会照顾人的感受。可对摊到自己头上的事,全然一副不痛不痒的麻木劲。她被处分两次,留级两次,但她的马尾巴还是那么骄傲地晃着,她的胸脯还是那么刺眼地挺着,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果儿最耿耿于怀的就是李菲菲的胸了。即便是成了这样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果儿还是羞于启齿这件事。这是多么让人矛盾纠结的事啊。她固执地认定,只要李菲菲的胸不这么高耸着挺立着,所有的事情都会是另外的样子——那简直是一定的。至少,果儿可以像带章蕙一样把李菲菲带自己家去,一起吃饭写作业,一起听广播看小说。

    果儿不敢让李菲菲见自己的父母,但寒假里她去了李菲菲家。那是江城最东边的县农技站院里一套逼仄的二居室。一间屋住着李菲菲的爸妈和弟弟三个人,另一间是李菲菲和妹妹的卧室,兼放杂物。你们的厨房呢?果儿左右看不见灶具,好奇地问。李菲菲指着外面院子公用水池旁边的一排油毛毡小棚,那不?虽然多半同学的家庭条件都是这样,甚至比这个更差,但一脚踏进李菲菲家的晦暗、局促,果儿还是暗暗吃惊。李菲菲不同一般的举止作派,光艳出格的装扮,怎么都不像是从这里出来的。果儿心想,这么窄的地方,她那些歌那些舞,是在哪里练的呢?李菲菲看果儿忍不住左顾右盼又强作平常的样子,哈哈笑起来,小丫头,这下露出官家小姐的狐狸尾巴了吧,看到人民群众的贫寒生活,百感交集了吧?果儿忙反驳,你爸妈都是国家干部,好意思说贫寒!我不过觉得,他们太娇惯你了。我们家可不一样,我和我姐前两年想打个花伞,我爸都要说是资产阶级的生活作风,教育人半天呢。你看,现在满大街不都是打花伞的了?我爸妈,他们特别爱限制人!

    李菲菲眼里的笑淡下去,黯下去,又亮起来,闪起来。她不提自己父母娇惯的话题,反过来劝果儿说,你要理解你爸妈,他们那是严格要求你呢,你将来是要做大事的。

    俩人正在院里踢毽子,一个穿着碎花布棉袄罩衣的矮个子妇女喊着过来,菲菲,让你翻晾在窗台上的大白菜呢,你翻了没有啊?翻了几回?果儿小声问,你妈回来了?李菲菲点点头,伸出大长腿把染成五彩的鸡毛毽子踢到了高空,然后一个漂亮的后翘脚,稳稳地接住。果儿喊,阿姨好!李菲菲妈顿了一下,又朝着李菲菲大嗓门说,你怎么不吱声?你是不是尽贪玩,压根就没翻大白菜啊?李菲菲突然拉下脸,我干吗翻大白菜?大白菜,大白菜,一家人啥也别干,成天拨拉那大白菜好了!拨拉来拨拉去,还不是一股馊烂味!

    “嘭”地一声,李菲菲妈把拎在手里的一捆粉条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然后直撞过来。何果儿想,不好了,李菲菲要挨妈妈打了!她赶紧抓住李菲菲的胳臂往后扯,李菲菲硬硬地站着,眼皮都不眨一下。但李菲菲妈没朝李菲菲动手,原来她的目标是晾在窗台上的大白菜。她抓起一棵个儿大的,狠劲摔到了台阶上,又抡起巴掌,扫倒了一大片。好,好!何果儿听李菲菲妈带着哭腔怒吼两三声好,担心她要气昏了。馊味!烂味!就你嘴巴娇贵鼻子灵,你是李家贵府的大小姐,大明星生出来的阔千金,那你干吗不去吃山珍海味,偏赖着吃这馊烂味呢!你当我是乡下人,我就稀罕这个?老娘告诉你,从今儿起我也不伺候它们了,让一筐一筐烂掉吧!让你老子去置办那不馊的不烂的来,他既有本事生你这么金贵的货,就得有能耐供着呀!

    当着菲菲的同学,你这是丢啥人呢!身后响起一个温厚的男声,虽是斥责,却不刺耳。何果儿不用问也知道这突然出现的中年男人是李菲菲的爸爸。李菲菲说过她爸是知识分子,戴近视眼镜,就在对面的二楼上办公。果儿打量他个子并不矮,但身形单薄,背微微驼着,站在挺拔的女儿面前显得瘦小。他似乎并没有十分的愠怒,但李菲菲妈看到他,还是及时中止了进一步的发作,她收拾起地上的粉条,摔摔打打地进了门。

    李菲菲爸躬下腰把凌乱一地的大白菜一棵一棵捧起来放回到窗台上。何果儿赶紧帮忙去摆。他笑着说,谢谢,你们玩,不用管。摔到台阶上的那棵,外层菜帮和菜叶都给摔断了,要掉不掉地耷拉着,他叹口气,小心地揪下来,拿到水池边洗了。

    一直到李菲菲爸钻进了厨房,李菲菲僵立着的姿势才有了变化。她抬手抚了一下刘海,又跺了下脚。她的脚上是玫红色的牛皮鞋。放寒假前下过一场雪,校园里落了厚厚的一层。李菲菲的红皮鞋走在白雪地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美丽情致,像一副遥远的画。果儿知道那一天,班里所有女生其实都暗暗羡慕着画境中的李菲菲。果儿有两双棉皮鞋,一双黑色的,另一双咖啡色。她心想,妈妈也可以再为我买一双红色的。但当她把目光移到了那些大冬天还穿着单布鞋和胶鞋的同学时,不禁悄悄红了脸。和李菲菲做朋友,是给自己立下誓言的,只能帮助李菲菲学好,断断不能跟着她学坏。怎么见了一双红皮鞋,就砰然心动,忘记了艰苦朴素的美德呢?

    现在,李菲菲脚上还是那双美丽的红皮鞋,但出现在油毛毡棚子和大白菜的环境里,它兀地失去了那种迷人的光晕。何果儿愣愣地看着李菲菲,她觉得自己来过李菲菲家,就更不明白李菲菲了。李菲菲笑着说,这样子看我,怎么了?被贫下中农生动活泼的语言吓坏了?何果儿摇头,没有,我觉得是你的错,叔叔阿姨确实太惯着你了。李菲菲一撇嘴,你怎么尽说这?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路上有风,掉光了叶子的树枝在空空地响着。江面比夏天比入秋时都显得窄了些,但显得越发清澈而绿了。俩人不说话,默默地盯着江水出神。李菲菲替何果儿拢紧了围巾,自己随手把帽子扣上来。她的帽子是带在衣服领子后面的,连帽衫。这样的款式,在江城,文工团的女演员才刚刚穿起来。红皮鞋,连帽的滑雪衫,喇叭裤,还有那个垫着海绵和金属的羞人的玩意儿,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李菲菲为什么要如此不协调地打扮自己?她的父母,从头到脚的简单衣着,她凭什么搞特殊化?果儿简直有点愤愤不平了。但突然,脑子里咯噔一下,她想起李菲菲妈的话。刚才没往心里去,这一阵回过神来,陡地生出一嘟噜问号。大明星生的阔千金,大明星是谁?谁是大明星生的?莫非,那个提着一捆粉条隔老远就操心大白菜的辛苦女人,不是李菲菲的亲妈?对啊,李菲菲一点都不像她,长相举止都不像,莫非,李菲菲的身世就像电影里演的,藏着曲折动人的故事?

    果儿把蠢蠢欲动的好奇压下去,思忖再三,淡淡地开口,你这滑雪衫哪里买的?江城百货大楼里可没有这种带帽子的。李菲菲说,玫州买的,亲戚从玫州买好寄过来的。哦,玫州是省城,当然可以买到在江城买不到的时兴衣服和新奇物件。可是,这个答案一点也不能解除果儿心中波涛汹涌的疑惑。她想再问下去,又兀地感觉到自己的多嘴。李菲菲好像看出了果儿的心思,她说,别皱眉头费脑筋了,有些事,以后你会知道的。

    快开学前的一天,果儿和李菲菲去了新华书店。售货员阿姨认识果儿,一见面就亲热地打招呼说,你们要买什么自己到柜台里面来挑,喜欢就坐那儿看,不买也行。李菲菲咬耳朵说,我今天可沾你这个书记女儿的光了,你不知道,她平时服务态度有多差,买书哐就给你扔柜台上了,多问几句,根本就不带搭理。她最恨买书的人多,耽误她织毛衣的时间。果儿从书架前偷偷回头一瞄,果然,售货员阿姨埋头于织了一半的毛衣,对站在柜台前的顾客不闻不问。果儿不自在,挑了一盒谢莉斯、王洁实二重唱的磁带就走,李菲菲是一套《青年近卫军》,厚厚的两大本,比其它书贵。果儿说,你挺有钱的。李菲菲不接话,到外面马路上凑过来问,你和章蕙读书多,《青年近卫军》应该看过了吧?果儿摇头。李菲菲说,咋就没读这个呢?告诉你,特别好!我以前翻过几页,一下就喜欢上了。我特别向往这书里的世界!果儿看李菲菲漂亮的脸上泛出了兴奋的光亮,大眼睛眯起来,似乎看向了某个不知名的远方,坚定又凄迷。她不禁问,怎样的世界,写的啥呀?李菲菲答,战斗的人生,革命的友谊,爱情。

    “爱情”两个字轻而易举地出了李菲菲的口,却像横空戳来的大棒猛地击中了何果儿的头,她猝不及防,直接懵掉了。难道真的没听错,李菲菲果真说了这个词,爱情?何果儿的两颊腾地起了火似地烫起来。李菲菲太过分了,一个中学生,怎么好意思在大街上随口说出这么可怕的字眼!真正是一向自由不羁,野惯了。何果儿心里很是怪起李菲菲来,她替她害臊,径自别过脸。李菲菲发现了何果儿的窘样,反倒打趣起来,哈哈,小丫头脸红什么呀,连个爱情都听不得?装吧,你就装,你看的小说,电影,难道没有爱情?你唱的歌,少了爱情?死封建!

    这下,何果儿真生气了,她一瞪眼一跺脚,转身就跑。李菲菲在后面喊,回来,跟你闹着玩呢。何果儿愣是没回头。这是俩人第一次闹矛盾,她心里烦极了。寒假作业已经完成了,本来计划再写篇作文,可打开本子,脑子木木的。果儿把新买的磁带放进录音机,谢莉斯的声音甜美而激荡,王洁实的声音沉稳而深情,她情不自禁地跟着唱起来,胸口堆积的不快随着乐曲渐渐消散了。唱着唱着,她突然留心到自己唱出的歌词,“纵然困难像重重高山,不能把我们爱情阻挡”。

    果儿讪讪地停下来,愣了一会儿,又啪地关掉录音机。妈妈下班了,从外面喊,果儿干啥呢,怎么也没摘菜也没淘米呀?这放假在家,你干点家务不好吗?果儿隔着门应,快开学了,我要收拾东西,忙呢!妈妈骂,你爸成天忙,油瓶倒了都不扶,现在你也学会喊忙了,真是越大越懒!果儿悄声嘟囔,真是的,就知道越大越懒!人还越大越烦了呢,咋不管了?哪哪儿都烦!

    夜里,果儿读完了新一期《少年文艺》,有一篇小说里写的班级故事,挺像是果儿班里发生的,但人家的班主任,又有爱心又有童心,比自己遇到的好多了,果儿觉得特别遗憾。她浮想联翩,想到了章蕙,李菲菲,想到了红星镇的燕子、娟娟她们,脑子兴奋,越来越睡不着,于是起身把录音机的音量开到了最小,那盘新磁带的A面B面都听了一遍。听到“爱情”这个词一次又一次,随着优美的旋律流出来,但这会儿听着感觉不到刺耳了。想起小时候唱过的许多歌也有这个词,想起给姐姐的同学们表演“在爱情的海洋上”时,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现在才明白,大哥哥大姐姐们是笑她一脸懵懂毫无羞涩地唱爱情呢。是啊,其实自己从来都没注意过这个词,只有今天听李菲菲说出口才觉得那么不应该,不合适。是不是小时候可以大声唱“爱情”,长大了就应该觉得“爱情”是令人羞耻的?

    果儿悄悄摸出藏在书柜上的钥匙,打开抽屉。彭哥哥的旧歌本,被她翻得更旧了,边上的好几页起了皱。但那个漂亮的笔记本,笔记本上的“当你老了”,还有,那条鲜艳的红纱巾,它们还是那么安静地躺在不被人知的秘密里,在果儿精心的守护中,未蒙上一丝尘埃。

    果儿现在知道了,“当你老了”这首诗的作者是一个叫叶芝的外国诗人。原来它不是彭哥哥写给姐姐的。可果儿明白了诗中的深重情思,这一笔一划中的良苦用心,她便认定“当你老了”就是彭哥哥的。如今,彭哥哥他在哪里呢?新学期一开学,姐姐姐夫也就离开红星镇来县城上班了。果儿想象得出姐姐高兴的样子。这两年,她一直闹腾着要调到江城和全家人团聚。自打生了孩子,她每回回娘家都是风风火火吵吵嚷嚷,给爸妈洗衣服发牢骚,给女儿喂饭满院子追着跑。她从来想不起打探果儿抽屉里的小世界。过年时同学聚会,她特意去百货大楼里买了两条漂亮的纱巾。她还记得起她有过一条不一样的红纱巾吗,她还记得它的美丽,和下落不明吗?

    果儿的手抚过抽屉里的笔记本,笔记本上的“当你老了”,“当你老了”上面的红纱巾。她的心里,伤心一点点洇开来,像泼到书法习字本上的墨汁,由小变大,由浓转淡。也许,它们的主人都忘了它们了,但它们还好好地在这里。这是多让人怜惜的事啊。

    开学了,一切如旧,连李菲菲身上又一件新衣服也并未引起太多的窃窃私语,大家见怪不怪,不过是暗暗记住了那种新奇款式的外套叫风衣。

    班主任越发严厉了,成天喊中考,中考。好像中考比高考还要严重似的。下午自习课后,教室里还黑压压一大片写作业背书不肯回家的人。果儿有好几道数学题不会做,攒了几天,终于去请教章蕙。章蕙不看果儿的脸,只是在本子上细细地做了一遍,然后问,行了吧?果儿高兴地应,行了!怎么我想破脑袋也解不开的地方,你就解得这么水到渠成的,你真了不起!章蕙冷冷地答,什么了不起,无非是比你交际少,操心少,时间多,练习多而已。果儿不顾她的态度,又笑着说,你就别说风凉话了,数学你还是要多帮助我们,李菲菲现在学习上可上心了,你也抽空给她讲讲题吧。章蕙听这话,唰地收掉桌上的草稿本,对不起,你们是你们,我是我,我从来没有助人为乐的美德。

    李菲菲听了章蕙的表现,嘻嘻地笑。她说,章蕙其实已经不生你的气了,不过是吃点小小的醋。果儿说,我就是不甘心,我就是不愿有了你就丢了她,我偏要三个人好。李菲菲怔怔地望着果儿,好半天才说,小丫头,你才是被惯坏了,你太贪心。

    学习功课都这么紧张了,偏音乐课派来了一个新老师,在整个年级掀起了大波澜。以前的音乐课,也就是每周教唱一首新歌,大家学会了唱腻了,便喊着让老师“开火车”。“开火车”是音乐老师的手风琴保留节目,拉得那叫一个风驰电掣,山呼海啸。老师一开火车,全班同学跟着节奏鼓掌,拍桌子,教室里撑不下的热闹和快乐,便从门窗溢出去感染了别班同学。就是这样,在江城一中同学们的心目中,一周一次的音乐课代表着开心,热闹,以及更宝贵的自由,因为,不喜欢开心热闹的同学可以放心地在音乐课上做其它作业。音乐课是没有负担的。至于重大的节庆,要组织合唱什么的,那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活儿。升初三后,音乐课被占用,上数学课、语文课,也是常有的事,没人提意见。可临近毕业了,冷不丁冒出个拿音乐课较真的老师,着实让人见了世面。

    这个老师是开学第三周来的,之前拉手风琴拉出了名的音乐老师被县文工团当人才挖去了。他的调离使江城一中初中部教学楼整整沉寂了两周,少了歌声欢呼声“开火车声”,音乐课的积极分子们便觉得日子有盐没醋的。听说来了新音乐老师,都急着打探是男是女,拉琴还是吹笛,有没有比“开火车”更让人高兴的绝活儿。结果,却是失望,并且愤怒。

    是个年轻的女老师,令人遗憾的是算不上漂亮,圆脸窄眼,身形膨胀。当然,不漂亮不是问题,问题是她站到讲台上开口第一句话,就和相貌一样没讨上大家的好:同学们,我已经大致了解了你们之前的上课情况,从今天开始我要让你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音乐课,音乐课不是其它课程的点缀品,也不是你们紧张学习间隙的放松剂。音乐课和任何别的课一样,要传授知识,培养能力。说到这里,她的话被教室中后排突然而起的扰乱包围了。先是许多同学嘴里发出整齐的“嘘”声,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跺脚声,明目张胆的拍桌声。老师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停下来瞪着声响最大的地方,好像要冲下去把捣乱的同学揪出来,但她自己的眼神却渐渐慌乱起来。慌乱甚至大于愤怒。终于,她紧咬着上下嘴唇,把目光从喧闹处收回来,聚焦到前三排或同情地看着她或安静地埋头写作业的同学身上。她坚定地继续讲下去,我们不能满足于音乐课上只是跟着老师鹦鹉学舌学唱一首歌,我要教你们认识简谱,五线谱,乐理,视唱。只有打下这些基础,我们才能走进美妙的音乐世界。

    这堂课,最终还是未能惨淡经营到下课铃响。最终,老师还是全线崩溃了。她夺门而出时,大家都看到了她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其实,捣乱的同学在嘘完,跺完,拍完后,倒也没特别使什么欺负老师的损招。他们只是发出来哄堂大笑。当老师说我是意大利唱法,我的嘴是椭圆形的时候,教室里突然爆发出声势浩大的笑。其实,那笑顶多不过是全班三分之一同学的笑,但因为整齐地出现在特定的情景中,就显得特别的雄壮,夸张,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于是,之前坚强地顶住了嘘声跺脚声拍桌声的年轻老师,到底没能顶住对意大利唱法的嘲笑声。她被成功地气走了。

    调皮的男生们不但气走了老师,而且把老师以那么神圣的语气说出来的“意大利唱法”整成了戏弄调侃专用词。谁如果做错了事招来指责时,只要一脸无辜地说“我是意大利唱法,我的嘴是椭圆形的”,同伴们就会哈哈大笑原谅他。从此,“别理他,他是意大利唱法”替代了之前不断更新的各种奚落用语。

    何果儿一连几天都感觉愧疚不安。她虽然不是音乐课代表,但却是全校公认的唱歌尖子,无论哪个音乐老师都会捧在手心的人,所以音乐课上的事,她应该是有责任的,可现在,偏偏是自己的班上出现了这样的事,偏偏自己当时也装着写作业硬是对老师的窘境充耳不闻,这实在是太无耻了,与助纣为虐有什么区别!

    那天的课李菲菲不在,她去打排球赛了。她劝解果儿,你别自责了,我虽然没看到那天音乐课的情形,但我知道你为什么没有挺身而出,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我吗?要不是因为我,你就不会在班上树敌太多,不会孤立无援。要不是因为我,你就能理直气壮地见义勇为了。

    何果儿嘴上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但心里暗暗感慨李菲菲的坦诚。事情确实这样,要是换到过去,她一定不会这样怯懦,怕事,这样瞻前顾后。李菲菲使她失去了在班里响当当地说话的威信。既然说了不管用,既然站出来只会增加混乱,她只能低下头,不去正视音乐老师受伤害的眼睛了。但那一刻,她特别恨自己窝囊,也越发瞧不起班里这些兴风作浪的同学了,简直羞与为伍。他们为什么一次也不敢对抗班主任,怎么见了教导处的老师就驯服得跟个小绵羊似的?同样是不放在眼里的副课,他们敢在体育老师的眼皮下嘘一声吗?为什么人群里总有这么些见风使舵、屈强凌弱的势利眼?

    何果儿以为再也见不着音乐老师了。听说在整个年级六个班里,老师都遭受了一样的冷遇,重点班的同学既已开头,别的班便都乐不可支地迎头续上了。他们凡事落后于重点班,唯有在欺负年轻的副课女老师这一点上,可以变本加厉,出奇制胜。听说在五班,他们没有跺脚没有拍桌,也没有嘘没有笑,而是一个男生死死扼住了另一个男生的脖子,音乐老师停下正在演示的意大利唱法,心急火燎地冲下去制止打架事件,这时候,第三个男生从背后用小剪刀咔嚓剪掉了老师长及腰部的发辫。听说,老师当场就哭了,连一句批评的话都没讲出来。听说,教导处正在草拟对这三个男生的处分,下一周升国旗时宣布。

    周一的早操、升国旗在兴奋不安的期待中按部就班地完成了,结束了。令人意外的是,自始至终并无宣读处分的步骤。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连剪老师辫子都可以不背处分,算白剪了?大家议论纷纷,尤其是那些调皮的男生,这一刻好像突然都站到了老师的一方,个个义愤填膺得不行。瞧那嘴脸,谁都知道他们是唯恐热闹不大。更没想到的是,下午的音乐课,老师竟然准时到达。她的脸上还是第一次来就有的那种笑,明媚的,怯弱的。众目睽睽之下,她的脸颊又一次红了。打开课本刚要说话时,教室门被推开,走进来班主任。班主任黑着脸警告大家说,谁胆敢再在音乐课上做什么小动作,立刻就地开除,直接滚蛋,连处分都不必了。他说要不是音乐老师自己作保,苦苦求情,学校能放过剪辫子的坏蛋学生吗?

    原来他们不背处分是因为音乐老师求情?教室里唏嘘四起,声浪阵阵。班主任断喝一声安静,又对音乐老师点点头说,你开始吧,他们再不敢了。他走了,讲台上音乐老师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她望望台下,又低头盯着讲桌,这一通插曲搞得她更无所适从了。何果儿看着老师的窘样,心想这得有多难受啊,她上课还需要别的老师来维持秩序!有些人开始噼噼啪啪地摔打起书本来,拉拉扯扯起桌椅来,所有刺耳的声响又卷土重来,表示对班主任刚才那一番镇压的抗议和不以为然,又似乎在对台上的人说,是你没让同学受处分,可那又怎样?我们不领你的情!这时候,音乐老师终于开口了,她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们看,其实没剪辫子那么严重,只是剪掉了一点发梢而已。这句话让全班每一双眼睛都朝她的头发看去。其实,她刚进教室门时,大家就注意到了,第一次她是一根拖到腰际的大粗辫,这回是束到后脑勺的披肩发,乌亮亮地在背上涌动着。谁都看得出来,音乐老师这辫子一剪,整个人都变精神了,洋气了,自然,是变好看了。女生们交流着心领神会的眼神,或许,老师早就知道那辫子不时兴了,但因为什么原因一直留着,没有勇气改变,所以,她打心底一点都不恨那个使她被迫换发型的坏小子?老师的第二句话是,请某些同学不要再煞费苦心弄出各种动作声音了,和过去一样,你们不爱上音乐课可以看书写作业,也可以睡觉,但绝不能再捣乱了!还有,你们再怎么捣乱也休想赶走我,只要还有一个同学愿意上音乐课,我就要按照教学计划,上下去。

    何果儿做梦都没想到,她朝思暮想的和章蕙的和解,在音乐课上兀地实现了。事情的过程很简单。老师提问,说哪个同学重复一下我刚才示范的片段练习?自然,应者寥寥。事实上大部分同学在埋头做别的事。音乐课不能放声豪情地唱歌,却要听什么枯燥的理论,人连旁观的心都没有了。而那些原本捣乱的同学,在老师看似软弱实则倔犟的坚持中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震慑,他们渐渐有点怕,便失掉了继续制造热闹的兴趣。所以,两三堂课下来,音乐课竟然和班主任的数学课一样秩序井然了。虽然,这样的结果不是因为班主任常挂在嘴边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好班风,而是师生互不干涉的哑寂无声,但相安无事比动辄出乱子,终究是好的。

    何果儿在认真听课,她早就想好了要配合老师,所以听到问题,立即举起了手,但老师微笑着说,请最后一排那个举手的女同学站起来回答。是李菲菲,她自然流畅地哼出了黑板上的一大串乐谱。老师高兴地点头,又说,现在请哪个同学说说她刚才唱得如何,还有没有出错的地方?何果儿再一次举起手。就在这时候,她发现前排的章蕙也举起了手。何果儿惊呆了,章蕙要在课堂上公然评价李菲菲?她不是连瞄一眼李菲菲都不屑于瞄吗?她这是怎么了,要干什么?何果儿紧张地绷直了身子。章蕙站起来,一字一句地回答,老师,李菲菲唱得节奏分明,韵律感强,而且,她音色十分优美,唯一的瑕疵就是最后几个音节有点抢拍。

    当老师表扬李菲菲章蕙时,何果儿低下头,感觉自己高兴地快要掉泪了。她不用四处张望也知道,教室最后排,李菲菲漂亮的大眼睛里肯定是盛不下的惊诧和疑惑。而更多的同学,听到章蕙的话,都不由得抬起头纷纷把目光投向她,她,和她。

    何果儿在大柳树下等到了章蕙。她迎面一把抓住她的手,章蕙,谢谢你!我早就知道你会接受我和李菲菲的。章蕙淡淡地,跟你和李菲菲有什么关系,我是回答老师的提问。果儿喊,你别虚伪了,章蕙,我求你别虚伪了好不好!章蕙还是淡淡地,我怎么虚伪了,我真的是为了配合老师,她太不容易了。当然,你要是认为我这是在支持李菲菲,也没什么不可以,李菲菲这人的本性我不了解,但她有时候挺仗义的。

    她的本性绝对错不了,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何果儿热切地把内心的愿望吐露给最信任的朋友,章蕙,我多么想咱们三个人都成为知心朋友。

    知心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日久才见人心呢。章蕙答。你就好好和李菲菲做朋友吧,至于我跟她,不可能的。

    话虽然这样说,但何果儿感觉到,章蕙这座堡垒还是攻下来了。或者,是章蕙通过音乐课这么一个契机,自己缴械投降了。因此,何果儿对音乐老师越发有了好感。而音乐老师也很快就发现了何果儿的唱歌才华,她把何果儿叫到她的宿舍。她说她之所以放弃更好的工作环境来江城一中教书,就是为了在基层推行音乐教育改革,就是为了发现、培养像何果儿这样的好苗子。她希望何果儿从现在起就明确目标,跟着她学声乐,高考考音乐学院。

    你又不是学不好文化课,莫名其妙学什么声乐?没想到第一个跳起来反对的是李菲菲。而且,态度激烈更胜过章蕙。学声乐干什么?和她一样,当老师,教谁也瞧不起的音乐课,哪个老师想占就占,哪个同学想欺负就欺负?或者,到文工团歌舞团,当戏子?

    谁是戏子?人家是文艺工作者好不好!果儿想不通为什么说到这事儿,李菲菲简直跟变了个人似的。她自己不是热衷于唱歌跳舞吗,她的打扮派头不都是和江城文工团的女演员们一致吗?怎么转过脸她就这么鄙视人家?戏子,这种带侮辱性的旧社会用语,果儿从自诩为封建老婆婆的妈妈的嘴里都没听到过。

    行,不叫戏子了,叫歌唱家好不好?李菲菲无奈地摇着头,好像一贯英明正确的何果儿这一刻反倒成了误入歧途的孩子。叫什么不要紧,关键是本质是一样的。是的,你是唱得非常好,老师肯定想把你培养成歌唱家,咱们在宣传队时,我也说过你将来能成为歌唱家。可那时候,咱们不是朋友,现在不一样了,我不会再乱鼓励乱吹捧,让你选择错误的人生道路。

    你凭什么认为唱歌就是错误的人生道路?何果儿不服气,她觉得自己的两个朋友,彼此不相容,但在她面前扮语重心长的样子时,却活脱脱一副嘴脸。此时的李菲菲,简直就是章蕙的传声筒。

    那你以为唱歌是正确的人生道路?李菲菲果断地一挥手,小丫头,虽然你学习比我好,但这事我肯定比你懂,我究竟比你大几岁呢,请听我一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却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没羞!这是你的话吗?果儿只剩下嗔怒了。

    我觉得这事你用不着请示你爸妈哥姐,李菲菲的话是对的,我赞成,我希望你采纳我们的意见就是了。这是章蕙的话。将来的职业不说,你想想自己的真实意愿,肯定有比唱歌更重要的事情是你想做的。

    是啊,这才是最核心的。虽然热爱唱歌,可在何果儿构划的未来图景里,隐隐有一种比唱歌更重要的,更能称之为理想的理想,可它是什么,却并不清楚。果儿觉得自己是混沌的,以后的道路也是模糊不清的,她有一种莫名的躁动,和悒郁。晚上写作业写着写着突然就想哭。数理化题目越来越难了,作业好像永远没有写完的时候。书架上的杂志,都已落上了薄薄的灰。

    天气渐渐热起来,李菲菲换上了一件浅蓝色的新衬衣。那衬衣是一种薄而透的料子,套头衫,飘带,很漂亮。关键是很贴身,衬出了李菲菲高挑窈窕的身材,当然,也分外地衬出了她惊世骇俗的胸脯。做课间操时,男生们的脖子不时难以控制地转向她的方向,然后又惊弓之鸟般偷窥班主任铁青的脸色。班主任提问何果儿时,总不忘刺她几句。章蕙鼻子里又开始哼哼喷冷气了。本来,她现在时不时和何果儿李菲菲一起放学回家,虽然表情淡淡,但给何果儿讲数学题时,也会问一句旁听的李菲菲,你也懂了?可李菲菲穿上那没有纽扣的新衬衣后,章蕙便又像爸爸说的那样,避四类分子般避着她俩了。

    你干吗要穿这要死的衬衣,你知不知道它有多难看!何果儿忍无可忍,终于发火了。

    难看吗?我穿这衬衣难看吗?李菲菲惊讶无辜的表情,在何果儿面前扭身看看背面,又低头瞧瞧前面,你认为难看?不会吧?我觉得挺好的呀!

    你当然觉着挺好的,你假装看不见自己的问题在哪里。果儿见不得李菲菲这副装傻装天真的臭美劲,你忘了跟我有约法三章!

    约法三章?我没忘啊!可那说的是不能穿奇装异服,这衬衣是奇装异服吗?李菲菲委屈得跺脚,这就是一普通衬衣,不过料子时兴一点罢了,叫乔其纱,咱们江城过不了几天也就有卖了。

    果儿不想再撕破脸吵下去,她丢下一句话拔腿就走:这跟什么纱不纱的没关系,你自己回家照镜子!你前面后面都好好照照,看你和别人哪儿不一样!

    第二天,李菲菲没来学校。班主任自然没兴趣提起她,何果儿不知道她是旷课还是请假。第三天,她又没来。何果儿想了又想,放学后还是去了李菲菲家。这次,一进农技站的院门,李菲菲妈就看见了果儿,她从水池边甩着手上的水珠,热情地迎上来,菲菲同学来了?好啊,待会一定别走了,留家吃晚饭!

    李菲菲在里屋床上斜靠着写着什么。她似乎特别专注,一点都没听到外面的动静。果儿猛不丁站到她面前,她吓得跳起来大叫,何果儿,你这是干啥呢!果儿说,我才想问你呢,你这是干啥呢,好端端地窝在家里不上学?李菲菲不答,把手里的笔记薄合起来塞到了枕头下面。果儿注意到那是一本紫色缎面的笔记薄,很厚,很漂亮。李菲菲是在记日记吧?何果儿倏忽间想起姐姐的日记本。有秘密的人都有日记本。那些日记本总是命运多舛。

    果儿追问为什么旷课,李菲菲嬉皮笑脸地说,不是你让我回家好好照镜子的吗?我这正照镜子呢,你又追家里来兴师问罪,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满意?果儿气极,失语。李菲菲这才笑着把果儿拽到床上坐下,又端来水,正色道,谢谢你,果儿!我上不上学,也就只有你放在心上。班主任巴不得我不去呢,我家人也不闻不问的。我想他们是对的,我这人确实不是什么念书的料。果儿愤然道,你闭嘴,你这种灰心丧气的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两人默然。过一阵果儿又忍不住开口,你自己旷课,还反倒指责家长,我觉得你父母是太惯着你由着你了,我刚见你妈了,她挺好的,特别热情。李菲菲笑笑,她那是因为现在知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了,才热情呢。我高攀上了县委书记的女儿做朋友,她连我都巴结起来了。果儿低低地吼,李菲菲,你可不可以不这样说自己的妈妈!李菲菲猛地站起来,我没有自己的妈妈!

    一段日子没来,江边已是树荫如盖的夏日景象了。刺槐树的碎蕊雪也似簌簌地落着,紫薇和木槿开得正欢,一树一树的红,一树一树的粉,在葳蕤的绿浪里一路撒过去,把整个江岸铺成了一副水粉画。好多半大的孩子光着身子在沙滩上嬉戏,动辄像泥鳅一样滑进浅水滩,然后又扑腾着,湿淋淋地蹦出来。果儿轻声感慨,一直不长大,像他们那样无忧无虑,该多好!李菲菲摇头,你以为不长大就无忧无虑了?童年是美好的,可那也得看是谁的童年,我的童年就比现在惨很多。果儿轻轻捏住李菲菲的手,问,你恨你妈吗?李菲菲说,恨,我小时候恨透她了!我一直思谋着长大怎么报复她,我一定要报复她。可现在,一年比一年觉得她可怜,那老头半死不活地瘫在床上,她尽着伺候,人家的儿子女儿还动不动来挑刺呢。说实话,她现在的生活除了巴结巴结我,变着花样给我寄吃的买穿的,也就没什么乐子了。其实我也是上初中以后见了她,才穿她买的衣服,以前我碰都不碰的。果儿问,你喊她妈吗?李菲菲松开果儿的手,脸色黯然道,不喊,从来没喊过。开不了口。果儿又问,那你喊现在这个妈吗?李菲菲答,心情好时喊,心情不好时不喊。喊她倒挺自然的,习惯了。你别看我顶撞她,其实我不讨厌她。她算得上是我爸的救命恩人,要没有她,我们爷俩说不定都玩完了。果儿说,是啊,今天听了你们家这些事,我也觉得你这妈确实不容易,你以后别那种鄙夷的口气说她了。李菲菲愤愤道,可我就是看不上她那副小家子气,从早到晚操碎了心似的,喘着气颤着步,急吼吼好像猪拱翻了锅台,满院子扯着嗓门说话,把江城当她的小生产队呢!果儿笑,你听你这嘴刻薄的。

    果儿心里盛不下这么大秘密,隔天她就对章蕙细细转述了李菲菲的身世。李菲菲爸妈是当年支援西部建设的城市青年,她爸大学学的农业水利,她妈是艺术生,会唱会跳,来江城县不久便被抽调到地区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李菲菲在她妈肚子里三个月的时候,她妈还跳红色娘子军的吴清华呢。后来,这个远近闻名的大明星又从地区调到了省城玫州。与此同时,她和被打成白专分子下放到农村改造的丈夫划清界限,离了婚,改嫁了一个大院里的革命干部。才三岁的李菲菲被她妈扔给了她爸。后来形势更紧张,她爸山穷水尽,据说要背着女儿一起跳崖时,被一个根正苗红的女贫下中农,一个年轻有为的女生产队长救下。她就是李菲菲现在的妈。

    是很曲折,但也没什么稀奇的。章蕙听完后评价,听大人们说,文化大革命时期,这种事多了去了,咱们看那么多电影,不都是讲这种事吗,李菲菲家还算是好的,没出人命。果儿说,是啊,咱们是看过好多这样的故事了,可你想想,现在它就发生在身边人身上。李菲菲她亲妈现在后悔得不行,变着法地补偿,李菲菲穿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好看的难看的,统统都是她从玫州寄来的。章蕙冷笑,几件衣服就把李菲菲给收买了?没骨气!抛夫弃子的罪过,是能随便洗刷的吗?果儿赶紧附和,你说得对,李菲菲就是这么说的,她特别恨她妈。我现在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反对我考声乐,为什么叫演员戏子。她一直不理她妈的,也不穿她买的衣服,可后来见了一面,心就软了。她妈现在挺可怜的,四人帮垮台后那个大干部也靠边站了,后来得了半身不遂症,他那些儿女们只抢家产不管老人。李菲菲妈给李菲菲写信说,既然她再也不能回到李菲菲和她爸的生活中,那她就留在老头身边吧,她不能一辈子两次抛弃被世人抛弃的丈夫。

    章蕙说,那女人也许本质不坏,只不过刚好遇到一个坏的社会,就做了坏事了。也难怪,谁让李菲菲爸那时候偏就成了人民的敌人呢,人家只有划清界限。听我爸说,我二姑也是那时候和我二姑夫离的婚。果儿点头,对啊,所以,李菲菲的思想特别复杂,她一会儿觉得妈妈可怜,一会儿又觉得可恨。她有时候给她妈写信好好说话,有时候写信就专拣刺激她妈的话,说自己因为童年被妈妈抛弃,所以心灵扭曲,现在没法学好,只能和街上小混混混这类的话。她对她妈还是有一定的报复心理的。章蕙说,这不怪她。而且我觉得她故意气她妈的这些话,其实是有根据的。你记得咱俩一起看过的《小街》吗,那电影演的可不就是那女孩因为家庭原因走向堕落吗?果儿又点头,你说得对,要是咱俩的爸妈是那样的情况,咱们保证能成为今天这样的好学生吗?所以要理解李菲菲。章蕙笑了,你在这等着我呢?我还纳闷你干吗要急着给我说这些,平时也不是嘴不牢爱抖别人秘密的人嘛,原来还是为了让我理解你那千古知音李菲菲。何果儿,你为了她,可真是煞费苦心哪!你看看你自己,今天我说什么,你都一个劲儿地点头,对啊是啊的!果儿也笑,是这意思,你刚自己也分析了,李菲菲确实需要理解。不过,我这样做,不光是为她,也是为你,我不想咱俩有距离。自从她来咱们班,你一天天不理我,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果儿感觉嗓子有点哽,眼睫毛闪出了热热的泪意。章蕙低声说,我知道,我也难受。久违的心气相通的静默中,俩人的手一起抚过桌上厚厚的《卡尔·马克思的青年时代》,果儿叹气,我才看了30几页,看课外书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章蕙说,别泄气,再坚持几年,等我们考进大学,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读自己喜欢的书了。果儿,你集中精力学习,再别为这些事分心了。咱俩还和以前一样,你那大宝贝李菲菲,让她有难题也来问我吧。不过,她要再打扮得那副小流氓样,我可不理她。何果儿说,你的话能不能好听一点?章蕙喊,果儿,我警告你,不能无原则袒护啊!到底是我的话难听,还是她的样子难看?江城的社会青年要是穿成她那样在街上游逛,今年开始就要被当成小流氓抓起来了,知道吗,严打!我听派出所的小舅讲的,你爱信不信。

    何果儿还沉浸在三人结盟的兴奋中时,班里却悄悄弥散一种传言了。说有个同学的姐姐晚上去找家长,不料瞅见某栋家属楼的房间里,一大群穿着喇叭裤花衬衫的年轻人在双卡录音机的伴奏下,跳着舞。跳舞也没什么,关键是他们跳的不是民族舞,集体舞,甚至不是那种在电影里常见到的地下党员也常跳的交谊舞,他们跳的舞叫“摇摆舞”。摇摆舞究竟是什么舞,怎样动作,没人说得上来,但大家在交头接耳欲盖弥彰的猜测议论中,基本达成了共识:摇摆舞是一种极其流氓的舞。

    章蕙黑着脸说,果儿,咱俩成了最后知道这事的人了,人家在背后不知指指点点了多少天呢!果儿说,反正我不信,我不信李菲菲去跳摇摆舞。这段时间,你也看到了,她和咱们相处得多好,就那件衬衣,咱俩说太透,她就不穿了,她不会背着咱俩去和社会青年混。章蕙沉吟,按说我也不信,有些人喜欢造她的谣。咱们问她自己。

    李菲菲在操场。她穿着白色小方领的的确良衬衣。江城一中的女生但凡家庭条件中等以上的,在这个夏天都是这副打扮。可她穿着朴素有用吗?她站在那里,全场人的目光便有意无意地掠过她。没有人看不见她。果儿和章蕙一路留意着人们投往李菲菲的各种偷窥,当她们站定在她面前,当她婀娜纤柔的腰肢上方那一对挺拔有力的胸峰再一次呼之欲出地跃入视线时,她们感觉自己的脸红了。果儿想,不能再难为情了,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她不由分说把李菲菲扯到操场西面的大核桃树下,李菲菲喊,你俩干吗呀,不好好学习跑这儿来捣乱,我要看球赛,高二3班眼看要赢了!果儿说,高二3班管你啥事,你管好你自己的胸!什么胸?李菲菲吓了一跳。果儿恨恨地,就你这胸!你能不能不穿那什么金属海绵的玩意儿,能不能不让它这么骇人!

    哈,哈,哈——李菲菲喷出了一长串高而亮的笑声。她好像乐坏了,她笑得弓下腰去,她伏在核桃树上直擦眼泪。你俩一脸阶级斗争就来跟我说这个?丫头们,你们太逗了!果儿跺脚,严肃点好不好,我是经过多少次思想斗争才跟你说呢,你不要当笑话!李菲菲笑着说,不笑了,不笑了,其实我知道你看不惯。可你不提,我也不好意思跟你提啊,谁让你是未成年少女呢。果儿说,你别废话,就答应我俩,以后不戴那玩意儿了,用小背心,行吗?李菲菲问,什么小背心?章蕙插话,果儿姐姐用过,挺管用的。好多同学都说用布一层层缠起来呢,果儿妈妈是医生,她说缠着不好,用小背心好。李菲菲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你俩说的小背心可能也好,可是我得和你们说,我戴的这东西叫胸罩,它绝不是那些诬陷我的女同学说的那样,是坏女人才戴的坏玩意儿。玫州的商店大张旗鼓卖的东西,能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吗?我要不是亲眼看见人家女孩们来来去去光明正大地买,我敢要吗,敢穿吗?果儿嘟囔,你还有不敢的事?李菲菲笑了,别把我塑造得女英雄一样了,我不过是在玫州有个富亲戚,人家喜欢给我寄一两件大城市人穿的衣服罢了!她压低了嗓音,我告诉你们,最多不过两三年,咱们江城百货公司也会开始卖的,那时候就没有人大惊小怪了。从科学的角度讲,胸罩就是保护胸的,你们想想,女人这个地方,多娇嫩啊,怎么能用布缠?你们说的什么小背心,估计和我妈戴的肚兜差不多,恐怕那也不行。章蕙果儿,等你们发育定形了,我还是建议你们戴胸罩。你们要怕羞,我帮你们选。

    好了好了,这种没皮没脸的话你且打住,我俩找你是另外的事。章蕙打断李菲菲,你照实说,你可听到咱们班这几天传你的那些闲话了?李菲菲怔了一下,随即轻松作答,听到了,说我跳摇摆舞。果儿急急地问,你肯定没跳,对吧?肯定是他们造谣,对吧?李菲菲点头,对,我没跳。果儿兴奋地摇章蕙的胳臂,我早就说了嘛,她不会跳的,她哪会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前天碰见她妈,她妈一个劲儿地夸她呢,说她们家菲儿像换了个人似的,成天在家里苦攻数理化,给弟弟妹妹们起了好头。李菲菲摇头苦笑,我这妈呀真是寒碜死人了,她那是巴结你呢,是夸你,哪是夸我!章蕙说,你没跳那该死的流氓舞就好,我就不信了,谁再传这种谣言闲话,我就豁出去跟他理论。

    我是没跳,真没跳。可那天晚上,我确实在那个跳舞的地方,我是和那些人在一起。何果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李菲菲站在她和章蕙面前,清清楚楚地说了上面的话。空气似乎凝固了。太阳西斜,核桃树巨大的树阴下,刺拉拉的光线勾画出三个女生不欢而散渐次离去的孤单身影。

    章蕙是决意不会再做李菲菲的朋友了。果儿觉得自己也应该止步了。但她从心底里觉得难过,不甘。李菲菲为什么要失信于她,李菲菲为什么要这么伤害她?果儿再三考虑,还是认定李菲菲是欠她一个解释的。

    我向你解释什么呢?我对自己都解释不了。李菲菲说,咱俩好朋友一场,我能做的唯有一点,就是不对你撒谎。果儿,那些人跳摇摆舞,我是在场的,而且,我是自愿去的。

    为什么?果儿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为什么,我能知道为什么?李菲菲屈起双膝,优美的下颌支在书脊上,长长的脖    子向前伸着,像是要努力唱出歌声的天鹅。可她的声音一下嘶哑了。没有为什么,就是空,心里空空的。想起玫州我那妈,空,看着眼前我这妈,空,我爸就更不用说了,他蹉跎了半辈子,事业受挫,感情受骗,在最困难时亏得有个女贫下中农相中了他,罩着他。现在他虽然恢复名誉回城工作,可我怎么看他也是空?他和我这妈热腾腾闹哄哄的生活,是他想要的吗?他含辛茹苦拉大我,我却这么不听话不让人省心,他怎么就不狠狠揍我一顿?我这妈一边享用我那妈从玫州寄来的衣服吃食,一边嘴里不停地骂她各种难听的话,他为什么就不敢抽一个耳光让她闭嘴?我爸为什么就这么窝囊?

    你妈骂你亲妈,你肯定心里不好受。果儿忘了自己今天来干什么,她的心又被深刻的同情揪住了。

    嗨,其实也没太难受,她自己活该!李菲菲说,我只是看不惯我这妈又占便宜又不领情的德行,就吓唬她说,只要再让我听到她骂她,就绝不让她再给我弟我妹寄吃寄喝了,一双袜子都不给了,她吓得不敢再当着我的面骂了。其实,她不该恨她呀,感谢都来不及呢,对不对?要不是她坏了良心甩掉我爸和我,我爸能到她手里?她能跟着我爸进城上班?这会子正在责任田里刨粪呢。

    呵呵,听迷糊了吧,搞不清谁是谁了吧?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不想再说了,别扰了你这个幸福小公主的心。李菲菲说,果儿,我平时不愿承认咱俩是不一样的,我想我只要紧紧跟着你跑,你这个小丫头就能把我领到我想到的地方。可我追了你大半年了,我的心里,还是空空的。我很累。我总也看不到未来。

    果儿失眠了。她有一种强烈的倾诉的愿望,想把堵在自己胸口的愁懣说给谁听。给章蕙的纸条写了扯,扯了再写,最终还是作罢。算了,再给章蕙说李菲菲的事,简直就是求她施舍友谊,没意思。又给燕子写信,写着写着,竟然感到了李菲菲说的那种空。果儿猛然醒悟,自己的心事是没有读者的。爸妈近在咫尺,但她能和他们说这些吗?哥姐永远拿她当小孩,不是买吃穿就是谈学习。燕子虽是可以说知心话的伙伴,可她们不见面已经三四年了,她真的能理解为另一个朋友劳心费神的果儿吗?

    果儿开了抽屉,她拿出彭哥哥的歌本,一首一首地唱下来。低低的歌声围绕着她,莫名的伤怀围绕着她。她听不清自己唱出的歌词,盘旋在脑子里的只有李菲菲的声音:我心里空,我不时破坏自己想要改变这种空,可破坏后的结果,是更大的空。果儿,我要是能跟着你彻底学好就好了,我哪怕跟着那些人彻底学坏也就好了,可我学不了好,也学不了坏。果儿,你不会懂我的。

    果儿当然不懂这样的李菲菲。原来,她比她想象的还要面目模糊。她比她只大三岁,却好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年代走来,承载着那么多她不懂得的亏欠和遗憾。一个学不了好也学不了坏的人,她的内心该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果儿不想再不自量力地探究了。经过摇摆舞事件,她终于察觉到自己对三个人的关系太过紧张,太过执着,不如放下一份强求的心,一切任其自然吧。

    但事情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变得更坏。章蕙退到原点,她也和果儿一起玩一起学习,但言语间的疏远是显而易见的,她从此不再谈论李菲菲的好坏。李菲菲说,果儿,我特别惭愧,我没想到我承认我去了那样的地方,你还能对我好。果儿答,你心里既然清楚什么是学好什么是学坏,那就尽力学好吧。

    爸爸的工作越发忙了,常常吃晚饭时桌上只有妈和果儿两个人。果儿抱怨,姐姐怎么也不来,住这么近,还非等到星期天才回娘家?妈妈说,你倒是想图热闹呢,大人哪顾得上?你姐忙得很,妮子上托儿所全靠她接送,你姐夫最近连吃住都在学校。他们二中校风赶不上你们一中,学生和社会上人接触的更多些,严打形势紧,你姐夫天天搞整顿呢,和你爸忙的一回事。果儿纳闷,严打是公安局派出所的工作,章蕙说她小舅天天埋伏在街上抓坏人,这怎么还牵涉到学校了?我爸又忙的啥?妈妈说,你爸忙啥,这坏人逮起来了不得判刑,判完了不得开公审大会?哪样不经过县委县政府?党中央亲自抓呢,你以为单靠法院公安局能成这么大事?果儿闷闷地,好端端偏要做坏人,真不知那些人的脑袋是怎么想的!妈妈说,你管好你自己的脑袋就是了,别操闲心!刷洗碗筷时,妈妈突然停下来叮嘱,果儿,下晚自习回家别一个人走,一定要搭伴,街上的厕所不要去上。果儿问怎么了,妈妈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你也一天天大了,该知道的也就不避着你了,这女孩子长大了,各方面都要注意安全。听说昨天机修厂的一个青工被判了死刑了,他躲在女厕所偷看女工,差点弄出人命。

    李菲菲的学习长进了不少,写作业很快。下午放学,何果儿她们在教室钻研难题时,她就去操场看高中部的球赛。她看球赛越来越多了。有一天,果儿去喊她,看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离人家啦啦队几米远的地方,憋红着脸,漂亮的大眼睛直瞪着场子,看上去无比紧张的样子。有一个穿着明黄色球衣的高个子男生远程投篮,一个漂亮的三分球。啦啦队狂蹦乱跳爆发出夸张的叫喊声,而李菲菲却猛地蹲到地上,捂住了自己的嘴。果儿走过去,李菲菲一惊,你怎么来了?果儿说,我来监督一下你到底在干什么。李菲菲笑,我能干什么,你忘了我是体育健将,看球赛是我健康高尚的爱好。果儿瞥了一眼远处的记分牌,你上回看的是高二3班,今天又是高二3班,你怎么这么关心高二3班?随便一句话,李菲菲的两颊却倏忽飞上了红晕,她慌慌地看了一眼果儿,又掉开头呐呐地说,你不知道,我要不是连着留级,我就高二3班的。哦,原来是这样,果儿说,那你也不能再多花时间看球赛了,咱们快要毕业了,该备考了。李菲菲答,小老师,你放心,高中保证一定考上,而且考好。她调皮地行了个军礼,乌亮的马尾巴在肩上欢快地跳荡着。

    谁能想到,就在李菲菲保证考上而且考好的第四天,她却晴天霹雳般,遽然失去了考试资格。仅仅隔着三天时间,不,仅仅隔着一次课间操,隔着一节被打断了的跳跃运动,事情突然有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结局。就连最嫉妒李菲菲讨厌李菲菲的人,肯定都没有设想过这样恶毒的收场。

    那天,满操场的人群终于散去,学校惊魂未定地恢复了以往的秩序时,何果儿却还瘫坐在核桃树狰狞的婆娑中。世界在她眼中彻底变了色样。她无法相信自己确实经历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她用自己的左手紧抓着簌簌发抖的右手,好像要抓住李菲菲留在她手心的抽搐和痉挛。但她抓不住她,她一次次眼睁睁看着她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冲出人群,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和力量,冲向万众瞩目的流氓犯张建军。

    现在,什么都明白了。高二(3)班。球赛。那个高高地跳起来,投进一个又一个漂亮的三分球的高个子男生,那个光洁的额头上闪着汗珠,阳光下笑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的英俊男生,那个像盛开的葵花一样鲜艳在一片蓝色球衣中的黄球衣,他,就是张建军。最后,他的形象定格为疼痛万状地蜷伏在地上,人民警察铁一般的双脚踩断了他最后的英武。

    警车的呼啸声从上午一直响到下午,响到晚上。果儿疑心自己再也走不出这声音了。

    痴心妄想了一周,无谓努力了一周,果儿再一次面对了最后的结果,李菲菲拿不到初中毕业证,拿不到高中入学准考证了。她的学业,拦腰截断在那天上午十点从天而降的警车嘶鸣声中。

    讽刺的是,果儿在初中阶段最后的一次班集体活动正好是参加全县的公审大会。大会在江城体育场举行,江城一中二中和几个小学的学生方队被安排坐在正中,四周密密麻麻水泄不通地挤满了各单位、江城市民和乡村群众。成千上万的人喧嚣着拥挤到体育场,却立即被一种统领一切的肃杀气氛震慑得屏住了声息。当一排大卡车快速驶进体育场,当大卡车上荷枪实弹的公安干警和武警战士把一个个罪犯押解下车,提溜到台上时,全场只听得见此起彼伏的奔腾的呼吸声。端坐在主席台上的法官们开始宣读审判书,高音喇叭的轰鸣从高空笼罩着人们,又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人们。从重从快,大家频频听到这几个字,全场四周也贴满了这几个字。血红的标语四处绽放,像错开的纷乱的花。

    果然是从重从快,当江城一中的同学们不由自主地爆发出惊叫声,何果儿知道自己没有听错。是的,说到了张建军。二十多天前还在三大步上篮投球引得女生们阵阵尖叫的张建军,此刻已变成了死刑犯。他犯流氓罪,参与江城县一起恶性打架斗殴案,一起强奸未遂案,一起聚众淫乱案,一起收听靡靡之音案。数罪并罚,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这些字,词,句,像重锤一记一记砸到何果儿的耳朵里,她一时意识不到它们的含义。她夹在伸长脖子的同学们中间,努力地朝台上看去。所有的罪犯都被反绑着双手佝偻着脊背,有些脑袋都快耷拉到膝盖上了,有些身体歪斜着瘫软着。场面太乱,何果儿看不清张建军,但她透过人缝看见了挂在他胸前的白色牌子上六个黑色的大字——“流氓犯张建军”。“张建军”三个字上划了一个大大的“×”。一个惊心动魄的“×”。

    老师们起来维持秩序,前面闹腾的同学都给摁到了凳子上。何果儿终于看到了张建军,他低下头又抬起头,似乎还在努力地想要梗着脖子,但公安和武警从左右押压着他,终于,他只能将头降服地伏在胸前的大牌子上,只能呆呆地盯着自己名字上的“×”。张建军,他是一个怎样的学生?他的作业本上,肯定也有不少老师用红笔打的“×”字吧?他肯定烦透了那些需要改错的题。可今天,这个黑得像血一样的“×”,是他再也没有机会重做的人生错题了。

    刑车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开出了体育场。人们疯了似地尾随着,一哄而上,像江水一样凶猛地涌向那个恐怖的方向。整个江城像打了兴奋剂,街上有一种过年般的热闹,又比过年多了一种肃杀神秘的气息。

    何果儿推开李菲菲的屋门时,李菲菲正趴在窗户上,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外面,秀挺的鼻梁在玻璃上压成了扁扁的形状。何果儿的心抽了一下。事发后第一次她来,李菲菲也是这样的姿势。

    何果儿唤,菲菲!李菲菲受惊似的转过身,两眼满是茫然。她直愣愣盯着何果儿,好像不认得她一样。何果儿又叫,菲菲。泪就下来了。这时候,李菲菲如梦初醒般,几乎是欢快地喊出来,果儿,你怎么来了?眼看要考试了,你不抓紧复习,来这儿干什么?

    默默坐在小床上,对面大衣柜的镜子映出两个咫尺天涯的身影。果儿的胸口堆集着层层叠叠的疑问,层层叠叠的愤怒。它们快把她压垮了。可她一时竟不能开口。这次的事情严重到超过了以往所有事情的总和,这次的错误是以往所有错误的平方,立方,N次方。它完全在果儿有限的人生经验之外。李菲菲反倒和往常一样,搂着果儿的肩膀说,你这个傻丫头,上回你来,我就说了嘛,一点用也没有,可听我爸说,你还在求校长求老师呢。别说上学,我闯了这么大祸,没有你妈出面,我百分之百被正式拘留了。派出所里关了一夜放回来,就是你对我天大的恩情了,你还想怎样?不开除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你这样对我?果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终于说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果然,李菲菲一听这话立即蹦起来,这啥意思?我怎么你了?我对你向来赤胆忠心啊。但很快她读懂了果儿眼里的委屈,你是说,我没给你讲心里话?我没给你承认我和那人的事?

    李菲菲慢慢靠到了墙上,眼里的火星似乎噼啦一下灭了。果儿,我不是没给你讲,没给你承认,我是真的没什么可讲,没什么可承认的。我和他真的没事,难道连你也不信我了?

    我们以前一个班,都体育好,常在一起组织比赛什么的。他学习也挺好,可我后来就被处分了,就不是好学生了。慢慢就互相不说话了。再后来我留级,就基本见不着了。我有时去看他打篮球,我不知道他看见我没有。他从来没朝我笑过一下。李菲菲失神的眼睛看着果儿,却又似盯着一个缥缈的所在,她的声音痴痴的。我不知道他看见我没有,我只是站在那儿,看他对着别人笑。我喜欢他投篮后回头一笑的样子。

    果儿的眼前闪过那矫健的身影,明眸皓齿的阳光笑容。她的心刺疼了,她轻轻地握住了李菲菲,他怎么会看不见你?你站在那儿,谁能看不见你?话音未落,她看见李菲菲眼里变成了巴巴的神情,感激的神情,你是说,他看见我看他打球了?果儿答,那还用说。可是,你和他,果真没搭过一句话?

    李菲菲低下头,又抬起头,她咽了口唾沫,又咬了下嘴唇,很艰难的样子,终于开口说,要说对你瞒了什么,也就这一句话了。他是对我说过一句话。果儿,还记得前不久你和章蕙审问我跳摇摆舞的事吗?那天,我心烦得要命,一个人到江边溜达,刚巧碰上两个认识的人,就稀里糊涂跟着去了。那屋里光线暗人声杂,我没注意到竟然会有他。一个穿大格子翻领的小子挤到我跟前要我和他跳舞,我正拿不定主意呢,突然,张建军出现了。张建军对那人说,她不跳。然后一把把我扯出人堆,他说,李菲菲,你赶紧走,你不要待在这儿。过道里没灯,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觉着他的声音好像很生气,我莫名其妙为他的生气感到高兴,感到幸福,所以,我乖乖听他话,当时转身就走了。

    就这些?果儿问。就这些。李菲菲答。真的再没一个多余的字可坦白了。那天晚上过后的几天,操场上看他打球,还是老样子。然后,就是,那天了。李菲菲的泪掉下来。果儿猝不及防,看着它们突然滴落,迸溅,一串串一行行,凶凶地打湿了李菲菲的花衫。我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成这样,是他学坏了,还是他被冤枉了?没错,冤枉!她终于哭喊出来,果儿,我知道,张建军,他,肯定是冤死的!

    李菲菲又趴到了窗户上,把自己的脸压得扁扁的贴着玻璃,她的双眼和远方一样迷蒙,她的声音近乎耳语,昨天,江城的人多高兴啊,枪毙人多好看啊,可他们知道张建军也被枪毙了吗?他怎么就被枪毙了呢?他怎么会犯下那么多可怕的罪行?不,不可能的,他不会。他一直都是好学生,学习好,体育好,人缘好。他们怎么能枪毙他?连我这个坏学生都还活着,他怎么就被枪毙了?

    高中的生活在紧张的节奏中开始了。开学典礼上,学校领导就开始大讲高考形势,让高一新生从第一天起就做好冲刺高考的准备。全年级六个班,根据中考成绩分出了两个重点班,何果儿和章蕙在同一个重点班上。重点班的班主任在发新书之前,又极其严肃地讲了一大通,听得同学们不知该热血沸腾还是灰心丧气。放学路上,章蕙说,讲讲你的暑假见闻呗,你中考完就去外地你两个哥哥家轮流转,多带劲,长了不少见识吧,哪像我成天窝在家里!果儿淡淡地,也没什么见识,大城市人多车多,也就那样。你没出去在家里看书,也挺好。章蕙说,你看你,一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是不是你的李菲菲辍学了,你要跟着玩万念俱灰?果儿骂,你好端端提她干什么!两人走到大柳树下的叉路口,果儿说,章蕙,有件事你一提李菲菲我想起来了,我觉得应该对你说。章蕙说,应该说就说啊,吞吞吐吐干什么?果儿别过脸去,就是那个,李菲菲戴的那个玩意儿,真的在大城市的商店里大张旗鼓地卖着,人家的女孩儿穿戴得和李菲菲一样,都一点也不害臊地挺着胸走在大街上呢。果儿看见章蕙盯着自己,她的脸更发烫了,她嗫嚅着继续说,我二嫂说我都高中生了,也发育了,非嚷嚷着要给我买。章蕙紧张地问,你也买了?果儿答,没买,买那个说是要先测胸围。我誓死反抗,我二嫂没能下手。

    章蕙笑得前仰后合的。笑完了突然说,果儿,你带我去看一下李菲菲吧。果儿不以为然,怎么,听我这一说,觉得李菲菲不是小流氓打扮了?突然想去怜悯一下她?章蕙说,你也别这种口气了。其实她刚出事那会儿,我心里也难受,也想去看她,可那几天你乱哄哄的,我不知怎的一张口就言不由衷地跟你呛,过后又后悔。反正,这李菲菲对我们破坏挺大的,想忽略她都难。果儿默默地走。章蕙问,她在家吗,会不会去玫州她亲妈家了?果儿说,暑假里我去旅游前看过她,她说她亲妈是要把她接到那边去,联系学校也行,找个随便什么工作先干着也行。但她自己不愿意,她心底里不想跟她妈过,也看不惯她妈那老头子的家人们。她说江城虽然穷虽然让她这样,但她还是不想离开,她爸爸特别娇惯她,出这么大事都不指责一声,还一个劲儿地安慰她,说高中不读就不读了,年底农机公司招工,他保证让李菲菲上班。李菲菲后妈虽然牢骚多,但也不敢拗着她爸,还有一点,就是李菲菲亲妈暗地里尽接济她们家呢。你没见,不光李菲菲,她两个弟弟妹妹身上也都是玫州的新潮衣服呢。章蕙感慨,李菲菲亲妈,年轻时对不起人,这辈子都在赎罪啊。这也好,李菲菲虽然家庭复杂,但没人给她甩脸子看,不受歧视。不然,难哪!果儿忧心忡忡的,可我怎么觉着李菲菲还是不对劲了?她不爱说话,现在就是见了我也不怎么说话。她太安静了,让人不习惯。

    李菲菲不在家,李菲菲妈和两个孩子在吵吵嚷嚷地吃着青核桃,两只手剥核桃都剥黑了。她热情地往果儿和章蕙的手里塞果仁,连连劝吃。问起李菲菲,她说这几天她爸出差去了,李菲菲吃饭睡觉都没个点,想出门抬腿就走,都不带招呼一声。章蕙说,阿姨,菲菲心情不好,你多担待她。她妈啪一拍大腿,闺女,看你说的,我有什么不担待的?我和她爸养三个娃还是没问题的,她要不念书不工作,一直在家这么待着,行,我也没意见!倒是难为你俩好丫头,她都被开除了,你们还来找她玩。果儿低声说,阿姨,以后别在弟弟妹妹跟前说开除的事,好吗?李菲菲妈脸上一紧,随即又笑了,好的,我记住了。她吆三喝四地打发俩孩子去找李菲菲。

    入秋了,天黑得早了,暮色从李菲菲的小屋玻璃窗上漫上来,外面的路都模糊了,李菲菲还不见回来。弟弟妹妹说他们找不见姐姐,平时她喜欢去的江边小道都找了,喊了,没人。李菲菲妈一跺脚,嗨,要是她爸不出门,我才懒得操这心呢。她也出门找去了。果儿和章蕙互相抓着手,感受着对方指尖的惊悸。她们怕爸妈担心,先分头跑回家撒谎,说学校晚上组织集体看电影,然后两人又顺着江堤,一路细细地走回到农技站家属院李菲菲的家里。

    李菲菲好好地坐在她的床上,膝上摊开着果儿见过的那本笔记薄。她又在记日记?看见她俩,她的脸上绽开了欢喜而平静的笑。她好像对她们这么晚还来找她一点惊奇都没有,好像她们仨原本天天在一起似的。一个暑假不见,她瘦多了,下巴尖了,眼睛更深,更大了。但她还是那么好看,而且,似乎更好看了。她的漂亮有了一种过去没有的空灵飘忽之感。她,变远了。果儿望着她,一阵心酸,不知说什么。章蕙打破了沉默,李菲菲,你瞎跑到哪里去了,我们找你找得急死了!李菲菲乖乖地回答,我没瞎跑,我坐在江边看月亮呢。她这一说,果儿和章蕙都同时向窗外看去,哦,今晚,确实有很好的月亮。

    李菲菲转向果儿,你不知道我在哪里看月亮,不是咱俩去过的那些旧地儿,是过吊桥南边再往上走,再往上走,有一棵大合欢树,从大合欢树下,再过一道崖坡,就是那个大礁石。坐在大礁石上,看得见北岸整个的江城,夜里,灯火满城,特别好看。江水哗哗地拍打着礁石,浪急时,水就溅到我脸上,可舒服!告诉你,果儿,在那儿看月亮,最好。

    果儿开口,只叫一声菲菲,声音兀地被蕴蓄的情绪哽住了。章蕙悄悄从李菲菲背后伸手掐一把果儿,然后自己轻快地接住了话题,李菲菲,你这就不对了,有好风景怎么能只顾自己一个人去看?记住了,下回不管去江边还是去哪儿,都得我们三人一起去。李菲菲又像刚才一样,冲着章蕙听话地回答,好的。她的声音稚童一般安恬。章蕙低着头,握住了李菲菲的手。

    桌上乱乱地堆着书、发卡、雪花膏之类,果儿随手拿起一盘磁带,菲菲,你又学新歌了?听到这话,李菲菲的神情和语调突然都变回来了,变得活泼开心,又成了她们熟悉的李菲菲。她说,是啊,好多新歌呢,不过好听的也少,还没顾上和你汇报呢。章蕙说,那现在唱?李菲菲说,行。然后站起来翻磁带歌页,翻了半天笑着说,不唱了,唱歌是果儿的专项,我不班门弄斧了,不如跳个舞吧?她俩拍手,跳舞好!李菲菲咔地打开录音机换了盘带子,然后正色宣布,迪斯科,我跳支迪斯科给你们看。

    迪斯科?果儿恍惚在哪里听到过这个怪怪的名称。她和章蕙正待要好奇地发问,音乐却已经出来了。音乐一经出来,便不容人发声,它以最快的速度占领了整个空间。这是一种完全超出了她们对音乐的理解范围的音乐,它强劲有力到野蛮霸道的地步,动感生猛几乎让人血脉贲张。果儿和章蕙兀地被击中,她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但李菲菲已经舞起来了。她长长的腿前蹬后踢,她扭腰,转胯,甩臀,柔软的双臂放弃了往日的优美,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激烈的弧线。随着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的动作,李菲菲扎马尾辫的花手绢松开了,满头黑发瀑布似地遮住了她的脸,但她依然不管不顾地舞着,然后突然狠狠地将头向后扬起,把眼前的一帘黑暗哗地甩到了肩背上。她的表情不知是深刻的陶醉,还是极致的痛苦,是尽情的释放,还是纠结的挣扎,是悲怆的控诉,还是飞扬的叛逆。渐渐地,她的眼里再没有了观者,她已置身于无人之境。她好像是深陷沉沦之海的绝望女神,又像是一只向死而生的浴火凤凰。她舞着,舞着,每个动作都绝地逢生,每个眼神都一剑封喉。

    月亮越发好了,月亮已经移到了窗子的上面,把李菲菲小小的屋装得满满,好像江城所有的月亮都在这里。月亮被音乐声震得倾斜,被舞步踩得凌乱。满屋的迪斯科,满屋的月光,满屋狰狞的李菲菲。何果儿被从未见识过的一种力和节奏彻底震撼,她恍如沉陷于一个铺天盖地的错误中,又似乎在一点点走向流金泻银的明白:迪斯科之美,近似于一种倾城之殇,一种正在确证的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