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让,70后藏族作家,甘肃甘南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第二届甘肃诗歌八骏之一。已出版诗集两部,小说集一部。

 

来自桑多镇的汉族男人

 

扎西才让

 

1

 

    这天,村里来了一个汉族男人。

    男人是杨白玛带来的。这人高高大大的,看起来很有力气。我们眼看着他跟着母马一样结实的杨白玛要去她的家,却想不出任何阻挠的办法。

    因为大家都知道杨白玛是个寡妇,她有权利找男人,也有权利找汉族男人或者蒙古族男人,其他民族的男人也成。只要杨白玛愿意,我们作为她的邻居,再有一百个不愿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们判断这男人是汉族,是有原因的:

    一,他说汉话。我们这个村庄的人,认话不认人。只要来人说的是有礼貌讲仁义的话,我们就觉得亲切极了。若是阴阳怪气咋咋呼呼的,就得观察一阵子,再决定亲近不亲近。所以,当这个男人取下头上的浅绿色单扇军帽,扬了扬,说:”黑小子们,你们好!“尽管他说不是普通话,但他打称呼的方式,也算合了我们的胃口,我们对他还是产生了好感。

    二,他穿着汉服。我们把那些中山装、夹克衫和西装,都叫汉服。虽然我们也穿这一类的衣服,但这些衣服穿在我们身上,总显得皱巴巴的,脏兮兮的,似乎这些衣服不是工厂里做的,更不是从气派的市场上买来的,而是我们从幽暗潮湿的仓库一角捡出来的,或者从垃圾堆里找出来的。那天,汉族男人就穿着一件簇新的墨绿色的夹克衫,一条黑色的皮裤。下午的阳光照在他的衣裤上,照出了几处明亮的闪动的光斑,耀花了我们的眼睛。能穿簇新的汉服,还能穿出耀眼的光斑的人,肯定是汉族男人。杨庄的小孩子,都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当那男人跟我们打招呼时,我们没有吱声,心里却是蛮受用的。当他跟在杨白玛的大屁股后面,慢条斯理地走进那野兽嘴巴一样洞开着的大门时,我们还是没有吱声,不气恼,也不高兴。

    等杨白玛把野兽嘴巴关上后,聪明小子杨嘉措才像突然记起什么一样吃惊地说:

    “这个汉族人戴着绿帽子!”

    我说:“狗屁!那才不是绿帽子,那是军帽,你没见上头有个红五星吗?”

    尖嘴猴腮的杨才让说:“阿哥扎西,就是,像我阿爸以前戴过的那种帽子。”

    我感慨地说:“那帽子真好看!”

    杨嘉措不服气地说:“再好看也是个绿帽子!”

    大家都笑起来,都觉得杨嘉措说的有点意思。

 

2

 

    这样,汉族男人就住进了我们杨庄,成为杨白玛的男人,吃住在她家里。

    我们的村庄,不算是大庄子,因为数来数去,也就二三十户人家。这里头有六七户汉族,余下的,就都是藏族了。除了那六七户汉族姓王姓李之外,其他藏族人家都姓杨。这杨姓,听说是明朝时一个皇帝老儿一高兴赐给我们先人的。有了杨姓的先人,一高兴,也把自己的村庄叫做杨庄。这一叫,就叫了好几辈子。

    到底多少辈子了?杨嘉措说:“我们把两只手上的指头数上一百遍,一千遍,也是没办法数清的。”

    大家笑起来,都觉得杨嘉措说的有点道理。

    不过,自从汉族男人住进杨白玛家后,杨嘉措说的另一句话,大家都觉得没道理。

    杨嘉措说:“看着吧,这个汉族男人肯定会在她家长住下去的。”

    大家觉得他说的没道理的原因是:杨白玛绝对不是一个留得住男人的女人。

    杨白玛留不住男人,在杨庄,是人,都知道的。

    大人们常说:“这女人,是十月的虎,命里注定要克死男人的。”

    我们把村庄里结了婚的男人,都叫大人。只要几个男人在一起干事或聊天,我们就说:“大人们又有事干了……大人们又开始说古今了……”然后呼啦一声围过去,看他们干活,听他们聊天。

    这天,我们就围住聊天的大人们,问:“为啥十月的虎,就会克男人呢?”

    大人们就说:“小屁孩们,没听过‘十月里老虎满街游,十二月老龙不抬头’吗?”

    我们都摇摇头,像一起摇动着的拨浪鼓。

    大人们鄙视地看看我们:“十月里的虎,在山上,在林里,都找不到食吃。腊月里的龙,不能呼风唤雨,功力最差。懂了吗?”

    我们点点头,又摇摇头:“那她又不是老虎变的!”

    大人们生气了:“她是属虎的,十月里生的,懂了吗?真是一群傻瓜!”他们站起来,有的拍拍屁股上的土,有的吐出一口浓痰,有的擤去黄浓的鼻涕,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们似乎明白了,都想起一些事来。

    我们四五岁的时候,听说杨白玛死了男人,死于一种奇奇怪怪的病。大人们说:“精精壮壮的小伙子,才结婚两年,就死了,看来这女人真的会克男人!”

    我们八九岁的时候,听说杨白玛又死了男人,这次是掉进洮河淹死的。大人们说:“百年柏树一样的男人,说倒就倒了,看来这女人真的会克男人!”

    去年,我们十二三岁,亲眼见到杨白玛的第三个男人死了,这次是和别人打架,被别人一刀戳死的。我们模仿着大人们的口气说:“高高大大的牦牛一样强壮的男人,说死就死了,看来这女人真的会克男人!”

    模仿完,都大笑起来。大人们听见了,高声臭骂,骂得我们都装那可怜样,做出想走又不想走的样子!

 

3

 

    我们都有着一种奇怪的想法,等待着汉族男人被杨白玛克了命。

    可是,我们都注意到:那男人越活越强壮了,越活越滋润了。

    他一到杨庄,就像放响炮那样干了几件硬邦邦的事。

    他去拜访了村里的几位厉害角色,比如管大人的老村长啦,开砂场的杨旺秀啦,开铺子的杨五个啦,做裁缝的喇嘛代啦,木匠杨嘎代啦,阴阳李根旺啦,屠夫菩萨保啦……每到一家,手里提的都是四川产的松潘茶。那可真是好茶哪,能煮出闻起来都很过瘾的奶茶来。他从这些人家里出来的时候,这些人都会送他到巷子口,好像他们早就是交往了多年的朋友。就连那胖嘟嘟的老村长,也在儿子的搀扶下,硬是把这个外地来的汉族男人送了又送。汉族男人闪身进了杨白玛的家门,老村长还在巷子口发愣。汉族男人拜访厉害角色的结果,就是让村里人觉得,这个男人也是个厉害的角色。

    这个厉害角色有意无意地告诉村里的人,从今往后,他就是杨白玛的男人了。既然杨白玛有了男人,别的男人就不能打杨白玛的主意,甚至连动一动的念头也是不能有的。为了证明他的确已经是杨白玛的男人,他把本该是杨白玛干的活,比如割麦啦挤奶啦做饭啦拾烧柴啦什么的,都给承包了,一下子就更改了杨庄几百年来男女在家务活上的分工。有人耻笑说:“你是个没出息的男人!”他笑嘻嘻地回答:“只要爱上一个女人,你就得想办法养着她。”有人说:“养得白白胖胖的,好给你生儿子吧?”他笑嘻嘻地回答:“女人,活在这世上,只管吃喝、打扮、生孩子,就够了!”人们发现,自从这汉族男人来了之后,杨白玛的脸比以前嫩了,奶头大了,那腰身也细了,屁股更肥了,走路的姿势更狐狸精了,连说话时的声音也渗着蜂蜜的味道。大家都觉得,这一次,这女人真的要过上神仙一样的日子了。

    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这个汉族男人来到村里不到半年,就开始替各家各户放羊,夺了红鼻子三郎的饭碗。

    三郎就是村里汉族王家的老三,羊本来是他承包了的。因为放羊,冬天,他的鼻子被冻成了紫茄子;夏天,又被晒成红辣椒。春秋两季,紫里透红,红里透紫,人们就叫他红鼻子。红鼻子三郎爱放羊,也爱睡觉。爱睡觉,羊就会偶尔少几只,据说被狼叼走了。大人们都不信,但羊消失了,却是事实。叫红鼻子赔,红鼻子就眼泪一把鼻涕一把,闹得大人们只好把说出的话重新吃回去。多年来,村里的羊丢了七八只了,对红鼻子三郎,大人们还是没办法。

    杨白玛引来的汉族男人,到大人们跟前争取放羊的权力,他拍着胸脯说:“你们的羊丢一只,我赔两只;丢一对,我赔一双。这样你们还不放心?”

    大人们欢喜地从红鼻子三郎那里收回放羊权,交到汉族男人手里。

    红鼻子不服,找汉族男人算账,没想到被汉族男人揍成了紫鼻子。王家人不服,合伙去找汉族男人算账,王家人的几个鼻子,都成了紫鼻子。    于是放羊权到底还是到了汉族男人手里。

    汉族男人有时候会带我们上山去放羊,他把那几百只羊,搞得像红鼻子一样服服帖帖的。他举起左拳说:“有时候,道理要靠拳头说。”他举起右拳说:“有时候,拳头最能说清道理。”我们敬畏地看着他的拳头,觉得那拳头真像一团看得见的道理。

 

4

 

    汉族男人用拳头把道理讲得越来越清楚的时候,有一天,他却突然不见了。

    大人们怀疑这男人死了,是被十月里生的那只母老虎克死的。

    杨白玛嚎啕大哭,她用诅咒的口气说:“谁说我克死他,我就克死谁!”

    结果,大人们谁也不敢说话了。

    杨白玛鄙夷地看着大人中的男人说:“你们男人,不管是藏族还是汉族,没一个是好东西!天生就是骗女人的种!”

    然而被汉族男人伤了心的杨白玛,仇恨男人的杨白玛,还是离不开男人。

    汉族男人消失后,放羊权又回到红鼻子三郎的手里。

    几天后的某天黄昏,我们正在路口玩耍,看到痛苦的杨白玛把红鼻子引进了她的家。我们眼看着三郎的红鼻子发着亮光,罗圈腿甩出了风声,走进了那扇野兽的嘴巴,都替消失了的汉族男人惋惜。

    杨才让说:“阿哥扎西,你看看,你看看,还叫白玛(莲花)呢,叫她母狗好了!”

    我生气地说:“就是嘛,不要脸,真不要脸!”

    杨嘉措说:“她可能是要报复汉族男人!”

    杨才让说:“报复?这样报复,吃亏的还不是她自己?”

    我想了想说:“不过,大人们的想法,特别是大人中的女人,想法总是和我们不一样!”

    杨才让说:“就是,女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阿哥嘉措,你说对吗?”

    杨嘉措说:“其实该最可怜的,是红鼻子。”

    “为啥?”

    “为啥?你们真笨。下一个要克死的,就是红鼻子了!”

    我们哦了一声,觉得他说得还是有点道理。

 

5

 

    大人们虽然都害怕诅咒,可是一个大活人突然不见了,这就是个问题,大问题!

    是问题就得解决,大人们只好请来村长。村长胖得像只球,脸蛋上、手背上布满褐色的老年斑,毛发灰白,胡子拉碴,说是六十来岁,不过从走路都要人搀扶的情况来看,像是八十几的人了。在我们的记忆中,只有老人才会依靠人和拐杖之类的东西,在巷巷道道里慢腾腾地进进出出,好像有做不完的事情。

    村长带领人们进了杨白玛的家,在房檐下的三人沙发上坐定。他严肃地咳嗽了一声,横着眼看院子里的大人和小孩,低声交谈的人们,顿时安静下来。

    杨白玛给村长端来一杯奶茶,退到村长的右前方,躬身站定。

    这个身高腿长、臀大腰细的女人,不像属虎的,倒像属马的。她那么躬身一站,屁股微微撅起,大人们的眼光就被拉直了,他们的眼里就再也没有村长了。

    村长又严厉地咳嗽一声,才把大人们的眼光集中到自己身上。

    村长向杨白玛问那汉族男人失踪的事时,声音苍老,但那慢吞吞说话的调子,有着无法抗拒的威严,他说的话,似乎也就有了牦牛安静时的那种叫人可怕的力量。

    杨白玛像念玛尼一样支支吾吾了变天,才颠三倒四地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大人们听清楚了,我们也听清楚了。那汉族男人确实是杨白玛从外地引来的。

    说是外地,其实就是距离杨庄大约五十公里的桑多镇。桑多镇在杨庄小孩的眼里,是神秘的镇子。为什么这么说呢?据说那里有平平展展的大街,大街上开满了密密麻麻的商店,专门卖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高高大大的房子里,住着漂漂亮亮的女人,个个都像狐狸精变的。围在漂亮女人身边的,是些花里胡哨的男人,干着昏昏暗暗的事情。人一走进去,就不容易出来。不是人消失了,是陷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即便是这样,大人们还是喜欢骑着摩托车,或者开着车,口袋里装满花花绿绿的票子,去那个能吸食人的灵魂的镇子。其实那镇子,不仅是大人们想去的地方,我们一帮孩子,也渴望有灵魂让什么东西给吸走的经历呢!怕啥呢?看看大人们的样子就知道:灵魂被吸走了,过几天它会自己找回来的!可是,大人们总是警告我们:那个小镇,小孩子是不能去的,容易学坏。结果呢?每逢大营小集,我们谁也不能去,只大人们呼朋唤友,发动怪模怪样的铁家伙,扬起一路尘土,去了又来,来了又去。

    杨白玛也喜欢去那里赶集,买些醋啊盐啊化妆品啊什么的。有一次,巧遇了汉族男人,那男人主动和她搭话,主动给她买衣服,主动请她喝茶吃饭。一来二去,她也就被动地和他认识了,后来又被动地和他睡了。再后来,问清楚了那男人是离了婚的,就被动变主动,引他到了杨庄。

    大人们听的时候,脸上白一阵,黑一阵。我们听的时候,笑一声,叫一声。

    村长抬起手臂,把我们的叫声压了下去。又巍颤颤地站起来,对大人们说:“是牛羊总要回圈,是河水总会流走。没啥大不了的,都回吧,回吧!”

    我们小孩,哄地一声跑出院子。大人们,有的瞬间就消失了,有的搀扶着村长走了,有的故意落在后面,轻声劝慰那个看起来不太伤心的女人。

 

6

 

    汉族男人不在的时候,夜快黑的时候,月亮刚刚浮上山尖,会有大人像夜游神那样,在杨白玛家门口逡巡一会,然后猫一般闪入那野兽的嘴巴。月亮落下去的时候,又会像狗一样鬼鬼祟祟地出来,抹墙根走,消失在夜幕中。

    和我一样喜欢在夜里游荡的杨才让说:“阿哥扎西,你看看,你看看,这些大人们!”那口气,好像把大人都看穿了。

    在杨才让看穿了好多大人之后的某一天,汉族男人又回来了!

    他是突然消失的,也是突然出现的,就在我们没有丝毫准备的时候。他一出现,大人们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们一群小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们只是觉得,这个来自神秘的桑多镇的汉族男人,本身也是神神秘秘的。

    听说杨白玛一见这汉族男人,就晕倒在院子里。醒来后软在男人怀里,又捶又闹,又哭又笑,还没过一天,又和好如初了,好像两人分开的这段日子啥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于是大人们就啥也不干,我们啥也不说。

    于是汉族男人还是像没事一样住在杨白玛家里,没事一样和我们开玩笑。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也没有大人夜游神那样再进杨白玛的家,自然也就没人在月亮下山的时候从她家里鬼鬼祟祟地出来。

    那个可怜的红鼻子三郎,又自动放弃了放羊权,任凭汉族男人一大早把那么多的羊吆喝到山里面去。

    两个月后,正当我们认为日子就这样没事一样可以永远过下去的时候,出事了!

    事情还是出在汉族男人身上。他再次消失了,给谁也没打招呼。

    这一次,杨白玛没哭,大人们没怀疑她克死了人,村长也没有被人搀扶到杨白玛的院子里。他只是站到村口,看着远方,用那种苍老但有力量的声音说:“这世道,要变了!”

    他的话大人们没听见,只我们听见了。我们听见了,不像大人们那样苦着脸揣测,任凭风把村长的话从我们耳边刮跑了。

    红鼻子三郎又开始行使他的放羊权,把羊追得满山乱跑。当羊群安静下来时,他又躲进羊群里嚎啕大哭,弄得羊们无法度过一个安静的中午。

    杨白玛又开始了和大人们在月下的私会。

    杨嘉措曾经尾随着一个大人去了杨白玛的家,回来后就失魂落魄的。

    他说:“大人们真奇怪,一会你咬我,我咬你;一会你打我,我打你。一边打,一边还嗷嗷嗷地直叫唤!”

    “到底谁在叫呢?”

    “男人叫,是突然间把啥都整明白了的声音。女人也叫,是那种又痛苦又高兴的声音。”

    “你没看他们在干啥?”

    “狗屁,屋里黑乎乎的。我要是像老鼠那样长着夜视眼,就好了,就把啥也看清了。”

    我们一起“哦”了一声,都认为他说得有点道理。

    对于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会干啥,我们自有我们的想象。不过,每个孩子的想象,都不会是大人们所能猜想到的。

 

7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当村长又站在村口感慨世道要变了的时候,有人从南边大路上一瘸一拐地来了。

    来的正是杨白玛的汉族男人,远远地认清是他的时候,大人们没露出太多的吃惊,似乎这个男人的回来,是注定的事。

    但当汉族男人走到大人们身边,大人们还是吃惊了。本以为他一瘸一拐地走路,是因为走了太长的路。谁知道他竟真瘸了,瘸的是右腿,好像比左腿短那么一小截儿。或许因为瘸的原因,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高高大大令人生畏了。

    他想跟村长打招呼,咧了咧嘴,没说出一句话。

    他想跟大人们打招呼,抬了抬手,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想跟我们打招呼,笑了笑,也许连他自己也觉得笑得很难看,就从我们身边拐过去了。

    杨白玛又接纳了他,大人们早就知道会这样,谁也没说什么。

    只杨嘉措说:“到底发生啥事了?我们要不要问问这个瘸子?”

    大人们大眼瞪小眼,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我们也小眼瞪大眼,都舔着嘴皮子。

    终于有一个大人回答了:“大人的事,是你们屁大的孩子该操心的吗?滚,滚到河边,玩去!”

    我们呼喊着冲到河边,一边玩,一边猜测着汉族男人瘸腿的种种原因:山上摔下来摔瘸的?喝酒跌进深坑里跌断的?翻寡妇的门时掉下去折断的?突然间被金刚神给弄断的?

    杨嘉措说:“我估计是和人打架,被人打断的。”

    这次,大家都觉得他说得没一点道理,又像摇拨浪鼓一样摇摇头:“不可能,谁能打过他呢?”

 

8

 

    但是,这一次,我们都认为没人打得过的汉族男人,被人打了。

    打他的是红鼻子三郎。

    汉族男人来到杨庄的第二天早晨,家家户户都把羊放出羊圈,等待着红鼻子三郎来赶羊上山。左等右等,红鼻子三郎竟然始终没出现。大人们恍然醒悟过来:汉族男人一来,红鼻子该交出放羊权了。

    然而汉族男人也没来。没来的结果,是家家户户的羊满村子乱跑,有跑到青稞地里的,有跑到洋芋地里的,有跑到房顶的,有跑到山上的,有跑到河里的……

    村长生气了,他又被人搀扶着到了红鼻子家的院子里。

    还没等村长发话,红鼻子就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开了:“我以为他会去放羊的!”

    大人们知道他嘴里的“他”就是那个刚回来的人,但大家都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红鼻子。

    红鼻子被众人的眼光击败了,也被众人的沉默激怒了。他一摔门,出去了。

    接着就传来了汉族男人在杨白玛家被红鼻子揍了的事。

    等我们到了杨白玛家,就看到屋檐下原先坐过村长的三人沙发上,瘫坐着两个人:左边是汉族男人,他的鼻子也变成了紫红色,紫的是伤痕,红的是鲜血。右边是杨白玛,垂着头低声哭泣。沙发旁的一把矮椅上,坐着红鼻子,他的鼻子虽然红着,却没有肿,没有破,没有歪,大家就知道那不是被打红的,而是哭红的。但他似乎比被人打了还难受,一个大男人,弯着腰,在矮椅上抽抽噎噎的,好像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村长又被人搀扶过来,这次没坐沙发,而是坐到一把高椅上。因为椅腿过高,村长的双腿就悬空了。人的腿一旦悬空,就感觉无法坐得安稳,总有一种会掉下来的担忧。

    不过村长毕竟是村长,他滚圆的身躯还是镇住了那把椅子,也镇住了眼前哭泣的两个人。

    村长问:“怎么回事?”声音还是苍老而有力的。

    汉族男人没起身,也没搭腔。

    杨白玛也没起身,也没搭腔。

    红鼻子三郎站起来,他没停止抽噎,不过说话了:“他,他,他没放羊,我就,就,就打了他。”

    村长又问:“怎么回事?”

    红鼻子说:“我打了打了他,他就是就是不还手。”

    村长逼问:“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杨白玛站起来说:“他不想放羊了。他瘸了腿,不能放羊了。”

    村长明白了:“哦!”

    大人们也明白了:“哦——”

    我们也明白了:“哎——”

    村长对汉族男人说:“其实瘸腿的人,是能放羊的。”

    村长又说:“你不放羊,不是因为腿子瘸。”

    汉族男人一听,笑了。这一笑,使他显得格外狰狞。

    他说:“我不想放羊了。”

    他又说:“我想把该了的事,了了!”

    村长“哦”了一声,从高椅上下来,对大人们说:“走吧!”

    我们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但还是跟着大人们出了杨白玛家的院子。

 

9

 

    后来,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一个月后,汉族男人又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村庄。

    杨白玛送他到村口,男人走远了,她还在村口张望着,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

    晚上,当月亮升起来,有个大人踩着月光下的阴影,闪进了杨白玛家。还没一会,就被杨白玛给轰了出来。第二个大人踩着猫的脚印进去,半晌,黑着脸像老鼠一样出来了。第三个大人又去了,结果青着眼窝出来了。

    这些奇怪的事,都是杨嘉措告诉我们的。

    我们不信。杨嘉措急了:“我跟着第四个大人偷偷地进去了。我听见他要咬杨白玛,杨白玛不让他咬。他硬要咬,杨白玛就嘟嘟嘟地说话,说的啥听不清楚。他还是要咬,杨白玛就又哭又骂。大人只好从房子里出来,嘴里嘟囔着:‘还想正式结婚呢,结个屁!’”

    “哦”,我们明白了,“她想结婚呢!”

    杨才让瓮声瓮气地说:“她不是一直在结婚吗?”

    杨嘉措说:“那不叫结婚,那叫找连手。”

    杨才让说:“阿哥扎西,你说,找上连手干啥?”

    我说:“找到连手,就可以相互搂抱,咬个嘴,结个婚。”

    杨才让说:“结了婚干啥?”

    我说:“结了婚,就要生出一窝你我这样的娃娃。”

    杨才让很感慨:“大人们,真有意思!”

    我问杨嘉措:“汉族男人已经走了,杨白玛想和谁结婚呢?”

    杨嘉措说:“不知道,反正不是我们,肯定是个大人。”

    果然是大人,却是汉族男人。他又回来了。

    这一次,才听说他的腿子,确实是被人打断的。打断他的腿的,是他的媳妇的家人。原因嘛,听说是因为怨恨汉族男人为了个藏族女人而抛弃了自个的婆娘娃娃。当他们打他时,他没反抗。没反抗的结果,是断了腿。断了腿的结果,是终于离了婚。离了婚的结果,就是能和杨白玛结婚了。

    当听说汉族男人和媳妇离婚的目的是为了和杨白玛结婚时,我们都笑了。

    杨才让说:“阿哥扎西,你听听,你听听,还是我们藏族女人厉害!”

    杨嘉措说:“不是我们藏族女人厉害,是那个叫爱情的东西厉害!”

    我们又都笑了,觉得他说的,是有那么点道理。

    但是,他爱着杨白玛,为啥在他离开的那两段时间,杨卓玛要找别的男人呢?

    杨嘉措说:“我估计他没给杨白玛说他要去离婚的事。”

    杨才让说:“阿哥扎西,你想想,你想想,女人的心思,谁又能知道呢?”

    我们大笑起来,觉得这个可爱的笨笨,偶尔也有貌似聪明的想法。

    当我们大笑的时候,杨白玛的汉族男人一瘸一拐地走到我们身旁。他看着我们微笑着,没有一点刚来时令人害怕的样子。

    杨嘉措问:“哎,你这个汉人,为啥要来杨庄呢?”

    他回答说:“我不想离开那头奶牛,也不想离开你们这些坏坏的黑小子!”

    我们大笑起来,觉得除杨嘉措外,这个来自神秘的桑多镇的汉族男人说的话,也是有那么一点道理的。

 

《西藏文学》2016年第1期,《小说选刊》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