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芯上火苗刚一闪现,妈妈的身子就从被单做的门帘后蹿了出来。
“真是个贱人,老是守不住下半身!”妈妈的声音里含着怨愤。
爸爸赶紧扔掉快要燃尽的火柴,回头看妈妈那张带着怨气的脸。屋子里弥散着一股烧焦的气味。
妈妈把斜挎在背上的草绿色包取下来,挂在房子中央柱子上钉的钉子头,拉出木凳一屁股坐在上面。
爸爸往茶碗里倒满清茶,搁到妈妈面前轻声问:“你在说谁呢?”
我在桌子上支起两个胳膊肘,手掌托着腮帮子看妈妈。油灯的光照里她的脸看得不甚清楚,一半是实的,一半是虚的。
“我说的就是河坝林的梅朵。”油灯灯光下妈妈愤怒的脸比以往更加恐怖。
“她怎么了?”爸爸也围着桌子坐下来轻轻地问。
“她被人又给搞了,已经有四个多月的身孕。”妈妈说完端起茶杯喝茶。她的背影投在后面的墙上,一团变形了的黑影牢牢粘在了那里。
爸爸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烟头上的那团火刹时明亮了起来。一阵烟雾在我们头顶上飘扬。
妈妈瞪了我一眼,转头又跟爸爸说:“这个贱人就是不跟我们坦白,谁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爸爸闷着头抽烟,没有接茬,烟雾吐得更加勤奋了。我起身试图用手把烟雾给搅碎,不料被妈妈一掌击打在我的胳膊上,只能蹲下身子坐下来。
“她本身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人,怎么能记得住是哪个人!”爸爸说这话时一根烟抽完了。他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
“别看她平时傻兮兮的,有时候够激灵的,我就不信她不认识那个人。去年她刚流产过,还不到一年又给怀上了,真是个贱人。”妈妈气呼呼地说。
“要是被人强奸了,她有什么办法呀!”爸爸两手相搓,等待妈妈的反应。
“哼!”妈妈接着说:“换了我,我会拼掉命来保住身体的洁净,只有破鞋才会逆来顺受。”
爸爸望着妈妈的脸,没有再多说一句。
油灯的灯芯上飘升一股黑烟,我真想拿张白纸让烟子把纸熏黑,但妈妈在气头上,我是绝对不敢这么弄的。
“那贱人非要把这个崽子给生出来不可。”妈妈气哼哼地说。
“谁叫她长得这样有姿色。”
……
这一晚,妈妈和爸爸一直在讨论梅朵的事,我在一旁困得最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去上学的路上,我问四眼狗守不住下半身指的是什么?四眼狗哈哈大笑,并没有给我个答案。高红他们对这个问题一点也不感兴趣,开始说些踢球和打架的事情。
梅朵我见过几次,是个高个子的女人,脸上有一对酒窝,牙齿白白的,总穿一身黑布做的藏装。除了这些以外,我对她真的没有什么印象。
那天中午我们放学回家的路上,迎面走来“一只睾丸”,他大肚便便地推着一辆破自行车,工装裤上有很多个补丁。四眼狗朝我们挤了挤眼,我们知道又要戏弄一下“一只睾丸”了。当我们跟“一只睾丸”擦肩而过时,高红大喊一声:“嗨,一只睾丸——”我们没命地往前跑,担心石块会砸到自己的脊背上。拐过巷子口什么反应都没有,我们陆续停了下来,各个吊着鼻涕,哼哧哼哧地喘气。
“他为什么不追我们呢?”扎多擤掉鼻涕问。
“因为他只有一个睾丸,一跑步身子就不稳,会摔倒的。”四眼狗跟我们以见多识广的口气说。
我们这才知道男人如果只有一个睾丸,他是不能跑步的。怪不得每次我们这么喊,“一只睾丸”只会拿石头投掷,再跺跺脚装作追击我们的样子,他人却从不追赶我们。
中午妈妈又到梅朵那里去了,我和爸爸吃饭时我很想问:什么叫守不住下半身?可是看到爸爸慵懒的样子,也就没有再问什么。吃完饭听到楼下有人说话,看来院子里又聚了很多的人。爸爸掀开门帘跑下楼去,屋子里剩下了我。
我从柜子里拿出木头做的手枪,爬到床上去,再从窗户里对着那些大人开了几枪。他们全然不知,围在天井旁边晒着太阳聊天。我也没有了兴致,从窗户边走开。
上学前妈妈回来了,她跟爸爸说:“这贱人犟得很,非要把这个小孩给生出来,到时候看她怎么养活这个崽子。”
爸爸摆摆手示意我该去学校上课了。我背上书包快速下楼,喊上高红往学校走。
有很长一段时间,妈妈没有再提过梅朵的名字,我也把这个人给忘记掉了。巧的是,放暑假时我一个人在家写作业,突然,一个腆着大肚子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满脸雀斑,走路一摇一摆的像个企鹅。
“你要找谁?”我抬头问她。
“大头,我认识你。”她说这话时,我认出了这个女人就是梅朵。
“爸爸妈妈都不在。”我从凳子上站起来跟她说。
“倒杯茶给我,渴死了。”梅朵说完眼睛盯上了我的床铺,走过去坐在上面。“大头,我叫你干什么来着?”看到我没有动,梅朵就这么使唤起我来。她坐在我的床铺上把腿抻直,身子向后仰去。
我放下钢笔去给她拿茶碗,倒完茶又端到她的面前。梅朵接过茶碗跟我说:“大头,我肚子里也藏了一个像你一样的小虫子。”她哈哈地大笑。
“怎么是虫子?那是小孩。”我盯着她圆鼓鼓的肚子纠正。可能清茶不是很烫,她咕噜咕噜地一口咽了下去。
“小屁孩儿,你懂个什么?给我再去倒一碗茶。”梅朵又命令我。我开始有点讨厌她了。
“大头,你长得不赖。我希望肚子里的小孩比你还好看些!”梅朵把两手也摊在我的床铺上,眯上眼满脸的惬意,一对酒窝在她的脸颊上打起了旋。这张脸被那对酒窝弄得很迷人。
再次把茶碗端到梅朵面前时,她从那种惬意中已经走了出来。她把茶一口喝掉,茶碗递给我。我又去给她倒茶。
“大头,你一个人在家写作业啊?”梅朵已经从我的床铺上下来,凑到了桌子边。她拿起我的藏语作业簿看,那认真劲倒觉得挺可爱的。
“很不赖呀!大头。”梅朵的肚皮过了桌子的边沿。听到她夸奖我,我高兴地看她。却发现她手中的作业簿拿反了,还装作欣赏的样子。
“你们的粮食搁哪里的?”梅朵这次没有喊我大头,她把作业簿扔在了桌子上。“你不该老待在屋里,要出去玩玩。”没有等我回答她又补上这一句。
“粮食都放在外物的厨房里。”我告诉了她。
没想到梅朵从藏装的衣兜里拿出一个小口袋,说是要去装点大米带回家去吃。
“这是我们家的大米。”我边说边要阻止她去厨房里。
梅朵瞪了我一眼,脸黑黑地跟我对峙着。一会儿,那张脸舒展开,笑嘻嘻地说:“我跟你妈是姐妹,她让我过来拿大米的。”
“你说假话。”我对梅朵说,可心里真拿不定主意。
“你妈让我来拿点大米,你这样拦着晚上肯定会挨顿揍的。大头,你明白了没有?”梅朵说完径直往外屋走去。门帘掀开又落下来,梅朵的身影从我的眼睛里消失掉。
我赶忙跑到外屋去,她已经找到了装大米的那个小桶,用暖水瓶瓶盖往布袋里装大米。装了十多下,她才停下来。“大头,告诉你妈我已拿到大米了。”
梅朵说完,手里提着那个布袋出了房门。
晚上我把这件事说给爸爸妈妈听,爸爸觉得很心痛,妈妈却呵呵地笑。
“我们也没有多少米啊,每个月就那么一点定量。”爸爸给妈妈诉苦。
“我给你说过她激灵着呢!你还说她是脑子有问题的人。”妈妈脸上洋溢着笑。
“妈妈,她是你的妹妹吗?”我问。
“狗日的妹妹!跟她一点都不沾亲带故呢。”爸爸愤愤地说。我知道我被梅朵给骗了,心里有些不甘,对她的那一点好感瞬间消失掉。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中过去了,我已升到三年级了。学校里还是跟往常一样,要说哪个地方不一样的话,学校里新来了一名汉族老师,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他讲课全用汉语,说的很多话我们只懂那么一点点。“语文老师的嘴好臭!”“老师打麻雀吃呢!”“我看到他中午还洗脸!”班级里能引起大伙谈资的,就是这位新来的姓邓的汉族老师。
国庆节快到了,学校组织各班要演出节目,我却成了一个局外人。看到被选的高红他们朗诵、唱歌、跳舞,每天排练节目,课都不用上时,我对他们羡慕不已。老是把目光投向窗子外面,不料被邓老师给发现,拿根木棍敲打我的课桌,满嘴蒜味地训斥着我。
国庆节时我们穿着白衬衣,蓝裤子,脖子上系着红领巾,蹲坐在学校的院子中央。四周各种色彩的旗帜在徐风中飘扬。台上各班级轮流演出,喇叭把他们的声音飘到了很远的地方。附近的居民全跑过来看热闹,台上的谁忘了词,下面爆发出哄然大笑。
演出结束回去的路上,我在巷子里碰到了梅朵,她的肚子被削了下去,身子显得比以往更高了。由于上次的被骗,我没有理会她,跟着其他人往前赶去。
院子里有好几个人在洗衣服,拉宗见到我就问:“巴桑次仁去哪里了?”
“我没有看到他。”说完我想见到了四眼狗,也不会跟你说的。再抬头时看到妈妈也蹲在那里洗衣服。她看了我一眼,也没有打招呼。一上午被太阳晒得我都蔫不唧唧的,只想回到房子里去。
“又不知跑到哪里去野了,回来我得好好修理一顿。”拉宗提高嗓门说。
“可能马上会回到家的,你别这么冲动好吗?”
她们在院子的水井旁唧唧喳喳时,我已回到房子里倒头躺在床上。她们东扯西拉地说个没完。四眼狗他们不知跑哪里去了?今天高红可是出尽了风头,我脑子里就想这些事。
“梅朵的小孩怎么处理的?”扎桑问。我支棱着耳朵听她们接着说些什么。
“是个男孩,长得有棱有角,怪可爱的。”说这话的是我妈妈。“我们骗她说小孩出生后就死了,刚开始时她不相信,说多了她也就信了。这个脑子有问题的人还在病床上哭了半天。其实,我们把她的小孩送给了水泥厂的一个工人,他说他们家没有小孩。”
“那小孩够幸运的,能到一个工人家庭里比跟着她要强好几倍呢。”拉宗插话进来。
“梅朵一直在追问我们,死婴弄到哪里去了?我们就哄她说扔到拉萨河里了。”妈妈很是能耐地说。
“这样她就会死心的。”
“这个孩子的爸爸不知道是谁?会不会是马车队的旺久,或者另有其人?”拉宗这样问。
“总之,跟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发生关系,这个男人连禽兽都不如!”扎桑说。
“要是我逮到这个人的话,活剥他的皮不可!”妈妈信誓旦旦地说。
“谁叫她长得这么俊!”说完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接下来她们的话题又转到了别的上面去。我躺在床上一下对梅朵不再恨了,她拿反本子的形象又跳到了我的脑海里,我嘿嘿地笑了起来。
院子里的嘈杂声一直没有断,我躺在床上等着四眼狗回家,然后被拉宗狠狠地揍一顿。等啊等,我就睡着了。
我被叫醒时桌子上摆着酸萝卜和炒白菜。我坐到桌子旁吃饭。
这天“四眼狗”他们回来的很晚,拉宗像是忘了似的没有揍他,这让我的期盼落空了,心里梗梗的。
晚上我们在大门口踢了一会球,天色暗下来时跑到四眼狗睡觉的那间房子里。在黑乎乎的房子里,高红眉飞色舞地给我们讲珍宝岛的故事,我们听得津津有味。
“扎多,回家睡觉了。”扎多的爸爸从窗户里喊。我们准备一哄而散。
“再呆一会。”四眼狗说。
“今天在拉萨河边我们玩得可舒服啦!”虱子王边巴说。我的心痛了一下。
“那脑子有问题的女人傻乎乎地盯着河水,在河堤上呆了一下午。”边巴说。
“那是有病的人,管她干吗?”四眼狗训斥道。
黑黢黢的房子里一下寂静无比。
“我要回去睡觉。”说完我站起身往门口走,外面的夜很稠也很浓。
转眼冬天到了,不久藏历新年临到,这一天整好下了一场厚厚的雪。
我们这些小孩穿着崭新的衣服在玩雪战,后头我的手指头被冻麻了,只得赶紧逃回家去。
我围着木炭炉子烤火,爸爸看到我新穿的鞋子和灯芯绒裤脚粘着泥巴,恨恨地盯了我一眼。我赶紧低下头去,手指头开始发涨,疼痛直往十个指尖上蹿去。院子里传来高红他们兴奋的喊叫声。我又准备往楼下跑。
“嗨,你得跟我一起出去。”妈妈命令我,接着又说:“看你把鞋子弄得有多脏。”
我停在那里,再次埋下头去。院子里的欢叫声很响,同时有零星的鞭炮炸裂声。
我看妈妈正在往一个竹篾盒里装油炸果子,盖上盖子,用一块布包好,要我跟她一起出门。到了院子里我问:“我待在家里可以吗?”
“你要跟我走。”妈妈头也不回地对我说。我垂着脑袋撵在后面。高红他们给我做鬼脸。
我们出院门到了八廓街,路上的雪没过我的脚踝处,我们再走出八廓街转进幽深的巷子里。我听到了鞭炮声,经过的院门口有几个女孩在踢毽子玩。妈妈拎着那个竹篾盒一直往前走,我跑着紧跟过去。
妈妈领我进入一个小院里,这里冷冷清清的,见不到一个小孩。
妈妈推开一扇门冲我喊了一句:“过来。”我跟着进到房子里。
梅朵端坐在床上,膝盖上盖着毛茸茸的藏被。她见到我们只说了一句:“来了!”
“新年好!”妈妈讨好似地说。
梅朵家里就她一个人,炉灶里没有生火,也没有什么家具,显得空荡荡的。
“嘿嘿嘿——”梅朵无缘由地笑了起来。妈妈像是被这声笑感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末了,妈妈发现家里连个热水都没有,她撸起袖子往灶肚里添干树枝把火给燃起来。
梅朵一直盯着我看,后头招手让我靠近她。我凑近了她,看清她脸上的褐斑浅了一些。她伸过手来抚摸我的头,眼光变得极其柔和。
我从她那里跑开,到灶边的妈妈跟前。她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打量。
妈妈给她烧水打茶、拾掇房子,一切就绪后我们离开了梅朵家。
“妈妈,你把竹篾盒忘了拿了。”出了房门我提醒。
“都留给她吧。”妈妈的声音有些凄凉。
我想到回到院子里又可以跟他们玩耍,心里喜滋滋的。
又过了半年我再次见到了梅朵,那时正是个盛夏的星期天。
这天太阳刚出来一会,爸爸把藏被、毛毯等搭到自行车行李架上,再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剩下的卡垫、脏衣服由妈妈背着,我们一家向拉萨河边进发。
经过那些幽深的小巷时,我们遇见了梅朵。妈妈得知她没有什么事干时,请她帮我们去洗这些衣被。她抢过妈妈背上的东西,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去。
拉萨河水碧蓝蓝的。妈妈和梅朵绾起裤脚在冰冷的河水里洗藏被和卡垫。我躺在一旁的垫子上,被太阳烤得热烘烘的,困倦涌上来,眼睛不能自禁地合上了。
等我醒来看到河边已经一溜地排开了洗衣被的人,我的身上已经汗淋淋的。爸爸正从远处的河堤边走过来,堤坝上晾晒着各种颜色的卡垫和藏被。不远处有几个小孩在放风筝,堤坝下的浅水处很多小孩裸身游泳。
“你怎么老睡着,脱掉衣服去游泳吧。”爸爸到我跟前时说。
“你跟我去吧。”我央求道。
“那么多小孩,去了你就跟他们熟了。”爸爸继续往前走去。妈妈和梅朵还没有洗完带来的那些床单和被里被面。
太阳快当头的时候,热得身子只淌汗,我开始脱衣服,光着身子跑向浅水处。这里的水只没到我的腰部,学狗刨游了一圈,蹬腿溅泼的水把旁边的人给浇透了。不一会,我认识了好几个小孩。我趴在炙热的鹅卵石上,让太阳把脊背烘干。
梅朵过来叫我去吃午饭,我离开这些朋友往爸妈那边走。鹅卵石很磕脚,我走得趔趔趄趄。梅朵看到我这副样子,蹲下身子要背我。我爬到了她的脊背上,两手紧紧箍住她的脖颈。
“我小孩在的话该多好啊!”梅朵说。
我没有吭声,趴在她的身上很舒服。梅朵的脚上穿着一双破球鞋,绾起的裤子还没有放下去,走过铺满衣服和床单的鹅卵石后,我们到了休息的地方。爸爸妈妈已经把饼子和菜摆好,茶碗里也倒满了茶。在烈烈的阳光下我们开始吃午饭。
拉萨河哗哗地流淌,一些水鸟从空际发出几声脆脆的鸣叫。
把饭菜盒收拾好,妈妈准备在河水里洗澡。她边脱衣服,边劝梅朵也一起洗澡。梅朵望着她嘿嘿地笑。妈妈脱得只剩一件汗衫和秋裤,手里攥着一条毛巾和香皂,再次问道:“你到底洗不洗?”
“你要我洗,那么我就洗吧。”梅朵说完站起身,开始脱藏装。妈妈先下到河水里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梅朵把自己脱了个精光。爸爸赶紧把脸给扭过去,望着身后的河堤。梅朵的身子在阳光下白花花的,屁股鼓凸凸的。旁边的人全部都惊得不再说话,目光都投射在了梅朵的身上。
“我没有让你全脱!”妈妈几乎是在咆哮。
梅朵全然不顾,缓慢地向河水里走去。她走过被惊呆住的我妈身边,河水漫过她的小腿,接着淹没大腿和臀部,然后她的脊背也沉潜在河水里。梅朵把两只胳膊从河水里缓缓抬起来,像两只翅膀一样在河面上张开。人们惊住了,都在呆呆地望着河水里的梅朵。
“把她拽回来,要不会被河水卷走的。”爸爸边说边往河水里跑过去。
妈妈好像也回过神来,跟在爸爸后面往深水里赶。
他们把梅朵拖拽到了岸上,赶紧拿藏装把她的身子给裹起来。梅朵打着颤眼泪一颗颗地滴落。周围的人们围拢了过来低声议论。妈妈用毛巾帮她擦掉泪水,而后两手紧紧抱住她,脸颊牢牢地贴在了一起。
“我的孩子就在这河里,我要去找他。”梅朵的声音不大,却让妈妈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有什么好看的,赶紧走开。”一个老者把围观的人支走,从背上取下军用水壶,递给了爸爸。他说:“让她们喝一口酒,定定神。”
爸爸接过水壶,身上的衣服却滴着水。
下午妈妈和爸爸一直守在梅朵的身边。
太阳落山前,爸爸用自行车先把东西驮了回去,最后妈妈搀扶着梅朵回家。
从那以后我很少见到梅朵,妈妈也不再说她的事情了。
这年的秋天高红跟着他爸爸去了一趟那曲,那段时间我们就跟在“四眼狗”的后面,每天晚上从这个街道浪到那个街道。走运时,晚上还能看到一场露天电影。
学校里一切依旧,只是邓老师不再是唯一的一名汉族老师了,他从老家带来了一个媳妇。这个喜欢穿碎花布衣裳的女人,几个月后就变成了我们的老师。她说话很难听,声音好像是从鼻子里发出来一样。我们想给她取个外号,但一直没有找到一个贴切的,只好喊她:“翠老师。”
每次下课后,邓老师和翠老师经常手牵着手,走在学校到东方红电影院的那条路上。我们下课回家的路线也跟着改变了,我们羞怯怯地跟在两个老师后面。
“以后我找到老婆也会这样手牵着手。”虱子王边巴做出握手的姿势说。
“看你这副德性,能找到这么白的女人,去做梦吧。”四眼狗把弟弟给奚落了一顿。
我们很高兴,大声地笑了起来。狮子王边巴沮丧地闷头往前走。
白这个字让我想起了,梅朵在拉萨河边光着身子时的背影,那是晃人眼睛的白。
妈妈后来被安排到别的街道办事处去,我们暂时也搬到了新的地方。
在家里听爸爸妈妈交谈时,偶尔也能听到关于梅朵的一些只言片语。
大致是这么一个意思:她又怀孕了,生下了个女孩,街道居委会的人帮她把小孩送给了家境好点的人家。孩子的父亲却一直都是个迷,怎么也找不到线索。消停了两年后,梅朵再次怀孕,街道居委会干部对她管不住下半身已是怨声载道,他们发誓再也不管她的事了。如他们所愿,后来出生的这个男孩只活了三个月,就被病魔带去了另一个世界。梅朵伤心欲绝,害了一场大病。
妈妈和爸爸到医院去看过梅朵,回来后两人直摇头,哀叹梅朵如今的状况。
“那时,我们要是没把梅朵的那个小孩送人的话,现在也有个六七岁吧。这样她也就不会生个不停,也就不会落到现在这样一个下场。”妈妈愧疚地说。
爸爸没有接过话茬,若有所思地吐着烟雾,一动不动。
梅朵变得疯疯癫癫,居委会决定要把她送到敬老院去,我跟着妈妈去看过她一次。家里的陈设跟好多年前去的时候一样,梅朵见到我们只会嘿嘿地笑,那对酒窝深陷下去,却看不出端正的五官给人的愉悦。妈妈帮她把凌乱的头发给梳理干净,望着她倏然泪下。
梅朵被送去了蔡公堂的敬老院,从此巴掌大的拉萨城里见不到这个人了。
十多年以后,我再去八廓街时碰到了久违的梅朵。她穿戴的倒算整洁,脸上的那对酒窝已经浅得有些看不清了。像锥子一样扎痛我心的是,她向我竖起的两根拇指,这是行乞人的招牌动作。我僵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咕叽咕叽(求求你)”声,让我回到了现实世界中。我把手伸进衣兜里,拿出一张五十元钱放在她的手心里。梅朵嘿嘿地笑了起来,这笑声里透着沧桑与凄凉。我的眼睛里这张脸被泪水模糊掉。
梅朵的境遇我没有跟爸妈讲,也许他们都知道她如今的状况,只是我们相互间保持了一种沉默,都不愿再谈及她的事,以免掀开很多揪人心的事情来。
我也通过很多渠道,打探送给水泥厂工人的梅朵小孩的消息,由于时间过于长久,无法探到一个准确的消息来。再说,我找到那个小孩又能怎样,他会认这个已经沦落到街上乞讨的母亲?我放弃了寻找。
再后来,既见不到梅朵,也没有了关于她的一丁点消息。她好像从这个世界上被蒸发掉了一样,也没有人再问津她的事了。
原刊于《青海湖》2017年第四期“藏族小说12家”专号
次仁罗布,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西藏文学》主编。2004 年和 2012 年参加了鲁迅文学院第四届、第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曾先后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西藏第五届“珠穆朗玛文学奖”金奖、第五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