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登

 

        高原的杀手们仍然喜欢使用刀具,把刀锋磨得又亮又薄,把发丝放在刀刃上,用嘴巴一吹,轻柔的发丝轻轻一滑,就被削成两截,从两边飘落下去;能够把从帐篷天窗里射进来的光线砍断,令光柱好半天都接不上断头;能够劈开一颗颗饱满的雨滴,让雨滴像鲜花一般飞溅成五彩的细沫,而杀手的训练因地制宜,把牛粪和垂柳枝丫作为训练工具,达到把牛粪剁得整齐划一,能把柳枝砍成随心所欲的程度。还有一种古老的杀手,沿用巫术和咒语杀死仇家。

        我是另一类杀手。我不使用任何工具,我只用自己的秘密武器。杀人见血,在我们的业界是会被当作笑柄的。

 

        一位老人手举一把长刀说:“你为何还不走?你来此有何目的?我一定要杀死你。”

        我问:“你有什么能力?”

        他洋洋得意地说:“你看这是不是神通?”说完,纵身跳到半空,盘腿而坐。

        “再看,这是不是神变?”他又跳进河中,像鱼儿一般自在地游动。

        “再让你瞧瞧我的神变。”他又钻进河岸的白色石崖里,出来后,用手指在石壁上胡乱写下几行文字。

        我说:“神通没有什么稀奇,任何鬼神都有神通。连苍蝇的飞行能力,对于人来说,也算得上是神通呢。”

        “我是人,不是鬼神!”他气呼呼地说。

        我哈哈大笑。用右手的两根手指打了一个响亮的榧子。

        他惊惧地一跳。然后瞪视我,半天不说话。

        他最后说:“你还不离开的话,我今晚就杀掉你!”

        我说:“我发誓不走!我是来此定居的。从来没有听说过幻形的鬼神能够在梦里杀人。”

        说完,我猛然跳起身,擒住他,先夺下刀子,再把他提溜着甩到土包之下。

        他像一缕风一般瞬间起身,张牙舞爪地向我袭来。

        我举全身之力,向他挥拳一击。

        他仰面倒在地上,鼻血淌了下来。

        我重又上前,用拳头再次击打他,然后用嘴巴使劲咬他。

        我自己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嗔恨!

        他苦苦求饶:“不要杀死我,我发誓不再害你。”

        我说:“那你发誓不再害所有的人。”

        “我发誓。”

        他发完誓,恢复成一个老人的形象了。

 

        原来是村里的巴登老人。

        他埋首致礼之后,转眼间,像风一样飘飘而去。

 

        第二天,桑登来电话:“我把巴登杀死了!”

        “谁?”

        “村里巴登老人呀。”

        “你怎么会杀他?”

        “我在梦里把他杀掉了。”

        我哈哈笑出声来。我想起自己的梦境,梦中你死我活的打斗情景。

        “你怎么杀的?”

        “我把铁橛扎进了他的心脏。”

        “哦。太狠了!”

        ——看着飘飘而去的老人,我继续观修:我把他钉在石板上,再把降魔金刚橛插进了他的心脏。

        这时,桑登出现在巴登消失的岔路口。我灵机一动。

        “但老人真的死了。我刚得知消息。”桑登说。

        似一股冷风钻进心里,我大惊失色:这么快!

        “你到底与老人有什么仇怨,非要杀他不可?”

        “你说什么?我尊敬他还来不及,能有什么仇?”他的语气显得焦灼不安。

        “无论如何都有一个动机。或许,你在潜意识里仇恨老人。”

        “潜意识?哪来的潜意识?最多老人对我是有成见的。”

        “什么成见?”轮到我心急了。

        “他的二女儿是我的情人,我曾答应娶她。但最终嫁到外地去了。她的婚姻并不幸福。”

        “哦,我知道了。因为这个原因,你杀了他。”

        “我怎么杀了他?我是说梦中而已。”

        “梦中杀人更加可靠!你想避开所有的人嘛。”

        我听到他在电话那头竟然“呜呜”地哭泣起来。

        “你最好去自首吧!”我斩钉截铁地说。

        电话那头只剩了电流的声音。

        “到底是谁杀死了老人?难道我真能逃脱干系……”我全身的每个毛孔里都涌出恐惧。我再次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泪水从双眸里委屈地流淌出来。

 

儿子

 

        在我屋子里,已经有了数把刀子,那些刀子都是所谓的名刀,如河坡的手工刀,迪庆的银刀等等。别人送我刀子时,我总是表达万分谢意。有朋友说,你回去后做一副漂亮的刀架吧,把刀子供奉在上面。刀子是镇宅之宝呢,有了宝刀,凶神恶煞都不敢接近你了。我并不喜爱刀子,但别人的美意总是无法拒绝。当嘴里说着感谢之语时,心底却在说:我又在替人收藏这些刀子了,就像收养弃儿。当刀子越发多起来之后,我从心里生出厌恶之意来,它们如同缠住我不放的鬼魂。也有朋友开玩笑说,你与这些刀子有缘吧。但也有人不无忧虑地说:请刀容易送刀难,最好别轻易与刀子结缘,你想想,刀子是什么?刀子就是凶器!可是当刀子退回到日常生活之后,它只是生活用具、装饰品。因此,我极力反对刀子是凶器之说。

        一天,我像屋子里那些四处散落的刀子一样,在百无聊赖之时,一个穿着藏袍长发披肩的男人叩开了我的家门。他说是刀登让他来的。他进屋时我让他脱下靴子,穿上我为客人准备的一次性拖鞋。男人脸上露出不快的表情。当他脱下藏靴套上拖鞋时,浓郁的脚臭味扑鼻而来。我立刻后悔不迭。我忍不住去掩鼻子,那男人充满坏意地笑了。当他在我身后走动时,鹰眼般犀利的眼神在四处搜寻。我带他进了书房,请他坐下来喝茶。为了吹开脚臭之气,我只好打开窗子,透进新鲜空气。多年来,我书房的窗子从未打开过,一是我有一种近乎迷信的心理,觉得那么多书里的人物已经习惯于偏居一方,而且很和谐和睦,一旦开窗,外面的声音让书中的某些人想入非非,并且开始不安分了;另一个原因是,我自己书写的人物也还没有完全成形成熟,一旦开窗让其他人知道,别人就会有了偷盗的想法,对自己对别人都不好。但今天,我只好破例了。两扇窗朝外反向打开之后,我立刻为自己的这一鲁莽举动后悔起来。因为,很多的声音正源源不断地爬壁而上,很多影子飘进屋里。仿佛它们一直守在窗外,等这一刻等了千万年一般。但我告诫自己,可不能失态啊,当着这一个陌生的不怀好意的客人。我镇定地对他说:什么事?你说吧。我转身落座,赫然发现书桌上躺着一把刀子,而客人竟然不见了!我禁不住大声嚷嚷,然后急速奔窜,满屋子找寻,然而,哪里有客人的身影,连那客人穿过的拖鞋也毫无踪影。我思忖:即使你逃跑,总不至于连拖鞋都揣走吧?我疑心书桌上的刀子是我无意中放在那儿的,只是自己忘记了。我并不相信奇迹和神通,正所谓平常事物才是最大奇迹。在这个无聊胜于寂寞的时代,哪里还有神秘之物可寻呢?只是——

        是的,时间是个樊篱。空间只是时间的外壳,当时间变异,空间就可以尽情伸缩,或宽或窄,或小或大,或有形或无形。当然,时空合谋,人间的形势就大变了。

        晚上,家人回来,我说来了一位客人,但是又奇怪地走了,不声不响的。一贯喜欢神秘之物的儿子却兴奋不已。他觉得这其中必有蹊跷,想要刨根究底。

        那天之后,我天天出门。让儿子替我待在屋里,等待上门的人。

        儿子总有许多的故事:说早晨来了一个农区的男人,俩人谈了很多事情,下午来的是一个安多学者,昨天是一对男女,今天竟然是一个僧人,还和他讨论了罪恶与忏悔的问题,明天,一个叫普措的男人要上门,因为他已经带来口信,等等。我不置可否,觉得儿子只是在神吹。就让他满足于自己的虚幻想象好了。他这样善于编造,说不定某一天就会成为一名艺术家呢。

        我每天去学校,替儿子领回当天的作业,有时我就在外面找个甜茶馆,一边喝茶一边替儿子写作业。我对老师说,儿子病得很重,每天都要输液,但他不愿撂下作业,所以我来帮他取。老师很感动。觉得我儿子是个好学生。当然我也是个好父亲。

        这一天,当我悄然开锁进门,听到屋子里吵闹得很凶。我蹑步贴近书房时,听到几个男人正打得不可开交,金属撞击的声音十分凌厉而响亮,而儿子似乎在跳来跃去地劝架。刀子的砍打声越加猛烈,像是随时会出人命,我撞门而入。哪里有什么人啊?只有我儿子左右手各拿着一把刀,两把刀子正在相互摸压和嘶咬罢了。

        儿子把双手拿开。刀子分开了。两把刀身分开的当儿,我突然觉得两个人影也立时跳开了。微微乌红的刀具身上,分明还有一对若隐若现的人眼。

        儿子很惊奇:阿爸,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我说,哦,哦,我似乎听见……

        是吵嘴打架的声音吧?它们每天都这样。

        每天都这样?它们是谁?在哪里?

        我感到毛骨悚然。儿子却放声大笑。

        阿爸,是你的刀子们啊,它们每天吵来嚷去,还相互决斗,只是——

        “你疯了!”我大声吼道:“把它们都丢到河里去!”

        儿子冷静地看着我:真要丢吗?阿爸。一把刀子就是一个生命,有的刀子身上还附着多个主人的心魄,而且,它们谁也不服谁,真的很好玩呢。

        我让你快快抱走!我吼叫。

        儿子被吓住了,他急忙捡拾起四处散放的刀子,积聚成一大摞了,儿子把刀群用双手抱在怀里,出门而去。

        我的儿子再也没有回来……

 

债务

 

        在黄昏的房间里,光线变得暗淡。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他的脸被遮在土房里窗台下的阴影中。或许,他并不愿意我真正看见他的脸。但是,透过他的声音,盘腿地坐姿,隐约有些驼背的样子,我仍然能猜测到他曾经高大彪悍的形象,他肯定是那种“站起来是一座雪山,倒下去是一条河”的男人——曾有文人对这类人如此形容。他的声音苍凉粗重,说话间不时咳嗽,“吭哧吭哧”的急喘声,令人担心他会猝然断气。我坐在他对面的一张小矮凳上。我进门时,他大声地说:“你来了!我一直在等着你呢。”我好半天才寻到那个声音的来处,然后看见从暗影中伸出的手指向放在离他一米开外的凳子。他用力清一下喉咙后说:“你在外地生活,可能不会盘腿而坐了吧?”我对着暗影笑了笑。两天前,他的二儿子举行了婚礼,上门到崩桑山背面的一个村子。我没有说话。我无端地觉得他透过我的笑必定认为我是个狡黠的人。我俩拉拉杂杂地交谈了几句,双方都明白彼此的心思。因此,当他踏上复仇之路时,屋里的空气骤然间变得凝重了,阴冷之气四处乱蹿。

 

        赤列降措的故事并不复杂。我在很多这样的故事里游历过多次。其实,我也并不热心这个仇杀故事。当所谓的作家们把不断仇杀、复仇甚至一代代相袭的古老“陋习”作为男人们的英勇事迹不断传播时,我本能地拒绝获取并书写这类故事。这只是无数故事中的一个普通版本。倒是无关紧要的一个细节令我记忆深刻。他风餐露宿,日夜兼程,逐渐向仇家接近,当走到第二天就可以抵达仇家所在的地方时,他选择一处静谧的草窝子歇息了一阵。浑身汗水如蒸汽般升腾的黑马贪婪地啃着草,阳光通透地照耀大地,黄色的、白色的、紫色的花,一片片铺展着,偶尔传来的鸟鸣声,悦耳清脆,草滩上曲曲弯弯的溪水的声音“如梦似幻”——如梦似幻是他本人的说法。他摊开身子仰面朝天。太阳温煦,云朵浮游于碧空,不知不觉里,他睡着了。他说,那是他睡得最美的一次,好像没有做任何梦,又好像做了很多清晰的梦,但不觉得劳乏。当他醒来,隐隐约约只记得自己在梦中得到了一把金黄色的刀子,他提着刀子与许多人同行于一条古道。此时,阳光变得淡黄了,黄昏的凉意在草原上流动。足见他睡了很长一段时间。连黑马都不再啃食了,它半闭着眼睛,守在他的身旁。他看见睡着时爬上自己身子的蚂蚁们也正慌慌张张地赶路,急着回到巢穴里。他觉得脖子上有些痒痒,便用手指肚先摁住,再抓出来,竟是一只肥硕的虱子。他把虱子放在左手掌心里。虱子像是感到了逼近的危险,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趴着。赤列降措为它的狡诈笑了。当他掐下一节草枝逗弄时,它又急急地爬行。不戳,它安然地停住,再捅,慌张地横行。赤列降措看见这个情景,忍不住哈哈大笑。然后,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捏住,放在草地上,对它说:“你慢走啊!”然后飞身上马复仇去了。

 

        无数的故事编织成一个巨大的网络,而更多的网络再构筑更加虚无的大厦。这是人类的劳作之一。当然,对这些劳作人类可以取一个非常美妙的名字。这是人类与虚无的作战!这种劳作使人类产生某种永恒幻象的意味。赤列降措在叙述时,我感到他在虚无中抗争、挣扎着。数天前,当他听说我从遥远的中原回来,并且已经成为一个作家——当然,故乡的人用土语说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像过去岁月中的格萨尔王说唱艺人——之后,派他的二儿子来请我。我并不急着答应。直到完全打听清楚他即将上门的村落、家庭状况时,才答应去见他的父亲。我不知道他是想通过我的笔把自己家族荣耀的故事传扬出去,抑或只是需要一个特别的倾听者?我无法猜度。赤列降措讲得艰难,也有些混乱、模糊,毕竟那个故事已经过去很多年。记忆也变得枯瘦了。

        他喘着粗气,最后说:

        “我把刀子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脏,当我告诉他我是谁之后,他的眼神立刻变得安宁了!他断断续续地说:‘我……等你……很久了……我……终于……解脱……了……谢……谢……’然后,脖子一歪,死在我的怀里。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扑了出来。”

        这不是我想要的故事。赤列降措的话戛然而止。土屋像是坠落到幽秘的地洞。

        在无人察觉的黄昏,赤列降措悄然离开了。

        当天上的银河变得璀璨夺目,河边森林里,他在睡梦中发出了呜咽声……

        赤列降措向后倾身,靠着壁柜,整个人又隐身于暗角里。

        我面对的仿佛是一个虚无的影子。

        我听着自己的呼吸,想着我该说的得体的话儿。

        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从木梯扶手晃动的震颤中我明白来者是个壮年男人。

        “你该走了!慢走!”暗影里传来不容置疑的声音。

        “再见!”我说,起身后,像电影里的绅士一样向着暗影脱下博士帽致礼,再转身离去。

        当我跨过门槛时,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酒气。

 

        我无数次在心中勾勒赤列降措的形象:长辫子,印第安人一样的肤色,鹰钩鼻,厚嘴唇,罗圈腿。也不断地丰富着他杀害仇人时的细节:

        “我知道你是个靠得住的人。”

        “这是我的命。我希望偿还掉上一辈的债务。”

        “不,是你家族的吧?也是咱们共同的诅咒。”

        “你知道我父亲为何杀掉你的父亲吗?”

        他沉默不语。

        “我也不知道。”仇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沉默更深地锁住了他的喉咙。

        “你的儿女们好吗?”

        “好,很好,谢谢你记挂着。但你不会有机会了。”

        “我等了你一辈子。我想该还回……”

        “你该走了!”他穷凶极恶地说。他必须在自己完全崩溃前付诸实施。

        “我知道。你的儿子们都好?”

        “他们分散到外地去了。你的儿子们恐怕再也找不到……”

        “就像水滴融入大海。”仇家朗声接口道,“好,很好!”

        他提刀扑杀。仇家毫不躲闪,迎面相向。

 

        当我还在为如何复述赤列降措的故事犹豫不定时,突然传来了赤列降措死亡的消息。关于他的离奇死亡,村人的说法莫衷一是。据说,在他身上没有一点儿伤痕,屋子里也毫无打斗的印记。

        这是人类的悲剧命运之一种。

 

刊于《青海湖》2017 年4月“藏族小说十二家”专号

 

         格绒追美,男,藏族,中国作协会员、四川省作协副主席、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理事、甘孜州作协主席。已出版长篇小说《隐蔽的脸》《青藏辞典》,中短篇小说集《失去时间的村庄》,散文、随笔集《神灵的花园》《在雪山和城市的边缘行走》《青藏时光》等。长篇小说《隐蔽的脸》由Aurora Publishing LLC翻译成英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