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桑多山上,我和她从树林里出来。
我问她,你是桑多镇上的人吗?她摇摇头。
从山上看蓝天,这蓝天蓝得令人发晕。看山下的村寨,却分外亲切:群鸟被惊起,挣脱林廓,在空中斜斜地飞;那些黑色的、白色的、枣色的马群,早就停止了奔跑,伸长脖颈,在月牙形的湖边饮水。
我说,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镇上的还是山里的?她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还是不说话。
我有点恼怒:那我回了!她不理我,独自往湖边去了。
我想追上去,但就是无法奔跑,我的双腿,已经像树那样长进土里。
她走到湖边,扭头远远地看我,我假装无动于衷。
她褪去衣衫,露出在林子里时我没顾上细看的后背。夏日的阳光落在她身上,使得她成为一点明亮的光源,在湖边闪耀。
那些马,一阵骚动,纷纷跑离湖边,顺着另一条小径,去了密林深处。
她进入湖里,湖水渐渐淹没她的小腿、大腿、臀部、腰和后背,最后,只剩下她的头,像一株黑头的罂粟,在湖面上漂浮。
2
我原本生活在一个藏地小城,因为事业上的挫败,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为了使自己能从深渊里爬出,我带着妻女坐着火车去另一座城市,见到了远方的城,远方的风景。
我想留在那城市,可妻子说算啦,这里也治不好你的心病。那就算啦,我回到小城,感觉心里都有了铁锈的气息。
有朋友喊我去游山,我欣然答应,可他们却开车进了草原,在偌大的草地上待到夕阳沉下去。我给朋友说,我不喜欢这空旷,我快要被这里的情景给毁了!朋友不理会我,只滔滔不绝地给另一个同伴介绍这个草原的历史。
从草原回来后不久,我认识到,若要真的从困境里脱身,最需要的,是只身出行的勇气。于是,我来到桑多镇——这个传说能疗治都市人心病的地方。
然而桑多镇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这小镇,还是一处世俗的漩涡。刚抵达这里,我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铜臭气息。我渴望躲过让我身陷困境的怪兽,没想到这怪兽竟然无处不在。
等找到旅社,放下行李,我就软软地倒在大厅里的沙发上了。
房东——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黑脸老人说,你看起来脸色差得很,很不正常呀!
我说,就是,我感冒了,这脑子里,像装了糌粑糊糊。
老人说,不轻松的话,就吃点药,好好睡一觉,等到大清早,就到桑多山上去转转,兴许会好点。
3
桑多山上,十里长廊旁,野花盛开,南风缓缓低吹。
在城里时,我就像寄宿在钢筋水泥里的哲学家,不走动,不打听,就想能搞平世上的事,结果好多事都以失败告终。而在这桑多山上,我不思考,就能感觉我的枝叶茂密,我的呼吸细密,我的躯干坚韧,甚至我经历过的日光,也比别处的更加温热。
我徒步行走,太阳刚刚升起,山林里空无一人。在半山腰,终于看到有人穿一身白底黑斑的衣衫,在悬崖边静坐,像匹雪豹。待我走近,看清是个猫脸女人。
我问,你是谁?她不回答,只扭头看我,她真的有着雪豹那样的黄色瞳仁。
我坐在她身旁,点了一支烟。
我问,抽烟不?她还是不答,但低头笑了。
我也笑了,我说,前段时间,我受了很深的伤。我指了指心口说,瞧,这伤口就在这里。
她伸出手,按了按我的胸口,我感觉到她轻柔的力道。
我用手盖住她的手背说,我啥都没了,几乎失去了一切,只剩下家人,但家人都不理解我。
她抽回手,搂住了我,我斜靠在她肩头。
我问,你能救救我吗?她点点头,站了起来。天哪,她也有着雪豹那样的修长腰身。
她牵引我走向密林深处。
就这样,在我生命的中途,在桑多山上,就像但丁遇到豹子、狮子和母狼那样,我也遇到了她。但她不同于那三兽,她是安静的,更是温柔的。
4
我想赶到湖边去,但动不了,感觉我的脚趾确实变成了根须,扎入土地深处。我想,我可能真的要永远待在这桑多山上了。
我扯长脖颈向她喊话:快来,拉拉我!
她似乎不曾听闻我的喊叫,还在幽碧的湖水里慢慢地游。她的长发遮蔽着她的脸庞,在水面上漂浮着,像墨色水草。
不知何时,天上布满了乌云,是要下雨的样子。
我再次大声喊她:快从湖里出来,要下雨了!
这次,她听到了我的呼喊,爬上岸,光溜溜地站在岸边。南风吹拂着松林,发出了持续不断的松涛声。南风也吹着她那我先前爱抚过的健美的身躯,那情形,依旧使我心旌摇曳。
她穿上衣衫,却不来见我,沿着马匹们消失的那条路,也往密林深处去了。
我大声叫喊,挣扎,捶打着自己的胸脯。
5
有人紧紧攥住我的双手,大声问我:嗳,你怎么啦?
我睁开眼,叫醒我的,是那个黒瘦的老头。隔了好一阵,我才搞清楚自己身在哪里。
老头说,你从山上下来后,感冒就加重了,睡了一整天呢。
我说,没那么长的时间吧!
老头说,你早上去的桑多山,回来后午饭都没吃就睡了。晚饭时间,我看你还锁着门,没有吃饭的动静,这才叫醒你的。
我沉默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你们桑多山上,是不是有雪豹出没?
老头说,以前有,还叼走了镇上的一个女子,这几年搞旅游开发,来镇上的人就多了,人一多,动物也就少了。
老头说罢,忽然追问,你是不是遇到雪豹了?
我还没回答,他就着急地说,这还了得,我要赶紧告诉旅游局,不然会出大事的!
我赶忙说,没有的事,只是见到山顶的积雪,就想这里应该有雪豹吧。
6
我决定返回小城。
途中,路过另一座雪山时,我改变了行程。
我坐在一棵柏树下,感觉到疲倦,过了会,竟迷迷糊糊睡着了。那个黑脸老头来了,坐在我身旁,吸着旱烟,看着雪山下的美景,发了一会呆。后来,他变幻为一个面目模糊的神祇,也许就是这里的山神吧!再后来,又化身为白底黑斑的豹子,沿着雪线,往山顶去了。
片刻间,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觉得孤独,醒了。山林里空无一人,一只老鹰飞向山巅,山巅后,浮起一轮白白的月亮。
此情此景,仿佛就在哪里经历过,我却实在无法想起来。月亮升上中空时,我忽然觉得,平日里能压垮脊梁的诸多人事,都不那么重要了。
原刊于《青年报•新青年周刊》第55期(2017年5月21日)
扎西才让,藏族,1972年生,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甘南州作家协会主席,第二届甘肃诗歌八骏之一。在《民族文学》《十月》《诗刊》《青海湖》《散文》《芳草》《红豆》《西藏文学》《飞天》等60多家文学期刊发表作品。作品曾被《诗选刊》《小说选刊》转载并入选《2015散文精选集》《新中国成立60周年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中国好文学》等40余部选本。著有诗集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