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尔琼是第五个从桑丹跟前走过的人,和前面四个连看都不看一眼的家伙相比,玛尔琼算得上热情,他至少朝她咧嘴一笑。桑丹像受了鼓舞一般,问他到哪里去?玛尔琼往前指了指,算是回答。桑丹停止捻动手上的佛珠,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往常,村民路过晒太阳的老人也是不怎么招呼的,可今天的桑丹不一样,她穿着孙女给她做的白色藏袍,那是在太阳下闪光的白色料子。看着白得晃眼的裙角,她自己的眼睛都有些花了,走过的那些人竟没有一点反应。何况,这袍子背面,还用艳丽的黄布,剪贴出了太阳和月亮的形状。

        人到八十穿白袍子,是老一辈传下来的风俗,但协噶尔村能穿上白袍子的人并不多,像桑丹这样硬朗的老人更是少见。去年过年时,刚在城里谋到一份护士工作的孙女说,明年一定要给奶奶做一身白袍子,从城里买个大蛋糕,为八十大寿办个像样的仪式,请亲朋好友到家里坐坐,好好地风光一下。

        桑丹嘴上说,都一只脚迈到天葬台的人了,办什么仪式,活一天是一天,不给儿孙添乱就行。上了七十后,她才真明白什么叫老了,长个皱纹,掉颗牙齿,那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人老了,就像说完了台词的藏戏演员,退到幕后再也回不到台上,什么事都插不上手,说个话也没人搭理。桑丹不记得自己在家里说话不顶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晒太阳成了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老伴走后,孩子们有事都找她,阿妈这个怎么弄那个怎么办?现在却变成了她主动关心,别人还会说你不懂,你不知道,你别管。办个八十大寿仪式,也算是给退到幕后的演员,一次重新回到众人面前的机会,桑丹觉得这样也不错,何止不错,她的期待已滋长起来。

        今年临过年时,她最盼的是孙女回乡。孙女一到家,旅行箱像百宝箱,每拿出一件,便有一朵笑脸绽开。桑丹拿到的是一袋冰糖和一件磨毛的衬衫,孙女说磨毛的衬衫贴身不觉得冰。她把礼物放到头顶,高兴地说,都拿到孙子辈的礼物了,啥时候死都不遗憾了。只到礼物全分发完了,她梦想中的白袍子却没有见到,她略微失望但仍没有放弃希望,巴望着孙女某一刻能突然想起。直到年三十,关于白袍的事,孙女绝口不提,她忙着帮阿妈做这做那,弥补进城一年多来,没能帮阿妈分担的歉疚。她在做事时突然深有感悟地说,我现在才算真的明白了,阿妈才是这个大家庭最苦最累的人。这句话不知怎么刺疼了桑丹的心,她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四十几岁守寡,今年都八十了。

        和桑丹说过的所有话一样,这个话题依旧没人接,却猛然让孙女想起了白袍子的事。她忙拿出手机打了几个电话。桑丹这回倒没抱什么希望,她常见年轻人对着电话大喊大叫,你在哪里?你在干什么?就没见办出什么真事来,在电话里说几句空话管什么用呢?她这样想。没想到昨晚临睡前,孙女变出了一件白袍子,大是大了一点,但腰带一系除了松垮一些,也没什么大毛病。桑丹好奇这是怎么弄到的,孙女嘴一噘还是那句话,这个您别管。桑丹伸出手想跟孙女碰碰额头,说声谢谢。孙女机灵地躲开了身子。桑丹想起孙女说过,人老了身上有一种味,就没再坚持,只感叹那个缠着往她身上粘的小女孩子已经不在了。

        在协噶尔村,太阳被称做“天空之王”,但直到老了,桑丹才明白太阳为什么叫做“天空之王”。靠着墙根,阳光一点点地透进身体,血管里血液泊泊的流动声清晰入耳,感觉身体在一点点舒展开。 “火是人的福报,太阳是众生之依”。老伴生前常说的那句话真的有道理呢。可是,人为什么到老了,才能明白一些道理呢?没老之前的桑丹除了干活,好像什么都没有感受过,村前的大山,房前的大树,好像都没有认真地看过一眼。桑丹刚刚悟出些许道理,又开始迷茫了。

        姆(奶奶)桑丹啦,不念经发什么呆啊?说这话的是村长家才过门的儿媳妇,她背着个挎包,从桑丹跟前走过。啊,不是,不是这样……没等桑丹说出完整的话,村长家的媳妇已消失在墙角,桑丹望着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开始捻动佛珠,念颂祈佑经。她的眼神从天空、大树、房顶一一掠过,一切是那么的静谧与安详,她感谢佛祖让自己活到八十岁,感谢还留她一双能看到万物的眼睛。

        一遍祈佑经之后,还是没人出来晒太阳,桑丹纳闷那些老家伙今天都躲哪里去了?她的神思一游离,眼神便飘到了那发亮的白色长袍。一转眼就八十了,桑丹不敢相信时间过得那么快。她嫁到协噶尔村时才十九岁,比刚才走过的村长的儿媳妇还小。订婚时得知对方是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还俗僧人,心里的不情愿是那么的强烈。嫁过来她才明白她是那么幸运,这个没见过面的丈夫,在寺庙里学过医识得字,在协噶尔村很受尊敬,她才嫁过来,村民跟她说话都用敬语。真可谓,跟着好人享清福,跟着坏人倒大霉。村里请他看病算日子,都不会空手而来,当别人的日子过得一愁不展时,他没让她受多大的罪。虽已还俗,他仍恪守一些规矩,从不口出恶言,家里自然和和睦睦,连孩子们都是轻声细语。

        想起刚嫁到协噶尔村的场景,仿佛还在昨天。那时的协噶尔村只有几户人家,村里供地方神的祭神台还在村边,如今房子越建越多,竟把祭神台围在了村中央,几个大户人家集资在旁边建了一排转经筒,这里就成了老人们的据点,晒晒太阳,念念经,聊聊闲话。

        桑丹今天是来早了,绕着祭神台转了五圈,太阳才完全下到了协噶尔村。晒了好一会儿太阳,才总算看见措姆走来的身影,她那病殃殃的媳妇也跟在后面,背着个硕大的竹筐。措姆比桑丹小七八岁,身子骨还算好,就是膝盖不争气,坐下就站不起来,站着就坐不下去,走起路来像企鹅一摇一摆。桑丹往旁边挪了挪屁股,给措姆腾出了一块地方。措姆却连连摆手说,今天初八啊,到热定寺朝拜。

        桑丹不太相信,掐指算了一算,没算明白,再掐指一算,措姆和媳妇也走远了,只扔过来一句话,破事一大堆,已经迟了。不知道这话是说给她的儿媳妇还是说给桑丹听。

        都初八了啊。桑丹自言自语,初八可是热定寺竖经杆的日子,附近所有村庄的人都要去朝拜。莫不是儿媳妇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桑丹赶忙站起来朝家走,走了十几步才发现拐棍没拿,又往回去拿拐杖。去年这个时候,她还不需要拐棍,喂牛挤奶都是她的份内事。不巧的是去年夏天的一天,她跟村里的老人在村西家小卖部前闲聊,看到红红绿绿的饮料,忍不住买了小小一瓶解渴。就那一瓶,足足折磨了她一个月,最难堪的是拉肚子直接拉到了内裤。长孙媳妇那一脸嫌弃的样子,从此刻进了脑海,怎么都忘不掉。那场病后,她感觉自己彻底老了,还拉下了时常晕眩的毛病,真担心捱不到八十岁穿白袍,当木匠的儿子也是那时给她做了个拐棍,大病初愈后,拐棍就变成了她的伙伴,不太需要却扔不掉。

        桑丹在家门口碰上了正要出门的儿媳妇、长孙、长孙媳妇和孙女,三个女人都穿着协玛(一种毛料)藏装,戴着去年才买的镀金“卡吾”(胸饰)。长孙也是去年刚刚添置的一身白氆氇藏袍,显得更加高大帅气了一些。

        奶奶,你怎么回来了?要多晒太阳,老人骨头太脆,多晒太阳才好。孙女拍了拍她的裙角。孙女和她说话时,长孙和长孙媳妇侧着身子从她俩中间穿过去了。阿妈,他在屋里,中午他给你热饭吃,你可别吃凉的,你拉肚子就麻烦了。还有,罗布大早就出去玩去了,过会儿别忘了把他找回来。儿媳妇的交代更像是命令。

        这些年来,热定寺初八的竖经杆仪式,桑丹都没有缺席过,这次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她们之前提都不提一句,现在也不问问去不去?让桑丹很不满意,她昂着头响亮地说了三声去吧去吧去吧。

        怪不得那么早支开我。桑丹想起早上吃饭时,她还是穿着平时的藏袍。儿媳妇见她就问,孙女孝敬的白袍怎么就不穿了呢?桑丹本来是在等那个答应过的仪式的,说出的话却变成了肚子吃饱了再穿才吉祥。这么一说,孙女也连声附和,等桑丹一放下吃糌粑的碗,孙女和长孙媳妇齐齐动手,给她穿上了白袍子。桑丹不穿白袍子,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没说出来。她发现白袍子上除了日月,还绣了个数字80.这可是规矩之外的事,桑丹规矩惯了,稍稍偏离一点浑身就不自在。谁都知道穿上白袍子说明人到八十,再添个数字80有点多余,有点炫耀的意思。

        这个时候回了家也只有闷儿子在,他那个闷儿子只要找到一块木头,就可以笔划半天,跟她聊不上几句话,出门呢却没有一个伴,连个跑动的孩子都没有。穿着耀眼白袍子的桑丹就这样站在门口,原地转了几个圈圈,最终还是朝刚才来的方向走去。

        这样的时候,她总是无可揭制地想念老伴,那个走到哪里都要牵着她的手的人。在保守的协噶尔村,这样待妻的丈夫不多见,有人说他俩是连体人,语气中却没有嘲讽的意思。可惜和他一起生活的时间,总共也不过二十余年,更多的时候,她是一个人孤独地活着。刚守寡时年轻好盛,脑子里全是怎么不让这个家族衰败,没日没夜地干活儿,有时还会忘记老伴的脸庞,只有老了,才会时时惦念,他的面容也是清晰如昨,看着天上成对的飞鸟、湖里成双的黄鸭,她有一种落单的哀伤。真是个没有福气的人。桑丹不由得咒骂了自己一句。

        桑丹又绕着祭神台转了三圈,曾孙子罗布和三两个小孩子呼拉拉飞到跟前,扯着她的裙角讨糖吃。她用袖子抹了一下罗布流着的鼻涕,从怀里掏出一串奶渣。

        不要这个,要糖要糖。孩子们跳着起哄着,个头大一点的差点把手伸进她的胸兜。

        哪有糖?她拉开胸兜让孩子们看。

        给一块钱给一块钱。眼尖的罗布看到兜里几张零钱。

        大不过面疙瘩,尽想着花钱。桑丹假装生气地样子,抡起拐棍轻轻一扫,孩子们哄地散了,但很快又聚拢过来,降低了条件,到村西家给我们买一瓶可乐,我们分着喝嘛。一提起饮料,桑丹大叫起来,可不能喝那些假饮料,要拉肚子的。话说完她发现其中有一个很像村西家的孩子,立刻后悔了,好在那孩子也跟着闹腾,没在意她说的那些话。桑丹可不想在村里惹出什么不愉快,去年夏天她喝坏肚子时,孙媳妇就嚷着要到村西家讲道理。她当时说,又不是他们家造的假,哪能怪人家,要怪就只能怪我嘴馋。孙媳妇狠狠地说,明知是假货又卖给村民就是不讲良心。好在闷儿子这时总算开了口,是不是假货?他知不知道这是假货?不是我们能说清楚的,还是少惹点事过安生日子吧。这才免了一场纠纷。

        孩子们软磨硬泡,最终一人拿到了五毛钱,连声谢谢都没有就往村西家跑。桑丹拿起栓在转经筒架上的油瓶,给每一个转经筒点了油,又找了一块布把漏到外面的油擦了擦。今天是个殊胜的日子,本该多诵经,可她念着念着,脑子里又窜进别的事情。

        她想起女儿出嫁那年。那时老伴已经去世,提亲的人家派来一屋子人。这是她这一生遇到的第一个需要做主的事,之前,她在父母的背后躲着,后来,又在老伴背后躲着,这次她是没地方躲了,她必须站到最前面。提亲的是个大户人家,家道厚实,说话难免硬气。作为母亲,谁不想自己的女儿嫁到富裕一点的人家过好日子,她也一眼看出男方是认准了她家女儿,嫁肯定是要嫁的,可是也不能感激涕零仓促答应掉了架子,毕竟女儿的阿爸也是方圆几里有名有姓之人,家境也不算贫寒。她一改平时的慌乱与羞涩,淡定从容做阵,感谢别人看得上自家孩子,悉数养儿不易,又赞老伴教子有方,孩子们善良有教养,说来说去最终却委婉地回绝了这门亲事。原因是这个孩子从小受宠,没有什么能耐,也没有福报嫁进这么好的家庭。这个福报完全是个虚晃子,能耐却语义双关,桑丹的精明不显山不露水。

        透过提亲这件事,闷儿子对一向温顺的阿妈另眼相看,可安抚女儿却没有那么容易。男方是女儿心仪的对象,提亲的人走后,她又哭又闹,扬言即使阿妈不同意,也拦不住她嫁到男方家。桑丹对二次提亲胸有成竹,却担心莽撞的女儿坏了她的计划,只好哄着宠着。好在男方家很快又来提亲了,桑丹端足了架子,直到最后一刻才松了口。

        桑丹的女儿就这样风光体面地嫁到了邻村,桑丹想起那一刻,心里就特别骄傲,好像那是她人生最辉煌的一瞬间。后来,女儿和婆婆一度关系紧张,女儿的婆婆来找桑丹说理。桑丹不紧不慢地说,我早跟您说过,她是没有能耐的,您们却一定要娶她,我拦都没有拦住。女儿的婆婆听后再也不提这事了。

        桑丹摆弄着自己的围裙,又被白晃晃的袍子扎眼了。都八十了,还剩多少日子呢?她问着自己。即使不多,她也是不怕的,孩子们各有各的生活,她有些多余了。他们也孝顺,但他们都有了自己牵挂的家人,在心里已和她有了距离。这是个令人伤感的判断,让她的眼睛潮乎乎的,不想再多想了。

        村子里静得像夜晚,那些平时倦缩在转经筒架子下的野狗也没了影踪。拿起靠在墙边的拐杖,沿着小巷子,她想到村口看看。村子的小巷越走越窄,两边的房屋却越建越大。桑丹低声诅咒了一句,很快又意识到不妥,连着说了三遍“吐鲁夏”(忏悔之意),把刚才的诅咒收了回去。其实,前些年自家盖房,虽没占巷子,可儿子儿媳不听她劝,为了更亮堂些,硬是往上多垒了几块土坯,邻居家不高兴,派来年龄最大的措姆上门讲理。

        我们这个年纪,晒不到太阳,还活个什么劲啊,挡住了太阳,再好的房子也不算好房子,是不是呀好友桑丹,你年纪也不小,讲个道理啊。在这个村子,她俩算得上是走得近的人,年轻时没少粘乎在一起,所以进了家门,也是第一个跟桑丹讲道理。桑丹刚想说句道歉的话,儿媳堵住了她的嘴。我妈都老糊涂了,说不出什么道理的,还是我跟您讲吧。儿媳妇拿出一壶头道酒,伴着蜜一样的话,把道理绕了几十遍,绕晕后的措姆乐呵呵地走了。但桑丹还是看见了两家间的裂痕。措姆见到桑丹,再也不称为姆桑丹,叫她阿妈桑丹啦。听上去更尊敬了,可距离拉开了一大截。桑丹见到措姆也是浑身不自在,远远看到都想躲着。措姆的儿媳是个病号,儿子没法进城打工,孙子又在上大学,她家的房子去年才稍稍翻修了一下,院门往巷子挪了一点,这一挪才总算去掉了压在桑丹心上的石头。

        桑丹被心事压着,突然,前方传来了“哒哒”的声音,像过年的鞭炮打破了村庄的寂静,勾起了桑丹的好奇心,她加快脚步,连拐杖都不怎么触到地面。当她刚转过村长家的房角,一阵急风迎面扑来,紧接着是粗鲁的咒骂和巨大的撞击声。

        姆桑丹死了。曾孙子罗布不知何时出现了,他尖利的哭声震醒了桑丹。她惭惭恢复了意识,能够清楚地听到有人在议论,但她久久不敢睁开眼睛,她怕看到自己淌着血的样子,怕看到儿子儿媳慌张又责备的眼神。清晨出门晒太阳前,孙女就跟她说,您啥都别干了,只要不磕着碰着,就是帮了阿妈的大忙。

        一双柔嫩的小手,胡乱地抓着她的脸,她不得不睁开眼睛安慰孩子。姆没死啊。别哭啊。这时,桑丹才发现,在她上方,还有几个大脑袋和几个小脑袋正瞪大了眼睛注视她。其中一人语气惊诧地问,姆桑丹您怎么啦? 桑丹眯着眼睛一看,是今早朝她微笑的玛尔琼。她一坐起,几双手就把她拉了起来,她的脸上竟有了羞涩的红晕,连忙说,没事的,没事的,只是撞了一下,没有大碍。

        谁撞你了,明明是为了避开你,我俩才撞到石堆上的。

        桑丹定睛一看,才看清益西达娃的样子。他的傲慢和狡诈在村里早有传闻,可真正见识还是吓了一跳。在协噶尔村,还没有哪个人朝她大喊大叫过。

        没撞?没撞我怎么倒在这里?桑丹的严厉也是罕见的。

        谁知道呢?他背过身子又嘟囔道,都穿上白袍子的人还撒这么大个谎,该死。

        益西达娃的样子令桑丹心寒,更令旁人看不下去。闻讯而来的村长他妈把拐杖“噔噔”地杵到墙角的基石上,愤怒地叫道,对老人说这种话,是要遭报应的。我们吃过的盐比你吃的糌粑还多,能活到八十岁是上辈子积了德的福报,不是谁都活到这个年龄。

        哼,该死。谁该死不是你我说了算,佛祖自有一本账。

        谁没年轻过呀?谁不会老去?谁能长生不老? 

        闻讯而来的多是留在家里的老人,益西达娃一番话惹了

        众怒,老人们的怒气带着刀,每一张嘴里的质问都锋利无比。

        玛尔琼一瘸一拐拉开益西达娃,一脸歉意地说,我俩从那边骑过来,突然看见阿妈桑丹啦,益西达娃一刹车,我们就直接摔到石堆上了。我就坐在车后。我们骑得有点快,可是真没有碰到阿妈桑丹啦。

        玛尔琼的话刚完,益西达娃示威似地伸出手,右手手背上血和尘土混成糊状。桑丹这才注意到石堆边上,确实有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倒在地上。这些石堆是村长家准备开春盖房用的,堆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

        围拢的人齐刷刷把头转向桑丹,期待地等着她的反应。桑丹摸摸腰间摸摸大腿,哪里都没有痛感,一时竟不知身在现实还是在做梦。这时,一个小男孩呵呵笑起来,怎么也止不住,半晌,他才说道,罗布,你奶奶是要去踢球吗?她是80号唉,那个C罗才7号。然后继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几个孩子当真跑到桑丹的背后,发出一声声惊叹声,真是80号。

        啧啧,这个白袍还是崭新的。

        你真的已经八十了,看不出来,身子还这么灵活。

        桑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白袍子,竟以这样的方式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现在的她,真希望别人忽略这身衣服。可是还是有人拍着她裙角的尘土,趁机摸着料子质地,还有人转到背后抚摸着太阳月亮和那个不该贴在上面的数字80。

        还绣了个“80”,从来没见过绣数字的,真是标新立异。

        桑丹实在无心说这个白袍,她的心还在疼着,是为那个“该死”疼着。活到八十,还从来没有人指责她撒谎,她的人品在协噶尔村是要竖大拇指的,没想到被一个小年轻轻轻一句否定了。她极力回忆刚才发生的一切,但各种安抚的、问询的嘈杂声音,让她的脑海一片空白。也许自己就是吓晕过去的,不管孩子们什么事。她刚说完这句话,又担心自己的谦和被无礼的年轻人当成软弱,慢悠悠地继续说,我即使死了也是果实成熟落地,这是自然法则。桑丹的后半句原本是,你死了就是花苞枯死在枝头。但她最终把这句话连同口水咽了下去,随时要走的人,可不能造那么大的口孽。不过大家已经从上半句听出了意思,很久没人开口。

        啧啧,掉了这么多漆。有人帮益西达娃他俩扶起摩托车时这么说。这句话又点燃了益西达娃的怒火,跟着嘟囔道,见了鬼了,这损失找谁赔呢?不待在家里念经,跑这里做孽。

        那近乎自言自语的声音,却被桑丹八十岁的耳朵捕到了,她把掉下来的发辫盘到头顶说,这么说,你俩是被我撞倒的? 

        不是的,不是的,是我们骑得太快,吓着你了,理当我们向您致歉。玛尔琼腼腆地说。

        玛尔琼继承了他阿妈的教养,轻声细语,一脸谦卑。再无理的人也不打笑脸,何况桑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的不满一下子烟消云散。好了,不管是吓倒的还是撞倒的,都过去了。

        玛尔琼一瘸一拐走过去,示意益西达娃跟着他。益西达娃对新摩托的遭遇还是不能释怀。嘴里“啊卡啊卡”地惋惜着他的摩托。

        有人问,这到底是谁的摩托车? 

        是玛尔琼托我买的,今早我们从县城骑回来的,一路上山路那么险都没事,谁知道到家门口……益西达娃无奈地摇摇头,又不甘心就此打住。玛尔琼就盼着今天,可惜连张都没开就这样了。

        益西达娃抱怨的语气,让桑丹的歉疚汹涌而来。她后悔不坚持跟孙女她们到热定寺,后悔那么想让人看到白袍,后悔不早点回家……那么多后悔挤在一起,找不到一丝出路,令人窒息。幸而这时村长的阿妈说了一句话,这都是命定的坎。你们仨替我们全村人过了这道坎。有些损失却没有出人命,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们应该高兴。村长的阿妈判结此事,也是一副村长的派头,换了平常,看到这样的派头,温顺的桑丹也会撇撇嘴。但今天,这些话格外中听,“命定”是个多好的词,让那些个不快都找到了出口,让乱成一团的心绪瞬间平复了。连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们也拉长耳朵听着。这样的效果,让村长的阿妈停不下来,你们的摩托车别指望别人修,两个壮汉被一个柱着拐杖的老太婆给撞倒,就像电视上演得那样,传出去也怕成笑话。 

        罗布,你奶奶是不是会武术,电视里那种,一使劲能把人掀翻的武术。刚才发现数字80的小男孩,听了村长阿妈的话,好像灵感喷发,笔划着做出运气的姿势。

        协噶尔村人天生具有幽默感,连孩子也不例外,一贯随性温柔的桑丹这会儿却不领情,她的拐杖一挥,准确地砸在小男孩的背上,他边跑边喊,罗布的奶奶会武术,罗布的奶奶会武术。那只八十岁的耳朵在小男孩尖叫的刹那失职了,咔咔的噪音犹如异物侵入耳内。那双八十岁的眼睛无法从嘴型判定他在说什么。她集中精力,侧耳倾听。终于,一声细弱游丝的声音传来,“罗布的奶奶是魔鬼。”她再次努力,还是那句“罗布的奶奶是魔鬼。”

        桑丹的眼里刹时积满了泪水,一点点落下来,浇湿了胸前一大片,所有的人影都变成叠影,变成茫茫人海,各种各样的手在她的手上脸上身上游过。而胸前那些浇湿的暗色慢慢地沉下去,变成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心头。这个协噶尔村最温柔的老人嚎哭起来。

        这以后发生的事情,益西达娃和玛尔琼看得很真切。

        桑丹哭的样子像个孩童,不管不顾。这是玛尔琼从来没有见过的桑丹。从他有记忆时,桑丹就是一个慈祥老人的样子,和那些顶着一头乱发忙活的女人不同,桑丹的头发永远被清油抹得光亮,太阳穴上贴着两个对称的圆形胶布,显得柔弱温顺。把每一个孩子称为“欧啦”(对小孩敬语),而不是粗鲁的骂名。小时候,他倚在阿妈的怀里,听她和别的女人聊起桑丹,一脸的羡幕和神往。女人能如此被丈夫疼爱,就算短命也值了。是啊,要有人这么宠着,哪还有不温良的理啊。玛尔琼从那时起就觉得桑丹是个幸福的人,不用像自己的阿妈那样暗自垂泪。

        玛尔琼其实从未见过桑丹的丈夫。益西达娃也没有见过,但益西达娃的父亲、玛尔琼的舅舅不仅见过,还说桑丹的丈夫根治了他在吉日晕阙的毛病。他还记得,儿时到桑丹家诊治时,桑丹的慈爱与大方。每次去她家,都会把我的小口袋装满,炒青稞、桃干之类,一说看病我就高兴。益西达娃的父亲如今五十有余了,见了桑丹仍然行脱帽礼。

        八十岁的桑丹哭着哭着,出现抽搐的状况。玛尔琼慌乱得根本不像个成人男子,倒是村长他妈镇定地往自家喊了一声,她那一直未嫁的女儿端着滚烫的酥油出来了,母女俩手忙脚乱地用传统的止风法,把酥油涂抹在桑丹的发顶、耳后和太阳穴上发黑的胶布上。

        在城里见过世面的益西达娃,见此情景也慌乱了。看着抽搐的桑丹不知该做什么?突然,他的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原来,桑丹的曾孙子并没有哭着去叫自己的爷爷,而是跑去找益西达娃的阿爸久美多吉告状了。在城里混得不错的益西达娃,怎么能容忍在村民面前挨耳光,他挥舞双手愤怒的争辩,岂料,又迎来了更加猛烈的一掌。益西达娃和阿爸之间,原本就有芥蒂。去年这个时候,村里盛传益西达娃做工头侵吞村民工资,而益西达娃认为那是中介费,理直气壮。若不是我出面托朋友,村里的人哪能一进城就找到事做。中介这个词,益西达娃的阿爸是第一次听说,对进城打工的规矩却不陌生。可这规矩用到同村村民上,让大伙有了不满情绪,他就觉得欠了整个村庄。何况,益西达娃折腾来折腾去,除了几件华哨的衣服外,并没有赚到多少钱,连那破手机的费用都是从阿妈那里连蒙带骗要走的。父与子都已到了交流解决问题的年龄,可他的拳头总比语言来得更快,也更到位。

        正在发生的这一切,桑丹不知道。她的眼里现在只有老伴。老伴也常喊她“魔女”,那时的她太过温柔,总是轻手轻脚端茶递酒,常把专注做事的老伴吓得不轻,那声“魔女”是甜蜜的责怪。她喜欢这个称呼,她顺着这个称呼寻找,希望出现一些奇迹。老伴走了三十余年,那容颜却越发清晰。年轻时,她说想老伴,还能博得一些同情,年纪大了,这些话一出口,反打自己的脸。儿媳妇总是那句话,都过去那么久了。她真想说说,等你尝到这个滋味再说这句话。可这样说,就是诅咒自己的儿子。她只能把所有话埋在心里,任它自己发酵,此刻那些发酵的感觉在带着她不断飘移,跟随着前方出现的光点,她的身子仿佛一阵风或者光线,迅捷地移动着,摆脱了那重重的驱壳,在光点闪没的瞬间,她看见了那熟悉的背影,她喊不出声音,只能像鸟儿不停地抖动白袍,想引起他的注意,就在他即将回头的刹那,一股沉重的气流灌进身子,她发现自己在坠落,也像刚才的飘移一样,根本无法自己做主。

        有张脸离自己那么近,连呼吸都那么炽热,她的嘴巴被粗暴地撑开,就像做驴马交易的商人,试图往里倒入什么。桑丹使出所有气力推开了那双手,并试图坐起来,黑红色的汤水洒在她的脸上、白袍上。“啊”,一阵声浪响过,她惊异地发现久美多吉手上端着的竟是一碗“钦典”(圣物),这可是给弥留之际的人喂得最后一口水。顺着“啧啧”的声音,桑丹发现了骚动的人群,她八十岁的羞涩又立刻挂在了脸上。这个表情让久美多吉放心了,他把汤水递给后面的人,扶着桑丹站了起来。

        协噶尔村已经通了电话,这件事没费功夫就被传开了。桑丹八十岁的事实,全村人都知道了,那个白袍子和后面的图案也都知道了。有些人在不久之后,甚至忘了是亲眼看见了桑丹穿白袍的样子,还是听说了穿白袍的样子。这原本是桑丹想要的结果,但现在的她却不高兴。因为益西达娃和玛尔琼是否撞了桑丹,据说在村里议论得更热烈,甚至超过了桑丹年满八十穿白袍这件事。

        桑丹原本以为这件事已经得到了解决。久美多吉把桑丹送回家时,向她的闷儿子说明了情况,桑丹也被他的真诚打动了。这个孩子是她看着长大又变老的,能说会道又沉稳,就像他的名字“久美”一样,无论家境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他的待人处事都没有变过,若不是小儿子益西达娃的行为在村里不受待见,他在村里顶梁柱的位置,村长都无法取代。

        因为电话,到热定寺朝佛的孙女她们早早回来了,午饭之后,孙女把桑丹的身子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道,并摁压着有些部位问桑丹疼不疼?桑丹说哪里都不痛。闷儿子也在一旁说,都没有撞上哪来的痛,不用检查了。孙女的手仍然没有停住。她说,要真有什么事?今天能说清楚,拖到明后天就说不清楚了。儿媳妇点点头表示这话有道理,她说,这些事情让孩子办,她在城里时间长,比我们懂。桑丹说,没有问题的,不必担心。孙女说,真有事了,交药费就有问题了。然后,没有一人再说话。

        桑丹这边刚把藏靴套上,一阵敲门声响起,桑丹的心一阵发紧。久美多吉这次不是一个人来,她的妹妹桑姆提着一瓶茶一壶酒跟在后面。玛尔琼由益西达娃缠着布的手扶着,左脚几乎不着地蹦了进来,最令人吃惊的是,村长的阿妈也来了。

        久美一进门双手合十。桑丹知道久美的来意,可他并不开门见山。话题从阿妈八十岁的白袍开始。协噶尔村穿过白袍的还是有几个,但穿着八十岁的白袍还能健步如飞,还只有阿妈桑丹一人啊,说明老人家福报深厚,儿孙孝敬。家里有个八十岁的老人,还能四世同堂,不光是你们家的荣耀,也是我们协噶尔村人的福报,村里有老人们在,我们觉得脸上有光有福份。我刚刚还在给他俩说,如果今天因为你俩,让阿妈有任何闪失,不光是她们一家,整个村庄的人,甚至我都会记恨你们。话到此,久美多吉才引向主题,又把午后发生的事详细说了一遍。他说,玛尔琼托益西达娃买的摩托车,昨晚被车子运到了县城,县城离我们这儿不远,玛尔琼又着急拿到,他俩就搭村西家到县城进货的小车子取车,回来时他俩就骑着摩托车,过了那么陡那么险的山路都没事,就在村口,突然看见阿妈桑丹,一急一刹车就摔到石堆上了。就成了这个样子,说着指指益西达娃的手和玛尔琼的脚。久美多吉每说完一层意思,转身又问问两个孩子和村长的阿妈,他说的话有没有错误。等到他们仨都点了头,才继续说下去。这件事说清楚还真不容易,出事现场就只有他们仨,阿妈桑丹又想不起当时发生了啥,我只能是多方询问加上自己的想象,如果你们觉得有说错的地方,还请指出来。

        桑丹老了,费脑子的事不想做,但听着听着,她也听出了久美多吉的意思。趁家人都在,证明两个孩子是无辜的,免得以后节外生枝。这也符合他的心境。去年过年,因为村里议论益西达娃克扣工资,一直怀有心病。今年这件事就是在治他去年的心病。不过令桑丹不快的是,送回家前,她已经完全认可了久美多吉这番话,为什么还要当着全家的面再一次让她难堪呢?一个八十岁老人说出的话,就像一个八岁孩子说的话不顶用吗?这个想法一产生,她感觉胃里一阵翻滚。

        久美太会说话,入理委婉客气,甚到还带着自责,连刚才支持女儿检查身体的儿媳也说服了,连说,没事的没事的。她那闷闷的儿子,竟也责怪桑丹不该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方。

        没有久美多吉那么能说,桑姆的真诚表现在行动上,她连连起身倒茶递酒,偶尔往炉灶添一块牛粪,诚恳之势令人不忍多说一句话。原本事已至此,剩下的就是说些家长里短。但在此时,久美多吉的眼光落到桑丹的孙女身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要不请姑娘给奶奶做个检查,正好你也是个医生。

        桑姆的血直往脸上冲,瞬间红透了脸庞,仿佛刚才被孙女检查的场面被久美多吉看到了。孙女机智地回答,我只是个护士,检查的事是医生做的事。不过,到目前为止,没有什么不适。

        到目前为止这个说法,又勾起了久美多吉的说服欲,他又把经过说了一遍,说得村长阿妈哈欠连天。这个老太太也在久美说话的功夫,好像悟出了一些什么。久美多吉请她说话时,她这么说,事情发生时,我不在现场,我也是听到撞击声才赶到的。我第一眼看到了桑丹,她确实摔倒在地,我们扶起她问哪里痛?她说,哪里都不痛。两个孩子确实受了伤。桑丹抽搐晕倒时,我在场,和两个孩子没有关系。后来的事,久美多吉也在场的。

        说完这些话,她起身就告辞了。走到门口,一转身又丢下一句话。走到哪里,我都是这些话,没有改变。一副随时奉陪的口气。

        村长阿妈这番话一出,连会说话的久美多吉也噎住了,好像被点破了秘密。好在这时候,桑姆机灵地把大家带到了另一个话题,场面才不算太尴尬。

        久美多吉一行走后,孙女跟她妈你一句我一句地猜起了久美多吉的意思,除了俩人轮流给桑丹倒了几碗茶,自始至终没跟桑丹搭过一句话,好像这件事是由另外一个什么人引起的,或者桑丹已成了废物。桑丹也想忘掉这件事,却怎么也忘不掉玛尔琼疼得呲牙咧嘴的模样,她痛恨自己的好奇心,痛恨身上的白袍。她手上的佛珠捻动着捻动着就不动了,当她意识到这点,赶紧又捻动起来,很快她又发现停下了。一只脚都踏上天葬台的人了,还不能专心地念个经,她觉得这是个不祥之兆。

        她把白袍子脱下来准备到外面转转。闷儿子警觉地问道,又上哪里去?桑丹随口说,晒晒太阳。闷儿子没好气地说,这么晚晒什么太阳,是晒月亮吧。桑丹也没好气,晒太阳晒月亮都是我自己的事。

        桑丹还没走到门口,孙媳妇就发现她脱掉了白袍子。惊呼一声引来了里屋的母女俩,她们手忙脚乱地给她套上了白袍子,孙女又从里屋拿出一些冰糖和干果塞到胸兜,好像打发一个小孩子,不断地嘱咐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村里的老人下午晒太阳的地方在村西家小卖部门口,此时只有一丝夕阳余辉挂在墙头,几个老人还是挤到一角不错过最后的温暖。桑丹的到来在大家的意料之外,他们早已经听说了上午发生的事情,也已经热烈地谈论过了,有些人等不到桑丹就回去了,剩下的几个为自己的坚持感到骄傲。那件事又被拿来说起,这回也不是桑丹说,是老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凑,桑丹点点头算通过,说的不对的地方,她说两句做个更正或补充。

        兴致不高的桑丹让老人们索然无味,对她的关切也淡了许多,有人把话题引到了八十岁穿白袍这件事上,他们都到了等待穿白袍的年纪。这个话题,桑丹也同样没有兴趣。有人问,传统上有绣数字的习俗吗?桑丹说不知道。有人问,白袍是在拉萨做的还是在县城做的?桑丹说不知道。有人问,为什么不做氆氇料的,干嘛做布料的?这回桑丹却回答了。大冬天的,里面要穿羊皮袍子,外面再罩上氆氇袍子,我连路都走不动了。这个回答激起了大家的兴趣,正想问点什么时,村西家的小货车费力地爬上了坡。

        小货车径直开到了小卖部门口停下来。久美多吉最先跳下车,然后是益西达娃,俩人一合力,从副驾驶位抱出了玛尔琼。快让个位置。已成人的玛尔琼让久美多吉双腿擅抖。

        玛尔琼被抱到空出了的位置上,他很不情愿放手,嘴里一个劲地说,我能走我能走。久美多吉却没有好脸色,能走个屁,让你坐你就坐着,还有你这个混账,赶紧去找块木板来。他指的是益西达娃。

        好像是老天故意安排,玛尔琼的位置在桑丹旁边,俩人并排坐着,仿佛在接受大家的检阅和评判。大家对玛尔琼的关心压过了对桑丹的热情,何况久美多吉有问必答。一下午嚎叫个不停,就送到县城医院去了,一查才知是骨裂,这不,一个月动不了。

        久美多吉对桑丹还是笑脸,可她真是坐立不安,如果那个腿上打着夹板的是她自己,也许她会好受一些。她想离开,可又觉得先于他们离开,有些心虚。她想故做无事状关心玛尔琼,问他疼不疼,说出来时竟差点哭了。

        如果早上孙女她们带她去热定寺,如果那件白袍子不是昨晚送到,如果不是有一颗虚荣心,也许……唉,没因无果,也许自己就该在这里遇一坎,桑丹多么希望这一坎不是在她八十岁穿白袍这天,她觉得这一事给她的八十岁蒙上了灰,给她本人也蒙了灰。想到这里,她决定谁也不管了,起身就准备回家,这一起,尾骨处一阵刺痛袭来,她把整个身子撑在拐杖上,拐杖在地里杵出印子,人才算站起来了,她控制自己没让别人发现这个秘密,走了几步,那个刺痛慢慢消失了,她松了一口气。

        回到家,天已擦黑,她们的谈论还没结束,桑丹皱了皱眉头,嘴巴连砸了几下,才算制止住了这场谈论,孙媳妇给她端来了一碗热茶,让她坐在靠近炉边的位置。她捧着茶,告诉自己要忘掉这件事,她的目光跟随炉灶缝隙间透出的青烟游移,烟熏的橼子木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年前的扫尘也遗落了墙角的蛛网,蛛网之下,厨具架子上的一排铜瓢,黯淡无光。这一眼看得桑丹的心里又焦糊糊的,她准备擦擦铜瓢找点事做,一起身,她忍不住叫出了声“啊”。几个人紧张地张大眼睛,用眼神关切地询问桑丹。桑丹装作没事样地说,差点踩死了一只小虫子。闷儿子松了一口气,嘟囔道,这眼睛倒挺尖。

 

2016年12月15日草于西藏图书馆

《作品》首发,《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

 

        尼玛潘多,女,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学会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第二十八届高研(深造)班学员。作品刊于《长篇小说选刊》《作品》《国家地理杂志》《民族文学》《人民日报》《文艺报》《西藏文学》《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部分被译成英文。有作品入选《追寻她们的人生》《中国城市巡礼》《西藏行吟》《西藏的女儿》及民族文学杂志社成立30周年优秀文集等。出版有长篇小说《紫青稞》,并被翻译成藏、英文出版;散文集《云中锦书》。曾获第六届西藏珠穆朗玛文学艺术奖、2012年度民族文学年度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