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毛塔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见了雀跃欢呼的道尔吉,她又犯病了。
赛马场上人山人海,年轻的骑手个个身手不凡,他们在草原上纵马驰骋,并敏捷地俯身采撷花朵,人马一心,草原长风便从耳畔掠过,热烈的青春尽情绽放。人们从怀里取出一条条洁白的哈达抛掷在空中,任风飘展。马背上的骑手摇着鞭你追我赶,以最快的速度接住哈达,整个赛马场上的惊叹和惋惜声此起彼伏。
周毛塔又想起了十五年前。那时候她真年轻,也喜欢在赛马场上逛荡。尤其是夜幕降临的赛马场——喧嚣静止,灯火把帐篷映成一枚枚散落草原的星星和月亮,青草尖上弥漫的花香被夜风吹远,远山将夜的草原放牧在了广大的静谧里。马嚼夜草的声音细碎而温暖,帐篷里的欢笑和起伏不定的身影在灯火与月光下摇曳……
周毛塔看着高举哈达、雀跃欢呼的道尔吉,她将一肚子怒气硬是压了回去,悄悄退出了人群。她知道,就算将道尔吉绑在家里,可他的心依然在赛马场上。只是苦了六指儿的一片心意。
这样的日子谁没经历过呢!周毛塔再次想起了才旦,可才旦离开她和道尔吉已经整整十五年了。一想起才旦,周毛塔立刻觉得腿子重了许多。那个一不顾家,二不安心放牧的家伙,最终将自己的命送在赛马场上,她想起来就痛恨。那时候的道尔吉根本不懂事,也不知道失去阿爸的苦日子。水葬才旦的那天,他还哭闹着要去赛马场。
道尔吉和他同龄的孩子不大一样,他有点郁郁寡欢,不太合群,也不爱呆在牧场上。可到每年的赛马节,他就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周毛塔铁了心不让他去赛马场,哪怕是赛马场周围的草原。可是道尔吉渐渐长大了,长大了的道尔吉活脱脱就是第二个她生命中的才旦。同龄的孩子们从赛马场回来,说说笑笑,拿着长鞭在门口摔上那么几下,道尔吉就坐在木凳上,不吃不喝,双手托腮,一坐就是一整天。周毛塔始终没有答应,她对道尔吉的严加管制就是从赛马场开始的。才旦的命注定丢在赛马场,周毛塔有时候也这么想。可道尔吉继承他阿爸的唯一爱好偏偏就是赛马,这怎么令她不伤心呢!人一辈子总有那么一天,然而对才旦来说却有点早,可是注定了的,谁也没办法。
窗外的麻雀一叫,周毛塔就起来了。大伙儿已经定居在多瓦村好几年了,牧场依然没有丢,全村牛羊都在一起,有专门的人去看管,不用操心。但她却睡不着,一到那个点就醒来了。起来之后就洗脸,扫院,换佛堂里的净水,点一盏酥油灯,顺便悼念一下才旦,希望他和佛爷一样,多多保佑道尔吉和这个家,千万别出啥事情。
墙角处堆放着几笼子酸刺炭,那些是六指儿的宝贝,他交待过,不能让太阳暴晒,也不能让雨雪淋湿。几块破败的雨布盖在炭笼上,尽管四角被石头压得死死的,但她每天还是要翻看一次的。
一切做好之后,周毛塔依旧清闲不下来。掏炉灰,拾牛粪,生火,烧水,要在六指儿起来前扫干净门口,要把烧好的开水灌到壶里,要铲好酥油,盛好糌粑……六指儿和道尔吉一样懒,太阳伸到半空,才慢吞吞地挖掉眼角屎,懒洋洋找裤袜。已经习惯了,周毛塔懒得说,说也不起作用。
周毛塔犯病的时候胸口特别闷,感觉气都出不来。她恨不得找个斧头,将自己劈开,她想看看心里到底出了啥毛病。
从赛马场的人群中退出来后,周毛塔顺势坐在不远的一块草地上,休息了好长一阵,才缓了过来。
看来不到散场,道尔吉是不会回来的。
周毛塔突然想起六指儿。这几天六指儿快忙疯了,成群的马匹拴在门口的大树上,树皮都被啃光了。钉掌是细活,那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能做的活。道尔吉不在,连拉风匣的人都没有。
赛马场那边依旧是此起彼伏的喧闹声。周毛塔长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匆匆往家里赶。
夏日的草原绿意盎然,而此时周毛塔的心里却是一片苍凉。
2
算算看,翻过年,在多瓦钉马掌已经有十个年头了。
六指儿依在黑得看不清木质的门框上,呆呆望着远方的大路。
门口白杨树上拴满了马,那些马都是驮东西或供人骑着长途跋涉的,它们不能在赛马场上叱咤风云,因而耷拉着脑袋,不住打着响鼻,显得毫无活力。或是使劲啃着树皮,疑似对这不公的待遇进行反抗。
大路上不见一个人的影子,也没有牲畜经过。六指儿就那样一动不动靠在门框上,痴痴望着大路。
炉膛里的酸刺炭火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响声不大,但却惊醒了陷入深思的六指儿。他转过身,走进房间拿起灰铲,将落在炉膛下面的灰挖了几铲,盖在正燃烧着的炭火上。风匣子旁边是周毛塔早晨拿过来的酥油和糌粑,他还没有顾上吃。这段时间给马钉掌的人很多,打好的蹄铁也剩余不多了,而堆在屋角的废铁却很多,看着那些堆积的废铁,他就开始发愁。
炉膛是他量身砌做的,大小高低自然不用说。砧子放在一截木墩上,高低也是量身而定的。砧子一旁的角尖儿长,时不时就碰他的胯部。老了吗?这些东西陪伴在身边已经好多年了,从来没有过这么碍手碍脚。六指儿心里不住嘀咕。锤子,砧子,靠板,长嘴钳子……当他看见这些陪伴了他几乎大半生的工具时,心里突然有了说不出的厌恶感。
打了半辈子铁,到头来依然是铁匠。虽然和银匠不能比,但在家乡的时候,依就是受人尊敬的手艺人。来到瓦多这个地方,一下子就变样了。除了钉马掌,他甚至遗忘了打勺子,打门扣子的精细活了。
多瓦村的四周全是草原,前些年生意的确好。有人上山要挖虫草,需要一把称心如意的镢头;有人用草皮搭建羊圈,需要一把锋利的巨型大铲;有人要去陌生的另一片草原,需要一个起眼而够分量的狗棒……这一切都不会离开铁匠的。但是现在呢?钉马掌也只是季节里的一阵子活,过去之后就彻底闲了下来。事实是这样,可对六指儿来说,真正闲下来的日子并不多,总觉得春夏秋冬围着炉膛转圈。银子没有挣多少,可人却一年年老了下去。算算看,钱都花在哪儿了呢?也只有墙角处的那几笼子炭了。
老梅像养在北山林里一样,每次背炭回来,颧骨就突出许多,臂膀上的皮肤就黑了一层。这一笔说啥也是不能克扣的。
北山林里的酸刺多,可都在深山老林。一天到晚也就砍那么几根,还弄得人浑身是伤口。晚上要烧,烧透之后,就用准备好的土埋起来。烧炭最关键的是火候,烧过了,炭就化没了。不到时间而埋起来,就会有生头,放在炉膛里,全是青烟,没有力量。
不能自个儿把手艺砸了。老梅每次背炭回来就唠叨。
六指儿知道老梅的辛苦,他要多少就给多少。虽然有时候心里也有点那个,但他从来不在当面说。再说了,这一带除了老梅,别人烧的炭根本就不能用。风匣轻轻一拉,瞬间就化成了白灰。六指儿曾经也尝试过松木炭,甚至青炭,但都比不上酸刺炭的力量。
周毛塔要请寺院里的阿克来家里念经,虽然他不太信那个,但还是要多多少少随点心意。一来为自己求个平安,二来也算是补偿周毛塔。这么多年来一直住在她家,没收房费不说,而且还带来了许多闲言碎语。道尔吉一年一年大了起来,但他知道,道尔吉的心思根本不在打铁上。周毛塔就是一根筋,他没有继续要打铁的信心,逼着娃娃学打铁,有啥作用呀。
六指儿端起盛好酥油和糌粑的碗,突然间吃不下去了。风匣用了好多年,也该换换羽毛了。可是在多瓦这个地方,抓个猫头鹰却是万难的。用啥装风匣呢?六指儿想着想着心里就难过起来了。
丫头让外地人拐跑了,是死是活都不见个影儿。老婆子离开他的时候他还和别人为半斤废铁磨价钱。想起来,活着也就似乎是一阵子的事情。可是当真活着的时候,还要踏实地活下去,这一切都似乎不由自个儿。
六指儿放下碗,坐在板凳上,轻轻捏了一下那根长在左手大拇指一侧的小指头,重重叹了口气。
拴在门外的马匹不住打着响鼻。再等一会儿,赛马会就结束了,他们都会赶到这儿来。总有个交代吧!
六指儿胡乱想了一阵,之后,他又将心思收了回来,扒开盖在炭上的土灰,拉了几下风匣,一阵白灰立刻布满了小小的房间。一会儿,那层没有完全熄灭的酸刺炭又呼呼红了起来。
废铁在酸刺炭火上渐渐红了,这时候更要拉紧风匣,不能停歇。等铁完全变软,才可以用长嘴钳子夹出来,然后放到砧子上,一阵猛锤,之后又放到炭火上,翻来覆去,直到不同的几块废铁完全揉合在一起。这段时间是考验一个铁匠实力的时候,如果不具备实力的话,就会气喘吁吁,不会坚持到底。当然了,一个铁匠是不会一个人干这些活的,他的旁边一定有个结实的徒弟,一定要能抡起大锤。而现在就只他一个人,但他不得不继续打下去。揉合在一起的铁要继续锻打,要打成铁条,一直到初具蹄铁的形状。这时候就不需要太大的力气,力气用大了反而会坏事。锤要抬高,但下落的时候要柔,要准。钳子要捏紧,拿稳。因为铁条在砧子角上最容易拐翻,一旦拐翻,锤子落下,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几副蹄铁总算打好了。六指儿把打好的蹄铁从盛有水的木桶里捞出来,整整齐齐摞在炉膛一旁,然后脱下围裙,来到门外。大路上依旧不见人,太阳火红火红的挂在天边。他擦了擦额前的汗水,坐在门槛上,心里想着,要铲平马掌没人帮着拉马怎么行呢?这活儿就根本不是一个人干的。当初来多瓦村的时候,他心里就想着,支起炉膛,肯定就会有人来拜师。结果没等有人来拜师,周毛塔就将道尔吉无形中安排了过来。可是道尔吉又在哪儿呢?他就不应该让道尔吉去赛马场。六指儿望着空荡荡的大路,又禁不住陷入深思之中。
3
从赛马场到多瓦村的路不是太远,翻过一座不高的山梁,再走一段下坡路就到了。太阳恰在头顶,路边的小草没有精神,而路上的沙土却活跃了许多。周毛塔想加快脚步,也恨不得生出四条腿来。可当她走到山梁跟前时,双腿便发软,心在胸腔里像打锣一样,想走都走不动了。
路边有许多白石头,山梁上有嘛呢堆,这些石头都是路过的人捡拾的。周毛塔在路边坐了下来,她感觉心快要跳出来了,再多走几步或许就会出问题的。眼前的草滩里开满了幽兰色的马莲花,彩色的蝴蝶在四周盘旋着,花茎上爬满了蚂蚁,它们似乎不怕毒辣的太阳,依然忙忙碌碌。周毛塔坐在路边,突然想起巴尔寺阿克(和尚)金巴所说的话来。
阿克金巴是巴尔寺德高望重的高僧,他管教着寺院里许多学经的小阿克,一般情况下,是不去牧民家念经的。但是周毛塔每次去请,他总是会来。念个吉祥平安经,她的心里会平安许多时日。或许是因为孤儿寡母,阿克金巴没有推辞过,有次他还特意提到了六指儿。可是她和六指儿之间真的没有村里人所说的那样。她对阿克金巴说了实话,阿克金巴点了点头,也劝慰她,说六指儿既然到你家门口了,也大概是前世注定好的,能在一起当然最好了。周毛塔心里有过六指儿,说实话,这些年月多亏了他,要不这日子怎么过呀。
阿克金巴说过,凡是到世间来过的生命,都是有意义的。那些小虫子也是生命的,它们和人一样,走完这一世,就轮回着去做来世的事情。周毛塔想着,这一世注定是命苦人,那么下一世呢?多念念经,下一世是个蝴蝶蚂蚁,不用操心太多的事情,自由自在,倒也算是积了善缘。
周毛塔又想起六指儿刚到多瓦村的情景——衣衫破旧,背着个木箱子,个头不高,但走路稳健,而且左手大拇指上还长个小指头。
她记得,是村里的扎东老人带六指儿来的。
扎东牵着一匹老马,马背上驮着一个大木箱和一块铁砧子。
扎东说,六指儿是山那边有名的铁匠,那边马匹很少,他想到这边来打铁。还说他们认识得早,属老朋友,大家给个方便。
六指儿一进多瓦村,就看上了她家门前的那间小房子。除了一堆干牛粪,那间小房子倒是空着的。钉马掌的铁匠是手艺人,再说了多瓦村还真还需要有个铁匠,这样大家平常用的那些东西就不用愁了。她当时就答应了。扎东老人说到六指儿要掏房钱的事情,她不好说,也没有开口。六指儿承诺了要给房钱。那年六指儿给她打了许多家具,都没有要钱,她没好意思提房钱的事儿,但六指儿总是偷偷将钱塞到她手里。
刚来多瓦村的六指儿很快就和大家熟悉了,那间小房子门前总是挤满人。大家都不愿意叫他的名字,因为六指儿叫起来顺口。六指儿特别忙的时候,他们也帮着轮锤子。不但如此,这个从外地来的一个汉家铁匠,也受到村里孩子们的拥护。不能用的烂铁家具统统堆在那间小房子里,孩子们拿着六指儿给他们的零钱之后,夜间门板上扔石子的声音也渐渐没有了。
六指儿一住就是好多年,他从来没有进过她的房间。可道尔吉对六指儿似乎很亲近,从他过来的第二年,他就跑到小房间里,要和六指儿一起睡。她都哄不过来,六指儿对他说了什么,她不知道。奇怪的是成天喊着要去牧场的道尔吉说啥也不去牧场了,他说六指儿的肚子里有东西,他要学回来。其实,她心里也很高兴。草原上没有出过匠人,要是出个像六指儿一样的手艺人,也算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情。
从那年起,她开始给六指儿给酥油糌粑,也顺便扫扫门外的路。六指儿歇息的时候也给她说他的遭遇,她听着心里感到很难过。六指儿流泪了,她不知道怎么劝人家,也跟着擦眼泪。但她想着,六指儿如果长期想在那间小房子打铁的话,就让他住着吧。可是六指儿从来没有提过,他打不动铁的那一天到底去哪儿?
阿克金巴每年都要过来念经,六指儿会提前过来,在桌子上放下钱,说也给他求个平安。她知道,六指儿是汉人。六指儿的心里是不是已经把这里当成他的家了呢?
周毛塔心里又开始乱想了。
休息了很长一阵,她感觉气顺了许多,腿子也软和了许多。她站起身,将身边的一块不大的白石头抱在怀里,慢慢向山梁走去。
太阳的毒劲一点都没有减弱,周毛塔一边走,一边不住用手换着擦汗。
终于到了山顶,周毛塔把那块白色的石头放在嘛呢堆上,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山顶上凉快多了,丝丝微风将缠绕在嘛呢堆四周的经幡吹得哗哗直响。周毛塔舒了一口气,心里也似乎好受了许多。一抬头,就望见了远远的家门口的那些粗壮的白杨树。她想,真是苦了六指儿,每到这个时候,连赔着说话的人都没有。
4
应该差不多了,再过一会他们就会陆陆续续过来。那些拴久了的马匹也有些不耐烦了,它们开始用前蹄刨挖土皮。六指儿转身进了小房,他用毛巾擦了擦脖颈,又擦了擦手,然后将锤子,靠板等工具拿到门外的一个木凳旁边,最后从炉膛的土台子上取了两副蹄铁。蹄铁扔在木凳旁边,着地的瞬间发出沉闷的丁当声。不远处的马匹立刻竖起了耳朵,抬起头,警觉地朝六指儿这边望着。
木凳不高,凳面上有一寸多深的几道槽,那是专门放马蹄子的。旁边是拴马桩,桩上钉了几个废弃了的蹄铁,那是专门用来拴马的。六指儿准备好一切后,就从白杨树上牵过来一匹个头最小的铁青马。那匹铁青马似乎知道要给它钉掌,因而显得很乖。没有人帮忙,六指儿特意将马头拴得离桩很近,同时还将绳子绕过马肚,紧紧拴在木桩上。这样就可以避免马回头咬他,也避免马由于惊吓而踢他。所有工具都在手边,但他还是有点胆怯,毕竟他不是马的主人。
六指儿很小心地靠近马,并在它的头上抚摸了一阵。马轻轻摆了一下头,打了个响鼻,之后便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他的抚摸开始由头转向前蹄,马的蹄子抬了一下,然后又不动了。六指儿抠了几下马前腿,接着轻轻抬了一下。马真得很乖,它迎合着他的动作,将前蹄抬了起来。六指儿一边抬着马前腿,一边用脚勾过木凳,然后将马蹄子放到木凳的那个槽子里,并弯腰捡起铁铲。
很显然,这匹马的掌掉很久了,蹄子四周的角质已经裂了开来,而且蹄腕里钻满了泥沙和小石子。他将铲刀的一头顶在右肩上,小心地铲了起来。铲刀很锋利,坚硬的角质一片一片剥落而下。马掌铲平之后,他又很小心地掏干净了蹄腕里的泥沙和石子,并将蹄子边缘处裂开的角质铲得圆滑而整齐。
打好的蹄铁要和蹄子的大小一样,不能有半点马虎。六指儿铲好马掌后,弯腰取过一块蹄铁,将蹄铁在马蹄子轻轻按了下,然后便从木凳上放下马蹄子,转身去小房子里,接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六指儿很快就修好了蹄铁不合适的地方,同时嘴边衔了四颗钉子,走出了小房子。他继续将马蹄子轻轻抬起,但这次没有放在木凳上,而是半曲着腿子,把马蹄担在大腿上,将蹄铁按在马掌上,然后从嘴里取了一个钉子,稍倾斜着放在蹄铁的钉口处,咔的一声,锤子下落,钉子不偏不倚,恰好从马蹄子很厚的角质一侧冒出尖来。这时候他的双鬓间已经布满了一层闪亮的细汗珠,他顾不上擦,接着左手握紧靠板,右手捏紧锤子,咔咔咔接连几下,钉子在靠板的作用下,彻底倾斜了过来。等四个钉子完全钉好后,他又用靠板轻轻将那些冒出来的钉子盘成了鸽子粪的形状。
一个人也能成功地钉好马掌,这对六指儿来说的确是头一回。他将那匹铁青马重新拴到白杨树上,长长舒了一口气,去了小房间,擦了擦汗,喝了几口水。那碗酥油糌粑还放在那里,酥油已经化了,周围的糌粑变得湿乎乎的。这时候,六指儿突然觉得肚子饿得慌,一股酸水接着就从喉咙里窜了出来。
多瓦村的夕阳无比美丽,整个天都变成了一片通红。树影很长,密密麻麻长长短短杂乱无章地横在小房子前面,并且悄无声息地移动着。
等那些拴在白杨树上的马匹全部钉好掌,太阳已经落下了西山。通红的天空渐渐变幻变成一片铅灰,云层压得很低,空气也很沉闷。怕是要下雨了,也应该下一场了,这天干得快要冒出火来。下一场好好休息几天,六指儿这么想着,但是他知道,一旦真的下雨了,远道而来的给马钉掌的人或许会更多。何况打好的蹄铁也所剩不多,这日子,恐怕永远也闲不下来了。
那夜,六指儿原本想扎扎实实睡一觉,可奇怪的是半夜里醒来了好几次。胃里不舒服,一股一股的酸水往上直翻。道尔吉那肉墩墩的脸蛋、黑黑的臂膀、粗壮的腿子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分外结实……已经长大了。六指儿看着旁边睡得死死的道尔吉,悲从心来,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5
周毛塔早晨醒来的时候,花花白白不太明亮的太阳已经照到院子里了。她不知道,这一夜怎么就睡得这么死。洗脸,换净水,扫院子,掏炉灰,捡牛粪,生火,这些都是她每天起来必须要干的。依然和以前一样,当她做完这些活的时候,真的有些疲惫了。老了。周毛塔一边自语着,一边顺势就坐在道尔吉经常发呆的那个小凳子上。背心忍不住疼,小腿也有点麻木,像是抽了筋一般。这到底是怎么了?她有点害怕,慌忙又站了起来,跺了跺脚,双手伸到过去,在背心处使劲砸了几下。刚才的那些症状又好像没有了,是真的老了吗?周毛塔摇了摇头,叹了一口。
门外没有动静,太远渐渐藏进一团黑云里,天气瞬间就变成灰蒙蒙的了。雨没有下,看起来没有要下的意思,但却异常沉闷。六指儿和道尔吉大概已经做活了。周毛塔想。不吃早饭是不行的,何况打铁是下苦活。周毛塔进了里屋,牛粪炉子上的铜茶壶已经开了,壶盖一起一伏,发出突突的声响。
这把铜茶壶有些年代了,她记得那是才旦用两张羊皮换回来的,他们住牧场的时候就一直用。住牧场的日子很忙,没有闲时间去擦这些家具。定居到多瓦之后,的确闲多了。她想起那段日子,心里禁不住难过起来。才旦走了,走之前没有什么物件留下来,就只有那把黑乎乎的铜茶壶。才旦走了,留下了她和道尔吉,留下让她无法忘记的布满了苦难的日子。她不敢想起赛马场,甚至连个头小,体格强壮而特别骠悍的马她都不愿意看见。
周毛塔看见这把铜茶壶,又想了多年前的事。铜茶壶似乎已经不是早年的那把了,它在周毛塔的精心擦洗下变得如同镜子。壶肚上有一处凹下去了,那是道尔吉很小的时候因为倒奶茶而扳翻了壶,壶落在地上碰的。六指儿曾要修补,她没有答应,一直保持着原有的形状。才旦离开的那几年,她将那把铜茶壶藏了起来。几年过后,她又拿了出来。她知道,有些事情压在心底不但忘不了,反而愈来愈伤感。就像她和六指儿一样,村里人早就说他们是一家,可她一直压在心底,不愿正大光明地说,他们根本不是一家人,但她也不愿让六指儿离开门外的那间小房子。就这样,她在漫长的日子里,她把想说的话都压在心底,就这么一直伤感着。
周毛塔真的发现道尔吉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不再说六指儿有多好,也不提关于六指儿的其他事情。但是,天一黑他依然去门外的那间小房子里。她不知道,道尔吉心目中到底把六指儿看成什么人!
周毛塔又想,六指儿至少给了她和道尔吉精神上的安慰。六指儿没来之前,半夜敲门的声音经常有,她不知道是路人,还是村子里的闲汉。自从六指儿住在门外,尽管闲话不断,但她却能够睡个安稳觉。何况他一来就和道尔吉粘在一起,道尔吉和他阿爸都没那么亲过。
周毛塔胡乱想着,就又觉得六指儿的确是个好人。他既不问牛羊的多少,也不问草场的大小,而且家里的许多东西都是他添置的,就连请阿克金巴念经,随缘的香火钱都是他出的,他到底图什么呢?
铲好酥油,盛好糌粑,灌满水壶,周毛塔就去了门外。她想让他们到家里来吃,道尔吉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六指儿在她心目中也早已不是外人。
那间小房子的门紧闭着,看不到太阳,但她估计,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周毛塔在门外喊了几声道尔吉,没有人答应。怎么会呢?周毛塔又轻轻敲了敲门,依旧没有响动。她又喊了几声六指儿,也没有声音。周毛塔急了,她使劲踢了几下门板。很长时间,门开了。六指儿穿着一件灰色的汗禢儿,扶着门板,脸色发黄,双眉间皱了一团麻麻的疙瘩。
怎么了?脸色不好看呀。周毛塔说着就进了小房子。小房子里真乱,炉膛里没有火星,全是厚厚的盖上去的一层土灰。锤子,靠板,废铁横七竖八,似乎连放脚的地方都没有。
道尔吉呢?周毛塔一边问六指儿,一边将那些工具捡拾在一边。炕上同样堆着许多杂物,在这个季节,小房子里的味道的确不好闻。
六指儿扶着门板,又呕了起来。他壮实的身子一夜之间佝偻了许多。周毛塔赶紧过去扶住六指儿,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他并没有烧,额头很凉。六指儿沿着门板缓缓坐了下来,他对周毛塔说,老了,再结实的身子也扛不住老呀。
病了吗?昨天你还钉了那么多马掌呢!周毛塔坐在他身旁,接着又说,到家里走吧,暖暖和和吃点,休息下就好了。
六指儿没说什么,他的眼神有点迷茫,他望着远处的大路。
披上衣服吧,天阴着,还是凉的。周毛塔站起身,去炕头取他的衣服。炕沿下边的盆子里盛放了半盆淡黄色的污水。周毛塔抱怨着说,你们连茅坑也懒得去呀,这都成什么了?可是当她弯腰端盆子的时候,一股呛人的酸味立刻钻进她的鼻子里。
这时候,靠门板坐着的六指儿又呕了几下。
当的一声,盆子从周毛塔手里滑落下来,小房子里立刻布满了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我已经失去了才旦,你一定要好好的。周毛塔奔过来,从后面紧紧抱住六指儿,失声痛哭。
6
六指儿坐在周毛塔搬过来的木凳上,对周毛塔说,你别怪道尔吉,他还是个孩子,是我让他去的。
周毛塔心里的怨气早已消得差不多了,她说,你不该让他去赛马场。她稍停了一下,接着又说,昨天忙了一天,没顾上吃,才这样的吗?
六指儿摇了摇头,微微笑着说,已经有些年月了。年轻的时候谁还管那么多呢!胃里感觉不舒服,在炕上爬会儿,或吃点热东西就好了。可是现在老了,扛不住呀。
六指儿自己知道,自从来到多瓦村之后,他自己几乎没有动过烟火,全凭周毛塔端来的酥油和糌粑。实际上,他是不太习惯的,每次吃完之后,就隐约感觉到胃里发酸,没有吃一碗面那么舒坦。吃了几年,由不习惯到习惯,由不舒服到昨夜的吐酸水,这一切都已经好多年了。但他绝对不能给周毛塔说这些的,他怕她伤心,也怕她因此而看不起他。道尔吉曾经多次问过他,说他的记忆中阿爸穿皮袄,而他不是。阿爸不会讲故事,而他的肚子里东西很多。他还说,他要和阿爸一样,当个草原上最好的骑手。他也答应过道尔吉,等他长大了,给他买一匹最好的马,让他成为正真的草原骑手。周毛塔不会知道这些的,而且也不能让她知道。真如道尔吉所说,这是男人之间的事,周毛塔不会懂。
这话好像是昨天说的一样,但现在睡在他身旁的道尔吉已经成了大人。道尔吉在每年赛马节前,就魂不守舍。六指儿知道他心里想的,赛马会开始的头几天,他就哄着道尔吉。那几天的道尔吉很卖力,说些打铁的方法和技巧,他也听得很认真,学得也很快。周毛塔看在眼里,满心喜欢。只要赛马节一开始,道尔吉就不见影子了。这时候,六指儿就好言相劝周毛塔,让她放心,还说道尔吉一定能学个好手艺的。周毛塔尽管嘴上不说,而她的心里却很疼,因为赛马,才旦丢了命,她真的不想再让道尔吉靠近赛马场半步。前几年道尔吉还小,去赛马场也就是图个热闹,可是现在不一样了。道尔吉开始有了心事,他的心事就是想去参加赛马。赛马节那几天,她将道尔吉关在家里,就是不让他去。同村的孩子们从赛马场回来,总喜欢在门口摔鞭子。她知道,道尔吉的心里一定很难受,其实她的心里更加难受。这一切自然逃不过六指儿的眼睛,就在前晚,他和道尔吉说了半晚上的话。第二天天刚亮,道尔吉就走了,临走钱他还给了道尔吉钱,让他自己买点吃的。
六指儿答应过道尔吉,等他长大了买匹最好的马。但他不会将这些说给周毛塔的,这是他和道尔吉之间的秘密。
昨夜的六指儿折腾了一晚上,呕吐不止。道尔吉睡得死死的,六指儿看着黝黑结实的道尔吉,心里有点犯愁。浓的腋毛和稀疏的挂在唇边的胡须告诉他,道尔吉已经长大了。最好的一匹马是很昂贵的,这么多年钉马掌,终究没有钉出一匹好马的价钱来。天刚亮,道尔吉脸都没顾上洗,就从门缝里挤了出去。他根本不知道睡在身边的他经受了一夜的折磨和精神的重压。
无论如何,都要给道尔吉买匹最好的马。当然,还要说通周毛塔。六指儿坐在木凳上痴痴想着。
好些了吗?多少吃点吧?周毛塔小心地问他。
有一碗面就好了。六指儿漫不经心地说。
我不会做。周毛塔红着脸蛋,声音很低。
六指儿没说什么,他吃力地站了起来,慢慢走到墙角处,轻轻揭开雨布,死死盯着那些乌黑的酸刺炭,喃喃自语——不多了。
7
赛马节终于结束了,周毛塔松了口气。但是他发现了道尔吉有了很大的变化,这让她稍有好转的病又犯了。
道尔吉不吃不喝,他到底和谁赌气呢?
她问道尔吉,可是他却闭口不说。六指儿也是阴沉着脸。她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气渐渐转入秋季,然而高原的秋季却分外猛烈,整个村子都像是一个热鏊。不过这样的天气也就几日,之后,一下就进入冬天,接着便是大雪飞扬,冰冻三尺。
周毛塔将去年的羊毛全都晒在阳光下,然后又在羊毛上撒了一层厚的白土。这是六指儿教她的,说这样缝出来的被子没有羊骚味,而且羊毛也非常柔软,十分缠身。她遵循六指儿所说,将那些羊毛晒干,和上白土,又在河边洗了一遍。羊毛果然白得发亮,柔软无比,而且没有一点羊骚味。
周毛塔要做被子,六指儿给了她钱,让她去城里买上布料,还说不要买太贵的。一向十分大方的六指儿突然变得抠门儿许多。周毛塔不便说什么,毕竟他们还不是一家人,人家愿意给就不错了。当然,被子是给他缝的,她似乎忘记了道尔吉。其实她的意识里道尔吉就像他儿子一样,已经这么多年了,只是她的嘴头不肯承认。
钉马掌的人陆陆续续,不多,但却没有停止过。道尔吉在门外的小房子里,跟着六指儿打铁,钉马掌,没有了前些日子的不吃不喝,满脸愤怒和阴沉也似乎收敛了许多。
整个一个冬季,门外的小房子里挤满了人。门前雪地上凌乱的脚印伸向四面八方。六指儿的病看起来好多了,说说笑笑的,然而脸色却由暗黄渐渐转为黝黑。周毛塔看在眼里,心里却有点儿担心害怕。而她无能为力,说过好几次,六指儿就是不愿意去看。这年冬天,她又将阿克金巴请了回来,念了一天经。
钉马掌的渐渐少了,也许是冬天的原因,马匹驮得东西不多,蹄铁磨损不严重。等到开春,就会多起来的。钉马掌的不多了,但六指儿却没有闲下来,反而愈加忙了,到晌午时分才吃饭也是常有的事儿。六指儿重新操起了他最称道的手艺——打铁勺子。不但如此,他还学会了打马嚼子。大家都说,六指儿打的嚼子好,不伤马嘴。六指儿对他所打的这些东西从来不说固定的价钱,都随心意。而大家私下里都统一口径,没有任何偏袒。六指儿等道尔吉睡熟的时候,就开始算着,一个冬天,再加上前半春,到赛马节的时候买匹好马应该差不多够了。道尔吉也很卖力,他知道,自从答应了给他买马后,他的心的确收回来了不少。不能光说不做,他要兑现自己的承诺。当然他更清楚,和周毛塔没有啥关系,道尔吉也不是他的儿子,但他还是想完成这个愿望。话又说回来,不到多瓦来,遇不到周毛塔,或许早饿死了。当然也有变成大匠人的可能,但那种可能是比较小的。这么多年来,他的心里也渐渐承认了,每个人的一生其实是早就注定好的,再怎么折腾,还是折腾不过命运。上辈子欠人家的,这一世一定要还清。
8
道尔吉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好多年没有听过见敲门的声音,这让刚刚入睡的周毛塔心如打锣。
先是敲门,一会儿就变成踢门了。绝不是村里的闲汉,更不是路人。半夜敲门,谁敢这么肆无忌惮呢!
周毛塔重新穿上衣服,来到院子里。踢门的声音渐渐缓了下来,但却没有停止。周毛塔问了几声话,外门呜呜应答了几声。当她确定门外是道尔吉的时候,浑身冒出了冷汗。
道尔吉依靠在门框上,满身酒气,似乎已经站不稳了。
门外小房子里的六指儿呆呆靠在门框上,满脸颓废,不说一句话。他们吵架了吗?道尔吉在哪儿喝酒了?周毛塔的心里立刻翻腾起一股怒火,她扬起手,一巴掌打在道尔吉脸上。
斜靠在门框上的哪是道尔吉,分明就是另一个年轻时候的才旦。那时候的才旦简直伤透了她的心,除了赛马就是喝酒,一喝酒就想方设法找她闹事。既不去牧场,也不操心家里的事儿。
周毛塔和六指儿将道尔吉扶到家里,道尔吉似乎有所清醒,他说话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
阿妈,他是个汉家男人,你为什么要留下他?
周毛塔没有想到道尔吉突然会说这些。
汉家男人怎么能当我的阿爸?道尔吉摇晃着,用手指着坐在木凳上的六指儿。说呀阿妈,他是我的阿爸吗?为一个汉家男人,就打我?
听谁说的?这时候的周毛塔平静了许多,她知道道尔吉迟早会问这些的。
满大街的人都说呢!一个汉家男人你怎么也答应了?我不认他是我阿爸。道尔吉双手抱着头,缓缓坐在地上,显得很痛苦。
道尔吉大了,有自己想法或许是对的。但是他不懂的事情太多,听信了别人的话,这样在家里闹事就不对了。周毛塔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在炕沿边坐了下来,看了看一旁的六指儿,心里感到很难过。
六指儿叹了口气,轻声对道尔吉说,我不是你阿爸,是真的。你阿爸是个骑手,可他已经不在了。如果你愿意,就叫我阿克(叔叔),或者铁匠吧。
我什么都不叫,你是汉家男人,凭什么让我叫阿克?道尔吉哇哇大喊,并用双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好吧,你不叫也没关系,但我依然会让你成了一个优秀的骑手的。六指儿十分平和地对道尔吉说。
我不会成为骑手的,我也不会要你给我买最好的马。他们都说,你是汉家男人,骗我和阿妈呢!声嘶力竭的道尔吉渐渐变得泣不成声了。
格萨尔一生征战沙场,惩恶扬善,除暴安良,16岁的时候在赛马场上一举夺魁,并且称王登位,还统一了100多个部落,那才是大英雄呢。你哭着有啥作用?你要成为像格萨尔一样的大英雄,我还等着你抢夺许多许多洁白的哈达回来呢。六指儿继续对道尔吉说。
可你不是我阿爸,他们都说你是山那边的汉家男人。道尔吉哽咽着,我受不了他们这样说,这么多年来我还以为你就是我阿爸。
六指儿从木凳上慢慢站起来,他的行动迟缓了许多,忧虑而显得极为沉重的脸上突然挂上笑容。他说,道尔吉,别人怎么说都不要紧,你也不用为我这个汉家男人而伤心,你只管记住,当你成为像格萨尔一样的大英雄的时候,我自然就离开了。
六指儿说着伸出他铁钳子一样有力的双手,将道尔吉从地上拉了起来。道尔吉也不再那么任性了,他摸了摸脸,停止了哽咽,而又伤感无奈地看着一旁的周毛塔。
周毛塔脸上挂满了闪亮的泪珠,她没有呵斥道尔吉,也没有大声哭出来,她像一个无比委屈而无人安抚的孩子,只是站在地上,不住流着眼泪。
六指儿扶着道尔吉去了门外的小房子里,他安顿道尔吉稳稳睡下。毕竟是个孩子,一会儿他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六指儿是周毛塔叫过来的,她不想再让他和道尔吉住在门外的小房子里,她要和他住在一起,她要让全多瓦村的人都知道,她决定要把六指儿留下来,永远留在身边,他们要成为一家人。
道尔吉喝得并不多,他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从别人口里知道六指儿是汉家男人,当然以前他怀疑过。
阿克扎东给儿子东戈娶媳妇,大家说起了即将到来的赛马节,道尔吉在众人面前说,他要当草原骑手,还说六指儿会买给他最好的马。大家都笑着说,六指儿是个山那边的汉家男人,不是你阿爸,他凭什么给你买最好的马?道尔吉所有的激情和勇气在瞬间被浇灭了,他拿起半瓶酒,直接灌了下去。大家还说,周毛塔让那个汉家男人睡了这么多年,真是可惜了。当然,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道尔吉已经在自己家门前,正使劲踢门板呢。
9
六指儿昼夜不停地打铁,他揽了许多活,他要让自己真正忙起来。道尔吉也好像变了一个人,他对打铁不再像以前那样应付,而是扎扎实实学。
没有任何一种动物像马这样深刻地改变着一个人类的文明进程。马使广大草原的距离缩短,只要马存在着,钉马掌的这门手艺就不会消亡,而且无论时代如何变化,这门手艺只会精湛,而不会落后。六指儿一边干活,一边给道尔吉说。
道尔吉仔细听着,认真想着,他发誓要学到六指儿的全部手艺,不但要成为草原上最优秀的骑手,还要成为草原上独一无二的手艺人。他不再恨六指儿,也不再恨说他们坏话的村子里的人。阿妈周毛塔和六指儿已经住在了一起,既然堵不住别人的嘴,那么就让事实封住他们的口。从来没有对六指儿有过任何称呼的道尔吉,就在那夜醉酒后的第二天正式称六指儿为阿克。
周毛塔发现六指儿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了,她开始愁了起来。至于道尔吉一心要去赛马,成为草原骑手的这件事她不再纠结。她听取了六指儿的话,草原上的男子汉就应该这样。说到底,就是为了一口气,就是为体现一下自己的价值。她明白了当年才旦在赛马场上誓死不归的做法,而这一切,她除了祝福,再也没有任何能力去阻止了。
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扫院子,洗手,去佛堂换净水,点灯,祈福。阿克金巴说过,来到人间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护法神保佑,护法神与你的关系就像体内的虫一样密切,只不过自己不知道而已。护法神不高兴了,你就会感到不自在,就需要念经来遮遣消除。倘若一个人懂得羞耻、谨慎行事,从不欺诳上师三宝,不仅人类对他恭敬有加,护法法神也会日夜保护的。
周毛塔越来越对阿克金巴敬仰了,她再次请过来阿克金巴,让他念了吉祥平安经。每年都在冬季念,而夏日来临之前念经对她家来说,也算是第一次。因为赛马节马上就到了,她不想自己的家里出现啥差错。她想让他们的护法神变得强大起来,时刻保佑他们平平安安,吉祥安康。
10
六指儿好几天没进门了,他托人打问了前半春,在夏日刚刚来临之时终于牵回来一匹体形匀称,耳长胸广,背长腰短,四肢矫健壮实的黑马。这匹马几乎花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村里人围着这匹黑马,赞口不绝。和道尔吉一样的少年围在那匹马跟前,都不愿意回家了。
离赛马会的日子渐渐近了,道尔吉变得勤奋了许多,他一变昔日的鼾声如雷,半夜里总是跑到马厩去添草添料。半月之后,那匹马在道尔吉的精心照料下,愈加起眼,浑身的毛像抹了一层油,在阳光下闪着明亮的光泽。
六指儿感到胃里开始有了抽痛,而且一天天严重了起来,酸水倒少了,可糌粑一口都咽不下去。六指儿说啥都不去城里做检查,说他的身体自己清楚,没必要花钱。周毛塔想了许多办法,还是劝不动他。她去了城里,买了药和吃的,也去了寺院,她只是希望六指儿不要出啥差错,也希望家里一切平安。
真的老了,看着堆积的废铁,六指儿已经觉得力不存心。打蹄铁,钉马掌这些小活对道尔吉来说,已经不成问题。六指儿在旁边稍作指点,火候,锻打,淬火,包括难度较大的蹄铁钉子,道尔吉都做得称心应手。无形之中,他们的位置也换了过来。道尔吉黝黑的脸膛在炭火的明灭里显得成熟了许多,他拿锤的胳膊也结实了不少,对锤子下落的力道也把握得极其到位。六指儿坐在木凳上稳稳拉着风匣,他的颧骨突了出来,眼睛陷了下去,但依然保持有不容侵犯的威严。
阿克六指儿,你说你怎么早些年不和阿妈住一起呢?道尔吉笑着问他。
六指儿愣了一下,然后也笑着说,我是汉家男人。
道尔吉红着脸,笑声说,其实在很多年前,我心里你就是阿爸。
哦。六指儿舒了一口气,说,心在一起了,啥都不是问题。过几天,你成真正的骑手了,阿克心里就高兴,你阿妈也会高兴的。
道尔吉不说话了,叮叮当当,他将砧子上烧红的铁条加劲敲打起来。
下了几场雨,在炎热中打滚的多瓦村立刻凉了下来。白杨树用它繁密的枝条和叶子将小房子门前遮出一大片阴凉。桩上拴的马匹很多,从早到晚,道尔吉忙出了好几身汗。六指儿彻底放下了他的那些工具,坐在阴凉下,他看着来来往往的那些陌生的或是熟识的人,连打招呼的气力都似乎没有了。那匹黑马拴在门前,时而竖起耳朵,时而低头吃草。六指儿看着鸡蛋一样溜圆的黑马屁股,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同时他也想,钉了一辈子马掌,那么就让这匹黑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在赛马场上驰骋一会吧。
这天夜晚,六指儿将周毛塔唤醒,他想和她说话,想把道尔吉也叫来,一起说说话,这才是一家人。
道尔吉扶起六指儿,将他靠在羊毛被子上,然后像小时候一样,依在他身边。
六指儿说,我的女儿跟人走得早,也不知道在不在世间。女儿不在了,有你在,一样的。他伸出干枯的手,摸了摸道尔吉瓷实的胳膊。
周毛塔把六指儿另一只干枯的手拉了过来,紧紧握着,说,干吗说这些呢!
六指儿转过脸,又对周毛塔说,你信佛,平素日就多念念经,求个平安吧。都是好人,佛啥都能看见的。
道尔吉,我死了之后,你可不要把我扔到河里。六指儿说到这里自己却笑出声来。周毛塔掉下大大的一颗眼泪,那颗眼泪掉在手背上,她慌忙擦干净,同时便将目光转向佛堂。
不要紧的,周毛塔,人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我还要看道尔吉成真正的骑手的那一天呢。六指儿笑着说,可他的笑容里却满是无奈和忧伤。
六指儿的病情一天天重了起来,周毛塔跑了好几趟寺院,也去了几回城里。就在赛马节刚刚开始的那天早晨,六指儿终于合上了眼睛。家里只有周毛塔一个人,她显得很沉静。六指儿在炕上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脸色由黝黑变成了晄白。她没有去赛马场找道尔吉,六指儿临走前交代了她两件事情:一是不准让道尔吉提前退场,要让他赢得草原骑手的称号;二是要将他埋进土里,不要扔在河里,也不要背到天葬台去。
几日之后,六指儿被埋到赛马场不远的草场上,四周格桑花一片金黄。
又过了几日,离六指儿坟头不远处有了一堆嘛呢堆。嘛呢堆前还有一根嘛呢旗,那些嘛呢旗在空旷的草原上显得光彩夺目。寒风凛冽之时,印有经文的众多小旗子发出扑啦啦的声响,似乎为曾经住在这里的六指儿铁匠不分昼夜地诵着吉祥。
那年冬天,周毛塔请了阿克金巴念了三天经。道尔吉虔诚的跪倒在地,并将赛马场上赢得的所有哈达全献在家里的佛堂前。
三天之后,门外的小房子里又传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那声音清脆悦耳,掷地有声,多瓦村的每个人都听见了。
原刊《芳草》2017年6月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静静守望太阳神:行走甘南》等三部。作品入选《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中国年度最佳散文》《2013青春文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等十余种选本。曾获“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黄河文学奖”“《红豆》年度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