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寺院里,漂亮的僧舍鳞次栉比,唯独一个搭建在靠近大经堂的一座佛殿遗址上的僧舍,模样极其古朴简陋。
僧舍的主人,名叫益西加措,过去曾在大殿堂当过郭聂(清洁佛殿的僧人)。后来寺院体恤他年事已高,让年轻人来接替他的郭聂职务,而他无处可去,就继续住在这个简陋的僧舍,一晃,十几年又过去了。
此时万里晴空,阳光铺盖了整个世界。寺院周围的香客和马路上的行人,纷纷把手盖在眼眶上,以免阳光刺眼,还有不少人已经聚集在树阴下乘凉,那些怕热的僧人打开门和窗户,享受着一丝丝凉风。但是这个僧舍,却门户紧闭,偶尔从僧舍里飘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一个身穿黑色氆氇袍,全身上下裹得紧紧的少妇出现在这个僧舍门口。她行色匆匆,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她在门口跺跺脚,揭开脸上的头巾,直接打开门进去了。她刚闪进门,身后的木门就“嘭”一声,自动关上了。她从外面光明的世界,突然闯入这个昏暗的小屋,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了几步后,才看见土炕上方墙壁上佛龛里微弱的酥油灯光。灯光下,一个人影晃了晃,有些激动地说:“哦,阿桑来了啊,快进来!”名叫阿桑的少妇知道老人听力不好,所以并不急于回答。她把塑料袋子放在柜台上,提起氆氇袍,堆在后腿下,稳稳地坐在了火灶边上。
火灶里燃烧的干柴,发出噼里啪啦富有乐感的声响,给宁静的僧舍增添了几分祥和的气氛。她抬头环视了一下几十年来没有任何变化的僧舍,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同情与说不清的感伤。还好,一阵浓浓的藏香味混杂着僧舍里独有的气息,扑鼻而来,驱散了这份同情与感伤,代之以一种庄严和神圣的感情。这时,黑乎乎的炕上传来僧人的话语:“阿桑,你上次带来的酥油,我还没有吃完呢,你又带来这么大一块。”
不等阿桑回答,他清清嗓门,接着说:“你自己斟茶喝,我马上给你准备吃的。”话虽这样说,但他并没有马上下炕。阿桑从碗柜里取出一个瓷碗,从火灶边上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热腾腾的酥油茶,粗糙的双手捧着茶碗,细细品味起来。寺院里的酥油茶,被香气浓郁的藏香和柏香浸透,自有一种俗人家酥油茶没有的味道。
这时,外面刮起一阵风,将火灶左上角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吹开了。窗户的缝隙里,瞬间飘进一缕白亮如丝绸的日光,给僧舍洒下一片光明。阿桑从地板上弹起身子,关上了窗户。她看见益西嘉措正在做剁玛(藏传佛教驱鬼除邪的仪式里常见的一种糌粑做的道具),就把头伸到他耳边大声说:“阿故(安多藏人对僧人的统称)益西,上次我来的时候,你在做剁玛,这次也一样,这是在给谁家做啊?”
益西嘉措答道:“我不会念经,只能做这些了。上村有人去世了,今天还没有举行布施,看来是个穷人家。”
阿桑道:“瞧你,这么黑的屋子,做剁玛方便吗?别说你这么大年纪的人,就是我,也看不见呀!”
益西嘉措回说:“没有关系,我习惯了。再说,老天对我还是挺公平的嘛,耳朵不好使,就让我的眼睛麻利得很。”说完,他像小孩一样咯咯地笑了。
他正准备起身洗手,一个十来岁的小僧,“哐啷”一声撞开门,二话不说,端走了他刚做好的整整齐齐码放在炕沿小木板上的剁玛。
益西嘉措下了炕,不知从哪儿拎来一个小木桶,给阿桑的碗里倒了满满一疙瘩措土。措土是寺院里举行大布施的时候做的一种类似酥油米饭的食物。据说最好的措土是一百斤米饭里加一百斤酥油。
阿桑小时候常常跟着母亲来到益西嘉措的僧舍,吃过不少措土,不过这些年她嫁人了,所以很久没有吃过措土了。今天的措土,不管属于哪个已故的人,她都可以好好吃一顿,回去的路上,也可以为亡魂诵念六字真言。
益西加措从昏暗的僧舍里走出来,灿烂的阳光让他眯缝起了眼睛。他经过长满杂草的小道,来到用几根木头搭建的厕所解手。厕所里苍蝇飞舞,嗡嗡嗡地叫个不停,让人恶心。还好,益西加措耳聋,听不见这些。他并没有对这些讨厌的苍蝇大动干戈,当一只大胆的苍蝇落在他脖子上时,他也并没有一巴掌下去将它拍死,而是提醒它似的,摇了摇头,让它飞走了。
他从厕所出来,发现平日里人来人往异常繁忙的马路,变得静悄悄的。残垣下面的杂草堆中,开着几朵鲜艳的小花,他俯下身,把鼻子凑到其中一朵花上闻了闻,然后满意地钻进了他那黑乎乎的僧舍。
回到僧舍时,阿桑已经收拾好了碗具与食物,倒在地板上,睡着了。她睡在地板上并没有什么,但是对于僧舍这种特殊的空间而言,她的睡姿却有些不雅。她把头靠在灶边的柴箱上,两腿叉开,仰躺着。益西嘉措看见这一幕,并没有惊讶,而是啧啧几声,从炕上取出一个枕头,垫到了她的脖子底下。他看着她弯弯的眉毛下,细长的眼睛和秀挺的鼻梁,小巧而丰满的嘴唇,想起了她的母亲,也想起了很多往事……几年前,她的母亲跟着一个卖酥油的藏族商人去拉萨定居了,从此,他就成了阿桑最亲近的人。
阿桑终于睡醒了。她脸上的疲惫已在短暂的睡眠中得到缓解,散发出一种饱满红润的光泽。她的头发有些乱了,她对自己夸张的睡姿,没有任何歉意。益西嘉措见她醒了,脸上装出恐怖的表情,挠了一下她的头,又像孩子一样,咯咯地笑了。这是他和阿桑之间惯有的动作和最亲密的表达方式。阿桑看了看墙壁上的时钟,吐了吐舌头,连忙爬起身来说:“我这个母鬼,都三点了!我得赶紧赶回牧场。”说完,她起身就要走了。
益西嘉措也无意留她,就给她的空塑料袋里装了个沉甸甸的东西,递给她,说:“你们家还没雇佣人吗?都说富人家都是铁公鸡,这话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如今你们一户人家就有一百多头牦牛,你一个人照看它们,怎么忙得过来啊?”
阿桑无奈地叹口气,回道:“我有什么办法呢!”她打开塑料袋一看,见益西嘉措给她装的是一块暇塞(用来驱鬼除邪的剁玛,在完成仪式后可以吃,但是换了个叫法),就有些惊恐地说:“他们家从来不吃暇塞,好像有点儿忌讳它。”
益西加措有些不快地说:“俗话说,忌讳之人才能招来妖怪,你小时候跟着你母亲,可没少吃暇塞,也从来没什么不好啊。”
阿桑解释说:“你可不知道,他们那家子,鬼名堂太多了。”
两人边说边从僧舍走出来。益西嘉措把阿桑送到僧舍下面的马路上,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寺院右边的路口,他边躬身捡着地上的碎石,边慢悠悠地朝着僧舍回来了,刚到门口,见一辆黑色的轿车朝着他僧舍的方向驶来,于是嘴里轻轻嘟哝了一句:“唉,又来了!”没有等轿车里的人下车,他便匆匆进了自己的僧舍。
二
那年的冬天不算太寒冷,起码没有发生一夜之间冻死一大片牦牛的惨象。这绝非耸人听闻,这个群山环绕的牧场,经常出现异常的天气,有时候夏天飞雪,有时候冬天泼雨。那年,虽然没有成片成片地冻死牦牛,但陆陆续续三三两两冻死的牦牛,加起来还是跟往年差不了多少。只有一点跟往年不同:那一年,牧场里没安排放牛的人,因此,牧场里的工作人员,可以少挨一点儿骂。
这个牧场,坐落在一个寂寞而人烟稀少的山谷口,谷口对面是一片林子,后面是一片草山,只是当时处于冬季,整个草山变得像个老人颓败的脑袋,光秃秃的。这个牧场的布局极其简单,一顶帐房,边上围着一个不宽不窄的牛圈。
通常一个牧场里,有一个挤奶的和一个放牛的,但是一个人往往忙不过来,因此,上面还会根据实际情况,给他们配置相应的助手。一般情况下,挤牛奶的工作由女性来承担,放牛的工作由男性来承担,此外,放牛的男性还负责日常事务的安排。这个牧场里,过去有个能干的放牧人,后来被调到另一个经常遭遇盗牛贼的牧场去了,因此,这里就没有了男人,负责日常事务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名叫泽让夏多。她性格开朗,做事沉着冷静,不像一般女人那样斤斤计较。除了她和女儿之外,牧场里还有一个名叫尕桑卓玛的女助手。
那些天,连续下了几场雪。按往年的天气推断,这应该是今冬最后几场雪。
那天黄昏,背后的山顶笼罩着一片金灿灿的阳光,不过谷底暗黑了许多,牛圈里牦牛的哞叫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狗叫声时而激烈时而绵长,给空寂而狭小的牧场增添了别样的一番生机。泽让夏多左手提着奶桶,右手抓着于塔(捆绑母牛后腿用的短绳),从帐房里走出来,停在门口,久久凝视着山顶那绚烂的余晖,直到天色变暗,才恋恋不舍地走进了牛圈。
牛圈里的雪融化后变得有些潮湿,很多牦牛鼓着胀胀的肚皮,东倒西卧,在安逸地反刍。这些牦牛见了她,如同老朋友似地抬头看了看她,好像在和她打招呼。
这个坐落在山脚下的牛圈,规模虽不大,但却能轻松容纳二三百头牦牛。冬天,许多母牛的奶已经干了,要等到明年三四月份生产以后才有奶,可是泽让夏多还是来给一部分母牛挤奶。这些母牛今年没有发情怀孕,因此,哪怕几滴奶水,也要挤下来,不然,明年一整年,它们不会生育。
泽让夏多巡视了一遍牛群,找到一头橘黄色的母牛,用于塔将它的双腿绑起来,蹲在母牛身下开始挤奶。“嗞,嗞,嗞……”从母牛粉红色的奶膀中挤出来的奶,形成一道白线,直直地射入奶桶中,发出富有节奏感的乐声。这些乐声飘出牛圈,融入柳树边那潺潺的溪流声中,令人心旷神怡。
按说在这里,一切都由泽让夏多说了算,她也没有必要提防谁,顾虑谁,但是当她习惯性地诵念出一串佛经之后,猛然醒悟过来,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不停地左右张望。人们都说隔墙有耳,但是在这里,隔山有耳。前些日子,离她们不远的一个牧场里,有个老大爷因为默念了六字真言,就被人抓走了。
天色开始变黑了。泽让夏多挤完牛奶后,把牛圈门口的三个木头横起来,关了牛圈。帐房顶上的青烟,融入了夜色,帐房粗糙的帆布上,映照出火塘里通红的火光。泽让夏多六岁的女儿小拉姆和尕桑卓玛,在帐房里欢声笑语,非常热闹。
泽让夏多掀开帐篷的门帘,刚进门,火塘里的火焰就扑面而来,刺得她赶紧闭上了眼睛。火塘里的干柴,燃得噼啪作响,火星四溅。此情此景,令她感到莫大的欣慰和舒适,刚才在牛圈里默念六字真言时的紧张心情,烟消云散了。
尕桑卓玛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她身材高大,身体健壮,黝黑而微胖的脸上,总是流露出某种谦卑的表情。她是一个寡妇的女儿,从小没有父亲撑腰。她走到哪儿,都会受到别人的欺负甚至侮辱。自从分配到这个牧场后,泽让夏多虽然在劳务上对她有些苛刻,但从来不对她卑微的身世横加指责,这让她在这里有一种家的感觉。她把泽让夏多当作自己的姐姐,把小拉姆当作自己的侄女。她反应有些迟钝,做事笨手笨脚,经常受到包括小拉姆在内的身边人善意的责怪。
当她们忙完所有的杂活,围在火塘边上准备吃饭时,拴在帐房背后的狗叫唤起来了。这次尕桑卓玛显得一点儿都不迟钝,她边说:“有人来了!”边冲出房门,往外探视了一下。这一望不要紧,她突然“啊!”地大叫一声,转身扑进帐房,惊慌失措地说:“姐姐,外面有鬼呢!”
据说从前这里的一个女人,喜欢一个僧人,常常从牧场里偷出新鲜酸奶之类的东西,送到寺院去看他,被人发现后,不堪社会舆论而吊死在对面的林子里。按照藏人的理解,吊死的人会变成鬼,因此经常有人神秘兮兮地说,他们曾在林子里遇到过鬼,还说得绘声绘色,好像确有其事。尕桑卓玛那慌张的表情与不祥之言,把小拉姆吓得哭叫起来。泽让夏多虽然有些心慌,但她是这里的一家之长,不能乱了方寸,于是她责备尕桑卓玛道:“瞧你神经兮兮的样子,怪吓人的。”说完,她壮着胆子掀开帐房的门帘,亲自去一睹究竟。透过帐房门缝的光线,她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一时间,她也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跳进帐房,连声吩咐尕桑卓玛赶紧念诵旦真(马头明王咒)。
帐房里随即响起了尕桑卓玛嘤嘤嗡嗡念诵咒语的声音。泽让夏多抚了抚咚咚跳的心口,呷了口水,也跟着她念诵起咒语来。此时,沉浸在恐惧中的两个女人,完全忘记了“隔墙之耳”,念诵旦真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整个帐房里弥漫着紧张的空气,泽让夏多和尕桑卓玛念旦真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样强烈真诚的诵念,足以把任何鬼妖狐媚挡在门外。但是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嘶哑的笑声,同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们不要怕,是我。我是人,不是鬼。”说完,笑声离帐房越来越近。
片刻间,“鬼”走进帐房,在火塘通红的火光下,终于“原形毕露”了。原来正如他所说,他不是“鬼”,而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只见他头上戴着狐狸帽,但一点儿也不像是打猎的;身上披着袈裟样子的衣裳,但也不像是僧人;下身穿着羊皮裤,但也不像是放牧的。总之他的这一身装扮,用怪异二字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泽让夏多和尕桑卓玛被眼前这个怪人吓蒙了,小拉姆更是藏在卧榻上的皮袄里,不敢出来。
虽然他的确不是鬼,但他的装扮与相貌,比鬼好不到哪里去。不要说在夜晚,就是在白天见到他,也会把人吓一跳。接下来他的表现,却让人深感意外。他重重地坐到火塘边,两手伸到火焰上烤火,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泽让夏多有些恍惚地问:“你是来借宿的吗?”
那个刚才还在哈哈大笑的男人,此刻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冷冷地说:“不是。”泽让夏多和尕桑卓玛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脸上又浮上一层紧张的神色。在牧区,男人找女人,人们称之为钻帐房。听说有些人为了钻帐房,骑着马,翻山越岭来到目的地,第二天天亮之前,又得赶回去。通常说的钻帐房也是在深夜的掩护下进行的。不过那些男人有的是对付狗的办法。从时间上说,这个人来得似乎早了一点儿,再说如此其貌不扬的男人,竟敢天还没有完全黑之前就“钻帐房”,真是色胆包天。对于两个风华正茂的女子而言,只要不是鬼魂出现,再色胆包天的男人也并不那么可怕。
泽让夏多给这位“不速之客”斟了一碗热茶。他接过茶,说:“你们怕什么,我是来帮你们的。”
尕桑卓玛看见眼前的这个有些丑陋的男人,她愚钝的思维变得敏捷起来,问道:“你是上面派来的?”
男人说:“是。”
尕桑卓玛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人,问:“你是不是我们村里的人啊?”
男人笑着说:“怎么不是,我叫益西嘉措,小时候在你们家院子里偷吃过萝卜,被你母亲打的疤痕还在呢!那时候我才六七岁,你可能还在吃奶吧。”
泽让夏多插话问:“那我怎么没有看见过你呢?”
男人说:“我自小出家了,所以常年在寺院里。”
听到这里,尕桑卓玛叹说:“哦,你是个僧人啊!”
男人回说:“过去是,现在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了。”
他这样简单地一介绍,倒是提醒了聪明的泽让夏多,其实她早已听说过他的身世,也知道他是个被荒废了的活佛。说不清是同情,渴望,还是惋惜,两个女人同时发出意味深长的感叹声。
帐房里的空气慢慢地变得有些凝固了,相对的沉寂,使任何声音都显得更加响亮。卧榻上小拉姆微微的哭泣声把泽让夏多拉回了母性的状态,她把自己的身子挪到卧榻上对女儿说:“拉姆,不用怕,他是来帮我们的,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了。”小拉姆还不敢从皮袄里抬头,喃喃地说:“不,我怕,我怕。”说完,如同酝酿已久的火山突然爆发,大声哭起来了。
小拉姆的哭声着实让三个大人有些难堪,因为那毫不掩饰的哭声,好像在宣告某种微妙的关系就此建立,又好像为某种不幸提前唱起了哀歌。就泽让夏多而言,如何安排这个从今往后将与她们同住一顶帐房的名叫益西嘉措的人,是一件很头疼的事情,而就尕桑卓玛而言,帐房里突然多了一个男人,也令她惊愕之余,脑子里竟然闪过几缕又恐惧又欣喜的复杂情绪。在女人堆里,一个普通的男人就已经非常惹眼,更何况他是一个僧人,一个被荒废的活佛呢。
三
益西嘉措门口的轿车,犹犹豫豫地,准备开动了。两个小僧就像两只蜘蛛,扒在轿车的后备轮胎上,嘻哈着不肯下来。益西嘉措见状,忙跑过去,叱责说:“你俩不要命了?快下来!”两个小僧人这才跳下地来。轿车仿佛卸了包袱,轻松而缓慢地开走了。
一个小僧,望了一眼益西嘉措,不可思议地说:“哼,他那么丑陋的人,还有开轿车的客人!”
“他们是来请他当活佛的,可是他不同意!”另一个说。
“真的吗?他真是个傻瓜!”
“因为他有一个女儿,破戒了,怎么能当活佛?”
“咦……那我们寺院里,有的活佛……”
益西嘉措的耳朵不太好使,但他从他们夸张的口型上,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们在议论自己。于是他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开始追赶这两个调皮的小僧。通常心情不好的时候遇到这类景况,他远远地给他们掷一块石头,骂几句便走了。但是今天他的心情不错,也动真格的了。他把披单系在腰上,如同老鹰捉小绵羊那样,从两个小僧里抓到一个,把他的耳朵揪起来问:“你还敢吗?”
小僧央求着说:“阿故益西,求你了,再也不敢了。”
另外一个小僧见状,撒腿跑了,不过嘴却没有闲下来,继续喊道:“益西嘉措,你的野女儿什么时候来看你呀?”说完,笑得格外灿烂。
也许这句话他没有听到,他把捉住的那个小僧放了以后,朝着寺院下面的转经路走了。两个小僧躲着墙角,嘴里吆喝着一些让人听了难堪的话语。见益西嘉措走进了一个嘛呢坊,其中一个说:“咱们走吧,他可是一个傻子啊,要是他真的生气了,会咬耳朵的。”另一个听了,朝着他消匿在嘛呢坊的背影做了一个鬼脸,两人知难而退了。
益西嘉措在长长的嘛呢坊里,转着一个又一个经筒,他的脚步比那些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娘倒快一些,有时候他跳过前面的几个人,继续转经了。
这个寺院规模不算大,但是如同大规模的藏传佛教寺院那样,四大僧院齐全。寺院的四周,环绕着圣洁漂亮的白塔,转经路如同一串念珠那样,弯弯曲曲,围在寺院边上。当地新建的乡政府的一部分建筑也包括在这串“念珠”里。这里的一大特点是,转经的时候人们要经过一部分乡政府管辖的街道,这一段街道上有不少摆摊的。益西嘉措停在一个水果商贩的摊上。
今天街道上人不多,满脸白胡须的商贩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生怕阳光把他的水果都晒蔫了。不过好在今天的太阳马上要落山了。益西嘉措把手里的念珠缠在手腕上,从水果摊上拿起一个擦得干干净净的李子送到嘴边,摆出一副要把它吃了的夸张动作。商贩似乎没有心情理会他的这一恶作剧,但益西嘉措并没有停止的意思,他如同小孩儿得到玩具一样,一会儿把李子送到嘴边,摆出怪异的吃相,一会儿扔到筐子里,反复不停,商贩有点儿看不下去了,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喉咙又咽下去了。
这时候,一个过路的僧人给那个商人使了一个眼神,好像在说:“他是个傻子,你不要理他。”益西嘉措停止他的恶作剧,看着商贩,指了指自己的牙齿,打个手势说:“牙齿不好,不能吃硬的。”
商贩的表情一下子发生了变化,他用一口流利的藏语说:“请你放心,我给你挑最熟的。”
这时候,正好一个转经的手拄拐杖的大爷经过此地,他离这个摊子还有十几米,看到益西嘉措后,特意来到他身旁,从身后给他磕了个头,念着六字真言,继续沿着转经路走了。
这一小小的动作,也许益西嘉措本人没有发觉,但敏感的商人见了,有些纳闷。依照他对藏人的了解,一般情况下,除了活佛与德高望重的老僧人,普通的僧人是得不到这一礼遇的。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看起来还带着几分傻气的矮个子僧人,怎么能得到这样的礼遇呢?商贩有些好奇,但不便直接问他,于是他边称李子边攀谈道:“阿故,这几天寺院里什么时候有布施?”
益西嘉措只管看他的李子没有回话。这时候摊子旁边已经聚集了两三个人,他们是来买水果的。益西嘉措从染着污油的披单里摸了半天,摸出几个零钱付给商贩。商贩耐心地数着零钱,他的好奇心还没有得到满足,于是他说:“你的钱都锁在家里呢,看你的这些零钱,很多都没法用了,不过这次算了,下次买水果可要新钱哦。”
益西嘉措拎着装李子的塑料袋,二话没说,离开摊子消失在前面的转角。商贩有些失望地跟后面来的几个人打听道:“他怎么了?”其中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男人大大咧咧地说:“他的耳朵有问题。”
商贩问:“他是活佛吗?”
穿皮夹克的男人说:“什么活佛,女儿都有了。”
这更加深了商贩的好奇,他不禁摇头啧啧了几声。这时候,另一个年纪稍微大一点儿的补充说:“据说他确实是个活佛,小时候家人没有保护好,所以荒废了。”
商贩如同听到一个戏剧故事一样,感到不可思议,不过精明的他一点儿都不怠慢自己的生意,他按着对方的要求,边选水果,边继续打探,但那几个藏人礼貌地应付了一下,提着水果,相继离开了摊子。
益西嘉措沿着转经路,一直转到寺院上面的山脚下,才坐在专门为转经的人准备的木凳上,边吃李子边休息了片刻。从这个位置俯瞰,寺院的整个轮廓如同盛开的莲花一样呈现在眼前。那些密密麻麻、乱中有序的僧舍,众星捧月似地围绕在寺院中心的大经堂周围。夕阳落在大经堂的金顶上,返照出耀眼的光芒,显得金碧辉煌。
虽说时代变了,但每年这一天的这一刻,寺院里举行法会的习惯,却没有改变。没过多久,大经堂的楼顶上出现了两个僧人,他们吹响了海螺,接着,从寺院的每个角落,陆陆续续出来了很多穿着绛红色长袍的僧人,他们如同采花的蜜蜂,朝着大经堂前的空地涌上来了。
两个肃然而立的铁棒喇嘛,手持特质木棒,站在众僧人的背后。很快,在住持的带领下,众僧开始诵经了。诵经声如同大海的波涛声,响彻在整个寺院的上空。转经路上的人们听见这庄严的诵经声,纷纷摘下帽子,面朝大经堂的方向,虔敬地祷告起来。
但是,这样隆重的法会,益西嘉措为什么没有参加呢?这还要从寺院的管理上说起。通常有两类人,可以不参加法会,一类是寺院里的活佛,还有一类是那些上了年纪的格西。对于益西嘉措来说,他哪类都是,又哪类也不全是。第一类,他只占一半,因为他确实是活佛,只不过后来荒废了,就像家养的牛变成了野牛,但是谁也不能否认野牛也是牛的道理;第二类,他也只占了一半,他虽不是格西,但已经年过半百了。因此,他没有参加法会。
可是话说回来,他在转经路上也没闲着啊!他转经的时候,把狭窄的转经路上那些从山上滚下来的碎石,一一捡起来扔远了。这些碎石,对于腿脚灵便的年轻人来说没什么妨碍,可是对于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一不小心,就会踩上,弄得人仰马翻,或者倒霉,崴了脚踝。
益西嘉措的李子是用一大把零钱买来的,但是他才不会稀罕地把剩下的李子带回去慢慢啃。他从转经路上来到一个转角时,遇到两个交头接耳、谈兴甚浓的大娘,就要把自己剩下的李子分给她们,但是其中一个头上戴着鸭舌帽的大娘,偏不领他这份情,他一下生气了,把李子全塞到她的怀里,骂道:“你为什么不吃,难道你家里种了李树啊!”
弄得大娘低头连说:“啦嗦(好的),啦嗦。”
益西嘉措背着双手,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她们说:“你们这些老太婆,虽然脚踏在转经路上,却一天只知道说闲话,如果不念嘛呢,还不如用水果把嘴堵住。”他边说,边从转经路上匆匆过去了,但两个大娘,并没有按他所言,用水果堵住嘴巴,反而边啃着李子,边变本加厉地说起了他的坏话。
那个头戴鸭舌帽的大娘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多杰狼头家的那个儿媳妇吗?”说完她眼睛看了看正往前走的益西嘉措,接着说:“她可是很有背景啊,多杰狼头家把她娶进家门才几年的光景,牧场里就死了那么多牦牛,这恐怕是沾染了他的晦气啊!”说着,她朝益西嘉措的背影努努嘴,又挤挤眼睛,道:“这个世道怎么会这样啊!好端端的活佛,白白荒废了不说,还给世人留下这般孽障,唉!”
“你怎么这样说啊,活佛自有我们凡人不能洞察的一面,只是他表现得不同而已。不过,多杰狼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他怎么想起要娶这么一个儿媳妇呢!不过她比我家那个孙媳妇好多了,听说她挺勤快的。”另外一个尼姑一样平头的大妈说。
“不一定啊,现在这些年轻人我算看透了,我们家孙媳妇刚来的时候,像个犁地的牦牛,干起活来不知疲倦,这才过了几年啊,就天天照着镜子,说什么要去唱歌。我们那会儿,谁敢在大人面前照镜子,现在倒好,我们家的男人没有一个反对她,还说什么唱歌一个月挣的钱,比我们全家一年的收入还多呢!”
“为什么全村那么多闺女他没看上,偏偏选择了孤寡尕桑卓玛的女儿呢?”
“听说多杰狼头看准这个儿媳妇,是因为她的父亲益西嘉措,是显赫家族之后……”
“他真的是她的父亲吗?我看不像……说实话,阿桑和益西嘉措的关系的确有点儿不一般……”
“这能假吗?我的孙女本来给他们家说好了,后来突然变卦了,八成是这个原因。”
“看来多杰狼头瞄的正是她的特殊身份啊。”
益西嘉措转经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他如往常一样,把晒在外面的登灿(供神水用的杯子)拿进屋里。他喝了一碗奶茶便睡觉了,只是今晚,他的耳朵有些发烧。他不喜欢被别人指指点点,但是偶尔会在不经意间,对别人流露出自己真实的内心世界。其实他并不是一个了无风趣的怪人,他的生活中不乏风趣和幽默,只是由于这些风趣和幽默,与曾经庄严神圣的活佛身份大相径庭,所以人们觉得他不可思议,而且,这些年,他的“荒废”被大家看在眼里,所以对他多少有些失望和轻视,不怎么乐意理会他了。
四
第二天是个晴天,可是帐房里的光线被对面山上高耸的树林遮住了,因此,即便是中午,帐房里仍然显得比较黯淡。益西嘉措醒来后,从暖暖的被窝里抬头瞧了瞧帐房,没有看到那两个女人,只有小拉姆披着小皮袄蹲在帐房门口。他从卧榻上起来,脸上摆出各种恐怖的表情,故意吓唬小拉姆。
毕竟在同一顶帐房里睡了一晚上,所以小拉姆没有前一天晚上那样恐慌。她没有哭,只是瞪眼看着他。她看着他那矮小的身子,头顶上光亮的疤痕和四不像的装扮,心里微微起了不快。益西嘉措先用手指抠了抠她的头,接着把她抬到头顶转了几个圈儿,这下小拉姆终于“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这时候,泽让夏多正在牛圈里拾掇已经结了冰的牛粪,她听见女儿的哭声,并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女儿的哭声越来越大,还夹杂着一阵惊恐和愤怒的叫声,她这才丢下手中的活儿,匆匆跑进帐房察看。这一看,让她大吃一惊:只见女儿昏厥在益西加措的怀中,眼睛都翻白了。母性的本能,使她忘记了世俗的礼节,一把从他怀中抢过女儿,狠狠地推了他一下,厉声责问道:“你把我女儿怎么了?说,你把我女儿怎么了?”
益西嘉措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傻笑。这让泽让夏多更加气愤,但是拿他也没有办法。她低下头,不停地叫唤女儿的名字。还好,不一会儿,女儿在她的呼唤下,睁开了眼睛,神智也恢复了。小拉姆看见站在旁边的益西嘉措,又大声地哭起来了。泽让夏多知道,女儿这次哭,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讨厌。于是,她一边哄她,一边将她抱出了帐房。
这个“不僧不俗”的益西嘉措就这样,与泽让夏多母女戏剧性地开始了在一起生活的第一天。
益西嘉措留给泽让夏多的第一印象实在太差了,给她心里增添了许多不快和隐忧。但是一想到从今往后,许多事情要依靠他才能完成,而且,还要白天黑夜地和他住在同一顶帐房里,通情达理的泽让夏多,就没有把那些不快和隐忧摆在脸上,而是按照家里来了客人的礼仪,做了一顿美餐,来招待他。当然,她所谓的美餐,不过是在他的碗里多加了一块拇指那么大的酥油。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过酥油的益西嘉措,看着碗里的酥油,口水都流出来了,但他并没有急于享受它,因为尽管他看起来傻里傻气的,但意识到帐房里缺了一个人,他问泽让夏多:“尕桑卓玛去哪儿了?”
小孩子的气消得真快,泽让夏多还没来得及回答,小拉姆抢先说:“看牛去了。”
益西嘉措听了,忙说:“怎么天刚亮,就要去看牛?”
泽让夏多有些惊讶地说:“什么天刚亮啊,都已经中午了!”说完,她觉得自己的口气有点儿冲,毕竟人家刚来,不了解这里的情况,于是,换了一副缓和的语气,对他说:“我们处在两山之间,再加上对面林子比较高,光线不好。”
益西嘉措不关心这些,接着问:“那尕桑卓玛还没有吃饭吧?”
泽让夏多说:“是啊,不过她马上就回来了。现在冬天快过去了,可是等春天草都长起来,还远着呢。现在是牦牛最瘦弱的时候,也最容易出问题。我们这里的山陡,去年,几头牦牛下山的时候不小心跌进山谷,我们还挨了不少批评呢。”
说不清是在惋惜还是在调侃,益西嘉措听了,一脸漠然地说:“那些牦牛,迟早都要死的。”
泽让夏多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涌上一股难以言表的复杂情感:对于受难的牲口,常人都会觉得可怜,可是眼前这个昔日的活佛,却说出这种话来,真叫人费解。不过,她转而想到,不管他以前和现在是什么身份,他也和每个人一样,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有表达自己情绪的方式,何况现在,像他这样的人,受的苦也许是最多的。
泽让夏多还有一层担忧,因为作为一个往昔的出家人,益西嘉措肯定不太会干牧场里的粗活,但是她嘴上却说:“有我和尕桑卓玛在,你就不会太辛苦的。”
益西嘉措没有回答。他吃糌粑的速度真快,泽让夏多说话间,他就已经吃完了糌粑。他放下空碗,起身踱到帐房门口,怅然站立,望着眼前的林子,自言自语说:“这些林子,果然遮住了光线。”
在这个帐房里,最值钱的东西,算是一个年深日久、坑坑洼洼的铜鼎,泽让夏多喜欢用这个铜鼎烧乌黑的马茶喝。据说女人喝这种茶,可以调节复杂的生理,促进血液的良性循环。今天也不例外,她把一勺糌粑粉满满地含到嘴里,抿了一小口比中药还浓的马茶,微微仰脖,准备咽下去。
这时候,益西嘉措突然回头问:“斧头在哪儿?”
在泽让夏多的意识里,从未将他和斧头联系在一起,因此一听到“斧头”二字,不禁吃了一惊,她张大嘴唇“啊——”的一声想要问个究竟时,糌粑粉呛到喉咙里,呛得她立马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了。她一边慌忙喝下一口马茶压制咳嗽,一边伸出左手,指了指帐房外的柴房。
过了一会儿,尕桑卓玛沿着帐房背后的山梁下来了,她到帐房背后的时候,看见狗摇着尾巴很渴望地朝她叫了几声,好像在说我还没有吃饭呢,快给我吃的。通常尕桑卓玛来的时候静悄悄的,泽让夏多经常说她身上除了肉没有骨头架子。今天倒是个例外,她一到帐房外就开始叫唤:“姐姐,你是不是还没有喂狗?”
泽让夏多听了,两手捶打着大腿,说:“哼哼,我这个母鬼忘了!”说完,她端着喂狗的木盆,走了出去。
小拉姆望着她的背影,模仿她的声调说:“哼哼,我这个母鬼忘了!”
以往,尕桑卓玛回帐房的时候,总是用围巾把头裹得严严实实的,今天她破例解开了围巾,露出一头微卷的黑色长发,显得青春靓丽。她气喘吁吁,鼻尖带汗,好像是一路跑来的。她一进帐房,就重重地坐在火塘边上,说:“现在天气明显热了,看来离春天不远了。”
小拉姆坐在卧榻边沿,拿着自己的小碗,逮蚂蚁玩。泽让夏多从外面抱了一大捆干柴,回到帐房说:“是啊,不过到了春天,我们也没有现在轻松咯。”两个女人坐在火塘上,惬意地伸直两腿,边吃糌粑边聊起了天。
在牧区,女人坐在地上伸直两腿是最放肆的动作,但只要身边没男人,女人们就会用这个舒适而又奢侈的坐姿,打开在忙碌的牧场生活中积攒下来的种种话题,随便扯出一个话头,没完没了地讲下去。自从益西嘉措来到牧场,泽让夏多明显地感觉到,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尕桑卓玛有了些许明显的变化。她的情绪显然比以往热烈,说话也主动了许多。她们东拉西扯,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说起益西嘉措来了。尕桑卓玛问:
“姐姐,益西嘉措去哪儿了?”
泽让夏多指指外面说:“刚刚还在外面呢。”她好像忘了益西嘉措问斧头的事情,补充说:“方便去了吧。”
听到这话,尕桑卓玛笑了,她说:“一个男人,哈,我这张嘴,一个僧人出去方便,还需要走那么远吗?”
泽让夏多说:“你可不要说僧人啊,他是个活佛呢,不过后来荒废了而已。”
尕桑卓玛听闻,非常惊讶,忙问:“那昨晚他只说自己是个僧人,怎么没有说活佛呢?”
泽让夏多回说:“他虽然是活佛,但是后来没有坐床,所以跟普通的僧人一样。再说以目前的情况看,他没有坐床,对他来说反而好些。你看现在的活佛……”
说到这里,突然对面的林子里,传来剧烈的咔嚓声,似乎高大的树木被狂风吹倒了一样,泽让夏多呷了一口浓烈的马茶,说:“听,是什么声音?”
“应该是林涛声吧?”
“今天外面的风怎么那么大,把好端端的松树都折断了!”
“是啊,听起来有点儿可怕!”尕桑卓玛觉得益西嘉措身世很有趣,她追问道:“那太可惜了,好好的一个活佛怎么就荒废了呢?”
泽让夏多说:“这个说来话长。据我父亲说,他的父亲叫扎巴尖参,是我们村里名门望族的后人。当年他有一妻一妾,但她们怎么也怀不上孩子。扎巴尖参忧心如焚,不知打了多少卦,念了多少经,都无济于事。”
“所以,老天总是公平的!不过后来呢?”
“后来,他有幸得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僧人指点迷津,说如果能到拉卜楞寺的卓玛拉康打一尊金度母像,可求得贵子。扎巴尖参大喜,卖了家里不少牲畜,依照老僧人的话,在拉卜楞寺的卓玛拉康,打了一尊金度母像。不久,其妾果然怀上了一个男孩。过了九个月零九天,孩子生下来了。高大魁梧、英俊潇洒的扎巴尖参一见这个婴儿,就哭笑不得。”
“为什么呢?”
“因为他生下来只有拳头般大小,一张小小的脸上,两只紧闭的小眼睛和一张大嘴中间,点缀着一只塌鼻子,看起来极不协调,两只粉红透明的耳朵,就像两朵小蘑菇粘在两侧脸上,浑身长满黄毛,仿佛一只小猴子,而且,还是小猴子里面最丑陋的那一只。更要命的是,他小小的身架,还是个驼背。”
“扎巴尖参一定不喜欢他!”
“你错了。初为人父的扎巴尖参并没有嫌弃他,而是笑言道:‘看来,菩萨是捡了一个最丑陋的给我了。’他对这唯一的骨肉百般呵护,千般疼爱,眼巴巴地看着他一天天长大。”
“姐,你别说这个丑陋的小孩儿是益西嘉措!”
“你说对了,他就是益西嘉措。”
“嘿嘿,我看益西嘉措长得没有那么丑呀!”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几个男人!”
泽让夏多的话音刚落,对面林子里,又传来一阵剧烈的咔嚓声。她侧耳聆听了一下,怪道:“那根本不是林涛声!走,咱俩看看去!”
可是尕桑卓玛没有起身的意思。她听益西嘉措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坐着仰脖问道:“姐姐,那他后来怎么成了活佛呢?”
泽让夏多匆匆咽下碗底的那口马茶,回道:“今天咱俩聊得够多啦,先出去看看,下次再聊吧。”
于是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走出帐房。一瞬间,她俩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对面山上遮挡光线的那一小片林子的头,已经被人砍了不少,明亮的冬阳,无遮无拦地铺散开来,白花花地耀人眼目。两个女人的心里,升起一股比冬阳还要温暖的暖流。接着,她俩若有所思地对望一阵,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只见益西嘉措像个猴子一样骑在一棵粗壮的松树上,正手持利斧,砍削树头。
两个女人异口同声地喊道:“益西嘉措,你要小心!”
五
这是一个吉祥的月份。周围村庄几乎没有丧事,寺院里没有布施,因此显得很安静。但是不管有没有布施,寺院的日常生活不会因此发生改变。这个月,寺院里要举行雅乃(藏传佛教寺院每年夏天举行的一次宗教活动)了。雅乃规定,活动期间,寺院里的僧人们不准离开寺院围墙,也就是不能出寺院。这个规定很好遵守,但是如此大的寺院,没有规定的围墙,僧人们就以寺院下面的河流为界,在寺院周围的草坪上,小溪边,柳树林间,三三两两地活动着。他们或站或坐,或仰或卧,每个人的脸上,没有了以往的严肃与沉闷,都流露出一种平和、轻松、惬意的神色,与夏季的风情很是协调。
益西嘉措从僧舍里出来的时候,已经中午时分了。他经寺院狭小的街道,来到一个非常豪华的僧舍。这个僧舍的院子里有个庞大的花园,花园里盛开着各种名贵的花,花园中心的草坪上面撑起一顶只有在旅游景点才能见到的五颜六色的大伞。门口至客厅的走廊,铺着一条印有神秘图案的地毯,客人要脱了鞋,才能进去。僧舍虽然不大,但里面的布置非常讲究,住着新当选的本寺住持,他的年纪比以往任何住持都小,可能还不到五十岁。按照惯例,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住持,起码要熬到六七十岁时才会被选上,但如今时代变了,住持也日趋年轻化。人们都说,这届住持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他不让僧人穿拖鞋上街,经常体罚那些调皮的小僧人。益西嘉措怯生生地朝里望去,只见住持正坐在凳子上,认真地看电视。益西嘉措不知道电视里演的是什么,看他那投入和兴奋的表情,跟大经堂里闭着眼睛念经的模样有天壤之别。他想进去,但又不愿打搅他看电视,于是在那里踌躇不定。正在这时,住持看见了他,于是马上关掉电视,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说,自己刚刚看的是贡唐大师讲经的光碟。
平时益西嘉措疯疯癫癫,好像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但到了这里,他也“收敛”了自己“放荡”的行为,拘谨地站在那里。他显得唯唯诺诺,这倒不是他惮于住持那长满胡须、有些自负的脸,而是因为雅乃期间离开寺院要获得住持的准许并获得圣水,于是他躬身说:“家中后母年事已高,而且这些天又喘又咳……”
住持不等他自己开口说明,就端起宝瓶,一边给他小心翼翼递过来的塑料瓶中倒圣水,一边开玩笑说:“怎么,又要去看你女儿啊?”
益西嘉措没听见他说的话,但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就忙回答道:“啦嗦,啦嗦。”他接了圣水,躬身倒退着走出了僧舍。
“哈哈哈哈!”
住持目送他驼着背消失在蜿蜒的水泥小道,不知出于什么感念,朗朗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平时悠长,也许在可怜他年老且耳背,也许觉得他太丑陋,有损寺院的形象,也许在思索为什么有人说他这样一个人,竟是活佛的转世。
益西嘉措的家,在河流的那边。他到家的时候,门上吊着一把锁。他知道,这个时候若后母不在家,多半就在村里的嘛呢玛尼拉康里。于是,他绕过狭窄不平的巷道,来到村中心的嘛呢拉康。
嘛呢拉康周围,聚集着村里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调皮的小孩子,如同一群地鼠,在他们身边窜来窜去,惹得老人们非常恼火。天下老人与孩子,本是一个群体,于是,这里就显得非常热闹。其中有个白发蓬松的高个大妈,瘦小的脸上布满皱纹,嘴边有块黑痣。她喘个不停,而且每喘一次她嘴边的黑痣就会颤一颤,似乎要掉下来。她烦透了这帮调皮的小孩儿,气急败坏地骂着:“该死的兔崽子们,你们不怕来世下地狱!”
小孩儿才不管什么来世,他们照样玩闹不误。另一个大妈,远远看见益西嘉措过来了,给高个大妈努努嘴巴说:“华姆,瞧,你们家益西嘉措来了。”
那个叫华姆的大妈,转头看了看益西嘉措,有些不屑地说:“寺院里的僧人都在过雅乃,他这个傻瓜来这里干什么?”
一个穿着比较得体的大爷听了,有些不满地说:“华姆,这你说错了啊,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他虽不是你亲生,但对你已经非常不错了。”
华姆大娘脸上有些不快,嘴里却连声道:“那是,那是。”
说话间,益西嘉措来到了嘛呢坊。他从怀里抓出一把糖果,分给那些大爷大娘。老人们都高兴得合不拢嘴巴,其中一个头戴帽子的大娘,摘掉头上的帽子,站起来摆出双手合十的手势,低头朝他祈祷。
小孩儿们看见这一幕,如同潮水般涌了过来。益西嘉措不得不把手伸到怀里,再抓一把糖果。他的后母看见益西嘉措如藏戏里的智美更登,大举“布施”,有些不高兴,但也不能明着说,于是她愤然离开了这里。
益西嘉措费了很大的劲,从蜘蛛网般的小孩儿堆中挤出来,快步走了一会儿才赶上后母。他说:“妈,您身体一直不好,怎么还来这里呢!”
后母说:“待在家里忧闷啊!今天是你父亲的忌日,要是我身体好的话,还能给僧院里做个布施什么的……我在家里点了酥油灯,就过来转转嘛呢筒。”
益西嘉措耳背,经常要人把嘴巴贴在耳旁,才能听见别人说的话,可是今天,他和后母隔着一条小道,却听见了她的话,于是他说:“妈,您怎么突然想起父亲的忌日了呢?都过去多少年了啊!”
后母有些沮丧地回答他:“现在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老是感觉你父亲好像在呼唤我。”
他们俩边聊,边走到街上的某个拐角。这时,后面有个中年人气喘吁吁地边跑边喊:“等等!”今天益西嘉措的耳朵异常灵敏,他停下了脚步,倒是他的后母没有停下来。中年人是多杰狼头,他发现停下来的僧人是益西嘉措后,有些失望,但仍伸出两手,握住他的右手,说:“我们家要念多巴(一种驱鬼除邪的经),刚好逢上雅乃,请不到念经的喇嘛,帮帮我,快到我家去。”
益西嘉措说:“我不会念多巴啊!”
多杰狼头是个非常聪明又好讲究的人,要在平时,他肯定会找一个有名望的僧人念经,可是今天他有急事,就马马虎虎地说:“那搞个仪式也行。”
益西嘉措死活不去,多杰狼头便意味深长地说:“阿桑也在家。”益西嘉措听后,勉强答应了。
多杰狼头家是这个村里最富裕的一家。他家房子是三层楼房,在普遍都是二层小楼房的村里,显得鹤立鸡群,非常惹人注目。房子虽然挺大,但是建筑风格却很普通,外面土墙,里面木板,是当地常见的那种样式。一楼是牲畜房,二楼住人,三楼是宽大的佛堂。
人们都说,若没有足够的福气,房子太大,于人反而是一种潜在的祸端。多杰狼头显然深谙其中的道理,房屋布局很朴素,以求平衡。
多杰狼头不愧是个周到的人,当益西嘉措跟着他上楼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驱鬼仪式所需的所有器具,包括糌粑。益西嘉措虽然满腹无经,但他对捏剁玛和举行各种仪式,是非常在行的。不一会儿的工夫,他就把驱鬼的仪式都做完了。
多杰狼头家,有他年事已高的母亲、他的媳妇、他的儿子和儿媳妇阿桑。有个已经嫁出去了的女儿今天也回来了,这就是他们全家。每年过年的时候,全村僧人都会挨家挨户去念经,益西嘉措除了那时候之外,很少到多杰狼头家来。过去他跟多杰狼头家没有任何关联,所以他也不去关心他们家的事情。
自从阿桑嫁过去后,他有时候还是会打听一下他们家里的情况。他听别人说,阿桑在婆家并非一帆风顺,常遭丈夫乃至公公婆婆的责骂,但他没有亲眼看到过。今天与他们家所有成员齐聚在一起,这还是头一次。益西嘉措从来没有承认过阿桑是自己的女儿,但是多杰狼头家里的人,对坊间的流言蜚语将信将疑,因此,今天的场面,非常敏感。
炕上,坐着益西嘉措、多杰狼头和他的儿子。火灶边的地板上,坐着多杰狼头的母亲、媳妇和女儿。只有阿桑一个人,始终站在火灶右边一个固定的地方,给每个人递碗,斟茶,服侍着。
益西嘉措发现,在婆家人面前,阿桑显得非常拘谨,为了避免在任何一个环节上出现失误,她做事时显得小心翼翼。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忙碌中,根本没有抬头看益西嘉措一眼,偶尔转身的时候,眼睛的余光,惊恐地扫视着炕上的公公与丈夫,那神色,仿佛猫眼前的老鼠。
她一直站在那儿,默默地做事,连坐下来都不敢。屋里的人都在吃饭,唯独她在原地侍立,眼睛随时留意着每个人,等待他们用嘴巴或者眼睛,以及任何肢体语言,向自己发出任何指示,好立即执行它——没有一个人对她说一句:你也坐下来吃饭吧!
刚开始吃饭的时候,屋子里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可是过了一会儿,气氛就不对了,多杰狼头一家明显地感觉到了益西嘉措身上散发出来的不快。大家不再说笑了,每个人的脸都有些僵硬。又过了一会儿,益西嘉措看着佣人般的阿桑,对她说:“你也坐下来吃吧!”
没想到阿桑偷偷地看了看公公的脸,好像在等待他的许可。多杰狼头装作没看见,将头扭到一边。益西嘉措心里刀割般难受,对她说:“那你坐下来嘛!”
阿桑听了,又偷偷地看了看婆婆的脸。这时候,多杰狼头倒是没说什么,婆婆却说:“才过门的媳妇,怎么能没有一点儿规矩呢?”
这话一出口,屋里的空气立马凝固了,仿佛一团巨大的乌云,里面包裹着一场瓢泼大雨。不巧的是,阿桑不小心碰了一下茶鼎,里面的茶水“噗”一声,全部倒在火灶里,顿时,火灶边浓烟滚滚,很快,烟尘便弥漫了整个屋子。
多杰狼头见状,心生不祥,如狼如豺的脾气一下子爆发了,他指桑骂槐地骂自己的媳妇道:“你这个该死的老太婆,怎么自己不动手?这种笨手笨脚的儿媳妇,你还能指望她什么!”说完,他将自己手里的饭碗,凌空砸到自己的媳妇身上,媳妇猝不及防,上身脏污了一大坨。她虽然没有反唇相讥,但嘴里嘀咕个不停。
阿桑见状,急忙用手帮婆婆擦藏装上的食物残渣,但被恼羞成怒的婆婆一把挡了回去。她只好卑怯地缩回手,仍站在原位上。益西嘉措看见这一幕,脸色煞白,像老树皮一样干枯地贴在脸上的那点儿皮肉,颤抖不止。他平生第一次,重重地把手里的饭碗杵在木桌上,以示愤怒。
晚上,益西嘉措回到家中,他的后母看到他气得面色铁青,浑身发抖,忙问:“你怎么了?”益西嘉措冷冷地回答道:“见鬼了。”后母闻言,知道他肯定在为谁抱不平,但他这样子又不是第一次,便也懒得说他了。
六
益西嘉措到这个牧场已经一个月了。他已经成了这里不可或缺的一分子。让两个年轻的女人深感意外的是,虽然长期待在寺院中,几乎没干过什么活儿,但他在这里,从不惜力气,干的活儿也像模像样,令她俩从心底里高兴。尽管有时候他的行为举止有些怪异,但正是这种充满纯真气息的怪异,给清冷的牧场增添了不少乐趣。
小拉姆也习惯了他的恶作剧,她不但不怕他,反而有些黏他,他走到哪儿,她也跟到哪儿,像个小尾巴。不知道为什么,尕桑卓玛对他萌生了一种异样的情感,每当益西嘉措没心没肺,跟她开玩笑或者搞一些恶作剧,她总是很认真,而且明显有些多情。
漫长的冬天即将过去,整个森林与田野,山坡与小溪沿岸,都泛出一层似有若无、鹅黄娇嫩的绿意,让人生出无限期待。天空一天比一天晴丽,连路过的流岚,都饱含对春天的柔情蜜意。天上的鸟儿逐渐多起来了,牦牛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孩子般的欣喜,牛圈里冰冻的牛粪开始发酵了。这个时节,牛群如同一帮贪吃的小孩儿,总是朝阳坡与海拔低的草山上跑,那里嫩草如毯,能让它们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对于青草的渴念,得到释放和满足——瞧它们满含热情,吃得多欢呀!
这时候,经过漫长的冬季,牦牛身上的毛比较茂密。如果不及时剪掉,新毛长出,旧毛就会脱落,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因此,每年四月份,牧民们就开始忙着剪牛毛。牧民们生产忙碌,平时往来并不多,但一到剪牛毛的时候,就会聚集起来相互帮忙。彼情彼景,非常热闹:牛儿舒服地躺在青草地上,任凭人们冰凉的大剪刀“咔嚓咔嚓”剪去身上沉重的旧毛。剪完一头,又合力摁倒另一头……那是吃大锅饭时的年景,所有的牦牛都归公社所有,但毕竟到了春天,牧人们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一天早上,益西嘉措正准备将牛群放到山上时,村里的革委会主任带着好几个放牧的人前来帮他们剪牛毛。其实他的名字叫热丹,但几乎所有的人都称他为主任,里面既有羡慕的意思,也有讽刺的意味。他们忙了一整天,除了一些体质不太好的牦牛之外,其余的都剪完了。
那天晚上,他们小小的帐房里挤满了人,大家说说笑笑,非常热闹。到吃晚饭时,有些人实在没有地方坐,就站着吃饭。热丹的声音非常大,并且刻意说一句就哈哈尖笑几声,显然在显摆自己的地位。饭吃到一半,他突然停下碗筷,拍了拍益西嘉措的肩膀,问道:“益西嘉措,怎么样,在牧场里习惯吗?这两个女人,没欺负你吧?”说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旁边的人听了,都捧着饭碗,嘿嘿地跟着笑了起来,有的人还没转过弯来,笑声里带着蒙头蒙脑和勉强应付的意味。益西嘉措仍旧吃着饭,他的脸上挂着平常那种孩子般的微笑,没有回答他。也许他不愿搭理他,也许他压根儿没听懂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主任见他懵懂,又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如今世道不好,活佛也是人,兴许在女人堆里能学到寺院里学不到的东西。”说完又尖声尖气地笑了起来。
这次他的手下全都听明白了,没人再跟着他笑,而是有些惶恐地愣在那儿。泽让夏多和尕桑卓玛的脸上显出不悦的表情,低头没有说什么。小拉姆看着大人们那尴尬的表情,蹭到母亲怀里,怯生生地在每个人脸上望来望去。
益西嘉措放下碗筷,抠着脑门上的疤痕,默默地离开了帐房。热丹带来的那些人也都纷纷找借口,各自回牧场了。只有热丹还坐在原位上,不慌不忙地吸着鼻烟,看样子,他要在这里过夜了。
那天晚上,月亮非常圆,因为没有了山上树林的遮挡,月光流进帐房,给帐房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诗意。直至深夜,月光仍一片清亮,照着帐房里“熟睡”的人们。不知何时,益西嘉措被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他抬头一看,只见睡在自己身边的热丹,如一只大软虫,蹑手蹑脚地从被窝里爬出来,梦游般爬到睡在卧榻最外面的尕桑卓玛身边,揭开被窝一角,钻了进去。
益西嘉措紧闭双眼,不愿见这无耻的一幕。但他的耳朵,却敏锐地听到尕桑卓玛一声羞愤的惊叫刚冲出口腔,就被热丹的大手封进了喉咙,接着,热丹半引诱半威胁的声音,绵软而有力地传进了他的耳膜……尕桑卓玛先是手脚并用,激烈地反抗,过了一会儿,就再也没有了任何声息……
万籁俱寂,帐房里的任何动静都听得非常清楚。小拉姆睡得深沉,小小的鼻孔里发出甜蜜的呼吸声。尕桑卓玛被窝里传出的声响,震荡着益西嘉措的心灵。奇怪的是,泽让夏多却静悄悄的,躺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也沉进了梦乡。
但益西嘉措知道,她醒着。也许她对此事早已习惯,也许她惮于某种压力,不敢声张。益西嘉措这样想着,用被窝蒙住头,双手食指堵住耳朵,但热丹肆意粗重的喘息还是令他难以忍受,终于如一头野牦牛那样,从被窝中一跃而起,一把抓住主任的脖颈,厉声骂道:“你这畜生,你还是人吗!”说完,把他从尕桑卓玛身上揪起来,光着身子赶出帐房,操起一把磨得非常锋利的斧头,站在帐房门口,放话道:“你敢进来,我就把你的头砍下来!”热丹在月光下佝着光溜溜的身子,用一切恶毒的言辞来辱骂他,用自己的威权来恐吓他,但益西嘉措都泰然处之,不为所动。最后,热丹实在没办法,就央求益西嘉措把他的衣服和裤子扔出来。益西嘉措这才一脸嫌恶地拎起他的衣裤,扔出了帐房。
那天晚上,益西嘉措举着斧头,在帐房门口守了整整一夜。泽让夏多和尕桑卓玛被他的这一举动惊呆了,躲在各自被窝里簌簌发抖。在这宁静的小牧场上,这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一件事啊!热丹出格的行为,给每个人心里都留下了阴影,但由于益西嘉措的及时干涉,他并没有得逞,因此,他们心里的阴影,很快就被牧场上牛羊的欢笑和火塘边糌粑的香甜冲走了。
有天早上,益西嘉措照例悄无声息放牛去了。两个女人如往常一样,忙完了早上的活儿,就围着火塘坐下来,边喝马茶边闲聊。两个女人语词闪烁,心照不宣,对益西嘉措这个矮小的男人,充满了敬畏与尊重,同时,也突然感觉他那些看似胡闹的恶作剧,和他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合情合理,甚至生动可爱。尕桑卓玛心里,他身上那些缺点现在都变成了优点,就连他丑陋的面容,也变得美好了。她对益西嘉措的身世更感兴趣了,于是忍不住问泽让夏多:“姐姐,上次你说他曾是一个活佛,可是现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泽让夏多喝了一口浓浓的马茶,幽幽咽下去,歪头思索了一阵,反问她:“上次我说到哪儿了?”
尕桑卓玛不假思索,提示道:“你说扎巴尖参的小妾,生了个相貌丑陋的男婴,那就是益西嘉措。”
泽让夏多一拍脑门,接过她的话头,说道:“对,你记得真清楚……扎巴尖参的小妾生下益西嘉措后不久,村里就来了两个生意人。他们经过扎巴尖参家,被他家门口一棵茂盛的柏树吸引,以借宿的名义在他家住了几天。那几天,他俩天天站在那棵柏树下面,低头察看树根树皮,抬头察看树枝树尖,时而私语,时而争论,表情严肃,神圣,又难掩兴奋。走的时候,他俩掏出纸笔,详细记录了扎巴尖参及其小妾的姓名与年龄。”
泽让夏多说到这里,又喝了一口马茶,脸上摆出一副疑惑的表情,说:“不过,他俩走后不久,扎巴尖参家的那棵柏树,就着火了。”
尕桑卓玛急忙插嘴道:“好端端的树,为什么会着火呢?”
泽让夏多摇头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能知道呢。不过这两个生意人的来头可不简单,他们是邻县华德寺里的僧人,乔扮成生意人的模样,专门负责在民间寻找转世灵童。那时,他们寺院里的活佛圆寂了,根据以往惯例,寺院要找出活佛的转世灵童,要组织僧俗代表,去拉姆朗措湖观湖,结果湖里显示出一户门口长着一棵茂盛的柏树的人家,这户人家的孩子,就是活佛的转世灵童了。于是寺院赶紧派出几组寻访僧侣,不辞千辛万苦,踏遍整个藏区,寻访门口长着柏树的人家。最后,这两个僧人经过扎巴尖参家门前,立刻被这不凡的示象所震撼,就以借宿为名,住下来仔细考察那棵柏树。”
“后来呢?”
泽让夏多说:“说来话长。后来,寺院的高僧们经过严密的认证仪轨,一致认定扎巴尖参的儿子是该寺院前活佛的转世灵童。于是,他们用牦牛驮着大量金银财宝,来扎巴尖参家‘赎认’活佛来了。扎巴尖参不仅是家缠万贯的大户人家,而且也算是将门之后。他的父亲曾是当地土司手下的一员大将,过去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他身上流淌着父亲桀骜勇敢的血液,一听自己苦苦烧香拜佛得来的儿子竟然是活佛转世,感到非常荣耀,但得知儿子要离开家庭,到附近的寺院剃度出家,他就怒发直立,大声咆哮道:‘你们竟然想带走我的儿子,这不是存心想绝我扎巴尖参家的后吗!这些金银财宝,在我眼里,不过是一片粪土,请你们带着它,即刻离开我家!’后来,寺院里一再派人来求他,他都没有答应。”
泽让夏多给自己的茶杯填满马茶,又接着说:“益西嘉措八岁那年,也就是1958年,我们当地实行民主改革,一部分人接受不了,发生了叛乱,据说扎巴尖参就是这场叛乱的头头之一。他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名叫扎西旺堆。扎西旺堆从小时候起,就被父亲送到汉地学习汉语,后来当了红军的翻译。叛乱那年,扎西旺堆恰好当上了刚成立不久的乡人民政府的乡长,所以,这个小地方的这场叛乱与平叛,实际上是在他们两兄弟之间展开的,也可以说,这是一场兄弟之间的较量和对决。”
“既然是兄弟之间的较量,他们之间应该不会……?”
“你错了,据说扎巴尖参加入叛乱后,偷袭县上派来的干部,打死了几个人。扎西旺堆闻讯赶来,劝自己的哥哥扎巴尖参说,解放军开的车比我们的牦牛不知多多少倍,你们这样闹,不过是鸡蛋碰石头,早晚会吃亏的。扎巴尖参不但不听他的劝说,反而恶语相加,骂他为藏人的叛徒,并且当众断绝了兄弟关系。”
“后来呢?”
“后来叛乱的残余势力并没善罢甘休,他们藏身于黑乎乎的森林和乱石林立的岩石间,经常搞偷袭,弄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有一次偷袭中,乡长扎西旺堆不幸中弹身亡,据说就是被他的哥哥扎巴尖参亲手杀死的。一年后,扎巴尖参终于被捕,作为叛乱分子的头目,他被当众枪决了。”
尕桑卓玛听得惊心动魄,喉咙里不时发出像猫一样惊奇的呼声。她继续追问道:“那扎巴尖参的儿子,也就是益西嘉措,怎么样了呢?”
泽让夏多回答道:“扎巴尖参被枪决后,益西嘉措的亲妈,伤心过度去世了。从此以后,这个家里只剩下扎巴尖参的正妻华姆和这个小丑似的儿子了。对于华姆来说,他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所以她经常给他穿不干不净的衣服,甚至有时候故意让他睡在自己的脚下(藏人忌讳自己的儿女睡在别人的脚下,尤其是女人的脚下),说白了,是不把他当作活佛看待。”
“华姆娘娘真坏!”
“何止这些呢,有一年过藏历年时,益西嘉措贪玩,回家迟了,华姆居然脱下自己的鞋子,照着他的脑袋一阵拍打,打得他头晕目眩,头顶肿得老高,消肿之后留下一个伤疤,至今还在……你注意到了吗?”
“是啊,我早就看见了。”
“唉,总之,益西嘉措这个转世灵童,没有机会像其他活佛那样系统地学习藏语,更不用说学习佛典了。慢慢地,他就和其他普通孩子没有两样了。他一天天长大,但是人们慢慢地发现,他的精神,并没有随着年岁的增长更加完善,而是似乎有些失常。他十六岁那年,得了一些怪病,几次徘徊于生死之间,不见好转。有一个老僧人见了,告诉华姆,如果他不去寺院剃头出家,恐有性命之虞,于是华姆这才将他送到寺院里,做了一名小僧。过了几年,他的病倒是好了,但还没来得及学精藏文,掌握佛典,文革就开始了,他的求学生涯,也就结束了。”
尕桑卓玛问:“那他的后母呢?”
泽让夏多回答道:“你难道不知道吗?他的后母华姆,没有因为当年虐待他的行为而折寿,还活得好好的呢!”
“那益西嘉措对她恨之入骨吧?”
“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这个我怎么知道?”
“那他父亲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吗?”
“这个我倒是略知一二。据说,他是给他留了一批财产与宝物,可是谁也不知道具体藏在哪儿,这一直都是个秘密。”
“那可惜了啊。”
“财产宝物什么的,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有什么可惜的?尽管有一些人把他父亲留下的宝贝传得沸沸扬扬的,但益西嘉措镇定自若,从没有表现出对这些宝贝的下落有什么兴趣,更遑论失魂落魄、哭天喊地了。在这一点上,他可真算得上是一个大男人,真男人。”
七
某一天,益西嘉措在大经堂里正帮郭聂擦壳贡(点酥油灯用的器具,有金银也有泥土打造的),突然有个中年人闯进大经堂,气喘吁吁地说:“你后母的病加重了,她叫你回去一趟。”听到这个不好的消息后,益西嘉措若有所思地跑回僧舍,神神秘秘地拿了一些东西,跟着村里派来的中年人一起回家了。村落上面的林子下有一排排整齐的经幡,那是村里专为去世的人树立的。每一个经幡,代表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活着的人们从它们跟前经过,都会发出一两声悠长的感叹。益西嘉措经过村落下面的马路时,不知为何,回头望了望那些经幡,只见它们正随着一阵劲风起舞,为那疯狂的舞姿伴奏的,是“噼噼啪啪”幡布阴森可怖的声响。益西嘉措一激灵,心头溢满了不祥。
益西嘉措的后母已经病了几年了,但益西嘉措作为出家人,不能天天待在家里伺候她,只是偶尔抽空,匆匆赶来关照一下。因此,她生病的这几年,都由她的家族负责照料。
益西嘉措双脚踏进自家门槛,便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里。只见几个亲属和邻居围坐一旁,后母虚弱至极,躺在炕上气若游丝。他没有立即扑到病人身旁,而是从怀中取出一盏酥油灯,熟稔但又小心地点在佛龛台上,这才步履沉重,踱到炕边坐下。眼前的后母,犹如燃尽酥油的灯芯,明灭倏忽之间。他知道后母大限已到,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黄丝绸包裹的小小锦囊,从里面取出一颗名叫“仁青日里”的丸子,塞进她的嘴里。
这颗丸子来头不小,它由各种名贵的藏药制成,并经修行僧或者大成就者加持,因此功效非常神奇,据说吃了它,去世后不会生在恶道上。不过传说现在的人孽障太重,这种珍贵的神药也无法发挥原有的功效。可是当地人临终时,还是非常渴望能得到这样一颗丸子,这已经演化为一种风俗。
后母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只是艰难地,用手指了指某个方向。刚开始大家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面面相觑一阵后,有个长老恍然大悟地说:“快把头朝向西方!”于是所有人都涌过来,把她干瘦的身体翻过来,头部朝西,于是她点了点头。藏人认为极乐世界位于西方,所以人死的时候,头朝着西方表示希望投生在那里。接着,她用黯淡无光但饱含歉意的目光看了看益西嘉措。
益西嘉措像个未长大的孩子,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事情都是美好的,很多时候他都天真无邪,简单明了,可是有时候也显得喜怒无常,高深莫测。同时,他非常坚强,而又极端脆弱。通常藏人去世的时候,身边的人都安静地为亡者祷告,而忌讳哭丧,因此后母西去的一刹那,身边的人都默默地为她祈祷,可是益西嘉措,却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弄得旁边的人都措手不及。
是啊,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他唯一的亲人,尽管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他俩的命运如同受到诅咒一样紧紧地相扣在一起。现在这个唯一的亲人,已经离开人世间,他觉得自己非常孤独,一股难以言说的悲伤,就像一阵浓烟,笼罩了他的整个身心。
益西嘉措家的这座老房,是整个村里最古老的。如今老房边上杂草丛生,陈旧的木板,土墙的缝隙和歪斜的姿势,都显示着它的沧桑和悲壮。它见证了一个时代,见证了一个显赫的家族如何走向没落。令人们感到唏嘘的是,这个老宅里最后剩下的一个人,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位成员,竟是一个被荒废了的活佛。不知是祖上德荫不够,还是命中注定,这个如同寓言般的结局,没有任何遮掩地摆在那儿,不禁让人感叹世事的无常。
刚刚在这个老宅里去世的这位老人,就要与她生活了一辈子的老房永远告别了,如同她从来没在里面住过一样。益西嘉措满怀悲痛,为她举行了隆重的丧葬仪式。夏天天气炎热,遗体很容易腐烂,按照藏人的习惯,他坚持把后母的遗体在家里供放了七天。在这七天里,他从寺院里请来了四个僧人,昼夜不停地念经,而且每一个黄昏,请村里面的男女老少念诵六字真言,为逝者祈祷。几百号男女老少在住持的引领下齐颂六字真言,场面庄严肃穆,非常感人。
他的另一个决定,使不论僧俗,都对他刮目相看。那是七天后把尸体送到天葬场的时候,他在寺院四大僧院大举布施,并给每个僧人发了三十元人民币。寺院里共有五百个僧人,按每个僧人三十元算的话,不算那些点燃的酥油灯和食物,光布施的钱就已经花了一万五。
这对于一个孤寡的僧人而言,几乎是他半辈子的积蓄,这是多么不容易啊!大家都知道,这些年来,他生活得非常简朴,没穿过一件像样的披单,没吃过一顿奢侈的晚餐。他在寺院里断断续续,待的时间并不长,寺院里不少僧人,把他的存在当作累赘,常常表现出明显的偏见与排斥。可是这次通过他安葬后母的一系列举动,人们真切地感受到,这个荒废多年、腹无经纶、其貌不扬的活佛,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平常人能做到的范围,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七天后,益西嘉措后母的遗体运送到天葬场,据说举行了所有的宗教仪式。但是当天葬师把她的骨肉撒向四周时,却没有秃鹫来吃她的肉。通常情况下,成群结队的秃鹫总是迫不及待地抢食,而这次情形却是如此,令人们大感意外。最后,无可奈何之下,天葬师只好把她已经剁成碎片的骨肉撒在天葬场的灌木堆里。离奇的是,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只黑狗,把她的头颅叼走了。这一消息传开后,整个村里议论纷纷,有人说:“她是贱命人。”有人说:“她不是一般人,那个黑狗可能是神灵。”不过大家议论最多的还是:“她把活佛给荒废了,这下可好,遭到报应了。”
人们一方面对这件事热议个不停,一方面,又交口称赞益西嘉措厚葬后母的事实,认为整个过程中,他仁至义尽了。至于她的结局,已经跟益西嘉措没有什么关系了。
八
这些年山上野狼、豹子等食肉动物肆意出没,牧人的牦牛,是它们梦寐以求的猎物。牦牛若稍有不慎,就会惨遭它们的毒手,几日以后,牧人方能找到一堆白骨。而在这个特殊年代,野狼、豹子还不是牦牛要抵御的唯一猎手,由于人们生活非常艰难,朝不保夕,于是,大肆偷盗成了一些人赖以生存的途径,而体格庞大、味美肉鲜的牦牛,就成了他们的第一目标。益西嘉措能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使自己的牦牛完好无缺,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可以想象,他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和代价。
每年到了秋天,村里的干部都会到每个牧场去视察,进行验收。益西嘉措来到这里的第二年,他们的小牧场获得大丰收,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前来验收的竟是那个被益西嘉措赶出帐房的热丹。这个热丹,自从上次被益西嘉措赶出帐房以后,他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骚扰尕桑卓玛,因为每次,只要帐房边上有可疑的动静,益西嘉措都会以打狗的名义去防范,弄得热丹明里暗里都难得逞。因此,益西嘉措知道,他对自己恨之入骨。
事实也是如此。每次两人见面,他对益西嘉措的恨意,都是不加任何掩饰,明摆在脸上的。但是这次,让益西嘉措深感意外的是,他竟一反常态,对他大献殷勤,唱着一副官腔,吹捧道:“益西嘉措,你实在太能干了,我们村的所有牧场里,数你最会放牛,一年下来,牦牛竟连一根毛都没有少!别说以前从未放过牛的你,就是老牧人,也很难做到这样呀!”听了此话,益西嘉措既没欢喜,也没感谢,只是冷冷地点了一下头,算作回答。
村里规定,每个牧场都要接待前来执行任务的干部,并为他们提供住宿。在这种情况下,益西嘉措也没有权力把再次留宿的热丹赶出他们的帐房。他天真地以为热丹已经改邪归正,不会再做那些偷鸡摸狗之事,于是放松了警惕,安然入睡。然而,到了半夜,他还是被热丹窸窸窣窣爬出被窝的声音吵醒了。他仍旧没有睁眼,只是侧耳倾听。果然,这个禽兽般的热丹,又对尕桑卓玛图谋不轨。益西嘉措怒不可遏,一跃而起,像上次一样,连搡带推,将他赶出了帐房。还没等热丹反应过来,他就把他的衣裤,扔出了帐房。这一次,热丹没有一声哀求,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幕中。
一年时间如河中流水,匆匆流过去了。虽然益西嘉措的身份与外表都有些特别,但是生活在两个风华正茂的女人中间,没有人相信他还是一个纯洁的人。一直以来,他都以自己顽强的意志力,与内心的欲望做着斗争。但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尕桑卓玛突然不停地打嗝,食欲不振,种种迹象表明她怀孕了。俗话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果然没过几天,这个消息就被传开了。
那是个挖药草的季节,上面给每人下了任务,要挖到规定数目的药材。因此,男男女女如天上星辰,漫山遍野地采药。
其中两个女人,手中忙活,嘴里闲话,说的正是尕桑卓玛怀孕的事情。按理说,一个未嫁少女怀孕,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但是这次不同于以往,因为使她怀孕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那个和她同住一顶帐篷、荒废了的活佛。这两个女人,一个脸型窄长,活似驴脸;一个长发盘顶,漂亮妖娆。对此事的热情,分散了她俩采挖药草的注意力,以至于各自的背篓中,混进了不少杂草。只听驴脸女人大门大嗓地说:
“都说益西嘉措人傻,可是搞起这种事来,一点儿都不傻。”漂亮女人说:“谁说不是啊!我们家叔叔在女人堆里一待几年,也没见他出这种状况,他可是大格西呢!”
驴脸女人说:“我真佩服尕桑卓玛,她居然连那么丑陋的男人都感兴趣,不过她自己也像个随时处在发情期的母牛,说不定是她勾引了益西嘉措呢。”
漂亮女人还算有点儿理智,她吐了一下舌头,说:“尕桑卓玛怀孕确实出了点儿格,可是你不能诽谤活佛呀,不怕遭报应?”
驴脸女人不屑地说:“遭报应?简直笑话!我们村里有些人把经书烧了以后,把灰踩在脚下,还有些人捣毁了寺院里的佛像,他们怎么都好好的呢?而且,混得比谁都好呢。”
漂亮女人有些紧张地瞧了瞧左右,摇头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不知道吗?还是少说两句为好。”
驴脸女人有些不耐烦地说:“我们不说这些,不过最近,我又听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漂亮女人好奇地问道:“什么秘密?”
驴脸女人把嘴巴贴到漂亮女人的耳旁,说:“热丹和我们村里的德吉班玛好上了。热丹把她分到一个聋子大娘那儿去挤奶,据说这样,就不妨碍他经常以视察工作的名义跟她睡觉了。”
漂亮女人有些惊讶地说:“德吉班玛不是有丈夫吗?”
驴脸女人说:“热丹早已经把他派到另一个公社修路去了。”
“那热丹家老婆不知道吗?”
“人说嘴巴再大也在鼻子下面,谁敢把这样的事情捅给他老婆啊。”
“不过也是,他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灯,每年运送粮食到牧场时,总是给那些不讨好她的人穿小鞋。有人故意不给她说也有可能。”
“那这样子下去的话,他不就越来越猖狂了吗?”
“是啊,那个畜生,我也曾差一点儿被他霸占了。”
“是吗?那我以后也得防着他了!”
……
七月的夏天,群山环绕的山区里,森林、草滩、牧场、山梁以各自不同的形态和颜色,点缀着大地,目之所见,都是美好的事物。碧蓝的天空,白云甩着长袖,轻盈地跳着舞蹈,但是被金灿灿的阳光一照,随即化作缕缕流岚,消失在浩瀚长空。站在山冈向远处望去,就会看见山谷间蜿蜒的河水,在阳光下发出钻石般闪亮的白光,耀人眼目。这些美好的风光,多多少少,抚慰了人们心中的忧伤。
那天早晨,河边的小路上,一男一女赶着几头背驮粮食的牦牛,往山里的牧场走。男人的脑袋尖尖的,这使他显得又高又挺;而女人,却是个上了年纪,还一脸麻子的人。他俩走在牦牛两侧,隔着牦牛宽阔强壮的身躯和脖颈上丁零作响的铃铛,你一言我一句地议论着尕桑卓玛怀孕的事情。两人说话无遮无拦,加上四野空寂,他俩的声音,一字一句,就在山谷中飘荡。只听麻子女人说:
“你知道,尕桑卓玛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可是现在,怀了孕……她家本来就困难,以后再带一个孩子,唉,指定是找不上好婆家了。”
高个男人说:“她母亲也是如此过来的,看来母女同命啊!”
“是啊。”
“你说,尕桑卓玛肚里的孩子,是不是益西嘉措的?”
“嘻,那还有假!”
“那上面怎么还不处置他呢?”
“你瞧着吧,总有一天,上面会处置他的……现在,也许时机还不到。他一个僧人,昔日的活佛,竟然让一个姑娘怀了孕!哼,这可不是件小事!”
“我倒不这么认为。现在上面把很多僧人安排在女人堆里,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益西嘉措虽然是个荒废了的活佛,但是他生活在两个年轻女人当中,难免……他也是人呀!”
“你怎么能替那些牛鬼蛇神辩护呢?”
“你觉悟真高!不过如果小孩儿不是益西嘉措的呢?”
“你可要注意自己的阶级立场啊,他父亲不仅是富农,更是土匪的头子……”
“我听说……我听说你丈夫跟她……”
“嘁,我丈夫?怎么可能呢?我丈夫的为人,我还不了解吗?去年他去他们牧场验收,回来告诉我,说益西嘉措和尕桑卓玛,已经如漆似胶,谁也离不开谁了。”
“对啊,你丈夫经常视察工作,他说这样的话,肯定有他的道理。”
“那当然了。”
“这样说来,在这件事上,你丈夫受冤枉了!”
“是啊,人言可畏!”
“对,好人就是好人,就像一块银子,无论怎么涂黑,它的本质都不会改变……你丈夫受了冤枉,以后会有福报的。”
一对男女消失在谷底的蜿蜒曲折的小道上,但是他们的话,还在空山里回响着……
九
益西嘉措的后母天葬时出现异常一事,在僧俗两界引起热议,弄得他很长时间生活无法平静。不过,等这个风波过去之后,他又面临着一个更加棘手的问题,那就是他如何处置他家这座老宅。有人建议他把房子拆掉,将庄窠卖给别人;有人建议他把房子送给某个亲戚,以便这座老宅里的佛堂,仍能延续香火;还有更离谱的人,劝他还俗回家,找个老婆,将扎巴尖参家断了的香火,重新续上。这三个建议,第三个显然行不通,只有从第一和第二里面选一个。
益西嘉措深感苦恼,不知该怎么定夺。当他想到,从自家整个结局来看,似乎拆房卖地是唯一的出路时,不禁悲从中来,难以自抑。由此,他又想到一句古老的谚语:“没落之时,家出活佛。”悲痛之情更加深一层,以至于热泪盈眶,痛断肝肠。几经深思熟虑,几经权衡取舍,他决定找个远房亲戚,把老宅送给他。他唯一的要求,就是那个继承这座老宅的亲戚,必须长期住在这里,并且不能让佛堂里的香火断掉。
天下竟有这等美事!除非白痴,哪个亲戚不愿意益西嘉措将自家老宅的钥匙,放到自己手心呢?古老的村庄里,很多村民之间,多少有点儿血缘关系,找个亲戚,至少找个远房亲戚,一点儿都不难,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益西嘉措找来找去,竟没有一个亲戚肯前来接受这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问题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很复杂——他们嫌他家不干净。他的后母天葬时,秃鹫都不吃她的尸体,这可是一件很蹊跷、很严重的事!益西嘉措当然不会想到这一点,他失望纳闷之余,只得回到寺院,偶尔回来打扫一下老宅。
大约过了两个月,当益西嘉措的心绪逐渐恢复平静时,又出现了另一场风波。有一天,他回到空荡荡的老宅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雷声隆隆,顷刻间大雨瓢泼而下。他担心老宅的残墙被暴雨冲垮,就打着手电筒,钻到佛堂与墙壁之间察看。这时,他不经意间发现佛堂背后的墙壁上,有一条裂痕,裂痕显然有些年头了,里面隐隐约约,像塞着什么东西。他把右手伸进里面,取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坚硬的皮袋。不知为什么,一幕幕往事,就在他取出这个皮袋的同时,如一阵疾风,掠过他的脑海。
益西嘉措的村庄,半个世纪以来,都流传着关于他家财产去向的种种猜测。当年他的父亲扎巴尖参参加叛乱的时候,为防后患,把家里的财产都藏匿起来了。他被执行枪决前,有人旁敲侧击,问他关于财产的问题,他就哈哈大笑,回答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我的财产,在我去极乐世界的路上!”因此,人们臆测,他的这句话,或者在讽刺那些意图不轨、垂涎他财产的人,或者在暗示他藏财产的地方,以便日后他的家人可以领悟这句话的含义,顺利找到。
扎巴尖参去世已经半个世纪了,他生前的故事,早已湮没在时间的河流中,只是偶尔,会被一些老年人捡起,当作传奇,讲给他们的后辈。可是他留在世上的财产,却被很多人牵肠挂肚,念念不忘。他们冥思苦想,猜测那个谜底,并明里暗里,通过种种手段找寻,但都失败了。
益西嘉措当然听说过父亲藏匿财产的事情。偶尔,他也会想起这件事,觉得依父亲的为人,他不会如此珍爱平常人眼中的“财产”,他藏匿之物,肯定非比寻常。因此,他也有几分好奇心,但是作为一个僧人,他对此的关注,远远不如旁人热切。
现在,他怀抱的这个沉甸甸的坚硬的皮袋,是不是父亲当年所藏的“财产”呢?他带着疑问,小心翼翼地打开皮袋,瞬间被里面的东西惊呆了。只见皮袋里面,没有任何金银财宝,但是有个黄色丝绸包裹的木箱子。他打开木箱子一看,里面便是宗喀巴大师的头骨舍利。益西嘉措知道,这些头骨舍利,据说是父亲扎巴尖参的爷爷,当年从拉萨一个贵族那里请来的,整个安多藏区都难以找到。
当年很多寺院,都苦口婆心地劝他父亲,把这个旷世宝物捐出来,但是父亲私心太重,没有答应。将如此贵重之物供奉在私人佛堂,难免失礼,有人说,他家之所以断子绝孙,就是因为这个。还有人说,他家过去非常显赫,那是这件宝物的恩泽,但是到了扎巴尖参这一辈,他家福气已尽,但他仍执迷不悟,把宝物供奉在自家佛堂,这明显是糊涂之举。
这些传言,也曾传到益西嘉措耳朵,但他并没有怎么理会。现在,他想起父亲所说的那句:“我的财产,在我去极乐世界的路上!”的时候,突然恍然大悟,心跳不止。他想,我们藏人生前只有念经供佛,才能往生极乐世界,而对于我的父亲而言,自己家的佛堂,何尝不是他前往极乐世界的路呢?原来父亲的意思是说,他的财产,都藏在佛堂后面的墙壁里。
益西嘉措想到这里,非常敬佩父亲的智慧,同时,他感觉冥冥之中,父亲的灵魂,似乎在牵引着他,来到这些宝物面前。当整个家族的荣辱如同一片尘埃,或飞扬或落地的时候,他奇迹般地找到了这些荣辱的内核。
历史和生活的风云变幻当中,益西嘉措经历了各种各样的挫折和风波,这一次,因为人们关心牵念了半个世纪的谜底终于揭开了,所以,他又一次被人们推向舆论的风口浪尖。藏人全民信教,一听说他家出现了宗喀巴大师的头骨舍利,就纷纷前来朝拜,益西嘉措家的老宅,可谓车水马龙,人山人海。
但也有人带着贼心而来。他们对益西嘉措或甜言蜜语,或威逼利诱,或溜须拍马,伎俩用尽,但益西嘉措始终不为所动。这不,突然间冒出了很多亲戚,他们脸上带着兴奋、迫切、忐忑而又看似真诚的笑容,来到他的面前,表示愿意继承他家这座老宅,就连之前拒绝他的那些亲戚,也跑来信誓旦旦地表态,愿意做这座老宅的新主人,并且保证佛堂里的香火,日夜不灭。
前来继承这座老宅的亲戚太多了,以至于益西嘉措不得不进行一场严肃的权衡与选择。于是,他请来村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屋里商讨如何安置宗喀巴头骨舍利的问题。门外的长廊里,一个麻利的小僧,坐在一张破椅上,不停地询问前来认亲的人,并小心翼翼地记录着什么。这时,轮到了一个满口无牙的大妈。她嘴巴一软一软,陈述完自己的身份后,小僧疑惑地问:
“你一开始不是说你是他们家二爷的同母异父女儿吗?怎么现在又成了他家舅舅的同母异父女儿呢?”
大娘听了,忙颤抖着嘴巴解释说:“不是,哦,是。因为二爷的一个妹妹嫁给了他们爷爷的另外一个亲人,所以表弟变成了舅舅了。”
小僧人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弄明白,于是说道:“大妈,我还没有明白,我已经把你写成他们家二爷的舅舅的同母异父的女儿了,好了吧。”
大妈立即把又枯又瘦的右手举起来,纠正道:“不对,不对,我是他二爷的……”
小僧人有些不耐烦了,他把那一页记录翻过去,大声叫道:“下一个!”
应声挤过来一个三十多岁、穿着劣质毛衣的男子:“我是他们家奶奶放牧的时候要好的朋友的女儿的儿子。”
小僧人跟着念了一遍这句绕口令似的话,问:“那你不是他们家亲戚啊?”
男人答非所问:“当年有人说我的奶奶是他爷爷的相好。”
小僧人虽年少,刚入佛门不久,但这种事情他很清楚,于是摆摆头,说:“那你更不是他们家亲戚。下一个!”那男人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这时候,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有些腼腆地过来说:“我是他们家外婆的儿媳妇家弟弟的孙女儿。”说完,她回头用目光询问后面一个满脸胡须的老年男人,好像在问他,自己说的对不对。老年男人对她使了个眼色,暗示她不要担心,大胆地说。很显然,他是这个小女孩的爷爷。
小僧人一头雾水。他搞不清这种关系算不算是亲戚,他想回头问一问里面的人,可是还没来得及问,就有个满脸通红,好像刚刚吃了一把辣椒的女人,冲上前把小女孩挤到一边去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小僧人:“我爷爷和他们家爷爷是拜把兄弟,而且我爷爷曾经替他爷爷挡过子弹!”
对于这种关系,小僧人很清楚:“那也不行,那不是亲戚。”
那红脸女人生气地对他道:“过去的人和现在的人不一样,过去的拜把兄弟比亲戚还要亲呢!你一个小僧人,知道什么!”她有些不甘地退了。
小僧人喊道:“下一个!”
这时候,好几十个人一下子拥到他的面前,争先恐后,表述着自己与益西嘉措家的亲戚关系。小僧人还没来得及让他们注意秩序,又有几十个人拥过来,差点儿把他像包子馅一样,裹在里面了。场面如此失控,而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又找不到几个,益西嘉措索性停止了这种查证,无怨无悔地,宣布将老宅捐给村里。
一场认亲闹剧就这样结束了,这些人关于益西嘉措家老宅的所有念想,也就这样断了。后来村人按照益西嘉措的建议,在老宅的地基上修了一个带院子的嘛呢拉康,以便村里举行各种宗教活动。至于宝贵的宗喀巴大师的头骨舍利,他都无偿地捐给了寺院。这下,那些觊觎他家财产的人,也彻底死了心。
益西嘉措的这两番举措,功德无量。他不仅使村里从此多了一个拜佛烧香的地方,而且,还让宗喀巴大师的头骨舍利,回到了真正属于它的地方。但是,他自己的生活,却没有因此而发生任何改变。
十
夏天来了。按照当地的习惯,通常将草山分冬季牧场和夏季牧场。到了五月份,人们要从冬牧场迁往平缓的山冈上,也就是夏季牧场。
按照统一部署,五月初三之前,所有的人家都要搬到夏季牧场。眼看最后的期限就要到了,益西嘉措他们决定在藏历五月初二迁场。那天早晨,整个草山笼罩着浓浓的山雾,天上毛毛雨飘飘扬扬,是个非常不适合搬迁的天气。但是时间已定,不能再延误了,于是益西嘉措等人决定,分两批迁场。
益西嘉措和泽让夏多挑了几头健壮的牦牛,将帐房里大部分物件驮到它们背上,往夏季牧场赶。一路上山雾迷蒙,细雨如线,通常两个小时往返的路程,他们走了整整四个小时,到中午才返回。后面的一趟更加繁琐,被雨浇透的帐房比平时重了好几倍。他们费了半天的劲,才把这个沉重的帐房驮在牦牛的背上。通常迁场的时候,狗也会跟随驮队前往夏季牧场,可是前段时间,那个平日里温顺的狗咬了前来视察工作的热丹,热丹一气之下把它暴打了一顿,它伤得不轻,搬家的时候,还得有人牵着它。
去年迁场的时候,小拉姆不敢骑牦牛,她母亲泽让夏多只好一路上背着她。今年她长大了,毫不含糊地骑在了牛背上。于是益西嘉措和泽让夏多的目光,自然投到怀孕已久的尕桑卓玛身上。尕桑卓玛的肚子,此时已经非常大,离临产也不远了。她的身体本来就很粗大,加上怀孕,走路都显得非常吃力。让她骑上牦牛吧,怕颠动胎儿;不骑牦牛吧,怕她滑倒。还好牧区产妇没有多少讲究,将孩子生在山路上或者牛圈里的情况多的是。
益西嘉措在前面牵着狗,赶着牛群,泽让夏多赶着驮牛紧跟其后,尕桑卓玛则气喘吁吁地拄着一根拐杖,跟在整个队伍的后面。他们艰难地跋涉了几个小时,快要到夏季牧场的一个山坳口时,细雨停歇,山雾也渐渐褪去了。
正在这时,驮着帐篷的牦牛由于体力不支,突然倒在地上,还好没有滚到山谷下。益西嘉措和泽让夏多赶忙跑到它身边,解下了它背上的帐篷。他们刚准备把帐篷驮到另一头牦牛身上,却见尕桑卓玛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抱着肚子,慢慢地倒了下去,嘴里随之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声。泽让夏多和益西嘉措连忙跑到她的身边,问她怎么了。依照泽让夏多的经验,她知道她可能马上就要生产了,于是她打发益西嘉措到不远处回避,自己扶着她,不停地鼓励她,安慰她。
果然,没过多久,她顺利地产下了一个女婴。女婴一出娘胎,就响亮地哭了起来,仿佛在诉说,来到这个世界,是多么地不幸。站在不远处,手足无措干着急的益西嘉措,听见这阵哭声,马上跑到了她们面前。他没看产妇,急忙去瞧已在泽让夏多怀里的小生命。只见那女婴双目紧闭,却显得非常精神。
益西嘉措从来没有亲近过新生的婴儿,所以,他惊讶欢喜得简直要发疯了。他把她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然后把她高高地举向了天空。
益西嘉措对这个小生命产生了强烈的感情,他的血液沸腾了,他的世界明亮了。那天晚上,等他们到达夏季牧场的帐房时,已经黄昏了。但是,夕阳下夏季牧场的倩影,以及一个新生命的到来,让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焕然一新,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和欢欣。
第二天早上,金灿灿的朝阳照耀着美丽的山冈,而此时此刻,山谷下方则仍在一片阴影当中。这里的地理结构比较奇特,通常一个山冈由几个山沟组成,相对平缓的山冈上集中了来自几个山谷口的牧场,所以绿茵茵的山冈上东一顶帐房西一顶帐房,像多雨季节草原上冒出的一个个蘑菇。
一出帐房,宽阔的视野使得远方的群山如同梦幻般地出现在眼前。茂密的草丛里盛开着万紫千红的花儿,成群结队的牦牛围绕着一顶顶黑帐房,尽情享受这个大自然赐予它们的美好景色与季节。体格较小的狗摇晃着尾巴,蹿玩在帐房边上的牛群里,而那些凶猛的狗,已经被拴在木桩上拉着铁链,汪汪地嘶叫着。帐房顶上袅袅升起的青烟,为这美好的清晨增添了浓浓的生活气息。
益西嘉措从帐房起来,懒洋洋地踱到门口,深深吸了一下新鲜的空气。这是他在牧场的第二个夏天。由于新的生命的来到,他对生活产生了深深的眷恋,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回头看了看熟睡的小拉姆和尕桑卓玛母女俩,舍不得叫醒她们,就离开帐房,来到正在帐篷一边准备挤牛奶的泽让夏多身旁,帮她抓小牛犊,以便让关了一夜的小牛犊引诱出母牛的奶水。
尕桑卓玛的女儿一天天长大了,她叫桑杰卓玛,身边的人出于疼爱,都叫她阿桑。时间一长,很多人就不知道她的全名了。人们几乎都认为阿桑的父亲就是益西嘉措。这种自以为是咄咄逼人的人言,如同一把锋利的长刀,刺得益西嘉措浑身是伤。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益西嘉措已经不在乎这些闲言碎语,他最在乎的,是这个“女儿”如何健康快乐地成长起来。他不仅是这个牧场最得力的放牧人,也是小阿桑的保姆。每天晚上,益西嘉措都会抱着小阿桑睡觉,他把小阿桑的拉屎撒尿都包揽在自己身上,以至于他一个大男人,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尿臊味儿。
益西嘉措每次出门,总会把好吃的都藏在身上,带回来给小阿桑吃。在外办事的时候,他非常想念小阿桑,总是匆匆回来。
有一年,村革委会把他派到另一个公社去砍木头,这件看似正常的人员调整,却因为热丹老婆麻脸的死,一时在村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们私下里说,那是热丹对尕桑卓玛没有死心,因此故意把益西嘉措从尕桑卓玛身边调走了,结果他的老婆麻脸受不了众人的议论,更是受不了自己的丈夫居然跟尕桑卓玛这样的女人有绯闻,一气之下,悬梁自尽了。当然了,热丹一口否认她悬梁自尽的说法,他说她是为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操劳过多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麻脸的死,村里议论纷纷,但是对远在他乡砍伐木头的益西嘉措而言,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但他在砍伐木头的时候,思念小阿桑,竟翻山越岭偷偷潜回牧场,见了一面后又连夜回到林场。一路上他的脚起了泡,出了血,一瘸一拐了好几天。后来人们听到他的这一“壮举”,感动的同时,也加深了对他的猜疑,因为他们觉得,如果不是他亲生的女儿,他怎会做出如此举动?但所有这一切,都无法撼动他对小阿桑的爱。
俗话说得好,山上的滚石无法阻挡,皇上的命令难以抗拒。很快,村里传话,要求牧场里的人第二天必须回到村里,有紧急事情。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人们见的实在太多了,但像这次的“紧急事件”,却是头一次遇见,于是人们议论纷纷,气氛非常紧张。
第二天,当益西嘉措从牧场回到村里的时候,只见村里所有的男女老少,都集中在村中央的广场上。广场背面的墙壁上,挂着一条白色的横幅,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汉字,但他不懂汉字,也没有人给他翻译,所以不明白上面写着什么。不过汉字下面,放置着一个黑布镶边的画框,画框里面的人,他似曾相识,仔细一看,竟是麻脸,他都没有搞懂,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时候,高音喇叭里响起一阵低沉、悲伤、缓慢的哀乐。益西嘉措不知道这是什么音乐,但那悲痛的音调,使他心里涌上一阵难以言说的悲悯之情。伴随着哀乐声,有个干部模样的男人爬到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沉痛地宣布:“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急先锋卓拉(麻脸)同志,在扫除牛鬼蛇神以及反革命斗争中操劳过多,英勇牺牲了,县上追认她为无产阶级革命烈士,今天特意为她召开追悼会,现在,请大家默哀两分钟!”
益西嘉措一听,心头一震,但是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只管低头默哀。村里关于麻脸的传闻特别多,但是人都死了,作为过去的出家人,益西嘉措没有想什么,只是嘴里默默为她念诵几句六字真言,并且祈祷她早日投胎极乐世界。不料他的这一举动,早已被热丹的手下看见了,于是把这件事情添油加醋地告到热丹的耳边。热丹一声令下,几个手下就地把他抓了下来。益西嘉措一头雾水,不知自己犯了什么法,他刚想张嘴发问,就被他们五花大绑,拖到人群外围。
热丹得意洋洋地揪着他的两个耳朵说:“你父亲犯下的那些反革命罪状,一个个数下来,比你的头发还多,看来你是想子承父业,对吧?居然在革命烈士的追悼会上,搞起封建迷信,你居心何在?”说完,在他脸上狠狠地扇了几个耳光,扬长而去。从此以后,益西嘉措的耳朵基本上丧失了正常的功能。
益西嘉措被判刑劳改三年。
三年后,等他刑满释放时,已经是一个新天地了。革委会不复存在,国家实行了党的宗教信仰自由政策,恢复了寺院,那些没有破戒的僧人,也陆陆续续回到了寺院里。益西嘉措一回来,就直奔寺院当喇嘛去了。这样一来,小阿桑扑朔迷离的身世倒是有些明朗了,因为谎言毕竟掩盖不了真理,除非你不承认真理的存在。不过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对于益西嘉措来说,什么是真理?是他的清白?还是他的活佛身份?这一切都无法说清楚,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对他来说,活着本身就是真理。
十一
益西嘉措居住的这个佛殿的遗址,虽然沧桑,颓败,但来头不小。它和益西嘉措一样,经历了很多坎坷与曲折。
大约一百多年前,这座寺院的寺主,施用自己的法力,鼎力协助清政府打败了沙皇俄国的入侵。当时的国母慈禧太后因此非常器重他,将他尊为国师,赐予这个寺院皇家寺院的尊号。每年慈禧太后或者整个朝廷需要念经祈祷的时候,就会特意派人到寺院里大举布施,而寺院为其念经的地点,就在这个现在已经荒废了的佛殿里。据说当时,这个佛殿里挂着慈禧太后亲赠的横匾,如今横匾已不知去向。不知是受寺主本人的影响,还是皇家青睐的原因,从此这里香火旺盛,前来朝拜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1958年叛乱后,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佛殿一蹶不振。后来,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整座寺院都遭受了灭顶之灾,几乎被夷为平地,而且曾经一度成为农民的农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这座饱经沧桑的寺院,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春天,寺院里的大小佛殿,陆续得到修整,只是益西嘉措居住的这个佛殿遗址,还没来得及重建。
今天,益西嘉措家里又来了一个客人,就是那个被人们认为是他女儿的阿桑。阿桑穿了一件破旧的单衫,脚上拖着一双打了一层又一层补丁的胶鞋。益西嘉措一看她这身装束,就知道她是瞒着婆家人,偷偷跑出来的。因为她的公公多杰狼头,是个出了名的爱面子的人,绝不会允许她穿着如此寒碜的衣服,去人来人往的寺院,去“丢他家的脸”。她一进益西嘉措的僧舍,就忍不住捂着眼睛,哭泣起来。
可是今天,益西嘉措没有像往常那样,关切地询问她怎么了,再给她端出他能找出的好吃的,而是如同迎接一个远方的贵宾一样,打开了所有的门窗,然后哼着一支小调,坐到火灶边上,重新做他被阿桑的到来打断的卓玛折子(旧时只有喇嘛和贵客享用的美食),好像在为即将到来的贵宾做准备。阿桑觉得奇怪,以往遇到类似情况,他比自己还要伤心,可是今天,这是怎么了?于是,一种被轻视的不满和委屈占据了她的心,以至于无心哭泣,站在门口噼里啪啦倾诉起自己的遭遇。
可是益西嘉措呢?只管忙自己手里的活儿,阿桑的倾诉,他好像一句也没听见。阿桑无趣,只好停止了诉说。益西嘉措就抬起头,对她说:“瞧你,也不过来帮我忙。”
阿桑找到了台阶,装作极不情愿的样子,挪到他的跟前蹲下,一边帮他料理,一边又是不满又是撒娇地问道:
“阿故益西,你怎么不管我呀?!”
益西嘉措笑了笑,说:“那今天到底怎么了?”
阿桑提高嗓门,很委屈地说:“昨天深夜,一头母牛难产,我和丈夫打着手电筒,帮它接生,但是直到天亮,它也没生出来。我俩跟着母牛折腾了一夜,筋疲力尽,满身血迹。他倒好,回到帐房里睡觉去了,走前吩咐我,一定要保证母牛母子平安,否则就要收拾我。”
益西嘉措说:“那他收拾你了?”
阿桑说:“还没有,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你知道,母牛生牛犊,两只前腿会先出来,但是那只母牛屁股上,只出来一只前腿。我急了,就挽起袖子,把手伸到母牛的屁股里,去摸牛犊的头,可是摸来摸去,摸不到牛犊的头,就抓住那只前腿,使劲往外拽,突然,就像泥土里拔出元根,整个牛犊都被我从母牛屁股里拉出来了。拉出的刹那,我听见牛犊身体某个部位,发出一声清脆的断响,心想糟了。果然,它来到世上没几分钟,就断气了……”
“哎,你真是……”听见这样令人悲伤的事,益西嘉措难得笑眯眯地说。
阿桑半自责半撒娇地说:“都怪我心急……这个母牛虽然下牛犊的时间比别的母牛晚一些,但是它下的牛犊,公的身强力壮,母的牛奶多,所以他们全家把它当成宝贝似的,爱护得紧。要是知道我把它的牛犊卡死了,不要说我丈夫,就是我公公,也饶不了我。”
“所以你就逃出来了啊?”益西嘉措问。
阿桑说:“是。不过,我亲手杀死了可怜的小牛犊,希望邀请几个喇嘛念念超度经,你可要帮我,不然我不安心呀。”
“阿桑,就算念超度经,你也不能这样草率行事呀!先告诉婆家人事情的经过,再来念经,是不是更合情理?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不会因为一只死去的小牛犊而收拾你的。再说,你也不是故意的。可是……按照那家人的品行,这也说不准……但是我们自己,还是要把人往好处想。现在我算明白了,你们俗家人,注定要过这种充满烦恼的日子,就像我们,注定要孤单过一辈子……这都是命中注定的。瞧你母亲,三十岁后遇到那个卖酥油的商人,便狠心离开你和我远赴拉萨,这也是命中注定的。这些年你遭受了很多委屈,但是等你熬到你婆婆那个年纪的时候,你也可以享福了。可是话又说回来,将来等你有了女儿,她以后可能还是要经历同样的磨难。哎,这就是女人的命呀!”益西嘉措语重心长地说。
阿桑听到益西嘉措说起自己的母亲,眼睛重又溢出泪花,说:“我想母亲。”
“你好好努力吧,他们家条件那么好,以后会把你带到拉萨去,那时候你们母女俩可以相见了。”益西嘉措一改原来顽皮的表情,严肃地说。
阿桑擦干泪水,点了点头,小声说:“嗯,好。”
嘟嘟——
外面又响起一阵车的轰鸣声和人的喧哗声,益西嘉措和阿桑先后走出僧舍,去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几个喇嘛和身穿藏装的陌生人从一辆轿车上下来了。看见益西嘉措,远远地,喇嘛就把身上的披单重新叠起来然后穿在身上,把披单的边角挽在左手腕上,那些老年人把藏装的右手袖子脱下来,把袖子松垮地搭在右手手腕上,排着队,手捧带有吉祥图文的黄色哈达,头低到腰间,朝他走来。一群看热闹的小喇嘛,紧跟在他们后面。
益西嘉措慨叹说:“唉,他们又来了!”阿桑看见这一幕,本想问个究竟,但是被眼前的阵势给吓着了,低头匆匆躲回僧舍。益西嘉措没动,站在原地望着他们。这些陌生人来到益西嘉措面前,向他献哈达的时候,益西嘉措却没有接哈达,只是做出邀请他们进他僧舍的手势。
这些陌生人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如同受惊的小孩儿,死活都不敢进他的僧舍,结果益西嘉措发怒了,他说:“又不是第一次,快进来!”他们这才低头弯腰,走进他的僧舍。一进门,他们就看见门背后躲藏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妇,于是他们好奇的目光,齐刷刷投到她身上。
原来这一行陌生人是邻县华德寺里的住持和堪布,还有各村里选出的代表。他们是第三次前来迎请他们在半个世纪前认定的活佛,也就是请益西嘉措到他们的华德寺院去当活佛。领头的老喇嘛含泪说:“我们希望你回到寺院,做我们的活佛。你不知道,我们所有的信徒,都等得心急如焚,尤其是一些年迈的老人,都等不及了呀!”
益西嘉措说:“一个活佛的认定与成长,都要经过严格的程序,而我既没有经过严格的认定,也没有严肃认真地学习佛法的经历,我这半辈子都在荒废中度过,有愧活佛这个称号,你们还是另请高人吧。如果你们执意要请我当你们的活佛,那么我们都为来世祈祷吧。”
说完,他就把客人们送走了。
正值夏秋更替时节,益西嘉措僧舍周围的残墙断壁间,以及茂盛的杂草堆里,有些抵抗力比较弱的草丛已经枯黄了。那些不知名的小鸟也叽叽喳喳地开始忙碌起来,如同人们津津乐道地聚在一起享受夕阳那样,享受这个美好的季节。
这时候,益西嘉措和阿桑站在僧舍门口,远远地目送着寺院通向远方的马路上,那一辆驶去的轿车。一阵带有明显秋意的风,从他们身上掠过去了。突然,大经堂金顶的铃声清脆地响起来,一种庄严的气氛,随着这铃声,弥漫在大地上……
原刊于《民族文学》2018年4期(责任编辑:安殿荣)
觉乃•云才让,藏族,1977年出生于甘肃省卓尼县,哲学博士,副译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大学文新学院博士后流动站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站博士后。先后在《宗教学研究》《中国藏学》《西南民族大学学报》等全国核心期刊发表学术论文数篇。学术研究之余,用藏汉双语,在《大家》《芳草》《民族文学》《章恰尔》(藏文)等文学刊物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文学作品,部分作品入选多个选本。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守戒》(藏文),《谷底阳光》(藏文),散文集《老房子》(藏文),汉文长篇小说《牧云记》,汉文学术论著《藏族古典寓言小说研究》等。曾获“第五届《章恰尔》文学奖“新人新作奖”、第九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第六届四川文学奖“特别荣誉”奖、第四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会“创作新秀”奖、第三届全国藏族文学“岗坚杯”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