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多年了，村里人都说阿妈冷措的脑子坏掉了。
阿妈冷措一年只换两次衣服。从夏天到秋天，她总是穿着一件厚厚的皮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生怕有一丝凉风从袖口或领子里溜进来。
人们看着她的样子总是笑呵呵地问她：“阿妈冷措，你穿成这样你不热吗？”
她也笑呵呵地说：“我一点也不热，这件皮袄让我感觉很舒服。”
有些人摇着头，有些人“哈哈”地笑。
到了冬天，她就把那身皮袄脱下来，穿上人们在夏天穿的衣服，会一直穿到春天。
这时候，人们看着她的样子又会笑呵呵地问：“阿妈冷措，你穿成这样你不冷吗？”
她也是笑呵呵地说：“我一点也不冷，这件衬衫让我感觉很舒服。”
结果也是有些人摇着头，有些人“哈哈”地笑。
冬天里，她就穿一件薄薄的衬衫。有人回忆说，那件衬衫开始时是一件白色的的确良衬衫。过了两年就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也看不出是什么布料做的。到后来就越来越破，更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什么布料了。
一年冬天，乡上的干部到村里检查工作，看到阿妈冷措穿成那样，就把村长给狠狠地批评了一番，说：“这个老人没人管吗？”
村长说：“她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子女子孙，她在这里什么也没有。”
乡上的干部张着嘴巴干愣了一会儿，然后问：“怎么可能呢！她连个亲戚也没有吗？”
村长说：“没有，确实没有。”
乡上的干部说：“你看她冬天都穿成这样，你们村委会也不管管吗？”
村长说：“我们也管啊，我们也经常给她些吃的什么的，但我们村委会也不能把她当娘伺候着啊。”
乡上的干部说：“你们真可以你们！”
村长低着头不说话。
乡上的干部就说：“好好好，一个这样孤苦伶仃的老人，你们村里不管我们乡上管！”
那天，乡上的干部也没吃村长家锅里已经煮好的手抓羊肉，气呼呼地走了。
几天后，阿妈冷措就成了村里唯一的五保户。
成为五保户的阿妈冷措还是没有改掉她一年只穿两次衣服的习惯，而且夏天秋天时穿得更厚了，冬天春天时穿得更薄了。
这样，后来乡上的干部来村里检查工作时，村长就把阿妈冷措锁在她家的黑房子里，派两个小伙子在门口守着。
乡上的干部问起阿妈冷措的情况，村长笑嘻嘻地说：“她很好，她很好，党的政策让她冬天穿上了温暖的厚衣服，夏天穿上了凉快的薄衣服。”
乡上的干部很高兴，说：“下次来时你带我去看看她老人家。”
村长一个劲地说：“好好，一定一定。”
乡上的干部就表扬村长的工作做得好。
村长谦虚地说：“哪里哪里，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这次，乡上的干部留下来吃了村长家锅里的手抓羊肉，还和村长一起喝掉了会计提来的两瓶好酒。
乡上的干部一走，村长就让两个小伙子把阿妈给放了出来。
阿妈冷措疯疯癫癫地冲出那间黑房子，嘴里胡乱喊着什么，在村里跑来跑去的，闹了三天三夜。
村里一些见多识广的老人对村长说：“阿妈冷措这个样子咱们得请个活佛看看才是啊。”
村长一脸严肃地说：“你们也是经历过风风雨雨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觉悟！我是个党员，我不能参与这样的事，但是我也不能反对你们那样做，因为党提倡宗教信仰自由。”
几个老人心领神会了似地点点头。
2
他们派其中的一个老人去跟阿妈冷措谈这事。
老人发现阿妈冷措平常绕在自己手腕上的那串念珠不见了，觉得蹊跷，就问：“阿妈冷措，你手腕上那串祖传的紫檀香念珠呢？”
阿妈冷措想了想，突然说：“那串念珠被我家的老鼠吃掉了。”
老人说：“什么？被老鼠吃掉了？”
阿妈冷措掰着手指数了数，说：“吃掉已经好多天了。”
老人惊讶地望着她的脸。
阿妈冷措说：“自从我家那只黑猫被那只老鼠吃掉之后，那只老鼠就突然变大了，比原来的猫还大呢。”
老人更加惊讶地望着她。
阿妈冷措却伤心地说：“那串念珠是被那只老鼠一粒一粒地吃掉的，吃一粒念珠它就长大一点点，最后它把那串念珠的线也给吃掉了。”
老人自言自语似地说：“看来是时候带她去活佛那里看看了。”
阿妈冷措一脸迷惑的样子，说：“活佛？”
老人说：“是，活佛。”
阿妈冷措似乎还在想着什么。
后来，老人们在村里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的帮助下，把阿妈冷措带到了寺院的活佛跟前。
活佛看着阿妈冷措的样子，闭着眼睛蠕动嘴唇念了一会儿经，然后说：“都是前世造下的孽啊，谁也改变不了。”
老人们期望的眼神顿时黯淡了许多。
阿妈冷措看着活佛的脸说：“你是谁来着，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啊？”
老人和小伙子们摁住阿妈冷措的头准备让她给活佛磕头。
活佛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把阿妈冷措放开。
阿妈冷措被放开后，也安静下来了。
活佛从佛龛里拿出一根护身符，给了旁边年长的老人，说：“回去把这个戴在她的脖子上吧，也许还有点管用。”
之后，人们就看见阿妈冷措的脖子上戴着一根红色的护身符。无论季节怎么变换，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脖子。
3
快到冬天时，天气突然变冷了，人们早早翻出压在箱底的厚厚的棉袄，穿在了身上。阿妈冷措也换上了那件件薄薄的衬衫，那件衬衫的一只袖子不见了,只剩下另一只袖子。天气虽然很冷，阿妈却光着脚丫子在村子里跑来跑去的，干脆连鞋子也不穿了。人们远远地看着阿妈，不无担忧地说阿妈冷措的脑子可能更坏了。
冬至这天天气出奇地寒冷，村子里都不见一个人，人们都躲进屋里不出来。
阿妈冷措却出来了。
她赤脚一瘸一拐地走在村间的小路上，抬头看看天。
天阴沉着，一块一块的乌云在天空里拥挤着，让人透不过气来。
阿妈冷措就说：“啊，天空怎么不见了呢？”
一个中年男人，猥琐地站在自家的墙根，只穿着一件单衣，瑟瑟发抖着，远远地说：“天空被乌云吃掉了。”
他家的院墙很高，他在院墙跟前显得很小。
阿妈冷措说：“你怎么看着那么小啊？”
中年男人说：“你走近点我就变大了。”
阿妈冷措走近他，说：“有道理，你现在果然变大了。”
中年男人“嘻嘻”地笑了，他笑得样子有点呲牙咧嘴。
阿妈冷措害怕似地往后退了退，看着他说：“你笑的样子怎么有点像狼？”
中年男人说：“我要是能像狼那样笑就好了。”
阿妈冷措看了看天，说：“噢，我知道了，原来是那几块乌云在笑，那几块乌云长着狼的牙齿呢。”
中年男人看看天，又看看阿妈冷措，往墙根退了退，不说话。
阿妈冷措大声地笑起来，说：“那些乌云就要张开大口来吃我们了，一口就把我们全村人吞掉了。”
中年男人说：“阿妈冷措，你没有发烧吧？”
阿妈冷措说：“我没有发烧。”
中年男人说：“那你的脸怎么那么红润啊？”
阿妈冷措说：“我只是热得不行。”
中年男人看着阿妈冷措的脸说：“你为什么热得不行了？”
阿妈冷措想了想说：“我出门时喝了羊头熬的汤，那汤真鲜啊！”
中年男人问：“你哪来的羊头熬汤喝？”
阿妈冷措嘻嘻地笑着说：“我偷的。邻居家昨天宰了羊，把羊头挂在门口的柱子上，我就偷来剥了皮熬汤喝了。”
中年男人就笑了起来。
阿妈冷措说：“我看你冷得发抖，你也去喝一碗吧，我家的锅里还有很多呢。”
中年男人说：“我就不喝了，留着你自己喝吧。”
阿妈冷措说：“我当然要喝，我要全部喝完，够我喝个十五天呢。”
中年男人说：“等我家宰羊了，我也把羊头给你熬汤喝。”
阿妈冷措笑着说：“这样我就能喝上三十天的羊头汤了。”
中年男人“哈哈哈”地笑起来。
阿妈冷措突然说：“你不要笑，乌云又咬了一口天，咬掉了一大块呢。”
中年男人一下子停止了笑，看着阿妈冷措。
阿妈冷措一脸诡异地说：“你没听到吗？我听到‘咔嚓’一声响，那就是狼咬羊的脖子时的声音。”
中年男人有点害怕地看了看天，又把耳朵对着天上仔细地听。
他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就用手拍了拍耳朵，继续对着天空听。
阿妈冷措问：“你在干什么？”
中年男人说：“我在听乌云咬掉天空的声音啊。”
阿妈冷措笑了笑说：“只咬了一口就不咬了，现在不咬了。”
中年男人说：“怪不得我听不到呢。”
阿妈冷措说：“等会再咬的时候我就提前告诉你。”
中年男人说：“怎么，你还提前知道什么时候乌云要咬天吗？”
阿妈冷措说：“我知道。”
中年男人问：“你怎么知道的？”
阿妈冷措说：“我也不知道。”
中年男人就盯着阿妈冷措看，一脸怪异。
阿妈冷措说：“你不要看我。”
中年男人问：“怎么了？”
阿妈冷措说：“你这样看我就像一个男人看着一个女人。”
中年男人笑笑说：“难道我不是一个男人吗？我现在就是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啊。”
阿妈冷措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记起来了这是什么样的看了，就好像是很多年前我的男人看我时的样子。”
中年男人笑了笑，走到阿妈冷措面前说：“好好，我不看你了，现在你看我吧。”
阿妈冷措说：“我也不那样看一个男人的脸。”
中年男人也不理她，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阿妈说：“我不知道你是谁。”
中年男人说：“我跟你是同一个村庄的。”
阿妈说：“我不知道。我一个人也不认识。”
中年男人说：“说起来我和你还沾一点亲呢。”
阿妈说：“我不知道。”
中年男人说：“我的阿爸的阿妈的阿妈的妹妹和你的阿妈的阿爸的阿爸的哥哥听说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呢。”
阿妈冷措说：“我不知道。”
中年男人说：“错不了，老人们在时经常这样说。”
阿妈冷措说：“我连我阿爸的名字也不记得了。”
中年男人问：“那你的阿妈的名字呢？”
阿妈冷措说：“我也不记得了。”
中年男人说：“哼哼，你真是奇怪的人。”
阿妈冷措说：“我不是奇怪的人，我只是忘了很多事。”
中年男人说：“你连你自己的阿爸阿妈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你还不是奇怪的人吗？”
阿妈冷措的身体瑟瑟发抖，诡异的神色又爬满了她脸上的皱纹里。她做了一个让他停下说话的手势，压低嗓门说：“快点快点，乌云就要咬天空了。”
中年男人也停下说话，用手拍了拍耳朵，把耳朵对着布满乌云的天空。
中年男人这个姿势保持了一分多种。
阿妈冷措说：“这次你听到了吧？这次的‘咔嚓’声比上次还大。”
中年男人站直身体，失望地说：“什么？已经咬掉了吗？”
阿妈冷措说：“已经咬掉了，咬掉的比上次还大呢，还流了很多血呢。”
中年男人脸上失望的表情更重了，说：“看来我是没有这个天赋了。”
阿妈冷措说：“我看你冷得脸都跟猪肝一样了，你怎么就跑到外面来了呢？”
中年男人的脸上就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只吐出一个字：“哎。”
阿妈冷措说：“钻在家里多好啊，你看今天这个天气外面一个人也看不见，连个小孩也看不见。”
中年男人叹了一口气说：“哎，我被老婆赶出了被窝。”
阿妈冷措“嘻嘻”地笑了。
中年男人说：“你看我心情不好，你怎么还笑我？”
阿妈冷措说：“我不是笑你，我也做过那样的事。”
中年男人说：“你知道我的老婆是谁吗？”
阿妈冷措说：“我不知道。”
中年男人说：“我老婆曾经是这一带最漂亮的女人。”
阿妈冷措说：“你是个有福气的男人。”
中年男人说：“听老人们说，你曾经也是个美女噢。”
阿妈冷措“嘻嘻”地笑着说：“什么叫曾经是个美女，我现在也是个美女啊。”
中年男人连连说：“是是，是是。”
阿妈冷措就又“嘻嘻”地笑。
中年男人摇着头说：“我很后悔娶了这样一个漂亮的女人做老婆。”
阿妈盯着他说：“娶到一个漂亮女人就不能那样想。”
中年男人看了看天，有点没话找话地说：“你说乌云还会咬天空吗？”
阿妈冷措也看了看天，说：“看来不会了，天空有点忍不住了。”
中年男人莫名其妙地说：“什么忍不住了？”
阿妈冷措说：“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中年男人没再继续关于天空和乌云的话题，看着阿妈冷措说：“还是说说你吧，你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你还记得什么？”
阿妈冷措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中年男人说：“你不是还记得两个人吗？”
阿妈冷措说：“噢，你是说那两个人啊？是啊，是啊，我只记得那两个人。”
中年男人说：“为什么你就只记住了那两个人呢？”
阿妈冷措说：“我也不知道，只有那两个人在留在了我的脑海里，那两个人是世上最美好的两个人。”
中年男人显得无精打采，却又继续问：“那两个人是谁？”
阿妈冷措的眼里闪着一丝光，说：“我的男人和我的儿子。”
中年男人问：“你还记得你男人和你儿子的名字吗?”
阿妈冷措的脸更红了，说：“记得记得，当然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
中年男人说：“那就说说他们的名字吧。”
阿妈冷措说：“我的男人叫交巴太。我的儿子叫尼玛太。我的儿子的名字是我的男人起的。”
中年男人问：“他们的名字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阿妈冷措说：“不知道。”
中年男人说：“你真是个奇怪的老东西！”
阿妈冷措“嘻嘻”地笑着。
中年男人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似地看着阿妈冷措的脖子问：“活佛给你的护身符呢？”
阿妈冷措有点失落地说：“不见了，一定是被我家那只大老鼠给吃掉了。”
中年男人说：“你说什么?”
阿妈冷措自顾自地说：“几天前我还看见我家老鼠戴着我的护身符跑来跑去的呢。我在屋子追来追去，怎么也没追上它。等我今天早上看到它时，就不在它的脖子上了，肯定是被它吃掉了。”
中年男人“哼哼”地怪笑着，什么也不说。
阿妈冷措说：“那护身符还挺管用的，戴着它时有好几次梦见了我的男人和我的儿子，被老鼠偷走之后就再也没有梦见过他们了。”
中年男人还在“哼哼”地怪笑，而且笑的声音更大了。
阿妈冷措突然间屏住气息看着布满乌云的天空说：“天空中又有了另一种声音，你听到了吗？”
中年男人停止怪笑，说：“什么声音？”
阿妈冷措用神秘的口气说：“一种很低沉的声音在云层间回荡着呢，有点像拖拉机的声音。”
中年男人又把耳朵对着天空仔细地听。
不远处的院墙里飞出一个女人刺耳的声音：“电视里什么也没有了，你不知道进来调一下再滚出去吗！”
中年男人一下子站直身子，笑嘻嘻地说：“看来我得进去了。”
阿妈冷措说：“听我讲讲我男人和我儿子的故事再进去吧。”
中年男人说：“不了不了，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阿妈冷措说：“那等你滚出来再给你讲吧。”
中年男人还是笑嘻嘻的样子，说：“可能就不用再滚出来了。”
说着，中年男人就像个小孩似地连蹦带跳地冲进那堵庄廓墙上逼仄的小门里，不见了。
阿妈冷措愣愣地看着那扇被关上的逼仄的小门，自言自语似地说：“今天怎么就没人听我讲了呢？”
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
那雪花片儿密密麻麻地飘下来，看起来比鹅毛还大。
雪花铺满了大地，阿妈冷措光着脚丫站在雪地里，她的脸更加地红润了。
阿妈冷措抬头看着飘满雪花的天空，说：“你终于忍不住了吧，我就知道你会忍不住的。”
之后，又“嘻嘻”地笑了两声。
万玛才旦，藏族，电影导演，编剧，作家。已出版藏、汉文小说集多部，文学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推介到国外，获“青海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等多种文学奖项，入选“中国年度小说排行榜”等专业榜单。电影作品有《静静的嘛呢石》《塔洛》等，曾获台湾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等多项电影大奖。2018年9月，电影《撞死了一只羊》获第75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地平线”竞赛单元“最佳剧本”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