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得不承认,作为一只鸟类,我是应该安分守己的,尤其在于我还只是只普通的麻雀,没有孔雀那身漂亮的羽毛,亦不像八哥或是鹦鹉,可以随便抖几句人言出来,即使某天我忽然兴起,想像人类那样大声说句“你好”,你也只能听见从我的喉咙里飞出的是一声尖利啼鸣声,为此,我苦恼过很长时间。
好在我只是只麻雀,所以我每天苦恼时间并不长,我得先去寻觅食物,等吃饱喝足了,落在电线或树梢上打嗝排泄时,我才会想起我又该继续苦恼了。
我出生在乡下一户农家,这并不意味着我比城里的麻雀要傻很多,但极有可能我是麻雀中最热爱思考的那只,所以,我不会是只傻雀,这毋庸置疑。
母亲说我们是她与父亲在春天的一次狂欢后结出的果子,也难怪,我们麻雀跟其他动物一样,对于春天是有着超乎寻常的热爱,母雀嘛,狂欢之后生蛋也是雀生的必由之路。
我比其他四个兄弟姐妹出生都要稍晚两天,这延误的两天,让帮着母亲孵蛋的父亲极不耐烦,他还是只年轻的公雀,有些许情绪也极正常。母亲自己也一度怀疑我是否是只孵不出崽的寡蛋,她蹲在巢里,用尖尖的喙不停的把裹着我的蛋翻来翻去,翻得我头晕目眩四肢发软,两天后我实在无法忍受她这样将我颠来倒去的翻滚,拼着小命努力的啄开了蛋壳,然后,我便像只傻呵呵肉球滚到毛绒绒的窝里。
母亲把巢筑在了这户农家门框顶上的墙洞里,她与所有麻雀一样,只会跟父亲一块叼些捡来的鸡毛羊毛小树枝什么的用来垫窝,虽然粗糙倒也是温暖的。
这户人家只一位驼背的阿婆和她的小孙子,阿婆总在唠叨说儿子儿媳外出打工了,家里的地快荒绝了,她这把老骨头能种上门前的那一小畦菜地就不错了。
我喜欢阿婆的菜地,也喜欢阿婆。
我喜欢菜地,是因为阿婆的那小块菜地里总是有数不清的虫子,足以让我和几个兄弟姐妹吃得小肚溜圆的。
我喜欢阿婆,是因为老阿婆不是个吝啬的人。每天清晨在屋顶给神灵煨桑(藏族用柏枝燃烧形成的桑烟祭祀诸神的仪式)完毕,她会抓一把麦粒散在顶楼的平台上等我们去吃,她好像知道,我们喜欢谷粒的程度一点也不会比喜欢虫子少。
撒完谷粒,她会坐在平台边的石砌台子上等着我们来吃,看着我们吃得高兴,她嘴里就会叨叨你们好好吃,吃饱了好好活着,下一世不要做鸟儿了,投生成人吧,想吃什么吃什么,也不用担惊受怕的凄惶。
每次叨叨完,她会念一长串经文,那是她将自己此生积攒的功德全都回向给我们这群飞来吃食鸟儿的经文,据她说她将那些功德给了我们,我们下一辈子就可以投生成人,到好的地方去。
虽然我很想变成人类,可是我是不信什么下辈子的,一只鸟哪能为了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下辈子就不吃虫子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有时候,她会发发呆,一发呆她便会忘记有没给我们撒谷粒,然后她会撒完一把,又撒一把,接着再撒一把,直到把其他路过的鸟儿们都招到顶楼来,才茫然若有所思的佝偻着腰下楼去。
阿婆不杀生,菜园长了虫,她会把虫子抓来放到远离田地的荒野里去。
天哪!这些虫子可没阿婆那么客气,它们会尽可能地躲过我们的眼睛,爬到刚冒出嫩芽的各种植物上去大嚼一气,最后还是我们看不下去,把它们抓出来痛快的吃掉。
下雨天,总有一些笨头笨脑的蚯蚓会爬出泥土,爬到村里的黄土路上来,阿婆便带着孙子弯腰在地上仔细的找蚯蚓,她说是怕路人毛躁踩死了蚯蚓,蚯蚓可怜,人也造了业债。她把捉来的蚯蚓放进菜地里,那些蚯蚓原本是惊慌的,一嗅到泥土的味道,便慌不择路的钻下去,看着可笑极了。
其实我们也喜欢吃蚯蚓,一些被阿婆放生后傻头傻脑半天都还在地面慢吞吞蠕动的蚯蚓,都会被我们抓来吃掉,毕竟,我们不会浪费任何一个可以进食的机会。
初春,这个叫梭坡的村子慢慢从冬天那片焦着的黄色中苏醒过来,天空时常是瓦蓝瓦蓝的,树木也开始吐芽,偶尔我会飞到河对岸的树杈上回头相望,看雪白的梨花点缀在碧绿的村寨间,我会惊叹这样美丽的村子真是世间鲜有的,惊叹完毕我会立刻嗖嗖的往回飞,绝不在别的地方过多停留。
村口的黄连树下,几辆越野车开进了村子。这可真是稀奇,村里人开的不是小面包车就是农用车、皮卡车,没有人有越野车。我好奇的飞到停车场附近,听见车里下来的人在对着停车场指指点点,他们说梭坡要搞旅游开发,半依家的这块地用来做停车场正好,一次能停放五六辆旅游大巴,游客来了村里才有收入。
我是一只麻雀,完全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只听母亲告诉过我,村里为了开发旅游,这两年修了好多漂亮的小路还有木围栏,最可笑的是现在村里的牛羊们再也不敢像以前那么嘚瑟了,过去它们可不管臊不臊,走到哪里便拉到哪里。如今,它们的屁股刚撅起,想来一泡臭屎,尿尿一泡宿尿,屁股上立马就会狠狠挨一记树枝。主人们会骂骂咧咧说,瓜牲口,这是你能拉的地方吗?给游客看到还了得,哼!瓜牲口!
游客是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那些牛羊跟我一样,以为那东西不是村长的爹就是从哪里来的大官,人么,最怕的就是爹和大官,这我是清楚的。
(二)
我飞到坎上邻居家的柴垛,想就着这么晴好的天气,暖烘烘的太阳眯个短觉,却听见女主人在教训她儿媳妇,你还想出去打工?坎下的別博阿婆家的媳妇出去打工了两年,变成啥样了?她现在在村里已经出名了,人家说她在外面勾搭了野男人,迟早要跟別博家的儿子离婚,你是不是也想跟我儿子离婚?还打工,我看着你別博阿婆就难受,你还想去打工?
那年轻媳妇听了不敢多言,背着唠叨的婆婆撇了撇嘴,又翻了几个白眼,气乎乎的提着猪食下到圈里。
她们嘴里的別博阿婆就是我的阿婆,我顶讨厌人类的女人,她们吃饱了饭没事干就成天到处议论别人,不是东家长就是西家短,仿佛这个世界只有她们自己的生活是完美无缺的,我一生气,故意在她家柴垛上拉了一堆雀屎,哎!谁让我是麻雀呢,我要是只大象,拉出的粪便会更能达到我所希望的效果,我遗憾的叫了两声,回家去瞧我的阿婆。
阿婆佝偻着腰在院外的菜地里除草,这时是正午,阳光可爱极了。我站在院墙上码放的柴垛嫌隙里静静的看阿婆干活,阿婆额前的头发有些花白了,她穿着梭坡所有老人都习惯穿的黑色旧围裙,羊毛里子的棉背心,搭着一块旧头帕,头帕是黑平绒布料的,天长日久被阳光和雨水浸染成了泛灰的样子,上面绣着的彩线边早就褪色了。
阿婆有点咳嗽,她小心翼翼地薅着草,尽可能不让自己的锄头挖到了地里的虫子们,这让她的工作量变得有些大,但她依然保持着一种方式,慢慢的进行着自己的工作。
奶奶,给我五块钱,我渴了,要买瓶可口可乐去。
一个清爽的童音从我头顶上方传来,我看到阿婆的小孙子站在二楼的露台上,冲着阿婆喊道。
什么是可口可乐?水缸里有水,自己拿瓢去舀来喝。阿婆疑惑的望着孙子。
我才不要喝水勒,我要喝可口可乐,我还要吃包薯片。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你怎么没去上课?这个时间你不是该在学校吗?你们下午才放学呀?阿婆望望头顶的太阳转头问道。
我没去,今天我去桥头找游客了,本来可以赚到十块钱,可是那游客被麦郎抢走了,气死我了,我一分钱没找到。
小孙子说的桥头,离村子有两里多路,是进入梭坡的必经之路,那座桥横跨在大渡河上,已经很多年了,我母亲早说过那桥最多再走两年准会垮,它的年头实在太老了,梭坡人就是没钱修桥,加上道路滑坡严重,外人极少进村。
你不上学找什么游客?你爸妈辛苦出去打工赚钱养活你,你可得争点气才行呀?阿婆无奈的叹了口气。
读书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如去桥头给游客带路,带一趟可以挣十块钱呢,奶奶您卖一天菜,背一背篓苹果去章谷(县城)卖也才二三十块钱。孩子满不在乎的说。
奶奶,要是那些游客要给你照相,你也收他们十块钱,麦郎他们说了,那些游客说外地的旅游景点都是这样收钱的。
什么游客?照张相收人家十块钱?人家的钱不是钱么?这个世界上谁的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可别干这样坏良心的事,我们头上可是有菩萨看着呢!阿婆不满的说。
奶奶你好傻,游客的钱不赚白不赚,谁管那么多?孩子得意洋洋的嘲笑道。
孩子约莫十三四岁,长着一个头型十分好看的圆脑瓜,皮肤黝黑,眼睛大大的,鼻梁高挺。
你呀!不要去学这些没用的,还是去上学吧,奶奶给你五块钱,你不好好上学,你爸回来该埋怨我了。
阿婆立起身子,在围裙下的腰间摸索,好半天才摸出一个系在腰带上的小布兜,布兜的针线很匀称,是阿婆自己缝的。在梭坡,上了年纪的女人都做得一手漂亮的针线活,尤其是给头帕和围裙绣花。
她使两根细布条做成了布兜的系带,打开布兜她掏出小卷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钞票箍在小布兜里太久,让人感觉那裹成筒状的纸币都快粘在一起了,阿婆小心翼翼的打开纸币卷子,里面最大面值的是两张十块的钞票其他都是些五块一块和角票,她无可奈何的抽出一张五元钱,又将剩下的纸币裹好慢慢塞回兜里,仔细系上细布条,慢慢塞回腰间。
那孩子听奶奶说给钱,一阵风似的从楼上飞奔下来,因为急于拿到那张钞票,他没有走大门出去,直接从院墙的木柴垛向外跳了下去。我站在柴垛上,听到他的脚踝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孩子抱着右脚疼得满地打滚,好半天才“哇”哭出声来。
站在坡下的阿婆吓得愣在原地,几秒钟后她才扔了锄头疯似的向孩子跑去,我被忽然发生的意外吓得扑棱着翅膀飞向屋后的古碉中去。
梭坡很多古碉,因为年代久远被县里既当文物又当旅游资源给保护了起来,加上碉顶栖息的野鸽爱将石块土坷垃弄下碉来,村里人怕被砸着,通常都不会爬碉玩,所以我一直觉得但凡有事,往碉里飞一定是安全的。
天快黑了,我才慢慢一蹦一跳从三楼的露台慢慢跳下来,飞到院里的铁丝上。
从一楼狭小的木窗棂看进去,锅庄里亮着灯,阿婆孤独坐在锅庄上抹眼泪,孩子靠墙坐在地上的毡垫上,腿伸在前面,脚上打着厚厚的石膏板,眼睛滴溜溜望着面前电视柜上摆放的电视,在他面前摆着几瓶可乐和一堆我不认识的零食。
一个男人急冲冲拨开院子大门的门闩,大声叫着阿妈,贝玛受伤了吗?伤得咋样了?
我被吓了一跳,轰的飞了起来,飞到窗户对面的仓房顶上,我站稳了小脚丫,发现从这里也可以看见阿婆的锅庄,阿婆站起来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惊喜的迎到锅庄门口,那人疾奔至上前,阿婆说阿千你回来了,我正在焦心孩子摔坏了腿我咋办才好,幸好你回来了,你媳妇呢?她咋没回来?
男人没接话,急切的看了坐在地上的孩子,孩子看着他也高兴的大叫着阿爸,你回来了?我好想你!
男人跑上前抱着孩子的头狠狠亲了一口,然后蹲下来仔细的查看着孩子受伤的腿。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阿婆的儿子,他一直在外打工,我这只年轻的小麻雀当然会不认识他呢。
他扭头问阿婆,医生咋说的?
医生说脚踝摔骨折了,得在家里好好修养上一个月,医生说孩子小只要按照他说的好好敷药应该好得快。
唉!这家伙本来成绩就不好,这一耽搁,恐是更加为难了。男人叹息道。
哎!比起孩子的腿,成绩算啥呀!
贝玛的医药费是金生帮助垫付的,要了六百多块,这钱咋办?现在才四月,地里和圈里都没有什么可以卖的,你出去也才半个多月肯定还没发工资?
发工资?我好不容易找到在康定扫大街的活儿,干满三个月人家给买五险,一个月能赚一千五勒,这下刚干了不到一星期就请假,人家指定不要我了,男人沮丧的低着头嘟囔着走到阿婆身边坐下。
五险?什么五险、六险?阿婆没有听明白,含混的摇了摇头。
唉!算了,我给你弄点饭吃吧,你这么晚到家肚子一定饿了。
算了,黑灯瞎火的您别麻烦了,我回来之前吃了碗方便面,康定的馆子贵得吓死人,我是不敢进,一碗面要十二块还吃不饱,我在车站吃了碗方便面,加上开水才三块钱。
十二块?阿婆睁圆了眼睛,难以置信的伸了伸舌头,轻轻喊了声我的佛祖呀!
对了,你媳妇呢?她怎么没回来,今年春节她也没回来,儿子腿摔伤了她也不回来,你们是不是闹啥矛盾了?村里最近风言风语的,我也只能假装没听见,阿婆背过孙子压低嗓门问道。
阿妹?她?跑野完了,我在康定只见到她一面,她说忙,脸上妆画得跟妖怪一样,我看她那样子不像干正经事的,打扮得跟康定后街上站的那些“猫儿”(方言,指暗娼)一样的。我让她回家,她比我还凶。
男人见小孩满心专注投入在电视播放的内容里,无暇留意自己,低声对阿婆说。
呸!呸!呸!她好歹是你媳妇,咋能说她像“猫儿”,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可不能那样说她。
唉!阿妈,你不知道,她现在变化很大,再不是以前的样子了,她嫌我不会找钱。您看她出去了几年,给家里寄过多少钱回来?刚开始那几个月寄点,现在呢?屁都没了!她跟我说话都爱理不理的,反正,您得有个思想准备,我估计跟她过不长久了。
男人低下头,伸手捡起脚边的火钳,翻着锅庄里燃烧的木柴,火光照在他脸上,我看清他是一个皮肤黝黑,头发卷曲,五官十分俊俏的中年男子。
阿婆叹了口气,从锅庄边拿起转经筒默默念着莲师心咒,梭坡的老人都喜欢念莲师心咒和六字真言,阿婆坐在锅庄边,灶膛里细小的白色灰烬被火苗簇拥着飞上半空,不大会儿又晃悠悠落在阿婆陈旧的头帕和盘着的发辫上。
忽然间,我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伤感来,我眨了眨晦涩的小圆眼,提醒自己,一只麻雀是不适合对人类世界进行思考的,我得学会像其他麻雀那样饱食终日而最后被时光或疾病带走,而不是像人一样去伤感一个老人的生活。
想到这些,我终于有些坦然了,我幸福的回到充满泥土味温暖的巢中,像一只麻雀那样开始了睡眠。
(三)
清晨,刚睡醒,就听见阿婆在顶楼念经的声音,为了不损失这顿早餐,我用小小的喙简单的梳理了一下羽毛,就急匆匆飞上顶楼。
阿婆已经点燃了屋顶的煨桑炉,白色的烟雾袅袅的向空中升去,阿婆拿着塑料瓶子,瓶子里插着一枝柏树枝,阿婆沾了沾瓶中的清水洒在冒着烟的柏枝堆上,嘴里叨叨着,菩萨啊!我媳妇阿妹她是个好孩子,她嫁到我家这么多年了,孝顺我也对阿千也好,可是菩萨,这世界变化得太快,孩子们像是被魔鬼诱惑了,她们迷了路,请您帮帮这些可怜的孩子吧!村里乌吉的女儿,多好的孩子啊!她中专毕业说是学护士的,工作没找到,却大着肚子回村来了,全村人都在背地里笑话她,我不能笑啊!我这个年岁的人,得容得下孩子们犯错,她们不信神灵也不信菩萨,所以得到了教训,可是我难过啊!菩萨!请您保佑这些孩子能早日回到那条正确的道路上来呀!翁嘛呢!……
阿婆双手合十祈祷着,好一会儿她默默转身下楼去,她居然忘记了给我们撒谷粒,我和几个小雀不甘心的大叫着想提醒她,麦粒,我们要吃麦粒!屋后老柏树上的花喜鹊也着急了,大声叫着想提醒婆婆,她却像往常一样佝偻着腰慢慢下了独木梯,我有些失望,阿婆难道不再爱我们了?
我不甘心的在顶楼的经堂顶子上蹦跶,心里怀念着我的早餐。
不一会儿,却见阿婆又兜着一围裙小柏树枝爬上了屋顶,她慢慢走上来,看见白石砌成的煨桑炉里桑烟还未燃尽,袅袅余烟缓缓在微风中飞散,有些愕然。
这是谁来煨过桑了?她说,然后低头看看自己兜着的柏枝,神色错愕的愣在原地,我跳下去喉咙里发出一声甜美讨好的尖叫,麦粒!麦粒!
阿婆呆立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好半天,她摇摇头从围裙兜着的那堆柏树枝下抓出一把麦粒撒在地上,喃喃的说,我大概已经喂过你们了,我怎么就忘记了,你们再吃点吧,多吃点今天可以多玩会儿!
哎!什么多吃呀!这才第一把麦粒哩,我想笑。
別博阿兹(阿婆),別博阿兹,您这是做啥呢?您砍花椒树干啥哩?阿千!阿千!不好了,你妈在砍花椒树哩!你赶快出来。
坎上的老邻居伸着头在窗口上嚷嚷。
阿千在锅庄上喝茶,听见叫声风似的冲到屋后,看见阿婆拿着弯刀愣在原地,地上一颗健壮的花椒树已经被砍得只剩半拉树枝,他恼怒的大喊着,阿妈你这是干啥,一整年就指着这几颗树换钱了,这颗树结的花椒最好,你砍它干啥呀?
我站在旁边的核桃树上,有些讨厌这个年轻人的粗鲁,阿婆愣在那里也有些莫名其妙,她嘴里自言自语的说,是呀!我砍花椒树干啥?这不是全家一年的指望么?我为啥要砍树呢?
阿婆狐疑的拍着脑袋,用力思考着。
阿妈,你究竟怎么啦?最近总是这么神叨叨的,我还想等贝玛的脚再好点就出去打工,你这样我咋放心呀!阿千抱怨道。
別博阿兹是不是生病了,阿千,你带阿兹去县医院检查一下呗!
哎!检查啥呀,过年到现在一分钱没找到,贝玛摔坏了腿,还倒欠了一点债,哪有钱去看呀!男人仰头看着邻居,无可奈何的苦笑着。
我没什么,可能是有点累,老是突然就忘记了自己在干什么,阿婆歉意的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像湖水中投了块石头,四散开来。
哎!男人没好气的一把抓过母亲手中的弯刀,您还是别使这玩意儿了,我一不注意您就乱来。说完气呼呼的绕过墙根,向院门走去。
別博阿兹,你媳妇阿妹不是在外面打工吗?让她寄点钱回来,您去县医院瞧瞧,别是什么不好的症候啊!
坎上的邻居把头伸出小窗大声说,远远看着她一定很像黄土墙上贴着的一张干牛粪饼。
阿妹?哦!对,我的阿妹好久没回家了,我得让阿千给她打个电话,她儿子昨天摔坏腿了,阿婆说。
阿兹,不是昨天摔的,是一个月以前摔的,你家贝玛的脚快好了,您老咋忘了?
我站在核桃树上,能看见邻居家的锅庄。她把头缩回窗里,扭头对自己的儿媳妇说,別博阿兹有点不对劲呀,她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什么不对劲的,別博阿兹岁数大了,我们到她那个年纪也一样,她的儿媳漫不经心的说,她在锅庄上打酥油,我看见她正在奋力把一桶牛奶和酥油分离出来。
我有些无趣,冲着她们怪叫了两声,回到院子里去。
阿妈,您别再给贝玛买这些饮料零食了,人家电视里说了,小孩子吃这些坏身体,人家城里人都不准孩子吃这些东西,您到好,当成补药给贝玛了。
赶平时,谁舍得花这冤枉钱呀,这不是孩子病了,买了让他高兴嘛!
阿婆佝着身子,往锅庄里加木柴。
阿妈,这不早不晚的,您加柴干啥?
不是该做午饭了么?
午饭刚吃,半个小时不到呢!男人哭笑不得。
阿妈您真该上县医院检查一下了!
我不去,花那钱干啥,不如给我孙子把脚瞧好了是正经!也是,我真的老了,快没用了,阿婆怅然若失。
(四)
金生杀人了!金生杀人了!
八月末,我肩羽的颜色已经日趋加深,当我完全成年后两边肩羽会变得更加深沉,那时候我就是一只真正的雄雀了。
我每天都为自己漂亮的羽毛沾沾自喜时,村里传来了金生杀人了的爆炸性新闻,这条消息比爆米花炸锅的声音还响亮,一转眼就传遍了整个梭坡,甚至传遍了县城,只有五千来号人的小县城,一场杀人事件该是多么惊心动魄的大事呀!
何况梭坡那么小,统共就那么百十来号人,我在想,那么有钱的金生会杀谁呢?他在村里是最早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家里的地也租给别人种了,他常年在县城呆着很少回村,他会杀谁呢?
我比村里人还好奇!
金生在部队当过两年兵,后来因为打架被部队给退了回来,回来后他便不怎么回村,常年在县城混着。
村里不时有传言,金生在贩毒,金生在耍小姐,金生在赌博,金生赚大钱了……
金生个头不高,体格健壮,皮肤少有的白皙,他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村里人都认为他是长相漂亮的小伙子。
据说金生的第一桶金是挖金矿得来的,这座金洞的来历有些见不得人的背景,金生和朋友在赌桌上耍诈,两人联手赢了那个矿主,等矿主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迟了,他的金洞已经彻底属于金生和他的朋友。
金生在大渡河沿岸的金洞里找到自己的人生,那个金洞出的金子成色特别好,技术人员用氰化液提炼出了高纯度的黄金,金生几乎一夜之间就成了全村最富的人。
村里一直传说最近他准备在县城边上盖一栋大楼,地皮也已经买到了。
金生杀人了!我板着爪子思考着,金生该杀谁才合适?
数来数去,我明白了,金生是不会杀梭坡任何人的,自从他发达后,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得到过他的帮助,每一个张口跟他借钱的人都没有落空,村里人都对他满怀感激之情。
金生杀死人了,顺带还捅伤了两个人,其中一个重伤已经被急救车送到州府去抢救了,但能救活的希望不大,更多的消息传来。
阿婆也听说了金生的事,她每次逢人就问,你们知道金生怎么样了吗?他还好吧?我还欠他六百块医药费没还呢。
阿婆,金生被抓进看守所了,不知道咋样呢!
阿婆,金生在公安局看守所!他进去您不就不用还钱了么?
阿婆,您怎么那么关心金生呀?他又不是你儿子。
阿婆,您再别问我了,我也不知道。
阿婆……
阿婆顾不了那么多,她站在顶楼,给她的菩萨祈祷,菩萨请保佑金生那孩子,他犯了多么可怕的罪行啊,可是菩萨,您得给他条活路呀!您得救救这孩子啊!他那么善良,那天在章谷,是他主动帮着我的孙子住进县医院的,医药费也是他掏的,我还一分都没还给他呢!他这样好心的孩子怎么会杀人呀?
我望着阿婆,很想告诉他,金生是在赌桌上杀的人,他跟那三个人炸金花,其他三人串通好了要收拾金生,三个人当中有一个人就是金生夺取矿洞那人的哥哥,人家做好局是要来报仇的,他的金矿没了,地皮没了,车没了,房子也没了,金生从厕所出来偷听到了他们谈话,他没有给他们再说话的机会,他的腰间常年别着一把锋利的匕首,这把匕首似乎一直是在为这天而别着。
当然,阿婆不知道这些,大家都在传着金生要被判死刑的事,有人也在偷偷窃喜,欠了金生的钱可以不还了,即使他们嘴里不说,可我这只野麻雀却分明听见了他们内心的喜悦,谁让金生借钱给他们的时候,跟谁都没要借据呢。
八月的梭坡异常炎热,当然这个季节整个大渡河沿岸都是炎热的。这是典型的旱热河谷气候,降雨开始减少,炽烈汹涌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上的每一寸土地,土地则毫无顾忌的反射着绵密的热量,即使躲到树荫下我也能感到热浪在不断扑打着我的身躯。
早上,阿婆煨桑完毕便到东边半山的果园摘了一背篓漂亮的金冠苹果,我想她这是要去章谷县城里卖苹果,现在这时节家家户户都在卖农副产品,梭坡是宝地,得益阳光的恩赐,占着阳坡的有利地形,所有的土地都在向人们贡献收成。
我们也常飞到苹果、梨、葡萄、杏、李子什么的各种果树上啄食果子吃。
我担心阿婆,决定偷偷跟着她去一趟章谷,毕竟,像我这般特立独行的麻雀属实是不多的,我也该进城去见见世面了。
从梭坡到桥头有两里多地,过了桥再走几百米就到了大公路,从大公路到县城还有有七八里地的距离,阿婆的主要时间都花在了那两里多的山路上。
她走得很慢,那背篓苹果快把她的腰压得弯到地上了,汗水像一道道小溪从头帕搭着的额头颈部流了下来,出村的路是黄土路,阿婆的黑布鞋已经沾满了细密的黄土,我在沿路的山上边飞边等阿婆。
上了大公路不久,一辆拖拉机开来,司机主动停下来把阿婆和背篓请上了他的拖斗,阿婆一只手按着自己的头帕,一只手扶着背篓蹲在机厢里,我松了口气,这下我们的旅程可以更加快捷些,阿婆也不用遭罪了。
章谷县城跟梭坡一样,夹在狭小的山谷中,因为狭小,我飞上人户楼顶时,满眼中看见的除了人还是人。
与梭坡不同,章谷县城里全是钢筋混凝土楼房,跟我们乡下的石砌房完全不同,它们都有一些白色的外墙,有的甚至可笑的贴了一些厕所中使用的瓷砖,这些楼房更高更密集,高高耸立的楼房把街道和道路变得更加狭窄,难怪那些外地人嘲笑章谷县城小得城头炒菜城尾都会香。
我一点也不喜欢县城,大概我天生就该是只乡下麻雀,现在我不得不承认这点了。
这个季节章谷县城苹果泛滥,阿婆的苹果又大又黄也只能买到一块五一斤,买主还不多,大概是苹果摊位太多,人们对苹果已经麻木了。
接近中午时,来了个烫着头发红嘴唇的外地女人,她要求八毛钱秤走所有的苹果,我停在街边的电线杆子上,嘴里大声喊着着,你坑谁呢?不卖!不卖!
可是阿婆此时又开始犯糊涂了,她想了想咬咬牙用奇怪的汉语说,好吧!谁让我有事呢,秤给你吧!
我气得差点从电线杆上跳下来抗议阿婆,要知道,这么好这么大的苹果赶上往年可以卖三块钱一斤呢!
红嘴唇很高兴,她让阿婆称好苹果装在她带来的纸箱里背到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去,她说她的车停在那里,她们是来玩的外地人。
阿婆把装好的两箱苹果背到了十字路口的黑色轿车上。
她将两个苹果箱子搁在后备箱码放得整整齐齐,红嘴唇笑嘻嘻关好后盖,这紧要关头,我的阿婆她居然忘记了收钱,她转身扭头便离开而去。
红嘴唇试着喊了两声大妈大妈,阿婆却像聋子一般穿过马路,头也不回朝自己摆摊的地方走去,红嘴唇随即反应过来,她窃喜的吐了吐舌头,钻进车里一溜烟将车开走了。
我气得差点从路边的LED大屏幕上摔了下来,这时候是中午,大屏幕黑着脸,没有播放那些奇怪的旅游宣传节目,我大叫着收钱,阿婆收钱。
我的阿婆没有回头,她居然跑回摊位去取背篓,旁边卖蔬菜的女人问她,阿婆你卖得快哦,今天卖了多少钱呀?
阿婆这才反应过来,她佝偻着腰急匆匆往十字路口跑去,像一只瘸了腿卷曲的黑色蜈蚣,我伤心死了,大喊道别去了,人家早跑了。
阿婆站在十字路口,她满脸大汗,正午的阳光那么炽热,她站在人流攒动的街口,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无助又茫然。
我的苹果!我的苹果!
她四下张望着希望能发现红嘴唇,我耳畔隐隐传来她苍老嘶哑的声音,我的苹果!
她撩起围裙,擦了擦脸上的汗,像是虚脱了,慢吞吞走回自己摆摊的地方。
买菜的女人听说阿婆的苹果被人拿走,气得高声大骂起来,她骂得很难听,把红嘴唇的祖宗十八代和后代都骂了一遍,我听了心情稍微好了些,心里却依然在责怪阿婆关键时刻犯糊涂。阿婆见买菜女人乱骂有些懵了,她拉着女人说,算了算了不要为了一背篓苹果把人家骂绝户了,这个罪你背不起。
买菜女人还是不甘心,骂骂咧咧从脖子上挂的绿色帆布挎包里取出二十块钱塞给阿婆,她气呼呼的说,阿婆,我今天生意不好,只能匀给您这么多了,您别嫌弃。
哎!姑娘,你赚钱不容易,我老太婆哪能要你的钱。
阿婆不收,买菜女人非要给,两个人在街边纠缠着,我一下子开始喜欢这个大嗓门的黑胖女人起来,人类的美丽有时真的不取决于那张脸蛋的装扮,当我喜欢黑胖女人,她在我心里就是最美的。
阿婆始终还是没有缠斗过买菜的女人,她收下钱抹着泪背上背篓离开了。
阿婆背着空空的背篓往回走,走到县城东郊大桥上,她实在坚持不住了,便坐在桥边的水泥台阶上休息。
她慢慢取出背篓里的小布包,里面居然还藏了两个大大的苹果和一个灰面馒头,我心里笑着,我的阿婆也不亏待自己,留了两个好苹果给自己吃。
阿婆没有吃苹果,这么暑热天,她该吃个苹果解渴呀,我心想着。阿婆掰开冷馒头慢慢吃起来,天气太热,她吃了两口有些噎住了,又好像没有食欲,她便拿着馒头看着桥上稀疏的行人发呆,我飞到桥边房屋的阴影里透了口气。
(五)
阿婆把剩下的大半个馒头包回布包,起身往桥对岸走去。
我以为阿婆又犯糊涂了,急得大叫,不要过桥,不过这个桥,阿婆,我们回家不用过这个桥,我们要过的桥还到呢!
阿婆根本听不到我这小雀的聒噪,她背着背篓驼着背,像只背着房子的蜗牛慢慢来到桥对岸,到了对岸她转身向一个围着高高围墙的大院子走去,这个大院的围墙实在太高了,恐怕只有我们鸟儿才能飞过去。院子门用铁皮包着,大铁皮门上还开着个小门,高高的院墙上支棱着一圈大铁丝网状的网线,我有些害怕,莫名的嗅到一股危险的气息,我不敢贸贸然飞上这个铁丝网,只好飞到墙边的一丛开着白花的野蔷薇上。
阿婆开始咚咚咚的敲那扇密闭的铁皮门,敲了好久,我看见一个年轻的武警手里端着一把长枪打开了小门。
瞧见阿婆他愣了愣,大声喝道,走开走开,你敲什么敲,知道这是哪里吗?这是看守所,关犯人的地方。
阿婆扯着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用磕磕巴巴的汉语说,我看金生嘛!梭坡的金生,他给人家刀子杀了嘛!这里面有!
小武警完全不知老人在说什么,皱着眉头分析了半天,才明白老人是来看犯人的,连忙挥手说,你是金生的家属吗?我们有规定,要去局里办探视手续,有手续才可以看,他的案子事实已经清楚证据也确凿了,你办完手续就可以过来看。
年轻人指着门外的那条马路说,你从这里沿着这条路下去,办公区在下面,你两点半以后去找他们办手续。
我的阿婆根本听不懂小武警在说什么,她的手抓着门沿,强烈要求要进去看金生,小武警只好再次耐着性子把自己话重复了一遍。
可是没用,阿婆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知道金生关在看守所里,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看金生,看不到金生,她哪里都不会去。
小武警反反复复解释了几遍有些光火,大声嚷道,你这个老人家怎么不讲道理,你再这么胡搅蛮缠我是有权利抓你进去的,他指指门里。
他还没恐吓完,阿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她捏着拳头伸出大拇指乞求道,拿威(跪谢之意),拿威,让我看看金生,我快七十岁的人了,卡卓(拜托)卡卓你年轻人,做个好事让我见见他,我是他村子里的人。
我站在野蔷薇丛里,心酸的望着那个跪在铁门口浑身汗臭佝偻的老人,委屈的想,干嘛要给这个毛头小子下跪?金生又不是你的娃,你大老远跑到这里受这罪干啥?
阿婆却不肯放弃,她苍老的右手关节粗大,死死抓着那扇快要关闭的小门,背上的背篓也歪在一边,眼看背篓里的小布包就要滚出来。
怎么啦?怎么啦?这是什么情况?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阿婆身后传来,小武警像忽然被打了一针,赶紧立定给那人行了个军礼说,所长好,来了个家属,非要见犯人,我让她去办手续,她听不懂不肯走。
来人个子不高,穿着一件灰色的西装,眼睛小小的,他笑眯眯想扶起跪在地上的阿婆,老人家您探视犯人得办手续,要不他是不敢放您进去的,那是违规的。
阿婆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她见小兵在给身后的人行礼,便死死抓着那人的裤腿,哀求着要看金生。
男人被阿婆缠斗得哭笑不得,只好对小武警说,算了算了,老人家这么大岁数,就算办手续估计也不会签自己的名字,再说炎天暑热的,她从乡下来也不容易,让她看吧,你给她做个登记,问清个人信息,有什么事我负责。
男人没进门,转身向大桥方向走去,小武警飞快的给他行了个礼,扶起阿婆向铁皮门里走去。
我对围墙上密布的铁丝网有种本能的害怕,决定飞越它们,到半空去寻找高墙里的落脚点。
我飞到一个密布铁栅栏的窗边,探头看里面,栅栏里房间很小,几个剃了光头的男人蹲在黑暗里,窗口既小又高,里面光线昏暗,但那几个人分明看见了我,我听见有人惊喜的叫着,看,看,一只麻雀!一只自由自在的麻雀!
我鄙夷的看了他们一眼,决定不理会这些连麻雀也没见过的蠢东西。
阿婆局促不安的坐在楼下的小房间,房间不大,一张老式的旧书桌摆在屋里,书桌上空荡荡的,阿婆的背篓放在门外,她在出汗,不停的用手擦拭着额头,外面的山坡上传来山蝉儿嘶哑的鸣叫声,仿佛在拼命喊着热啊!热啊!
我看见金生被人从走廊尽头的一扇铁门里带了出来,那个受重伤的人终于也没有抢救回来,杀死两个人的金生手脚都戴着镣铐,那头乌黑的都发也都被剃光了,头皮在毛茬中泛着白,他还真是个苍白的人,一点也不像一个藏族人,我心想。
阿婆背对门坐着,金生有些疑惑,原本他的脸白净清爽,如今看着有些晦暗,下巴和唇上似乎也生出许多胡茬来,他的双眼通红,一见到太阳光,不由得用手捂住了双眼。
阿婆听见了脚镣拖地的声响,她扭头看见金生,赶紧从那把红色人造革的翻板椅上站起来迎了过去,嘴里轻轻喊道,孩子!
金生听见阿婆的呼喊有些诧异,他看清了眼前站着的老人,她满头大汗,身上被暑气和汗水沤出一股发酸的馊臭味出来,她背脊弯曲满面皱纹,眼睛却热切而慈爱的望着他,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泪水顿时涌出眼眶,他低着头用手背擦着眼泪哽咽的说,別博阿兹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啊!孩子,自从听说你出事,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你外婆跟我从小一起长大,她有福气比我先走了,唉!走了也好,免得像我一样到死不活的浪费粮食,孩子,你咋瘦成这副光景了?
我站在窗户上,这才看见,金生真的瘦了,那件深蓝色的囚服空荡荡的挂在他单薄的身体上,他以前是那么结实壮硕,而且动作出奇的快,村里跟他摔跤的小伙子没有一个能赢过他。
你们到探视室聊吧!这里不能逗留!
一个身穿制服的人面无表情说道。
金生扶着阿婆,往小房间走去。走到门口,阿婆弯腰从背篓的布包里掏出那两只最漂亮的苹果放在金生手上。
喏!这是阿婆今天卖的苹果中最漂亮的两个,我给你留着哩,你帮我家贝玛看好了脚,阿婆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呢!
金生抱着两个大苹果,眼泪止不住哗哗往下涌!
阿婆牵他进了小房间,她抖抖嗖嗖从怀中摸出买菜女人给的二十块钱歉意的笑着说,阿婆没用,年纪大了,今天本来想卖一背篓苹果,给你送点钱来,唉!苹果给了人家,我竟然忘记收钱了,人家开着车子一下就跑得没影了,你说我这记性,还好买菜的拉措看我一分钱没找到,给了我二十块钱,唉!你说她也不容易啊!得卖多少颗小白菜才赚得到这二十块呀!你把这钱好好收着,买点好吃的 。
金生见着那汗渍渍的二十块钱,像是被烟头烫了,一下跳了起来,阿婆,我不能要您的钱。
什么我的钱,这是你的钱,比起你给贝玛垫的六百块钱,差得好远哩,阿婆今年喂了两头猪,年底杀了争取就把你的钱给还上,这个时候你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哩。
阿婆抓着金生的手,把那两张皱巴巴的钞票硬塞进金生的手里。
阿婆,我真的不要,您看我现在这个样子,票子对我已经不起作用了,过不到明年开春我就该被枪毙了,过年卖猪的钱您揣着,我是快要死的人,再拿钱是浪费,再说这里面根本用不上,再有钱也只能吃那两样东西。
金生一直在流泪,他满怀遗憾的望着阿婆。
什么枪毙?他们要枪毙你吗?你这傻孩子,你干嘛要杀人啊?人家的父母得多心疼啊!你的父母可咋办呀?城里不好,你回村子来不就好了么?再不济有爹妈和我们在嘛,你干嘛要杀人呀?你现在犯了公家的法,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阿婆听金生会被枪毙,顿时老泪纵横,她举起颤巍巍的手捶打着金生,不敢相信这个可怕的消息。
金生低着头只是不停的擦着眼泪。
阿婆从看守所出来,我看见那个穿制服面无表情的人从金生手中拿走了那两个可爱的大苹果,阿婆没有看见这一切,她只是急冲冲的走出看守所去,阳光毒辣辣照耀着大渡河和它身边的所有,那碧绿的河水没有透出任何一丝清凉的气息出来,这世界大概会因此窒息吧?我琢磨着。
阿婆背着背篓,步履蹒跚的走向大桥,大桥下面,大渡河在深深的峡谷里泛着绿色的波浪,它像块绿色的毛玻璃,看不见水中下沉或漂浮着的任何东西。
我得卖掉猪儿,金生等不起了!
阿婆喃喃自语道,天空出奇的湛蓝,盛夏的章谷,连河谷中吹送的风都是火热的。
(六)
我们得把猪卖了,把钱还给金生家,阿婆坐在锅庄上,神色安静又不容质疑的对阿千说。
阿妈您疯啦?那两头猪半大不小的,能卖多少钱呀?人家金生不是说了吗,钱不让咱们还了,他坐牢里也使不了银钱花。
不卖!不卖!金生说了不用还钱的,我站在院里的晾衣铁丝上对阿婆大叫着,傻婆婆,金生都说不用还钱了!
阿千,金生坐牢也罢枪毙也罢,这六百块钱都是他一片好心借给我们的,没有金生可能我们家贝玛到现在还瘸着腿在村里敷草药,人家的恩情我们咋能这么快就忘掉。
金生家现在急需要使钱,万一金生被枪毙了,他父母怎么办?你真以为借了钱可以不还吗?金生为什么要在牢房里?那是因为他欠了死者的债?这个世界,没有人欠了债可以躲得过的。
阿婆不再说话,固执的坐在锅庄上,摇着经筒默默的念着经。
阿千张了张嘴,却道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他生气的摔门走了出去。
两头半大子的猪很快就被卖掉了,这样的猪比年猪更好卖,一是价钱没有年猪高,二是再养几个月能增值一倍还不止,现在两头猪只卖了六百五十块钱。
那几张红色的百元大钞还给金生家没多久,阿婆家门外适时的出现了一个女人,她是我一直未曾谋面的女主人阿妹。
她染了一头红色的红毛猩猩似的头发,脸色跟金生一样苍白,她长得不漂亮也不难看,很瘦皮肤松弛,炎炎夏日她竟然穿着一件红色的长袖衬衫,一条厚厚的白色牛仔裤,一双红色高跟凉鞋,我站在柴垛上,诧异的望着这个似乎并不属于村庄的女人,她比我在城里看见的女人打扮得还艳丽。
阿千和阿婆听见有人开门进院子,走了出来,瞧清来人是阿妹,愣了一下,阿千恶声恶气的吼道,你回来干啥?
门外随即进来两个戴口罩身穿白大褂医生模样的人,他们提着一只银色长方形的箱子,向阿千问道,请问你们是阿妹的家属吗?
怎么啦?你们进来做啥?
我们是疾控中心的医生,你们家阿妹患了艾滋病,我们得对你们家属进行采样筛查,如果你们没有被感染,我们会教给你们如何与艾滋病人接触的相关知识,以后我们两个会定期来给阿妹做检查,她的一切信息我们都会保密,这点你们家属可以放心。
两个医生态度十分友好,但这并不妨碍阿千的愤怒,他似乎明白阿妹得的是什么病,咆哮着吼道,得了这种脏病跑回来干嘛?怎么不死到外面?难道还想传染给我们全家吗?
阿妹站在院里,她的脸上羞愧而无助,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傻傻望着阿千!
阿婆不明白艾滋是什么东西,她看见了阿妹,转眼就眉开眼笑,她跑上前想抓住阿妹的手,却一把被阿千拉住,他恶狠狠的说道。
阿妈,别碰她,她得了脏病,这个病会传染,治不好的。
两位医生笑笑,也没那么悬,正常接触还是可以的,你们家一共有几口人,我们要采集你们所有人的血样。
阿妹得了艾滋病!
这是继金生杀人事件后又一爆炸性的新闻,梭坡人惊呆了,村里所有人都做出几欲呕吐的表情,梭坡人认为自打蒙元时期,蒙古人刚统治内地开始,梭坡就存在于大渡河边,从它有限的历史数来,从没有出现过比阿妹更可怕的疾病,旧社会有人吸大烟患过烟瘾,有人也得过花柳病,但这似乎都没有阿妹的病严重。
村里几乎炸开来锅,两位医生所谓的保密,在他们出现在村里的那一刻已经被风带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甚至年幼的孩子们听说艾滋病以后,都以为阿妹变成了传说中吃人的妖怪,他们害怕听到阿妹的名字,大人提到阿妹这个名字,脸上浮现的那种厌恶和畏惧深深的震慑住了孩子们。
阿妹,堕入了魔道。
我的阿婆却不大理解这景况,她的记忆力在前年春天开始就出现了退化,夏天让她变得更加迷糊。有时她甚至记不起阿妹出去打过工,大部分时间她会认为阿妹一直在家里,伺候着她,伺候着圈里的牲畜,在她心中,阿妹的地位从未动摇过。
只有阿千是愤怒的,我想,他的愤怒应该源自屈辱、愤怒或羞耻,人类的内心无非就是如此,他们活着时,别人的眼光远比自己内心更重要。他所屈辱和羞耻的大部分应该是梭坡人瞧着自己怜悯的眼神,唯有愤怒是冲向阿妹的,她可以背叛自己,他也可以选择平和的离婚,但阿妹把背叛变成了一份告示大大咧咧贴在村里,这是不可饶恕的。
他不准阿妹踏入正房半步,原本在院子里他便直接想将阿妹赶出家门,却被阿婆拦住了他,她一直想念着自己的儿媳妇,想念着那个懂事可爱勤劳的女子,她们在锅庄上闲谈针线农事,在阳光下相互洗头篦头,她会给她拔掉那些开始花白的头发,像个孩子爬在她的膝盖上闭着眼睛享受阳光的抚摸……
她绝不允许阿千这样对待自己的媳妇。
他们在院子争执了很久,阿千终于同意阿妹可以留在家里,但她只能住在院子的小仓房里,他不准她踏入正房半步,她不可以接触贝玛,不可以跟大家一起用餐,不可以碰任何东西,也就是说阿妹只能呆在仓房哪里也不能去。
当然,阿妹也没有勇气再踏出仓房半步,自从被查出自己患有艾滋病开始,她就再也没有勇气面对任何人。她想过去死,可是似乎自己死在任何地方都会将那里污染,她实在不想自己死了还招人埋怨。现在,阿妹终于相信这个世界是有因果报应的,打从她躺在出租房接待第一个男人,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跟她在一起接客的五个内地女人里有三个得了艾滋,她们有的身上皮肤已经开始溃烂,而她也开始出现了溃烂、淋巴结肿大、结核、体重减轻的症状。
除了阿千这里,阿妹无处可去。
父母早就病故,家里只有她这个女儿,她从高山上嫁到河谷中来原本是件挺让人快乐的事,结婚前她没见过阿千,他们是通过媒人说亲定的婚,到现在他们结婚也有十五六年的时间了,她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离开梭坡出去打工,那时候,她每天望着村庄里熟悉的道路、庄稼、牲畜,还有默默伫立的古碉,心里时常忽然会升起一种想逃跑的念头,她坐在阿婆清晨煨桑的顶楼,望着那些远远飞翔在空中的野鸽、红嘴鸦,望着望着心便跟随着这些鸟儿飞向了远方,她想走出梭坡去看看,哪怕只有一次,能走出去便是她的圆满了。
可是,她没能圆满,她甚至不知道是哪个男人将这个病传染给自己的,到现在她依然觉得一切就像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她依然糊里糊涂的坐在自己的出租房里,在跟一群装束俗气的内地女人开着粗野的玩笑。
贝玛很困惑,他从其他孩子那里听说了母亲的消息,他虽然不大清楚艾滋是个什么玩意,但他知道那个东西很危险,只有不要脸的人才会的那种病,他还知道那种病一沾染上就活不成了。
他也能感觉阿妹扒在仓房的小窗户里眼巴巴望着他在院子里玩儿的样子,他能感觉到身后那抹热切期待的目光。但他不想搭理她,她给他的人生蒙上了无法抹去的耻辱,他甚至想,她不是喜欢康定么?听说康定很大,那里没人认识她,她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没人知道,为什么她不死在外面?
几乎每个夜晚他都会梦见母亲,在梦里他忘了她是有病的,她把他抱在怀里,亲吻着他的额头,给他喂食物像宠爱刚出生的羔子似的宠爱着他,他们在一些场景模糊的地方嬉戏打闹,梦里的贝玛幸福而甜蜜,一旦醒来他会发现自己满眼都是泪水,心情沉重,这个活泼的孩子变得越发沉默寡言。
(七)
阿千提出了离婚。
年轻人都在说他早就该离了,等那么久等到这么令人懊丧的丑事出来才离,一点都不划算。
老年人个个吓得不轻,他们偷偷的交头接耳,恐怕要出大灾害了,梭坡接连出这样不吉利的怪事,过去在梭坡从未听说过谁家要离婚的事,解放前大头人长波娶过三房妻子,他从没有到衙门里去说要跟谁离婚,三房太太三个家,每房的孩子都叫长波是父亲,三房的孩子之间都相互友好关系亲密。
可是谁也阻止不了阿千将要离婚的事实,他要在梭坡活着,必须把婚离了,否则,他永远都会是人们坐在锅庄上闲谈的话题中心。
阿婆并不知道这些,入秋后,她的记忆力退化得更加厉害,她几乎不再去屋顶煨桑,我们只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去寻找食物,有时候她站在自家院子里都会突然迷失自己,她会忽然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
阿千不让她再出门,一个人得照顾贝玛和阿婆,他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最近他请来媒人想重新再成立一个新的家庭,媒人说他有个孩子虽然有点难,但她会尽力把这事办好,毕竟阿千家的根是不错的。此时的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一只褐色的小母雀,我们的新家就安在阿婆屋后的古碉里,我也希望阿千家能有一个新的女主人来照顾我的阿婆,那对阿婆和贝玛来说也是不是件坏事。
阿妹还在仓房里住着,她出来晒太阳的时间越来越少,仓房有个小窗户,我看到她瘦削苍白的脸,像是一具毫无生气的面具那样缩在棉被里,她咳嗽得厉害,那些医生定期让人给她送来药品,但这些药似乎没有起到太大作用,阿千每天按时把饭食放在她床边的木凳上,叹着气摇着脑袋便决绝转身离去。
只是偶然某个黄昏,透过二楼的木格子窗棂,我看见他坐在卧室里,抱着头默默的流泪。
房间里十分昏暗,他的样子孤苦而落寞,我安静的注视着窗户里的中年男人,心想,我从未见过比人类更加奇怪的动物,他们是那么骄傲,那么自信,可是当他们独自面对自己的时候,每个人都那么无助,至少我从没见过有谁与自己独处的时候依然是那么自信满满的。
阿婆每天都去找阿妹说话,尽管阿千警告过她很多次,她依然记不住,她心焦她的阿妹,她感到阿妹正在迅速的被时间带走,这点让她很惶恐。
在梭坡,阿妹的事经过最初惊天动地的核爆,如今在梭坡已经泛不起任何波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每个家门里都有数不完的日子要算计,人们再也没有心思关注阿妹,毕竟她是个快要死掉的人,人们没有理由再去刻薄她,就连坎上的邻居也放下了最初的戒备,常把自己胖胖的头伸出窗口对着阿婆大喊,別博阿兹,阿妹怎么样了,她今天看着有没有好点?
阿婆通常会高兴的仰头说道,谢谢您的关心啊,她好多了,年轻人嘛,生起病来躺两天就好了,说完这些,她又会两眼茫然,不知所措的望着阿妹紧闭的仓房门,她并不完全清楚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有时候,她会一天四五次的打开阿妹的房门,跟她唠叨秋季的农事,好像自己把田野的消息带给阿妹,阿妹就会在大地的祝福下变得好起来。
天气开始变凉了,所有的树木都开始落叶了,入秋的梭坡总爱刮风,一阵风就吹黄了地里的玉米杆,一阵风就吹熟了大地上生长的万物。
金生被枪毙了。
村里一直传说着金生挖出金子的山是座神山,神山惩罚了金生。不过这些传说已经伤害不了金生,他被埋在村西那片没有人烟的荒坡上,这是村里第一个被政府枪毙的人,那块鼓起的小土包像个里程碑,轻快的结束了梭坡的桃园时代。人们每次望着那个地方都有些惶惑不安,很少有人再说要出去闯世界,那些年轻的孩子一提出要出去闯荡,立刻会招来家里一阵痛打,人们指着西边的山腰说,闯世界?你有金生能耐吗?金生这样厉害的人都躺在那里,你还闯,闯鬼差不多。
阿千没有出去打工,他现在十分讨厌有谁来约他出去打工,他的心从未如此平静过,不到四十岁的他仿佛一下子进入了老年,他开始每天去屋顶煨桑,不过,他还没有学会该适时的给鸟雀们撒些谷粒,但他煨桑的模样是虔诚的。
我想,终有一天阿千会给那些在屋顶上跳跃的鸟雀布施谷物,终有一天,他会端着簸箕扬手撒下那第一把慈悲的麦粒。
入冬的第一次雪后,阿妹死了。
梭坡极少下雪,这年的雪却下得很厚,我和我漂亮的小母雀被大雪逼在古碉的墙缝里呆了昨天一下午和昨晚一整夜,我听见阿婆在哭喊,我从未听见过阿婆这样凄厉悲恸的声音,哭声苍老嘶哑像是一把长着锯齿的箭,从阿千家的屋顶上嗖嗖向外飞射着,飞向了村庄的每个角落,人们很快知道阿妹离世的消息。
阿婆紧紧抱着阿妹的头,阿千怎么拉也拉不开,后来来了三个年轻后生,才硬把阿婆半抱着带离了仓房。
人们摇着头说,阿妹这样活着也是受罪,早点走了也好。
贝玛被人从学校里叫了回来,他茫然的看着人们带着橡胶手套在清理母亲住过的仓房,有人提来一桶石灰水仔仔细细的泼洒着仓房和它周边的一切,阿妹用过的东西早被人在院子外架着火堆烧干净了,东西一烧完,阿妹除了那具躯体,仿佛从未到这世间来过,而后她在世上的一切证据都会随着坟茔的建立而消失,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啊!我思考着。
阿千带着一幅橡胶手套,擦洗着阿妹的身子,这是结婚十几年来,阿千第一次为她做事,也是第一次他认真端详阿妹的身体,她是那么的瘦,肩胛骨和溃烂的膝盖像是被刀削过般嶙峋,她的皮肤溃烂得厉害,有的地方流出黄色的脓液,干瘪的乳房像是两只烘干了水分的蔫苹果挂在胸口。
他给过她什么?似乎没有,几乎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买过,他用香皂轻轻的清洁着妻子的肌肤,像是在擦洗一件精致的艺术品,我忽然看见他眼中有泪水汹涌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滑进塑料大盆中,一下淹没在蒸腾的氤氲热气里,他蹲在那具没有知觉的身体前,痛苦的痉挛着泪如雨下。
全身清洁后的阿妹被人用白土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放在一张旧门板上,她的脚下点着老洋芋做的酥油灯,这盏灯将指引她走完中阴(人死后灵魂转世的四十九天内为中阴)阶段最黑暗的旅途。
阿婆呆呆地坐在院里的一把破沙发上,她好像关闭了与世界交流的所有联系,只是那样一动不动无声的坐在那里。
我和我的母雀站在落满积雪的柴垛上默默望着院子里忙碌的人们,几个僧侣在三楼的仓房中给死者布置着超度的神龛,一面牛皮鼓充满节奏的敲击着鼓面,它似乎不是在超度亡魂,倒像是在欢庆一个生命的重生,鼓点之后铙钹法铃丁零当啷响了起来。
我带着母雀纵身飞向顶楼,那里是藏族人安放神灵的地方,他们以为如此的高度也能更加亲近神灵一些。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经堂门外的干草垫上,他身边搁着一只书包,蜷曲着的腿上放着一本英文书,贝玛不知什么时候偷偷上了顶楼,他坐在那里,像是听不见这个世界的嘈杂之音,我听见他沙哑的声音在背诵单词:
“h-u-m-a-n,human,human,人类!”
有些许阳光穿透过厚厚的云层洒落到了古碉顶上,这一点点阳光并没有让世界变得暖和起来,它只让溪水边的冰棱泛起了些许的光芒。
我想,也许明天,也许在不知道未来的某个时候,我也会像阿妹和金生那样躺在冰冷的土壤里,別博阿婆说过,这世界有来世,如果真的有来世,兴许,我会变成一个人类吧?
我不知道!
原刊于《青年作家》2018年第11期“2018年度签约作家专号”
伊熙堪卓,女,藏族,本名泽仁康珠,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公职,现居成都。作品散见《当代》《十月》《青年文学》《四川文学》《长江文艺》《西藏文学》等。出版有散文集《边地游吟》《穿越女王的疆域》,作品收录入《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