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醒来的时候,西藏宾馆的外面正下着绵绵细雨。下雨的声音像是一首工布情歌,再一次把我引入梦乡,并且逐渐愈发深沉。像是昨晚飘逸的酒香,一只翅膀将我升浮起来。我在布达拉宫跟前的广场及高三四由旬的地方把拉萨尽收眼底。然而拉萨是装不进我视野中的,就像拉萨河和雅鲁藏布江流向各地,拉萨是遍布四面八方的。我虽然不停地高升于空中,却无法得知哪里是拉萨,哪里不是拉萨。比起拉萨河中游的山谷里,房楼的接连和道路的网格,以及斑斓的灯火,拉萨有可能是昨晚那位来自后藏女作家唱歌的旋律。又或者是前天于安多拉卜楞到来的那位酒馆女主人的内心世界。

在每一家酒馆和囊玛厅里一层层的啤酒瓶中若是注入了灵魂之后都逃往大街上的话,将会堵住朝圣者和游客的去路。象征人之欲望的那些歌曲若是顷刻间毫无保留地实现,那极乐世界的宫殿也会出现在拉萨上空的二楼。而后所有飞机和风筝就无处飞行了。然而,现实的世界不是那样的。你心中的一切都在一处极其相近的地方,如诸神的曼荼罗一样闪耀。可是手伸过去时就会被一层透明的厚玻璃窗挡住,然后那将不属于你。 

我也让我的视力更加清晰后,把那心中之爱或者一束拉萨的鲜花,又或者不称之为玫朵,却是一枝花的那位女孩寻找。然而时空的顺序已是错乱,幻象的迷雾重重,显现在我双眸里的并不是应该显现的,而是没落的贵族后裔,来城市打工却找不到回头路的几个女孩,想在拉萨定居却没有找见属于自己一块地的几个多康人,以及在城市各个角落像是钉子一样被固定而一直站立的外地青年。

我想把手伸进空气之中去触摸一位神女的脸庞,而真正碰见的却是粗细不一的各种绳子。那些绳子远超于我,正在高升。这些绳子的一端是形状和颜色,图案各异的种种风筝。另一端被一群陌生的男女紧紧握住。

我同那些于五颜彩绸相仿的风筝,像是水边的泡沫漂浮在空中。然而与晦暗上空极其相交织的一只乌黑风筝把我下压,就连呼吸也困难。那时我想起昨日同我们去往纳木错的那辆巴士上不时吸氧的那位天津作家。此刻他若是同我漂浮在空中,他将会怎样扩展那篇小说的情节和构思呢?他不是面朝拉萨而转向广漠大世界的话,遥远的千万行星会落入他心间吗?

雨停下了,风的手儿像是轻轻敲过窗户。我同那不睡不醒的感觉从上空降落后去往了八廓街。接着进入小昭寺街上的一家酒馆。那家酒馆里拉萨啤酒的价格比一般的酒吧要高四五倍,或者更贵。同时我感到醉意也更是浓烈。我对面坐着一位身穿羊绒的内里和领子上衣的女人,两耳各戴有三枚小型金耳环。她喝着一碗玛利噶花茶说,“这茶真是昂贵。” 我一边想着那句“心上人所敬的美酒,一碗就沉醉而去。” ,一边跟他说了很多话。梦中的那家酒馆就像是为了让我人生发生巨大的变化而特意建造。还有茶酒价格昂贵的原因也许和在那里度过的时间是极其珍贵有关。如果我人生中的另一些时间由羊毛和皮线搓紧成一条绳子,那么在那酒馆里的那些时间单纯是由金银组成。十七年之后再次回到拉萨怀中时,对艺术升起觉悟的上师及他的尊友们虽已不在,那酒馆里的酒在全拉萨最为陶醉不已。喝了那酒,心之骏马挣脱缰绳之后,将不得不向爱情的花园奔腾而去。对面的姑娘虽然曾与我在安多相遇,那时却没有看见她脸庞的美丽和身体的轻盈姿态,也无幸走进她内心深处的世界。一切是命运的安排。父亲一再讲过谁也无法逆转。既然如此,我的命运对我很是眷顾。即将离开拉萨的那一夜,顾忌到我会厌烦就让一位如同儿时心上人的姑娘定居于拉萨。然后制造一家魔幻的酒馆,让我在那里遇见她。不是吗?一杯杯拉萨啤酒虽然把我的厌烦彻底消除,害怕离开她的感受却把我以痛苦环绕。更敦群培如是说道,“若不是所谓的这个,那所谓的另一个就会接连而来”,陷入爱的牢笼不就是永远跌入无间地狱吗?然而我从来都不相信拉萨有地狱。那必定是离开拉萨后的世界。

忽而听见好似今年于欧洲闻见的钟声。我知道在八廓街是听不见这样声音的。但我想,是不是两个空间相互交错了?我害怕起来。也就即刻问起关于我眼前的那位姑娘时,她如彩虹一样避开了。而当我准备跟随其后时,她在刹那间消失不见了。身穿绛红色的侍酒女也无影无踪了。那时我察觉到我躺在床上,手机的铃声不间断地响起。来送我到机场的那位兄弟正在嗒嗒地敲着宾馆的门。 

于2016.10.17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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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加布青·德卓,藏族,1977年生于甘肃甘南。甘肃省玛曲县藏族中学原校长,现为琼迈藏族文学网主编,《世界文学选集》(藏文)主编。出版有诗歌集《无暇世界》《无常》《帕阔酒馆》、散文集《生活笔记》、小说集《歌声苍白》、中篇小说《三珠的烦恼》、长篇小说《香巴拉秃鹫》和译作《励志要趁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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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简介:庚敦诺文(དགོས་འདོད་ནོར་བུ Gödod Norwu),1995年出生于名为安曲(ཨ་མཆོག 四川省阿坝州红原县)的安多游牧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