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幸在甘南度过两年的时光。

        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摆满了各种杂物的小房间是我办公与生活的地方,在房间进门右手边的墙壁上有一张中国地图。我曾无数次站在它面前,用手指在祖国的疆域上慢慢地一点点滑过,但我看得次数最多、最仔细的还是我国的十个藏族自治州。从最北端的青海海西藏族自治州一路南下,来到最南端的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它们如同一条粗粗的线条,纵贯南北。在这条线的中部位置,就是我所生活的甘南藏族自治州,再往下些,越过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就会来到甘孜藏族自治州。

        很多年前知道甘孜是因为它的首府康定,而原因或许同大多数人一样是那首著名的康定情歌,“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每当旋律想起,我便对那里充满了无尽的向往。再后来见到了格绒追美,一个来自甘孜的威武的藏族兄弟,一个对当地的文学发展尤其是康巴作家群的推介付出辛苦努力、做出很大贡献的康巴汉子,在与他的谈聊中,康定从情歌中缓缓飘落,变得具象可触。

        我在甘南时,心底一直有一个愿望:到甘孜去。甘孜与甘南,虽是一字之差,但我真正有机会去到甘孜时,却是离开甘南之后的事。去年由于要召开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会议,我们去到了甘孜进行调研,奈何行程匆匆,短暂停留,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那条县城内不知名的河流,所以等我真正走进并体味甘孜则是一年后的事。八月的北京,大街小巷车水马龙,一如往常,只是依旧口罩遮面的行人时刻在提醒着我们疫情仍未消退,并有时时重扑的可能。这是一段备受熬煎的生活,而此刻,我收到了来自甘孜的邀请,或许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妙的旅行了。

        当我踏在康定的土地上时,一种久违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甘孜与甘南,分属两个不同的藏区,前者是康巴,而后者是安多,但两者所带给我的气息却是相同的,这是只有在藏区长期待过的人才会有的感受,这不仅源于心理,同样作用于身体,它存在于呼吸中、眼睛里甚至是血液里。

        康定,在藏语中为“打折多”,意思是打曲(雅拉河)和折曲(折多河)交汇之处,译成汉语为“打煎炉”或“打箭炉”,我们习惯上称之为“打箭炉”。在历史上,康定是川藏古道的重要城镇,也是传统意义上的内地进藏的第一座商贸文化重镇,在这里,内地与藏地的文化深入融合、频繁交流。

        康定县城的面积不大,整座城在两山之间徐徐延伸。走在城中道路,身侧是那条愈发喧闹的河流,河流将县城分成两半,水面比路面宽些,河水呈淡青色,撞击腾空时定格为一片洁白,它们始终在奔突,发出哗哗的声响,宛若歌唱,我喜欢站在河道上方的桥头长时间地凝视打望,仿佛看到千万个身骑骏马的藏族兄弟欢叫着冲来,又在我目力所及处的刻满佛像的山前突转,欢叫着涌向远方,而这给我以难以形容的欢喜。问朋友河的名字,朋友告知折多河,口中默念两句,它就这样轻易进入了我的心底。

        到康定,跑马山是必须要去的。它位于康定炉城镇东南边,是被誉为“山中之王”的贡嘎山的余脉,而谈起贡嘎山,则是一座神山,同样也是攀登爱好者渴望征服但又极难登顶的圣山,它坐落于康定与泸定的分界处,是四川省第一高峰,远眺贡嘎山,像一座巨大的白色金字塔,高耸巍峨,直刺云霄。相比于贡嘎山,跑马山山势不高,我们从山下乘坐缆车,双人座位,装置简易,不一会就可到山顶。下了缆车,接着拾阶而上,于高低处一一领略吉祥禅院、凌云白塔、跑马坪等等秀丽的风景,自是惬意。走累了,从开阔处向山下望去,康定县城一派静谧祥和,远方山腰处的寺庙金顶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炫目的光芒,我还看到了不停奔流的折多河,听不到它的欢唱,取而代之的是鸟鸣以及风吹过松林的声响。

        这次去甘孜,还有一个地方让我流连忘返,那就是塔公寺。追美兄跟我讲,你去一下塔公寺吧。于是第二天向东兄陪我与另一个朋友,在酒店旁边一家有些历史的小饭馆吃过牛肉泡馍后,驱车直奔塔公寺。在藏语中,“塔公”意为“菩萨喜欢的地方”。相传当年文成公主进藏,路过一处时,随身携带的释迦牟尼佛开口讲话,说愿留此地,于是众人复制一尊佛像留下,供奉于塔公寺内。塔公寺面积不大,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它是藏传佛教萨迦派著名寺庙之一,也是康巴地区藏民族朝拜的圣地之一。由于寺内供奉的释迦牟尼佛像与西藏大昭寺内的佛像之间具有特殊的因缘,因而有“凡愿到西藏拉萨朝圣而未能如愿者,朝拜康藏塔公寺释迦牟尼像亦具有同等效果和功德”,这也是塔公寺之所以被称为“小大昭寺”的原因。

        我们花费了一整个上午的时间才抵达塔公寺,近四千米的海拔天空阴冷,时而细雨如织,时而大雨如瀑,几个人在饭馆吃过几盘赞不绝口的地道川菜,冒雨前往塔公寺。说来神奇,待我们进入寺内没多久,雨便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温暖了整座寺庙。同行的朋友幼时受佛教影响,对佛学兴趣浓烈,她带我在不同的殿内参观,为我讲解,竟将我许多碎小的知识一一串联了起来。当我们参观完毕即将从门前离开时,一个僧人敲起铜锣,嗡嗡声消散时,一个僧人摇起手中的铜铃,那清脆的铃声,在雨水冲洗后的布满阳光的寺内回荡环绕,我,以及身边的一些游客均停止了走动,沉醉其中,如被这简单却又充满神力的声音定住一般。

        从塔公寺返回后的第二天一早,我就要回京,与朋友们一一告别,突然电梯门开了,我的甘南兄弟希多才让从里面快步走出,手里拎着一袋水果,在水果的上面是一条洁白的哈达。他把水果放到身旁的圆台,将哈达献给我,原来他并不知道会在甘孜见到我,于是匆匆从旁边的商店买了一些水果,无论如何都要让我带在路上吃。与朋友们告别后,路过折多河,我突然觉得我的藏族朋友们正如同这条河流一样,没有太多的言语,除了一份清澈与热烈。当我到机场时,又一个朋友发来自己在藏餐厅喝的酥油茶,用淡绿色的杯子盛满,旁边的小锡壶与小铜壶立在光影之间,一时我仿佛又回到了塔公寺聆听妙音的瞬间。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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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涛,1979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博士,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评论工作与散文写作。曾供职于鲁迅文学院、外联部、创联部,现为中国作家网总编辑。先后执笔《80后文学创作群体创作于生存状况调研》《中国当下非会员状况》《1-4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文本分析》等省部级研究课题。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人民文学》《当代作家评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丛刊》等报刊杂志发表大量散文、评论作品。著有非虚构作品《山中岁月》,《甘南乡村笔记》入选2016年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主编有《中国青春文学典藏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