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说过,我的人生有三大恨,其一恨是没有登上珠穆朗玛峰。当然,这是戏言,不过是戏仿张爱玲的三大恨而为之的。别说现在人到中年偏老了,即便在年轻最狂妄最勇敢时,也是登不上珠峰的。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所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样励志是可以的,付诸行动后,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乃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说话间,真的赢得了攀登珠峰的时候,而这个时候,恰好不是攀登珠峰的时候,根本不是攀登珠峰的时候,如果说,攀登珠峰需要满足十项个人条件,我是一项都不具备的。
在这个夏季的最后一天,我来到了日喀则,明天一大早就要去珠峰了,我心向往。先前来过西藏,只是朝珠峰的方向远望一眼,然后,怅然而去,而这次是距离珠峰最近的一次。
昨天早上,从拉萨出发,通往日喀则的公路贴着雅鲁藏布江,几百公里路程,中巴车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天气忽晴忽阴,车窗外自然美景一一划过,如同连续看了一早上彩色画片。
大片的青稞地啊!
大片的麦子地啊!
大片的油菜花啊!
奔腾的雅鲁藏布江啊!
日喀则是西藏的粮仓,雅鲁藏布江是日喀则的精气神。
中午来到日喀则,午饭时,忽觉脚下不适,低头看,却是鞋底脱落。怎么会出现这种尴尬事儿呢,为了行李简便,受惑于“奥卡姆剃刀原理”,把行李减了又减。这个原理的核心意思是八个字:如无必要,勿增实体。鞋子是实体吧,又是耐用耐脏耐磨品,穿一双就够了吧。不承想,率先出问题的是最不可能出问题的鞋子。咨询当地文友哪里有大型商场,要去买一双新鞋。文友低头看了看我的鞋子,建议我去修鞋铺看看能不能修,因为新鞋肯定会夹脚,去野外不方便。
日喀则还保留着修鞋铺?真是一座烟火人生的好地方。多好的建议啊!一位藏族小伙子开车带着我,一路穿街过巷,走的都是日喀则的老城区,一个意外变故带来一场意外之旅。真是著名商埠,从古代繁华到如今,要不是鞋子坏了,哪有如此耳目之幸。早上有雨,中午天晴,修鞋师傅刚出摊,正在摆放一应工具。我应该是他今天的第一个顾客。说明了情况,他递给我一把小椅子,我把坏了的那只鞋子脱下来递给他。他拿在手里检查一遍,说,能修。我敬他一支烟,他抽烟干活儿,我抽烟和他聊天。他是四川人,在这里生活三十年了,日常的杂活儿他都会干,修鞋修箱包修理家用电器维修摩托自行车,等等,每天平均收入都在五六百元以上。他个头高大,身形壮硕,穿着一身草绿色的仿真军装,衣服上带着汗渍饭渣油点儿,是一个不讲究,似乎也无须讲究的人。小时候,我们把这种人叫“耍手艺的”。顾客只认你的手艺好坏,不管你穿着打扮如何。他有儿有女,在当地有房有车。我的这双鞋才穿过几次,我问鞋底怎么会脱落,他笑说,鞋子高反了。我以为他说着玩儿,他说这种名牌鞋子,最容易高反了,鞋底有气垫,气压不足,造成脱落。反正我不懂得,你说什么是什么。
那只鞋修好了,他让我把脚上这只鞋也脱下来给他,他检查出一点小毛病,都修好了,他只收了二十块钱手工费。这中间,一位年轻的藏族妇女,拉扯来一只拉杆箱,师傅检查后说,能修,二十块钱。藏族妇女撂下箱子说,我过会儿来取。
就这样,中午没有顾得上休息,紧接着,下午与当地文友开了一场以文会友的座谈会,一直到晚上七点半才结束。晚饭后,在街上散步半小时,想着明天要去朝拜珠穆朗玛峰了,赶紧上床睡觉。谁知,却是睡不着,越睡越清醒,自从来西藏后,只有一个晚上睡觉超过了三小时,而且,白天在车上连个盹儿都没有打过。这可咋整?直到凌晨四点,仍然毫无睡意。索性起床,推开窗户,看看日喀则黎明到来前的样子。
所有地方的黎明前都是黑暗的,不过,这个被教科书反复描述过的自然现象,如今,除非在边远乡村,再也无法亲眼目睹了。而在日喀则,我看到了经典意义上的黎明前的黑暗。尽管这是城市,不算小的城市,但属于自然的东西仍然给自然留有某种余地。
说好的,今天早上六点出发,在途经的拉孜县补吃早餐,那么,不如提前出门去。一是认真地看看日喀则的早晨,二是检测一下失眠以后的身体状况。两位藏族司机已经起床了,在院子里做着出发的准备,我给他们每人敬了一支烟,说了几句话,来到大街上。偶尔有车驶过,黎明前的静寂被划破后,迅速恢复后的静寂更显静寂,这是不是就是鸟鸣山更幽的意思。像所有的城市一样,日喀则大街上的两排路灯也一直伸向远方。但似乎所有的路灯,光线只往下走,不向上伸展,灯下的那一坨儿有亮光,灯盏上方的天空更加幽暗,黎明前的黑暗由此便被完整地保留下来,让人们瞻仰自然界原初的面貌。
在街边走了走,不能走远,不远处是两座街边公园,由某两个省分别援建,也以援建的省份命名,这边一座,那边一座,公园入口隔街相望。昨晚饭后散步时,两座公园都进去转了一圈,都不大,精致,优雅。此时,两个公园,一种静寂,正在犹豫是不是进去转转,感觉头脸冰凉,哦,下雨了。
返回宾馆院子,大家都下楼了,准备出发,这一刻,我的决心已定:一起去看珠峰!
本打算昨晚把这几天没有睡好的觉补一补,谁知干脆来了一个一夜无眠,到底还能不能去珠峰,拖累别人,损害自身,在野外,最麻烦的就是这种情况。刚才试着活动了一会儿,感觉没问题,一切小心在意就行了。
中巴车穿过静寂的大街,驶入晨光熹微的原野,透过车窗,只能分辨出来平地和山地,感觉在平地上走了一会儿,便上山了,山陡坡急,一弯又一弯。终于能看清窗外风物了,与大高原众多地方所见略同,山坡上挂着稀疏青草,锈红色的山体裸露出来,细雨过后,青更青,红更红。每隔一段路程,总会出现一片特别山体。岩石好似无根,无所附着,大者如坦克,小者如牛头,一块块悬挂在陡坡上。我在想,一只小鸟,或者一只麻雀,在某块岩石上蹬一爪子,那块岩石就会松动滚落,然后,多米诺骨牌效应发生,遍山飞石,山河动摇,大地改形移位。
然而,这只是灾难片看过后的幻觉,这种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但不是在所有时间的所有地方。
九时许,抵达拉孜县城。从昨天离开拉萨以后,每走一步路都是我从未走过的路,每到达的一个地方都是我从未涉足之地,而今天,出了日喀则每走出的一步,都是我心心念念多少年,而从不敢迈出一步的旅程。珠穆朗玛峰,这是一座只能让普通人说闲话时说一说的地球之巅,不可公然列入自己的人生梦想中,哪怕只是偶尔闯入梦境,都会让自己感到羞愧的。
珠峰只接受普通人的向往,但绝不允许任何人在她面前的任何轻佻,这是出自爱、责任和互相尊重,如果珠峰像别的寻常山峰那样打出横幅,向天下热衷登山的人遍撒英雄帖:珠峰是所有人的天堂!其潜台词似乎也可当作:你为你的生命负全责。敢于向困难挑战,只代表一种勇气,但期许的勇气与实际的能力之间还隔着一条鸿沟。对于有些人来说,面前的这条鸿沟,可能会是终生的永远都无法逾越的界沟。人啊,都是有边界的,勇气的边界,能力的边界,命运的边界。尽管谁也不那么精准清晰地确定自己的边界在哪里,面对一件未知的事情,试试,大体就可测量出来了。试试,也只能试试。
按原计划在拉孜吃早餐,据藏族朋友鉴定,这家饭馆的藏餐是地道的藏餐,藏面、藏奶茶、藏鸡蛋。其实,除了这顿地道的藏式早餐,我私下还专门给自己在拉孜规划了一项重要决定:如果真的感觉身体不适,我就在拉孜找地方休息,等着朋友们从珠峰返回时,一起回日喀则。这是从日喀则出发时,我已经在完全说服了自己内心以后的决定。
车上是有吸氧设备的,我坚持没有使用,翻越海拔超过五千米的嘉措拉垭口时,我仍然坚持没有吸氧。不是折磨自己的硬撑,而是不需要。我一路都在自我检查自我检阅,行则继续往前走,不行则停下来。孔子说,勇于不敢。最大的勇敢不是敢,而是不敢,认清自己的局限,承认自己的局限,进退有据,这才是最大的勇敢。
朝着珠峰的方向,继续前行吧。
接下来便是加乌拉山口,海拔五千二百米。山口上,罡风浩荡,经幡雷动。那么多的人,一些是游客,一些是商贩。这里是地球上唯一可以同时观赏到五座八千米以上雪峰的地方。此时,一座雪峰都观赏不到,无穷的冷风推着无穷的雨雾在漫天飞舞,冷风不是将雨雾推开,而是一伙儿攒起送到这里来。雨雾就在眼前飘荡,天地所有都处在浓雾之中。
在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地方,无论你年轻年老,无论你身体好坏,无论你是飞扬跋扈型人格,还是优柔寡断型脾气,最好都是一改往日习性,人在高处,应有一种人在高处的样子。什么样子呢,《西游记》中有描写妖精动作表情的两句话可供参考:行步虚怯怯,走路慢腾腾。我再加上一句:说话娇滴滴。总之,不要张狂,无须矫情,把风度仪容仪表什么的,暂时都装进兜里。在高海拔的环境下,为个人的生命安全做出的无关道德人格法规制度的若干变通让步,非但不丢人,而且是一种必须的从权。所有的生命,包括动物植物,都是首先向所在环境低头服软的生命,只有让自己立足下来存活下来,才谈得上改造改善所在的环境。我知道,在珠穆朗玛峰的极顶之地,生活着一种名叫跳蛛的小动物,这也是永久生活在这个海拔高度上的唯一的生命,它们的个头不过黄豆大小,祖祖辈辈高居地球之巅,缺氧,酷寒,狂风,暴雪,所有这些让人类中最勇敢最强悍的人,都不得不为之折腰低眉的事物,在它们那里不过是日常寻常。也许,真的将它们移民搬迁到舒适的环境,比如锦绣江南,对它们而言,未必会是什么幸运幸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养一方众生,一方水土究竟好坏,在那一方水土上生活的众生才是最具权威的,也是最终的裁判。
珠穆朗玛峰就在前面,切勿以为无人区就是荒无人烟,只是人烟稀少而已,沿路要经过几个县,既然设县,现行的一个县所具备的要素肯定是会有的,而且,无人区并不等于生命禁区,在某些方面,很多生命物种比起人类,适应环境的能力强多了。通往珠峰的公路都在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地带盘绕,公路两侧时见各种植物在随风摇曳,高出公路很多的山坡上,也随时可见各种植物,家中收藏有多种青藏高原植物图谱,也曾做过一些辨认和研究,要是时间允许,真的愿意深入这些植物的所在现场,与它们一同沐浴生命的荣光。
雨雾迷乱天地,站在加乌拉山口看不见一百零八道拐,看不见归看不见,要通过时,却是一道拐都不能少。也走过一些胳膊肘子山路,十八拐,四十二拐,八十八拐,等等,曾几何时,这些天下险关,千古以来,让过往旅人断魂丧魄的生死关口,如今几乎一律成为风景殊胜之地,同样,这一百零八道拐,一拐一个惊叹号,相当于一篇文章连用一百零八个惊叹号,这样的文字谁有这么铺天盖地排山倒海的气力,能够一口气诵读下来?只有每拐一个拐,回一次头,一百零八回的回头,身在白云间,天地一同拐。
在一个看似宽阔的沟口,终于见到了珠穆朗玛峰字样,这是攀登珠峰的大本营,所有向往珠峰的人,将在这里整装待发,而且,就我理解和感受到的真相可能是,这是最后一次供你选择的地方,后悔还来得及,回头还来得及,就此打住还来得及。抬头看天,阴沉欲雨的样子,回环四顾,周遭群峰耸立,雪峰晃眼,遍地不毛。继续往前走吧,已经到了这里,心心念念多少年的珠峰触手可及,干嘛又要临阵缩手呢。
接下来的通道都处在一条谷地中,两边陡坡上危岩竦峙,缓坡平滩上乱石横陈,一棵草木都没有,最亮眼的风景是在浩荡罡风中激情澎湃的五色经幡。从宽敞的山坳一头扎进逼仄的山坳,正前方是珠峰,巍巍赫赫,高悬头顶,左侧的山峰没有坡度,就像一个身躯伟岸的人直立于身旁,给人一种喘不过气的压迫感。山坡以上部分被乌云严密笼罩,让人无法感知山峰的实际高度,右侧的山峰相距稍远,一抹阳光抛撒于峰顶。峰顶上有白雪,陡坡上有几条壕沟,这是雪峰融水的划痕,现在没有水流,只有几处被水浸湿的凹槽,黑黢黢的,与邻近山体的颜色不一样,像是面孔上的胎记。
风来了,雨来了,先前也是有风的,这里的四季,可以没有任何别的,但风是不断头的,此时来到的风更为猛烈。一路都在酝酿雨,天色似晴还阴,欲雨无雨,而此时,风送雨来。雨是小雨,刚好淋湿天地人的那种雨。有点冷,内地深秋雨天的那种冰冷,有一件防风衣就可以对付了。放眼望去,林立的玛尼堆遍布缓坡。是的,是林立,苗圃的那种林立,每一个玛尼堆都不高大,将几颗手掌大小的卵石摞起来,三五颗,七八颗,十几颗,不等。仔细观察,摞起一个小小的玛尼堆绝非易事,没有任何粘料,卵石光滑,一颗裸石承载着另一颗裸石,层层攀高,将危如累卵的成语用到这里,再也贴切不过了。可是,在风吹雨打中,却无一个玛尼堆垮塌。心力,技巧,神性,什么词汇用到这里都不为过。
海拔五千二百米,到此为止吧。珠峰是人类的珠峰,但珠峰却不属于所有的人,珠峰只属于极个别极其特殊的人,只有他们才可能登珠峰而小天下,更多的人,与珠峰能有一眼之缘,便是终生之幸了。
在别的地方游览,人们都在极力避免走回头路,从珠峰返回日喀则,却必须走回头路。我甚至觉得,在这条路上,如果不走回头路,注定会是一种遗憾,终生的遗憾。路还是那条路,映入视野中的风景却截然不同,恍惚间,居然无法准确判定,此情此景,究竟是初逢还是再会,天上云聚云散,地上山高高水长长,一条山路一百零八弯,一弯一片天。在一处平地休整时,忽见前方天空出现一条彩虹,从这边山坡,搭在那边山坡,仿佛一道凌空拱桥。真个是,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当伙伴们纷纷掏出手机要拍照时,那道彩虹倏忽不见了,晴空默默,大山昂昂。我在当天的旅行日志中写道:
只是一眨眼,一道彩虹挂在天边,一头是一堆杂乱的云,黑白相间,有厚有薄,一头却是一堆云,至黑的云,大山一般沉重的云,沧海一般幽深的云,地狱一般峥嵘的云。调适一下视角,揉揉看累了风景的眼睛,要细看这一条横空出世的彩色精灵。就在这当儿,彩虹欻然不见了。怎么可能呢,我以为是错觉,下死力瞪大眼睛看,到底是没有了,只见黑云更黑,白云更白,浮云之上浮现出阳光的华彩来。我诧问,彩虹呢?近旁的同伴漠然说,没了。
在高原上,最动人的风景其实是天空。高原是静谧的,永恒的静谧,好半天不眨眼的静谧。而天空却是动态的,如同在电影院,只是眨了一下眼睛,一个画面便换成了另一个画面,而这个画面也许表现的正是一个大反转,比如由哭到笑,比如由生到死,比如由晴转阴。
夜幕深沉时分,已经能够感知到日喀则的气息,而恰在此时,头顶一阵惊雷滚过,闪电划破夜空,如大河决堤,雨瀑如夜幕,覆盖了天地间所有亮光。
这就是大高原啊,这就是地球的第三极啊,静则顶天立地,动则惊天动地。
马步升,甘肃合水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甘肃省社科院文化研究所所长,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主席团主席。现为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今日生态文学委员会常委,甘肃省文联副主席,甘肃省社科院研究员。著有小说、散文和学术论著近1000万字。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陇东三部曲”“江湖三部曲”等8部,中短篇小说集两部,有散文集《此致敬礼》等12部,有学术论著十多种。曾获中华人口文化奖、老舍文学奖等二十多项。多次担任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骏马奖等国内重要文学奖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