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南麓的金羊岭,在地图上讹写为“景阳岭”或“景瑶岭”。蒙古人和尧熬尔人把金羊岭叫“巴俄·阿勒腾大坂”,意为“小黄金岭”。这座山的东边有更加高大的山岭叫“伊克·阿勒腾大坂”,意为“大黄金岭”,这座大山在汉语叫“达坂山”,吐伯特语叫“赛尔青达坂”。每一个语言迥异的地名,那奇异的音节,如同一杯杯多年窑藏的好酒,令人头晕目眩,往事像群星闪烁。

        数千年来无数血腥、和平和神迹交织在这些山岭间。无论是古代的“羌中道”还是后世称做“丝绸之路”的古代道路网络,都无法回避这几座山。

        金羊岭在祁连山南麓青海省境内,祁连山的南北通道扁都口——俄博以东,是黄河和内陆河黑河的分水岭之一。具体说是黑河的东支源头察干乌苏——鄂金尼河(八宝河)和黄河的支流乌兰木仁(大通河)的分水岭。

        我小时候,常听到尧熬尔人关于大角金羊的故事。

        相传,几百年前,尧熬尔牧人逃难到祁连山高山牧场。那时,人烟稀少的祁连山是大角金羊的牧场,大角金羊住在高山峻岭中,时常在山坡上漫步,有时甚至会到牧人的羊群中。大角金羊拉下的全是像大豆一般大的黄金蛋子。尧熬尔牧人们和大角金羊有了一个秘密约定:每一个牧人只可捡一次大角金羊的金粪蛋子,不可多捡,不可惊扰大角金羊,不可向外传大角金羊的事。

        尧熬尔牧人发誓永远遵守和履行诺言。

        尧熬尔牧人在群山间跟着太阳月亮和星星放牧。那时群山草原上还有成群结队的大角盘羊、黄羊、岩羊、白唇鹿、野驴和野牛等野牲动物,高山林中还有西域虎、雪豹和狗熊等。

        许多年过去了,有个牧人终于没有遵守和大角金羊之间的约定。他把大角金羊的秘密告诉了大山外面的淘金老板。祁连山冻土融化的时候,富有的淘金老板带着工头、打手和沙娃子(西北汉语方言把淘金工人称之为“沙娃子”)成群结队地来了这些大山里。大角金羊消失了,有人说它藏身在很深的山洞中,不再出来。

        大角金羊的金粪蛋子被众多的淘金者拾完了,淘金老板怎么会满足于捡拾那些零星的金羊粪蛋子呢。他们想找到那只大角金羊。

        淘金老板手下拥有工头、打手和车队,带着刀枪的工头和打手押着沙娃子分别在几个山上从事淘金作业。他们挖沙土中的沙金,在冰冷的雪水河中洗沙子淘金。起初,他们在山里得到了很多黄金。大角金羊常出没的山岭曾是一个黄金储量丰富的地方,那里的黄金纯度高,金矿距离地表近。几年过去了,淘金者们把大山挖得千疮百孔,但是他们一直没有找到大角金羊。

        沙娃子都是农民子弟,他们很穷,穷得一无所有,他们想要活命,想让自己的家人活命。淘金老板很富有,他们想更加富有。

        沙娃子们跟着老板淘金是没有成本的买卖,他们能否活着回去,听天由命。有些沙娃子是被老板拿钱买来的奴隶,死了一般也不会有人过问。但是无论能否淘得黄金,淘金老板不会赔本。

        沙娃子们在平日繁重的劳作之外,相互之间残酷地争抢和偷窃食物、衣物和其它用具,沙娃子相互告发私藏黄金。工头日夜监视着沙娃子,以防沙娃子私藏黄金。工头甚至在晚上还要监听熟睡的沙娃子,根据沙娃子的梦呓判定沙娃子是否私藏了黄金。如果沙娃子私藏黄金将会受到最严厉的处罚,甚至处死。工头还会去沙娃子大便的地方,用棍子搅粪便寻找沙娃子吞下去的沙金。沙娃子会把找到的沙金吞下去,然后拉下粪便后伺机再从粪便中捡出黄金逃走。有的沙娃子会把找到的黄金缝在破衣服里。但是沙娃子拿着私藏的黄金逃走的机会是微乎其微的。工头和打手监视的目光,狼牙棒和刀枪无处不在,前方路途还有生死难卜的冰雪大山。老板和工头押着沙娃子们,疯了般地淘金挖山洞。

        随着淘金者们涌来了从事各种营生的团伙,他们需要鹿茸麝香,虎狼豹皮,他们和一些不良牧人合伙,把祁连山无数山川、悬崖和丛林里的大角盘羊、黄羊、岩羊、獐子、白唇鹿、野驴和野牛都被杀得七零八落。

        后来,除了偶尔在高山悬崖还能见到一些岩羊,川地草原还有些黄羊以外,其它大型野兽已很少。

        又过了一段时间,淘金者们挖了许多山洞,黄金渐渐少了,大角金羊仍然没有踪影。有人提议,就此收拾行李回家,因为他们离开家乡和亲人已经很久。但有更多的人不愿意就此罢手。淘金老板和工头们不愿意就此罢手,不少沙娃子们也不愿意就此罢手。淘金老板命令他们继续挖,他说肯定会挖到更多的黄金,还要找到那只大角金羊。他许诺让所有的人最后都发财。他下令工头和沙娃子们一定要找到那只大角金羊。那些想回家的沙娃子也被工头威吓不敢回家。

        连日来,黑云遮蔽着祁连山,云层中似乎燃烧着烈火。

        沙娃子们在窝棚中匆匆吃过简单的食物后就进入山洞继续挖着,夜以继日,日以继夜。

        不断地有沙娃子被山洞的塌方砸伤或砸死。有的沙娃子受重伤干不了活,老板手下的工头就会骗他们去治疗伤势。工头让打手们把沙娃子驮在马或骡子等牲畜上,走到深山老林后把沙娃子丢弃在那里,任受伤走不动路的沙娃子慢慢腐烂死去。偶尔路过那里的牧人或猎人曾见到躺在深山里的沙娃子,他们的伤口腐烂发臭,苍蝇飞舞,蛆虫涌动。奄奄一息的沙娃子乞求给点煤油,煤油要倒在伤口上,这样可以少生点蛆。他们可能是想减少点死前的痛苦吧。但这些深山中过着简单生活的牧人哪里有什么煤油呵,他们甚至没有见过煤油。他们看到伤残的沙娃子时,会放下一两块饼子或其他食物继续赶路。自己都吃不饱怎么还去救别人呢?

        山洞越挖越深,黄金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淘金者们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空旷而巨大的地洞,一只金光灿灿的大角金羊就在洞中一动不动地卧着,好像还在深沉的睡梦中。

        沙娃子报告工头,工头飞快地报告老板,老板被工头和打手簇拥着进了山洞。他们看见大角金羊静静卧在眼前,浑身放射出一团白光,它的美丽让所有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很难让人直视着它。大角金羊根本没有觉察到嘈杂的人们已经围了上来。老板命令最强壮的沙娃子用镐头砍死大角金羊。人们悄悄围了上去,最强壮的那个沙娃子举着镐头,轻轻地走到大角金羊后面,猛地砍在金羊的头上,刹那间一声巨响天地一片漆黑,山洞全部塌陷。所有的人都被埋在幽暗的山洞里。沙娃子、老板、工头和打手无一生还。而在山的外面,天空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有个牧人说,那天大角金羊出现在一座高山之巅,悲鸣几声后不见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大角金羊。

        从此,人们把这座山叫金羊岭。

        不久,山洞塌陷的消息传到了淘金者们的家乡,在一个个村庄或城市里,沙娃子、工头、打手和老板的父母、妻子和儿女们日夜哀哭。然而,人人都是孤苦的,没有人安慰他们。

        接着,大地上爆发了瘟疫,人们死了很多。紧接着又是饥荒,饿疯了的人们用自己的儿女换食物,甚至煮吃自己的子女。更多的人在寻求食物的途中倒毙。道路、村庄和城市,到处都是尸体、污秽和渣滓。野狗在啃食孩童和婴儿的尸体。

        ……

        听到这个故事时,我还很小。在我朦胧的记忆中,我和姐姐才让卓玛常站在黑帐篷门口张望南边红棕色高山,那是高海拨不长草的砾石地带,在我的印像中那红棕色的山像是大海的彼岸。远处山下有骑马的人走过时,姐姐就指给我看。

        我的记忆渐渐清晰,我放牧着家里那群小牦牛犊。大约是1970或1971年,夏日塔拉南边的一棵树山谷里,驻有青海省地质矿产勘查队,人们说他们要寻找的不仅仅是黄金,还有其他多种矿石。

        地质矿产勘查队在山里往返都需用牦牛来驮运,他们拥有牦牛运输队。运输队的牦牛常走丢,运输队的人整天骑着马奔波,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架苏联制造的望远镜,他们常来到牧民家喝奶茶或吃酸奶,有时候他们会让孩子们用望远镜看看远处。棕色牛皮盒,黑色望远镜,显得无比金贵。我只记得勘查队的老黄、老孟、小王和文昌等人,其中文昌是我父母以前就认识的一个吐伯特人。

        那一段时间里,我做梦都想拥有那么一架望远镜。如果有那么一架望远镜,我可以看那群山旷野里无数离奇的事,还可以用望远镜来看那个传说中的金羊岭和塌陷的山洞,据说在塌陷的山洞废墟,有时候还能听到那些淘金者们的鬼魂发出哭泣声和呼喊声。我眼前这座大山的西南边就是金羊岭,看见金羊岭也许还能看见大角金羊,金羊岭以西还有父辈们念念不忘的原乡鄂金尼的群山河谷。

        五十多年后,我竟然在美国得到一架和当年那个一模一样的望远镜。是Anuu委托纪尘妹妹从德国一家旧货店买上后寄到美国的。苏联制造,和当年地质队勘查队的那个望远镜一模一样,不同的只是盒子是黑色的。望远镜勾起无数回忆。

        那时候,高山夏营地连着几天下雨。除了黑帐篷中间烧火的铁皮羊粪炉子,还有睡觉的地方有些干燥外,其他地方都是湿的。黑帐篷门口泥泞不堪,帐篷里烟雾缭绕。我觉得这个时候就是到草地上淋着雨也比黑帐篷里干净舒畅,但是到草地上时间稍长就冻得坚持不了,又得跑回黑帐篷里,黑帐篷里毕竟有火可以取暖。夏营地的雨季里,人们衣服也是湿漉漉的。这样凑和几天或十几天等天晴。

        当然,如果是睛朗的天气里,夏营地牧场到处生机勃勃,对孩子们来说更是和过节一样愉快而祥和。孩子们整天在蓝天白云下空旷的群山原野上尽情玩耍。那也是我最美的回忆。

        几十年后,我常坐大巴车往返甘肃和青海,路过祁连山南麓的门源县和祁连县交界处的金羊岭。金羊岭的山垭口路旁有许多吐伯特牧人的鄂博,经幡在烈烈山风中呼呼响着。

        有一次大巴上的回民小伙子断断续续地唱了起来:

        金羊岭上的星星亮/俄博滩上黄羊多/金山银山八宝山/黄鞑子占下的是草山/川里大不过黑河水/人里头好不过尕妹妹……

        歌词一下子就吸引了我,我让那个小伙子说了一遍歌词,我记在小本子上。我知道歌里说的“黄鞑子”指那时在黑河上游一带的尧熬尔牧人,也就是我的先辈们。这首回民“花儿”几句道明祁连山南麓自明、清以来的山川道里和族群历史。

        后来有一次我带着祁连县的几个人爬上俄博岭,看那个著名的察汗俄博。“俄博”名字即来源于察汗俄博,蒙古语白色俄博之意。俄博也译为敖包、鄂博等。

        站在俄博岭极目远眺,绿色屏嶂般的金羊岭就在俄博镇东南边,我看见有两三只秃鹫在那边山上盘旋飞翔,过了一忽儿,飞来了更多的秃鹫。它们围绕着金羊岭飞舞盘旋。那里一定有什么事,大概是秃鹫看见了死牛死羊或是什么野兽的尸首,也可能是死人尸体吧。秃鹫们马上会落在地上聚餐,饱食一顿后再飞上天空悠闲地在气流中滑翔。秃鹫们傍晚再飞到自己的窝里,而它的窝在那祁连山无数的悬崖之巅。连绵的群山之上只有飞驰的白云和自由的风,大角金羊却早已无踪无影。

        回头看金羊岭以西,黑河的两条源头,雄性的察汗乌苏——鄂金尼河从俄博岭下一直向西,而雌性的巴斯图河自西边的土尔根大坂向东而来,雄雌两条河在八宝山下的黄鞑子寺(也叫古佛寺、黄蕃寺或黄藏寺)附近汇合形成黑河,黑河向北穿过祁连山越过河西走廊,消失在蒙古高原。

        黑河畔的黄鞑子寺废墟,胡杨林和红色悬崖,高山上的片片针叶林和河谷的混交林,还有那高耸入云的达乌尔雪峰下面便是我父辈们的原乡。父辈们早在1959年全部搬迁到了祁连山北麓的夏日塔拉。

        祁连山南北有无数的沟壑,早年淘金者们到处留下了痕迹。一堆堆大大小沙土堆已被密密的青草覆盖着,不仔细看是不会发现的。草丛里常常能看到布满锈迹的残缺骷髅,我总是不由自主地遐想,是沙娃子,还是牧人或农夫,也有可能是征战的军人或山海的探险家,盗贼和流浪者,也或许是诗人或游方僧的骷髅?

        大角金羊和父辈们原乡的群山不时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大角金羊的故事令人不安,好像发生在昨日。

        洞窟塌陷,阴阳相隔,淘金的人被泥沙淹埋,活着的亲人肝肠寸断

        山岭空旷,黑夜深沉,大角金羊在山巅回头悲鸣,污浊人间无处藏身

        在四条腿的大角金羊眼中,两条腿的淘金者、牧人和农夫都是一伙。大角金羊在山巅的悲鸣似乎宣告,罪在每一个两条腿的人身上。


原刊于《都市生活》202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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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穆尔,笔名:Y•C•铁穆尔,尧熬尔人,1963年出生于甘肃省肃南裕固族自治县。1987年毕业于西北民族学院,2005年1月结业于鲁迅文学院第四届高级研讨班(少数民族中青年作家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际蒙古学会会员,西北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和非虚构作品《星光下的乌拉金》《北方女王》《苍天的耳语》《尧熬尔河》和历史专著《裕固民族——尧熬尔千年史》、口述历史《在库库淖尔以北》等。曾获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第七次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三等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民族文学》“龙虎山”杯全国少数民族文学新人奖等奖项;2008年专著《星光下的乌拉金》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