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几天我时常在村委会小二楼附近徘徊,望着那条通往山林的小路,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旺秀道智不在的日子里,村子都似乎少了些生气。他那张堆满笑容的脸和爽朗的笑声,甚至见面就争吵的大嗓门,已经成了我住在小二楼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他到底去哪儿了呢?我决定去他家看看。
旺秀道智家的门虚掩着,我轻轻推门走了进去。屋里静悄悄的,只有他阿爸在轮椅上闭目养神。我轻声询问,方才知道旺秀道智收旧鞋去了。
旺秀道智的阿爸说,自从前些日子来了个收旧鞋的,旺秀道智意外得到一笔钱后,就不着家了。他还指了指南边的老墙根对我说,收了一大堆旧鞋,家里快成垃圾场了。
我索性搬来一把小凳子,坐在旺秀道智的阿爸身边。老人笑着说,你别一听是旧鞋就觉得不值钱,要看是啥鞋了。我小时候穿过络鞮鞋,刚穿上有点伤脚,两三天就舒服了。络鞮鞋可是好东西,水火都不怕。
络鞮鞋?记忆中模模糊糊好像父亲提到过簇簇鞋,但不知道是不是同一类。我说,络鞮鞋就是簇簇鞋吗?旺秀道智的阿爸盯着我的脸说,你可真是活得小经得老,簇簇鞋是用生牛皮簇成的鞋,藏语称“蕃绳”,鞋腰是用褐子做的,褐子上还要缝一层黑布,鞋内装上干草,脚汗大的人每天只要把鞋内的湿草换成干草就可以了。簇簇鞋有长腰的,也有短腰的,长腰的簇簇鞋藏语称“吉达纳禳”,当地人称络鞮鞋。簇簇鞋一旦变成络鞮鞋,就会有更多讲究,鞋帮处的生牛皮要熏成黑色,鞋腰上的褐子两端还要加两层氆氇。又说,社会发展这么快,生活水平也越来越高,络鞮鞋早被淘汰了,手艺也失传了,络鞮鞋都成古董了。
我说,水火都不怕的鞋现在可是稀罕货。旺秀道智的阿爸问,褐子你知道吗?他说,织粗布和织褐子是不一样的。我小时候女人们都会织布,但都不是匠人,只有会织褐子的才叫褐子匠。织褐子时先要弹羊毛,弹好羊毛后要捻线,捻线可是细活。织褐子和织布差不多,织出的褐子有粗细之分,细褐子又轻又薄,可以染色,可以缝成衣服,粗褐子一般制成褡裢和帐篷。他歇了一口气又说,褐子可是好东西,雨泡不透,风也吹不透,用褐子做的帐篷也是冬暖夏凉。一个村里会织褐子的人不多,拥有那门手艺的人,在当时可是吃穿不愁。
一个物件要想成为好看实用的物件,需要很多手艺人的共同付出。旺秀道智的阿爸说,褐子在络鞮鞋上也就用那么一截,但不能缺少了。又说,相比而言,络鞮鞋的制作更复杂,首先要选用最好的牛皮,鞋底多加两层,那样就不容易磨烂。络鞮鞋不用胶水,泡软的生牛皮上提前要打好孔,要用生牛皮条穿起来。这一步非常关键。旺秀道智的阿爸又停了一下,继续说,鞋底与鞋面之间的穿连可是硬功夫,不能出现丝毫偏差,要确保鞋面与鞋底对齐。如果对不齐,不但会伤脚,而且还会影响鞋的美观和使用时间。
我想,络鞮鞋承载了丰富的历史和文化内涵。我感叹,它的起源可追溯至古代,也一定和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紧密相连。旺秀道智的阿爸瞪了我一眼,说,这还用你说吗?放牧艰苦,尤其是雨雪天,所有鞋都不如络鞮鞋,络鞮鞋除了不怕雨雪,还可以保暖,你说我们的祖先多么聪明!
二
我们聊得正开心时,旺秀道智来了。他刚进屋门就大叫大嚷:饿死了!渴死了!困死了!
旺秀道智吃完了饼子、喝了一杯水,才慢慢说起那个收络鞮鞋的生意人来。好多年前,那个人在车巴河一带收皮子和羊毛,后来皮毛生意淡了下来,他就开着一辆小货车卖蔬菜水果。时隔多年,他再次出现在村里,已不见了当年的那身打扮,看起来俨然大老板的姿态。他来村里收络鞮鞋,目的当然不是旧鞋。旺秀道智说,他收火镰和包了皮的马鞍子,除了看品相,主要看是否带有股子皮。
股子皮是啥东西?旺秀道智摇了摇头,沉默许久的旺秀道智的阿爸用神秘的口吻说,那可是祖先们留下的绝活。股子皮就是马屁股上的两块皮。那两块皮皮层厚,柔韧紧致,需要用板斧才能剁开。牧区富有的人家做络鞮鞋的时候,偶尔也会用股子皮做鞋底,就是为了防水和耐磨。股子皮贵就贵在加工上。制作股子皮需要很长时间,先要在盐水中泡生皮、脱毛,然后挂在炕洞前熏,最后鞣制修整,使皮子现出皱皱巴巴的纹路。说到这里,他轻轻拍了拍额头说,和我这里差不多。
旺秀道智皱了皱眉,没说啥。我没见过,自然接不上话茬。旺秀道智的阿爸接着说,股子皮一旦制作好,就算在大雨里泡一年半载都不会变形。
我忍不住说,股子皮可算是皮革中的奢侈品呀。想想也是,繁杂的工艺暂且不说,就那选皮的精准与处理的经验,绝对是一项专利。它不是单纯的工艺品,而是实实在在地具有极高的实用价值,同时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和民族情结。
旺秀道智的阿爸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惋惜。他抬头向山顶望去,仿佛在寻找奔腾的野马,也似乎在渴盼重返难忘的童年时代。过了许久,他说,我们这一代人身上保留的传统手艺已经不多了。到你们这一代,传统手艺几乎成了传说,老物件都变成了古董,就算能找到,也无法让我们回到当初的那种制作手艺中去。
旺秀道智突然坚定地说,我们不能让那些古旧的手艺失传,我们应该好好学习、好好传承。
三
接连几天下雨,对面的柏木林立刻换了容颜,山白杨身板笔直,叶子像打了蜡一样;桦树撑开臂膀,努力抢占立足空间;油松高大威武,它散开所有松针,显得宽容无比;鸟儿的叫声穿过密林,消失在低而悠远的天际;车巴河水流湍急,波涛汹涌,仿佛诉说着大自然无尽的神秘与无穷的力量。
这样的日子里,我把自己关在小二楼上黯然伤神。我用尽各种想象搜寻着旧物件,甚至做到各种奇怪的梦,梦里的旧物件和车巴河的流水一样,既有力量又有韧性,既能传承又能创新……
有天早晨,旺秀道智来找我,他一进来就问,墙角处的那些旧鞋怎么办呢?我说,扔了吧,大夏天味道可不好闻。
旺秀道智说,好久没有那个老板的消息,那些鞋大部分是他的。他又说,老板当时来村里找我,说我熟悉村里的情况,让我收旧皮鞋,价钱平均,不论多少,如果碰到带有股子皮的,价钱也是一样的。
我问他,你碰到带有股子皮的鞋了吗?旺秀道智低头不语,显得很委屈。我说,这世间之事,往往都是以稀为贵,股子皮更不是等闲之物,你是让金钱迷惑了头脑,多闻闻旧鞋的臭味,说不定会成真正的生意人。
旺秀道智很不高兴,气呼呼出了房门,好长时间都不曾来小二楼。他的愤然离去,让我不禁有些愧疚。是我的言辞不当,伤了他的自尊。但话说回来,那些带有股子皮的旧物件,其背后的文化和历史价值,岂是金钱能够衡量的?
半个月后,旺秀道智再次出现在小二楼上,他手里提着一个高档礼品盒,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走到我面前,将盒子轻轻放在桌上,然后慢慢打开,里面竟是一双破旧的络鞮鞋,鞋面上有皱皱巴巴的纹路,显然是用股子皮制作的。
我惊讶地看着旺秀道智,他得意地笑了笑,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你看看,怎么样?这可是祖传的宝贝,能换一套楼房呢。
不用看。我说。但我还是拿起那双鞋,认真看了一番,又说,绝对能换两套楼房。
听我这么一说,旺秀道智充满神秘的眼神立刻变成了死灰,他说,其实他走遍了所有村子,股子皮没见到不说,连络鞮鞋的毛都没见到。
眼前这双鞋,是他花了大价钱从网上定制的。他说,要好好收藏起来,几十年过去,说不定真会变成好东西。
看着旺秀道智如此认真而聪明的做法,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旺秀道智望了我许久,然后充满期待地问我:真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能不能为消失的股子皮络鞮鞋尽一份力?
我摇了摇头说,不能,又随口说,我们可以弄台机器,加工羊皮,弄成股子皮的样子,做现代的络鞮鞋,让村里人都动起来。
旺秀道智眼睛一亮,兴奋地说,这个主意好,我们开个厂子,再弄个培训班,让其他村里的人也来学习。羊皮络鞮鞋做出来一定能大卖,不但能赚钱,可以传承传统手艺,还能为村里年轻人创造新的就业机会呢。他又说,明天就整,我把草房腾出来。他说完就转身朝楼下跑去。
我又被旺秀道智雷厉风行的做法惊出一身冷汗。我大喊,你把股子皮络鞮鞋拿走,我是开玩笑的。
他在院子里大声回应,那双络鞮鞋留给你做纪念,厂子一定要办的,不关你的事儿。
看着旺秀道智满怀信心的背影,我赶紧下了楼追过去,等他真拆了草房就来不及了。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浮生九记》《黄河源笔记》《洮河源笔记》等。小说集《五只羊》入选2020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曾获第五届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莽原年度文学奖、甘肃黄河文学奖、朔方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第13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