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这是多年前,内蒙古一次文学笔会上,听到的一段佳话,是届时内蒙古文联主席巴特尔在其讲话中,所引用的丰子恺先生针对弘一法师的人生追求而言的“三层”楼说。

这话震撼了我,也激动了我,却不知竟是我曾一度喜欢的一首歌曲《送别》的作者、中国艺坛上一位杰出的先驱人物:李叔同。更不知晓也是后来轰动一时的一代高僧弘一法师。

缘分使然,朝普陀山法语寺,竟然遇见所愿,得见弘一法师的痕迹,便升起了解弘一法师的念想。

由于兴趣、钦佩,更由缘分,我看到了一些相关李叔同、弘一法师的事迹,出家前的家庭、事业、爱情,名声、出国、成就,出家等等情况,读后,着实令我撼叹了一番。

李叔同出生名门,母亲信佛。小时候,5岁时就常和出家人见面,时常看见出家人到他家念经、拜忏。13岁时,就学了“放焰口。”年轻时在杭州某师专任教时,住在钱塘门内,离西湖很近,旁边有一所小茶楼,他常常一个人出门,独自去茶楼吃茶。当年民国时期,城墙有很多柳树,出了春秋两季,西湖边的人总是很少,钱塘门外,更是冷清。楼上的吃茶者,仅他一人,他边吃茶,便看西湖风景。茶楼附近,有一大寺院,李叔同也常去看看。也到广化寺住过几日,去看出家人的住所,心里感觉很有意思。

某日,他所在的学校去了一位名人演讲,他跟夏丏尊居士两人,出门躲避,

到湖心亭上去吃茶。当时夏丏尊曾对他说,“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李叔同听到这话,觉得很有意思,说“这可以说是我后来出家的一个远因了。”

另一个原因,他去杭州虎跑寺居住半月,看到僧人的生活,吃蔬菜,开始

喜欢羡慕起来,回到学校,就请佣人照着做吃。后来又去虎跑寺断食半月,成为他“出家的近因。”接着开始吃素,请了很多经典如《普贤行愿品》、《楞严经》、《大乘起信论》等很多佛经,于自己房里,供了佛像地藏菩萨、观世音菩萨,天天燃香,

“到了这一年放年假的时候,我并没有回家去,而到虎跑寺去过年了。我仍住在方丈楼下。那个时候则更感觉得有兴味了。于是就发心出家,同时就想拜那位住在方丈楼上的出家人做师父。他的名字是弘详师。可是他不让我去拜他,而介绍我去拜他的师父。他的师父是在松木场护国寺里面居住的,于是他就请他的师父回到虎跑寺来,而我也就于民国七年正月十五日受三皈依了。”

显然,自幼就能闻见佛法僧,后又不断与僧、寺来往续缘的李叔同,正如佛经中说,是俗世的善根所引,绝不是偶然。那么他的出家,是善根已经成熟,不过是因缘和合、遇见,促成契机,水到渠成而已。

李叔同前半生,有评价说年少轻狂,出身富贵人家,与诗友弄月吟风,由于包办婚姻没有感情基础,不甚入意,便与红尘知己为初恋,渴望卿卿相知,爱情归宿,但都没有结果。有诗说:“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晚风无力垂杨嫩,目光忘却游丝绿;酒醒月痕底,江南杜宇啼。痴魂消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荫,朝朝香梦沾。

此诗无论予谁,都化为梦,为虚,无果。后因为“赞同康有为、梁启超变法而成了当局眼中的敌人,无奈避祸沪上。”他低沉无奈,又染迹于红尘,有诗道:沧海狂澜聒地流,新声怕听四弦秋。如何十里章台路,只有花枝不解愁。     

最高楼上月初斜,惨绿愁红掩映遮。我欲当筵拼一哭,那堪重听《后庭花》。  

 

残山剩水说南朝,

黄浦东风夜卷潮。

《河满》一声惊掩面,

可怜肠断玉人箫。

 

红尘自己仍然不是伴侣,有缘无分竟是结局。尔时(1905),李叔同母亲病世,他豁然惊醒,捂着悲伤痛楚,挥手风流的上海,航渡日本留学。

六年后,李叔同从东京美术学校毕业,携日本妻子他的绘画人体模特回到中国,在杭州省立师范学校任教(26—39岁)。

在学生们的眼中,“李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讲桌上,宽广的可以走马的额头,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常有深窝,显示和蔼的表情,这副相貌,用‘温尔历’三个字来描写大概差不多了。”加上他讲桌上整齐有序摆放的讲义、教课笔记、粉笔等,黑板上事先写好的本课内容,使得他端坐在前面的身子严肃。等到学生们到齐,他站起身来,深深地鞠个躬,再开始上课。课上发现有同学在看别的书,下课后,他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郑重地说,某某等一等出去。别的同学都出去后,他又用轻而严肃的声音跟学生说,下次上课不要看别的书,或者,下次痰不要吐地板上。说过之后他还要微微鞠躬,表示你可以出去了。这样,出去的人没有脸不红的。如果有学生无心把门一拉,碰得太重太响,走了,他就走出门,叫住学生,满面和气地让学生回教室,用轻而严肃的声音跟学生说,下次走出教室,轻轻地关门。再向学生鞠躬,送他出门。有次音乐课上,李叔同弹琴示范,学生站在周围,有人不小心排出了气,很臭,大家都熏得受不住,做老师的也皱起眉头,自顾弹琴,下课铃响,李叔同站起鞠躬,表示下课,但说等一等,便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说,以后放屁,到门外去,不要放在室内。接着又一鞠躬,表示学生出去。同学们都忍着笑,赶紧往外跑,跑到远处,哈哈哈一顿大笑。这样的教学态度,学生上他的课,比上其他课更严肃,更敬仰。在当时,重要的课是英文、国文、算学,三门课的教师自然是权威,而在那所师范学校,音乐教师是权威,因为是李叔同,因为学问好,态度好,更因为认真。后来去虎跑寺断食十七日,“身心灵化,欢乐康强——欣欣道人也。”后来出家,“穿着僧衣,俨然一位清癯的法师,”修行功夫日渐深厚,初修净土,后修律宗,一举一动都有规律,严肃认真之极。复兴了断绝数百年的律宗,被称为“重兴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师。”

曾为李叔同学生的丰子恺先生说,他一生最大的特点,便是认真,认真到每次坐藤椅时,先轻轻摇动,然后慢慢坐下,以防突然坐下会压死藤之间可能伏着的小虫。所有上述,皆是做人认真的表现。凡事不做则已,要做就做得彻底。从一翩翩公子,变为留学生,变为教师,又变为道人,再变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像样。可谓做什么像什么,无论从内里到外相。

他的生命辉煌期,也即艺术创造的辉煌期,是在他回国后的13年里奠定,“无论诗歌、音乐、美术、书法还是金石大都创作与此时。”在“审美思维和人生追求上渐趋务实”从过去的“修身、齐家”为目标,逐渐确立了“经世致用”的教育救国的理想取向。就在艺术上“突飞猛进”的阶段,他突然抛弃世俗功名,离开妻儿于虎跑寺剃度为僧(39岁)。而这时他的冠冕又如是之多:如戏剧家、艺术家、教育家、思想家、文学家、书画家、革新家;又有如此之多的“最”字,演绎着他奇特的前半生,如,最早将话剧引入中国的新文化运动先驱;最有才华之人;最奇特之人;最遗世独立之人;最早将西方油画、钢琴等引入国内,最先开创中国的裸体写生,主编了中国第一本音乐期刊,擅书法、工诗词、通丹青、达音律、精金石、善演艺而驰名于世,是学术界公认的通才和奇才。代表作《送别》感动了数代人,英年出家潜心修佛,以“弘一法师”名冠天下……。

如此一位才华横溢、出入名利场,绚丽极致的风流才子,竟然在事业顶峰之际,突然出家做了和尚。是何原因?好友、家人、所在的学校,乃至整个中国知识界皆被震动,无法理解正值英年事业风光的李叔同,竟然决绝抛下尘缘进入佛门。一时种种猜测纷纭:破产说、幻灭说、遁世说、政界失意,以及丰子恺的“三层楼”说,也有说李叔同从小受儒家思想、父母信奉佛教、经常请来僧人在家念经做佛事,以及家居临近寺院等因素影响。浮生之言,一切皆有可能成立,一切又不一定成立。或许随了那话,“满足了物质生活,追求精神生活,满足了精神欲,则要探求生命的究竟。”然这,皆由界定世俗层面的理解。究其之因,还是来自根器,累世的善根成熟,犹如种子得到光照、施肥、雨露,致使发芽成长而最终结果,那些世俗的所谓理由,不过都是客观助缘,李叔同本就是那空门衲子,这一世来,了了宿愿,时候已到,该是出离的时刻,回归佛门了。

一如他曾给日籍妻子的信中所言:“……作这样的决定,非我寡情薄义,为了那更永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必须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这世间累积的生命与财富,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留恋的。我们要建立的是未来光华的佛国,在西天极乐土,我们再相逢吧。”

是的,相比茫茫无尽头的时间,人生只是过客,如梦如烟,短短的几十年无常嬗变不堪虚掷,再富资财,不过身外之物,一旦撒手人寰一分一毫不能带走,再是美妻良眷、亲朋好友,也丝毫无助于黄泉路上的孤独恐怖,只能一个人孑孓去赴他世,或堕入恶趣。人生本就是苦,烦恼纷纭,没完没了,莫不如及早出离,走出繁劳,拔出污垢,及早清净业障了脱生死,获得永恒的自在。

这应该是李叔同别于任何说说的出家理由。实际上,也却有如说者,大空法师便说:“公以圣贤应化此身,出现于南郊阎浮提,其土众生具有大乘根器之中华国土。时而游行学舍簧宫,时而游行艺苑剧社,时而游行樊宇觉园。出其文心雕龙手腕,天女微妙舌根,铁画银钩笔法,迦陵频迦音声,作种种善巧方便,于种种族类,种种众会,种种道场,种种说法,化度众生。……境界高深,诚非凡夫俗眼之所能了别也。公于现代佛化,为中兴一大尊宿,于传南山宗规范,则八百年来一人而已。”

这段话,无疑肯定了李叔同的再来身份,以应化身出现各种场所,只是凡夫俗眼不识。

当他的日籍妻子寻遍杭州寺宇,终于在杭州虎跑寺看到他时,已面对无言。他和妻子及陪同者在一家素食店默默地吃了一顿素餐后,李叔同摘下手上的表,递给妻子,安慰说你有技术,回日本不会失业。

那一刻,作妻子的是怎样心情,他们曾在日本相识相恋,她曾是他的人体绘画模特,为了他,她抛别了故国家园跟随他来到异国他乡,12 年里,情未变,人却面目皆非,这突然的改变,让她怎能够接受面对?难道咫尺天涯,真的如此不能相言了么?

无需接受,只有眼泪,必须面对。当绝别的小船默默地离开湖岸,西湖垂柳依依摇曳更加模糊,小船渐行渐远,“岸上的人失声痛哭,船上的人连头也未回一次。”

怎不觉得,曾经重情负责的李叔同,真的如此残酷无情?不然,应该是懂得克制化淡,做了和尚的弘一法师,他清楚,丝毫的藕断丝连都会带动负面情绪,既然出离,就得放下,一切对修行不利的情绪,他懂得怎样处理。

伤心欲绝的妻子,不甘就此忍下,抱着最后希望,从上海定居之所赶到杭州,想再劝劝丈夫不要弃她出家。但是,李叔同闭门不出,连寺门也没让进。妻子无奈,只对着关闭的大门,悲伤责问:慈悲对世人,为何独伤我?

然事已定局,已经无法挽回丈夫的心,只要求见最后一面吧。

第二天清晨,西湖薄雾,衬托着两只小舟,妻子刚叫了一声叔同——,后者便说,请叫我弘一。

是呵!妻子立刻醒悟,已经是两只船上的人了,虽然同在一湖之中,方向已然殊途,昔日的丈夫叔同已经不再,眼前的人是真真实实的弘一和尚,那么,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就是慈悲。

一段颇有舞台色彩的画面、问答,虽有演戏之嫌,却也很适合双方当时的情境。

妻子自然有很多不解,然李叔同明白妻子,他在信中说:“……你不是平凡的,请吞下这杯苦酒,然后去撑着去过日子吧,我想你的体内住的不是一个庸俗、怯懦的灵魂,愿佛力加被,能助你度过这段难挨的日子。”

说到究竟,一切都是缘分使然,经历了多次的聚散离合,最后终究分手。那首五年前就写的《送别》,虽然是为他的“天涯五好友”之一的许某别去而书,抑或另有别义,又怎能排除五年后与爱妻分手的演绎?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有多少挚友在交往中“零落”了,这人世,把多少人事化成了烟,什么可以常在?零落背后或还隐含一二,而世俗总归掺着浊字,浊世浊酒,多饮多聚,浊了肠胃,也浊了世情。人事总有远远近近,执著哪里,哪里就生烦恼,一切功名利禄皆成客尘烦烟,怎比山中丛林清净,孤灯黄卷,禅味空乐,身心轻安。累生修行之人,再不能蹉跎红尘繁琐,纵然家财百万,终以身外之物散去;红尘知己,也成道业之障;即使才倾八斗,创造了中国史上众多“第一”众多“最”字,却丝毫无助于了脱生死大事。还是归了去吧,归去,归去,佛的足下,清静身语意业,了脱生死轮回,方成极乐大道。

那么,法雨寺与李叔同的关系,是因为四大名师之一的印光大师,是净土宗第十代祖师,在普陀山修行30年余,几次收到弘一法师请他收徒的信函,但都作了婉言谢绝,理由是:弘一本来是转世的菩萨,作菩萨的师父怎么能够草率?

弘一师虽然心有所凉,但他深信,以印光大师为人,一定会收他为徒,只要坚持。次年,阿弥陀佛圣诞那天,弘一师早早起床,在佛前发愿,礼请当代印光大师收他为徒,请佛慈悲关照于他,满足他毕生的心愿。然后以香断臂,以表诚心,请佛祖悲悯。祈祷完后,他把香火放在左手臂的内侧燃臂供佛。终于在1924年经过3次写信恳求,来到了普陀山法雨寺,成为印光法师的弟子。

弘一法师在法雨寺期间,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印光大师房内,体察一代大师的生活,然后离去。那里留下了他的故居,亲手种植的杨柳,其所创办的养正院。

在以后的清苦修行中,他芒鞋布衲、断绝尘缘,门外写有“恕不待客”字样,不食贵的食物,菜里出现香菇都不肯食用,饮食及其简粗,终日晨钟暮鼓,心修律宗禅理,在清静自律中持度。一如夏丐尊说,从“翩翩浊世佳公子”,一变而为“戒律精严之头陀。”而他依戒律最严的南山律宗拾起,清苦践行,被誉为第十一代律宗祖师。

弘一师在一次病中的苦修,非常引人敬佩。那时他在泉州承天寺,受到惠安佛教界邀请,到惠安乡间讲经。在那弘法期间,大病突然袭来,他患上风湿性溃疡。据说这种病流行于江西、福建等山地。病情严重之人,带着几十年的溃疡,手足肿烂,发高烧,四肢溃不成形,甚至露出白骨。而又有一种小黑蝇咬后,发红肿胀,若去挠痒,便会引起急性溃烂。严重的,一夜之间就可以烂掉四肢肌肉,非常可怕麻烦。弘一法师由于过于辛苦,染上这种疾病,弘法还没结束,便感到四肢奇痒,手臂脚背发红、口苦、舌干,轻度发热,不得不回到泉州草庵寺。起初,他并未感觉严重,直到全臂溃烂、奇臭、发高烧,被溃疡摧残至卧床不起,才停止一切佛事活动。只能在床上念佛。

当他的学生广洽法师获知大师生病,前去探望时,见他仍在整天焚香,换佛前净水,洗自己内衣,一切都是自己在作,便劝他休息,问疾病是否好转。大师却叹了一声说,问他这些没用,应该问他是否病中念佛没有,如果病中忘了佛号,那么在何时何地都会忘却佛号的。“生死之事,蝉翼之隔,南山律师告人病中勿忘念佛,这并非怕死”,死不过是,“芥末事耳”。风一吹就没了,“而了生死,才是大事。”一念之间可以了脱生死,一念之间可以成佛啊!

在病苦中,不能起床的日子里,觉得死亡渐渐掩盖了一切,已经不能作别的事,只有舌头在孤军奋战,念佛。但思想却不能停止:

 

访道寻师尤可伤,

今日卧病涅槃堂,

门无过客窗无纸,

炉有寒灰席上霜,

八苦煎熬来无妨,

 

病苦是成就历练的大事,能从病中所悟,堪为修道。平素拒绝客扰,潜心修行,自然无客来往,炉灶冷清。而这又怎样呢?任凭八苦一起来煎熬吧,正是转病恼为菩提时刻。

 

病后方知生死苦,

半世多为他人忙。

 

大病过后,方知余下来的时间该忙什么。

弘一法师强忍着奇痛,撑着身体,动笔抄临终之言,给传贯法师,说:“我命终前,请你在布帐外助念,但也不必时刻念。命终不要翻动身体,把门锁上八小时,万不可擦身洗面,以随身所穿衣服,外裹夹被卷好,送到后山谷,三天后,野兽来吃,便好,否则就地焚烧。化后再通知师友,千万不可提早通知。我命终前后,诸事很简单,必须依言执行......”

传贯法师看了遗嘱,悲伤流泪,知道弘一师平素不好接近,一旦死后定会有人过来看望,有碍往生,只能照做,默默地期待他早点康复。

强烈的溃疡,持续了一个半月,高烧退去,两臂肌肉大部脱落,腐烂溃疡白骨赫然出现,七窍目不忍睹。在春天到来时,斑烂的骨上生出肉芽,竟然康复归好。他把这次病中情形告诉老友夏丐尊和另一位法师。后来在信中说,初出家时,常读《灵峰》禅师之书,对于“不可轻举妄动,贻羞法门,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等语难忘,“岂料此次到南闽后,遂尔失足,妄踞师位,自命知律,轻评时弊,专说人非,罔知自省。去冬大病,实为良药,但病后精力乍盛,又复妄想冒充善知识,是以障缘重重,……朽人当来居处,无有定所,犹如落叶,一任业风飘泊…… ”

为了自责,他还在佛教刊物上声明,取消法师、大师、律师的称号,足以见其诚心忏悔及谦虚之意。

1942年10月10日,农历九月初一,弘一法师预知时至,整天独自念佛,进入念佛三昧而见佛。境界现前时,随手拿起一张写过字的纸,记下当时的心境“悲欣交集”四字,担心后人误解,在旁边注明“见观经”三字。以说明“悲欣交集”之因。

三天后,10月13日,弘一大师知道时辰降临,学释迦牟尼佛所示现的涅槃之吉祥卧姿,在念佛声中安详往生。火花后得舍利一千八百余颗,舍利块五百余颗。而他穿过的布衣,竟有224块补丁,都是亲手逢补。

那么为何“悲欣交集”“见观经”又如何解释呢?

弘一法师临终前告诉身边的妙莲法师:“我生西方以后,乘愿再来,一切度生的事业,都可以圆满成就”。弘一大师大愿如此,而临终所现与《观经》所说之境界相同,已见佛闻法,顿证无生,所发“乘愿再来,一切度生的事业,都可以圆满成就”之愿,已成事实,怎不“悲欣交集。”

对此,诸佛弟子于奠章中说:

“大师实为乘愿再来人也,无量劫来,本自具足悲愿,故虽在家处俗,即已悲天悯人,淳静慈悲,不同凡流。迨出家之时节以至,卒能舍富贵妻子,名利技艺,而勤修梵行,皎然以‘难舍能舍,难行能行’之模范,示观于世间,化度于众生。……观大师一生只精神,应化之幻迹,所表现于世间者,除持律清净,念佛精深,‘梵行高远’之外,尤有慈悲一切之大慈大悲,令人深感其广大深刻也。及至最后往生,仍将大慈大悲之精神,全体表现于此‘悲欣交集’之四字中耳。”

站在法雨寺的门外,望着那高高的四个大字“天花法雨,”心中连连皓叹,当年弘一法师拜离其师父印光大师,挥毫留下笔迹,然后一个人离去时的身影,不免孤单,就连他在俗世作教师时,对学生的姿态,也不免显得孤单……他走上课堂,非常郑重其事地向学生鞠躬,学生犯了过错,他会留下他们,用请求般的声音说,今后痰不要吐地上,然后还要向学生再鞠一躬,说你现在可以走了。或学生犯错,自己拒食,直到学生认错,求他进食,才肯用食物。这样一种姿态教育学生,方式之奇特,修养之德高,无形中所见正是一颗慈悲菩萨之心。

相比过去在俗之时,还能看得出情绪的诗词,入佛门之后的词赋,便已照见心底的宁和平静,一种趣月的光明,清水凉风的愠解,以及身心无垢的快乐无染,无不表露其中:

清凉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今唱清凉歌,心地光明一笑呵!清凉风,凉风解愠暑气已无踪。今唱清凉歌,热恼消除万物和!清凉水,清水一渠涤荡诸污秽。今唱清凉歌,身心无垢乐如何!清凉!清凉!无上究竟真常! 

而另一首曾经“叔同”时期的词赋,字里行间,便见以物曲意之工心:

几日东风过寒食,秋来花事已阑珊,疏林寂寂变燕飞,低徊软语语呢喃。呢喃呢喃。雕梁春去梦如烟,绿芜庭院罢歌弦,乌衣门巷捐秋扇。

树杪斜阳淡欲眠,天涯芳草离亭晚。不如归去归故山。故山隐约苍漫漫。呢喃呢喃,不如归去归故山。

不难看出作者透露的出离之心,人到中年,其实还未到中年,一切事如花阑珊,如梦如烟的凡尘,似春花远去,那曾绿如浓荫般的弹唱生活,歌已罢、弦已歇,人生本就天涯一过客,如花如草之开谢,何必执著,不如就归去、归故山吧!

如此愚解一代大师胸臆,不过管窥,却也掩不下那字里行间隐约扑来的人世阑珊。对于已去的大师,只能任众纷纭,错也对也,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求那极乐佛国土中听闻弥陀佛法,早日成佛!是其竟意。

所以“悲欣交集”怎样包含了其欲往生的预知时至,现见《观经》所说之境,而即将舍报欣然往生与悲然大心,唯有他一人受享晓知!

 1704948934168090.jpg

昳岚,原名张华,达斡尔族,内蒙古呼伦贝市人,毕业于黑龙江中医药大学。鲁院第四届少数民族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作品刊载于《草原》《民族文学》《钟山》《散文选刊》《散文百家》《山花》《美文》《海燕都市美文》《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文艺报》等各大报刊杂志。著有散文集三部,中短篇小说集一部,长篇小说两部。散文入选原《散文海外版》主编谢大光主编的《艺术的穿越死》等多种版本。儿童长篇小说《哈尼卡之眼》系中国当代少数民族原创书系;长篇小说《雅德根》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中国作协2013年重点扶持作品;入选2015年中国文艺原创精品工程;入选全国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国家民委第四届全国百种优秀民族图书。有中篇小说入选美国《中国女性作家的环境抒写:多民族文学作品集》。曾获获内蒙古“索伦嘎”奖;《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奖;中国散文年会奖;“汨罗江”散文奖;全国《同心圆》杯民族团结散文奖;两届大鹏生态文学奖等三十多次各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