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姑娘

       

我爱恋风姑娘,我亲近风姑娘。自我在母亲温暖的子宫中凝聚精血,幼魂坐神入定的那一时刻起,她就赐我洁白傲骨以天资聪颖,赠我血肉之躯以奥义哲理。经过九月又十天的漫长昼夜,顺应了一切圆满因果之缘,如花吐蕊,伴随着六字真言的吟诵浅唱,我人生的第一步被送放在这苦乐相容、悲喜交加的人世间。从那时起,我和风姑娘就形影相随,从未分离,她,成了我生命的伴侣。

诚然,也有人讲地水火风四原质,风姑娘差点被抛弃,但这正如'真金虽深埋于地,光焰却反照九霄'一样,风姑娘自身的价值却越来越引人注目。地,坚而硬,更流于固执倔傲;水,潮而湿,且溶于浮华易变;火,烫而烧,火中取栗者则甚少。风啊,虽然那些爱以事物所固有的特性去下定义的学者们把你说成是相对而言的一种智慧的话,那么,在那些能将谬误论证成真理、真理也可以论证成谬误的标尺上,风姑娘啊,你又何须惊奇无影无形的你被改变成一种有形有色的喻体后去表达他们所想表达的思想呢?身体轻小者,其轻不言而喻,更无需赘说行动之迅速。可是,问题的症结并不止于此,而在于风具有哺育万物之母的氧气,假如有一天你也失去了这天赋,坚硬浑厚的土地可以崩溃,清洁湿润的水会浑浊,燃烧之怒火也会熄灭死去。那时,风姑娘啊,你的生命也必定随之魂断香消;那时,小草花朵和绿叶,不再有喃啁的细语;飞禽走兽和众生,不再有默默契合,生命将如轻烟飘散于旷天之外。风姑娘啊,你自身不正是生命的象征吗?这尘世上的万物不正是受你生命的庇护而繁衍生息的吗?

可是,为什么凡夫俗子的双眼看不见你,得道超凡的双手捧不住人呢?因为,谜一般的你无法被解破,于是,就有个借你轻而流动的特征加以褒贬,开始了舌战。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初春,我在田埂边的水渠旁小憩时,听见了大地和太阳的悄悄话。大地娇嗔地说道,'这可恶的风姑娘,把我美丽的青春和财富残酷地锁进寒冰的铁箱里。我苦苦地等了你三个月啊, 我心中的情人,直到我期盼的双眼因冻僵而失明。大阳啊,为什么你和我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呢?'大阳听后,脸上露出一丝嘲笑,但马上又换上一付纯洁的笑容,皓齿闪闪地回答道:'是命运啊,我爱情的意愿和友谊的胸怀永远也不会改变,都是这冷酷的风姑娘在作祟。'正在这时,我的耳畔又传来另一个呢喃的对话声,仔细一听,原来是水和冰之间又发生了争辩。'假如我不消融,看你拿什么去流动呢?'噢,这是冰的声音。'哼,寒冬三月,我整整背了你九十多个日夜,汗滴如注。风姑娘生气时,你失魂丧魄般的溜去;风姑娘高兴时,你又嘻皮笑脸地去迎合,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这个两面派,哼!'水的声音尖而细,充满了一种威严。
        这时,风姑娘面带微笑翩翩然飘落而来,太阳不再说话,微笑着静侯;大地不再说话,微笑着静候;大地不再娇嗔,恭敬而又谦虚地颌首;寒冰把破碎的身体聚拢,装扮成洁白的哈达来敬献;河水也亮喉唱起'风姑娘、风姑娘'的赞歌。在清爽而又略带一丝寒意的风姑娘的帮助下,我才发现这肥沃的水田原来也有阴阳两面--向太阳的田埂边上柔嫩的青草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阴山脚下,依旧铺满了还未消融的冰雪。原来是这样,如果说风姑娘没有偏倚之心,那么她也定有喜怒之性,假如不是这样,深秋的天高气爽,严冬的冰雪覆盖。四季,为什么要这样去安排?

虽然自身有某种缺憾的一些人渲染风姑娘的某种过错,耍尽手段来贬低她,可这伎俩又怎能把她打入广寒冷宫中?又怎能抹去她的天姿风韵呢?蔚蓝的天空是风姑娘飞翔的领地,宽广的大地是风姑娘行进的道路,假如没有风姑娘,这俗世人间早已在远古就消逝,极乐世界也勿需存在,冥界阎王也由此空闲而失业。



小 路

                     

在我心中情感的岩壁上,记忆曾铭刻下一幅永不褪色的图画。纵使岁月匆匆流逝,岁月风雨表情,都无法抹去我对它的追忆。它就是我们村旁的那条小路。

多少代人曾将历史的足迹留在了这条小路上;又有多少代人曾将艰辛和劳作的汗水浸透在这条小路上。因此,每当我想起这条小路时,记忆的屏幕上便会显出无数浪漫而又绮丽幻想。一种情绪,一种用语言无法表达的情绪像一个故事,像一曲音乐穿过我的双耳,回荡在心灵的深处。是的,那是一个离我们很远很远的故事。

喜欢交谈,记忆又好的老人们,为了渡过恹恹三月的时光,布满皱纹的双眼含着悲喜交加的泪水感叹道:'多么愚昧的祖先啊,他们怎么会想到在这贫土穷土中造窝筑巢呢?'他们诉说着,诉说着村旁的这条小路,诉说着似乎是由于祖辈们错误的选择而造成的贫困,痛心地抱怨着他们,直到太阳在西山顶上沉沉地坠落。也有这样的时候,他们会因观点的不同而争辩起来:'你知道什么?我是顿目十八宗姓的后裔,藏四大宗姓的内系,一千小姓的分支,同根同祖的主干。在我祖辈时,有一个同族名叫公正格勒的人,曾有一匹辉光胜风、奔驰如箭的宝马威震众族,那骏马驰骋后留下的那道痕迹,就是现在的这条小路,嗯!'这位顿目宗姓的老后裔用十分骄傲的口气炫耀着。'阿哈,说大话不要吹牛皮。双眼虽亮只观一箭之地,两耳顺声可闻千里之外。这条小路是青旁岭苍的后裔、拉德噶布的国王、珠牡王妃的主人、岭雪狮珠胜敌--格萨尔大王骑着红骏马,把铁链拴在鄙恶的魔王霍尔·辛巴麦如则的脖子上时留下的痕迹。'说唱格萨尔的老艺人真真切切地说着。随后,老人们又纷纷畅谈起自己的种种想法,有人说这条路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猕猴前往布达拉山修行时铺筑的;有人说这是拉龙华多刺死藏王朗达玛后潜逃时留下的;也有人说这是一条野兽出没的路。不管怎样说,小路终于成了老人们常常争辩而又无法了结的一个永久性的话题。

不用说,年迈者的争辩在我心中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可是,时至今日,我的眼前还清晰地出现这条熟悉的小路,这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些争辩。记得在一个细雨朦朦的早晨,我第一次背起书包沿着这条小路走向小村脚下的学校时,平时一片青灰色的小路,经过雨水的冲洗后变得那么洁净,那个路中间的小石子又湿又光,幽幽地闪亮着;路旁一排排的杨柳在舞动,更显得曲折蜿蜒的小路似一条玉龙充满了生 机。'啊,多么可爱的故乡',我的心突然涌上了一股强烈而真实、苦涩而又甜蜜的情感,父老们的争辩声再一次回响在我耳旁,这条载过祖辈生命的小路又给了我丰繁的想象。

开辟这条羊肠小路的,不论是神还是人,同样都是伟大的。小路虽然这样曲折狭窄、陡峭不平,但是,第一个踏上这条小路的人,该付出多么大的勇气和毅力;第一个沿着这条小路登上峰顶的人,其襟怀该是多么的博大,其视野又是多么的宽广啊!但是,他们除了留给我们这条小路外,连自己的名字都湮没在历史演变的激流中,埋藏在岁月沉淀的泥沙里。人们啊!你们只会昂首走在英雄们开辟的路上,不但不去崇敬和颂扬他们的业绩,为什么还把责难和鄙视抛向他们?你们坐在英雄们开辟的路旁,说起'这些愚昧的古人啊'的时候,你们的心难道不感到颤粟、抽搐吗?

是的,他们留给我们的仅仅是这条小路,但是,千百年来,我们从未去平整、开拓这条小路,这不是先辈们的愚昧,而是我们现代人的耻辱;他们留给我们的又不仅仅是条小路,就是这条小路,开创了雪域藏民族的历史,沿着这条小路,把藏民族的智慧铺到了峰顶。十明学海的文明筑起了一个坚固的长城,使这个古老的民族至今挺立在世界极地之巅。有愧的人们啊!为什么你们不学习这样一种精神,只是盲目地重诵过去的过去,这又有什么用?想到这儿,我不禁忏悔。是的,我是雪山的后代,年轻的血管里依旧流淌着高原的血液,可在祖辈们开辟的这条小路上,我从未掘过一寸地,从未抛过一锨土;我行走的双脚曾无数次地踏过这条小路,但从未想过它的价值,更没想到自己该为这条小路添一层辉光、增一份自尊。难道还有比这份羞愧、这份追悔更为沉重的伤痛吗?

今天,纵横交错的现代化公路、铁路、航空线、航海线横置在我们面前,通往月宫的宇宙飞船正在指示着现代化的未来,可是我们的民族,至今依旧骑在瘦小的驴背上,沿着这条羊肠般的小道慢条斯理地行走着。噢,你瞧,半山腰走来了一位大德喇嘛,他那双厚实而充满威严的双脚踏过了这条小路,'上师,我把生命付之于您。'吟诵声充溢了小路的空间。随后又走来了一位僧人:'僧伽,我把生命付之于您。'师徒二人的声音融为一体,满山空谷齐声回诵:'佛啊,我把生命付之于您。'是的,也许他们有思想皈依的处所,可是,行走的双脚,却无法离开脚下的这条小路。

走过这条小路的人和这条路之间有什么样的联系,我无法想象,但是,我们的民族却和这条小路之间有着勿须辩论的矛盾。也许有这样的佛法,能驾驭思维的奔马驰骋于解脱之路上,悟出真谛与心,但是,真正深悟解脱之途径,普渡众生之苦难于彼岸的救世主在哪里?我无法去寻觅他。是怎样就怎样吧,我热爱这条小路,我悲泣这条小路……

有一年,一场大雨冲垮了小路,它像一个割嘴歪鼻的病人恹恹地躺在那里。奇怪的是, 竟没有一个人来保护它,更没有一个人来修复它。一天,一个牧人赶着一群山羊经过此地时,把山洪冲坏了的凹路填平了。这时,闲散的老人们又开始了他们久远的话题,顿目宗姓的老汉、岭苍的艺人、观音加持的婆婆、拉龙华多的追随者、喜欢狩猎的猎人们一物降一物似的你争我辩,尽管无法分清谁胜谁负。一个行路人听见他们的争辩后说道:'那么,你们为什么不去加宽一下这条小路呢?''什么?这路是神灵行走的神路,谁敢动一下,谁就会得麻风病死去!'老人们齐声叫道。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敢去加宽这条小路,而老人们的争辩仍和过去一样从未停止过。

解放后,探测到这里贮藏着大量的矿石,为了开掘矿产,便修了一条公路。公路虽然宽广地伸展在小路的下面,可是,村里的人依旧走那条羊肠般弯曲的小路。后来,随着现代运输工具的出现,年轻人开始慢慢认识到了公路的益处,可大多数村民仍然固执地认为公路不安全,土质坚硬且又伤脚,他们宁肯背着沉重的背篓,吃力地行走在小路上,却不愿走宽广的公路。

今天,我站立在小路和公路的交界处,回忆着过去。我的面前有两条道路,一条是寂静曲折的小路,一条是热闹宽广的公路。寂静夹杂着苦涩,闪现着过去的种种故事;热闹夹杂着丰繁,辉映着未来的浓浓情怀。我望着这一切,心里升起的是对民族、故土的一种深深的眷恋之情,我的眼前是一幅辉煌而美丽的蓝图,我的双脚踩向宽广的大道。

(翻译 德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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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智嘉1953年出生于安多文化之邦尖扎,年幼时父母离异,失去父母之爱的端智嘉,跟着出家为僧的叔叔长大。1964年他考入位于同仁县的黄南师范学校学习,经过5年的学习,于1969年以优异成绩毕业,被分配到青海人民广播电台工作。1971年,考入中央民族学院民族语言文学系藏汉文翻译专业学习,1975年毕业后回青海人民广播电台工作。1978年又考入中央民族学院攻读藏族文学专业研究生,师从著名藏族学者东嘎·洛桑赤列等教授攻读藏学,当时的同学有陈庆英、格桑益西等,因成绩优异,受到东嘎教授等老师的器重,1981年他以《藏族道歌源流》的论文获得硕士学位。毕业后留校任教。1983年离开北京,到位于共和县的海南州民族师范学校任教。是年,因家庭不和等原因,与藏族妻子离婚。后来,他又同一位蒙古族女子结婚,但是,由于感情基础十分脆弱,又到了离婚的边缘。1985年11月29日,正处于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的黄金时代的端智嘉,在青海省海南州共和县恰卜恰镇海南州民族师范专科学校住所内因煤气中毒不幸去世,年仅3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