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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前的6月1日,年近七旬的母亲突然来电话说,她领养了一个刚刚出生的男婴。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母亲似乎也并没有想让我说什么话。“那就这样了啊,我给你说一声。”说完母亲匆匆挂上电话,电话声音里似乎很嘈杂,母亲应该是将精力投入在了各种事务的忙碌中。听着从电话中传来的嘟嘟的忙音,我颓然地倒在椅子上,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里。

        母亲想领养一名孩子的念头由来已久,她也曾让我帮她留意,出于对母亲的保护,我曾不止一回地想去说服她,让她好好养老,不必把有限的精力和时间再去浪费到养育孩子上,我几乎扳着手指头一一列举她不再适合领养孩子的诸多理由,母亲每回都在口头上答应我,背地里却好像从没有停歇过领养的想法。

        母亲28岁时,30岁的父亲因为抢救落水的学生永远地退出了母亲的生活。父亲和母亲在学校原本是一对十分出众的人物,除了形象,学习成绩也名列前茅。他们自然而然地相爱了。然而他们的恋爱却遭到了奶奶的反对,父亲是家里的长子,母亲又是独生女,母亲显然是不能嫁出去的,要结婚,只能父亲倒插门,因此奶奶很反对父母的婚姻,后来他们究竟通过什么方法走进了婚姻,我就不得而知了。

        父亲英年早逝的那一年,村上开始包产到户了,母亲分到五亩二分水地、一亩旱地。六七亩土地分在了母亲的名下,她一个人要独自面对4个儿女,还有年近70的老母亲,母亲最大的女儿9岁,最小的女儿还在襁褓之中,家里唯一的男性是不到5岁的弟弟。她和外婆开始没日没夜地劳作,通常是清晨出门黄昏才落屋,饿得嗷嗷乱叫的兄妹和牲畜通常就交给9岁的我来对付了。我学会了蒸馍馍,但是酵母粉把握不好,蒸出的馍不是酸了就是黄了,学着妈妈的样子给妹妹做鞋子,把麻线直接拉在了鞋底上,只几天,鞋底的麻线便被磨断了,鞋子便张开了大口。院子里的梨树下有一大片空地,母亲在空地上种了一大片芹菜和葱,我就用这些葱和芹菜给弟妹们炒洋芋片,说是炒,却总是掺很多水,几乎是煮熟的,快起锅的时候撒上盐、芹菜沫儿和葱花儿,我们姐弟一人一碗,就着一块发酸或者发黄的馍馍,就是我们的美味了。

        每年五月的时候,家里便没有荤腥了。外婆不知从哪里找出几个秋天里捡来的核桃,剥开,在圆盔里砸细,抹在锅底当油炒菜。吃得最多的是地里的茄子,碎碎的核桃米爬在乌黑的茄子上面,粑糯糯、油浸浸的,着实是好吃,却总是不够。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多,有一天母亲晕倒在地中间,正是干旱的九月,地里像是着了火。每家排着轮子去几公里外的水源轮着给庄稼浇水,外婆在源头“守水”,母亲一路沿着水沟反复查看,总担心水会在中途被其他人劫走。由于水源不稳定,五亩多地,母亲要灌一天一夜,有时是连续几天。遇到水轮子排在晚上,则更加艰难,母亲得把我们姐弟几个轮流派去“守水”,通常要整整一个通宵。没有月亮的夜晚,母亲总是口里含着一个手电筒,脚踩在泥泞的土地里双手挥舞着手中的锄头将水从一厢地引向另一厢地。而这一回,母亲在大白天倒在了地里,浑浊的水不停地往她身上漫,她倒在一片碧绿的玉米苗身上,瘦弱的身子甚至没有玉米苗强壮,听到我们的哭声时,她才慢慢地苏醒过来,醒来的第一句话就说:“老大,快点,水漫到别人家地里去了,快去把水的缺口堵上。”于是我急忙抓起锄头去堵缺口,可哪有那么容易,我挖起的泥巴刚堵在缺口上,就被水冲开,一点都留不住,我挖下第二锄、第三锄……缺口越挖越大,母亲挣扎着起来拿起锄头只三两下便把缺口堵上,将水引向另一厢土地,好像刚才的晕倒只是假象。 

        放水还能勉强支撑,耕地则成了家里最不能克服的困难。春耕时节,家家户户都忙着播种,很少有人能抽出劳力和耕牛去帮忙,像母亲这样没有劳动力换工的日子更是艰难。母亲终究只是一个秀丽女子,终其一生也无法驾牛耕地。她总是把家里有限的存粮换成糖或者酒,作为换工的礼物敲开别人的家门去请人帮忙。三年后,母亲再婚了,继父没有结过婚,也没有读过书,沉默寡言。母亲带着我们开始了新的生活,一年后,我们便又有了一个小妹妹。母亲在土地上的劳作相对轻松了,生活上要应付的却又多出了好多。她像陀螺一样地旋转,终于熬到把老的送上山,安顿好每一个子女,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却不料,幺妹和妹夫两个人结婚几年却没有生育。幺妹是母亲和继父唯一的女儿,他们在漫长的求医路上,历经各种折磨,终于放弃。

        然而母亲心里的梗也就从此结下了,这个梗越结越大,甚至超过了当年她被误诊为肝癌、超过了她之前孩子们的所有事。她会有意无意提起一些类似于“托孤”的话题,因为幺妹患有糖尿病,生存能力也比较差。母亲对她总是不放心,总是尽自己全部能力安排好她的生活。养老保险、房屋修建及装修,还办了一个小型养殖场,每一件事情完结,母亲都说是最后一件事,但总又会生出许多出其不意的想法,弄得我们兄妹都跟着她或喜或忧。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她总是很快就能获得子女的理解,领养孩子这件事情除外。

        然而我们还是没有阻挡的能力,母亲68岁这年替妹妹领养了刚出生一天的弃婴。儿孙满堂的母亲再一回当了“奶奶”,说是奶奶,差不多也算是母亲的角色。“别人家孩子有的,我都要给,别人家孩子没有的,我要创造能力给,不能让娃娃受了委屈。”这是母亲在抱养那天对我们兄妹说的一句话。我们姐弟也是第一时间带了礼物赶了回去,刚出生的婴孩躺在打理一新的小床上,粉嘟嘟的脸、卷曲的长睫毛,小天使一般安静,所有的情绪在看到孩子的一刻都化作了母性本能的温柔。仅半天时间,母亲变戏法似的搞出了一大堆婴儿用品,爽身粉、红花油、尿不湿、奶瓶、奶粉儿……眼花缭乱,母亲从客厅穿向卧室、从卧室奔向厨房,一缕白发从母亲的额前坠下,母亲再次回到她晚年的养育人生。

        孩子满月后,母亲请了20多桌客人为他做了满月酒。

        我工作的县城离老家只有7公里,我回老家的次数在兄妹中算是比较多的,有时下班以后开着车,十多分钟的车程就到了。心情好的时候去蹭一顿饭,或回家摘一些新鲜菜,是常有的事,有时也会单纯地为了回去而回去。冬天的晚上,天黑得早一些,待我下班回去,他们差不多都睡着了,亮亮的太阳能路灯,亮在寂静的家门口,连看家狗都没了声息。天晴的时候晚上有月亮,月光和灯光交织在一起,依旧是冷冷清清的样子。有时带了四妹和侄女一起回家,她们俩便在路灯下古灵精怪地乱舞一会儿,但总也驱赶不了那股无处不在的寂寥之气。母亲和继父、幺妹和妹夫天刚一黑便各自上床取暖的样子,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样的情景在领养孩子后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状态,每每回家,还在门外就能听到屋里逗孩子的各种声音,母亲的、继父的、妹妹的、妹夫的,无一例外围绕着孩子进行,所有的声音温暖有爱,充满了耐心和呵护。奇怪的是,几乎没有听到过孩子的哭声。母亲一直说阳阳是个安静的孩子。在我印象中,较为频繁地回家时,的确没有听到过他哭闹。有些时候,我只是在门外听听声音就会打道回府,不想去惊扰他们。

        孩子半岁多时,有一天我回家,刚推开大门,便被屋里的景象惊呆了,整个院坝被家人铺满了各种图案,几床平常不太用的被子搁在花花绿绿的垫子之上,头发花白的继父爬在地上,让孩子“骑马马”,妹妹摇着手铃在前面引路,母亲在厨房忙碌。我完全被他们搞得目瞪口呆,一向整洁的家到处堆着孩子的玩具,完全成了一个窝。孩子的玩具堆在一口巨大的箱子里,地上还散落了很多。“你们看看,这个家像什么样子?你们不怕外人看到笑话吗?”我一时间有点生气。“人家要笑笑他们的,我的家跟人家有什么关系。”幺妹很快地回怼了我一句,她的眼里此时已经没有了姐姐,只有孩子。母亲在厨房里给孩子做吃的,电炉灶的一端蒸着鸡蛋羹,另一端煮着牛奶,屋子里热腾腾的,满屋的奶香味。火调成了微火,牛奶在锅里不溢不漫,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儿。奶瓶洗得锃亮,母亲正把熬黄的竹芯水晾温后倒入奶瓶,又往里加了一点点土蜂蜜,搁在手中摇匀便往院坝里走,母亲也仿佛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阳阳,来,过来,喝一点点水。”母亲坐在檐下,一边招呼着继父把孩子抱过来,一边对我说:“给他取名阳阳,向阳而生,逐光而行,希望他以后做一个温暖的人。”天呐,这是我的母亲,如此文艺的母亲,我有多久没有听到过她这样说话了?大约是30年,或是40年。母亲曾是一名才女,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尤其喜欢读小说。只是自从父亲走后,母亲似乎再也没有写过信,也很少读书。她的人和心都在岁月里渐渐麻木、钙化,而今天,这个孩子带给他们无穷的希望。

        后来,只要跟母亲视频,母亲总是将镜头从自己疲惫的脸上挪走,移向孩子,试图让我也喜欢上她的喜欢,每每至此,母亲眼里总充满着初为人母的喜悦,豁了牙嘴一直絮絮不止地说着孩子的好。那时候,我忽然觉得,原来有一些苦,是不苦的,因为那苦里孕育着希望。


原刊于《文艺报》2023年3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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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玲,女,藏族,四川省阿坝州金川县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一期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读者》《中国报告文学选刊》《民族文学》《文学报》《文艺报》《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等刊物,入选《作家文摘》《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集》等选本。出版散文集《遇见自己》《康家地》,长篇历史小说《阿扣》。《康家地》获四川省第八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奖,《阿扣》获第三届“青稞文学奖”长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