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薄的等


        从去年开始,彭措扎西就什么活也不干了,从去年开始,仿佛彭措扎西这辈子的活都已经被他的前半辈子给干完了。

        他每天吃了饭就坐在自家院子里一个人抽鼻烟。粉粉鼻烟放在鼻口,彭措扎西耸着鼻子深吸一次,就再不吸下一次了,似乎他吸鼻烟的力气只有那么一次。剩下的鼻烟粉彭措扎西也不管,等来一阵风,该吹走地吹走,不该吹走地扑得他满脸都是。彭措扎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相信每天都有下一阵风要来,下一阵风会带走他满脸的鼻炎粉。

        彭措扎西每吸一口鼻烟,就往四面八方看一眼,以前有人恰好在他往四面八方看的时候路过他们家的院子,别人向彭措扎西招呼,他看看给他招呼的人,不说一句话,又把眼望向了四面八方。

        四面八方除了山和树,啥也没有。当然四面八方还有无边际的天,天是从四面八方的山顶漫出去的。天会漫向哪里,彭措扎西不想关心。天再漫得宽漫得远,彭措扎西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天还是没见宽到哪儿去,长到哪儿去。在凹村,天从来没什么变化,人关心天什么作用也起不了。彭措扎西清楚这点。

        他看够了山,瞌睡了也懒得移动步子,靠着老墙随便的睡。他睡觉喜欢蜷缩着身体,头低低地埋着看脚下的地,远远看去像一条老狗蜷缩在一堵老墙边靠一堵老墙来给他传递温暖。彭措扎西身上从去年开始,就生长出了一股老气,那股老气的味道越来越浓,让看见他的人觉得自己被一种莫名的老困扰着,浑身不自在。

        彭措扎西并不知道自己的老气困扰着别人。阳光好的时候,他常常闭着眼、歪着头、张着嘴,让从天而降的阳光通过一张大大张着的嘴走进他的身体。在彭措扎西这把岁数,身体里凉的东西太多,他需要以这种方式得到一些在他这把岁数想要的温暖。彭措扎西在为身体寻找温暖时,他背后的那堵老墙也学着他斜着腰,裂着缝,直勾勾地望着干巴巴的天。一堵跟了彭措扎西这么多年的老墙是不是也和他一样需要一些阳光来暖暖身子,彭措扎西不管,在他这把岁数,也管不了那么多的老了。

        以前经常有扛着锄头下地干活的人和一些凹村闲逛的牲口路过彭措扎西家的门口,伸着长脖子往里看,后来他们发现在看彭措扎西的老时,一堵老墙的老一起被他们看见了。一堵老墙的老和彭措扎西的老聚在一起,两种老如此相似。人和牲口都怕一种老得让他们难过的东西。他们同样担心有一天这两种老中的其中一种老不见了,那另外的一种老还会不会坚持下去。谁都怕有些东西突然一天就不能坚持下去了,谁都不愿意在路过彭措扎西家时再多往里面看一眼。他们在彭措扎西家门口故意加快步子,走得火急火燎的,像一到这里就有一件他们突然想起的急事在某个地方等着他们,由不得他们在彭措扎西这里多耽搁一点时间。

        彭措扎西的前面还有两座泥巴房,确切说只有一座,还有一座已经变成一堆废土高高地垒在那里。剩下的一座泥巴房的青瓦上到处长着草。有些瓦,彭措扎西看着它在房顶上裂,瓦片开裂的声音彭措扎西有时会学给人听,听到他学瓦裂声音的人觉得彭措扎西给他们发出的瓦裂声,不像是瓦裂声,更像是一个人心碎的声音。

        彭措扎西说,什么时候一片瓦会裂,他是能听见的。瓦裂之前,一片瓦会“哧哧”地响一会儿,那“哧哧”响的声音即使是在梦里,他也听得一清二楚的。“哧哧”响之后,并不是马上就裂,瓦在裂与快裂之间会有一段时间的静,那静像一根麻绳,崩得紧紧的,让他莫名的慌。

        有人也学着彭措扎西靠在自家的老墙上,想听听自己家老房上的瓦有没有裂。一座老房太老了,人不敢去爬,他们怕自己爬上去会压垮一堵墙,一堵老墙没有了,一个家就没有了。但他们又担心自己家的瓦裂开了自己不知道,瓦裂开了雨水会顺着一些细小的缝流下来,他们怕雨水流下来的那些夜,自己恰好睡着了,等第二天早上醒来,流进屋的雨水又被后半夜的风给吹干了,自己很久都不能发现自己家有一处房顶在漏雨。时间一久,漏雨的地方木头腐朽,老鼠、鸟、蚂蚁把这些腐蚀的木屑悄悄搬进自己的巢穴里暖自己的背,而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要等的就是哪一场雨或雪再落一次到自己家的房顶,房顶再受不住一滴雨和一片雪的重量,垮了下来。到那时,谁也逃不脱这样一次蓄意已久的阴谋。

        彭措扎西一家就没逃脱这样一场蓄意已久的阴谋。

        那次彭措扎西去地里干活了,那天他在地里的活总是干不完,刚挖过的地始终觉得没挖深,刚拔过草的地方等他一转身草又生长起来了。他说那天真是怪,一块地总是挖不完,一片草总是拔不干净。他累得不行,坐在月光铺满的地里想今天遇见的怪事。那时四周静悄悄的,一轮月亮静悄悄地看着他。他在静悄悄中听到他向人学过的瓦裂声音,但是那时四周没有一座房子,他想自己是听错了。不过,那声音隔一会儿又响一次,隔一会儿又响一次。当那声音响的次数越来越多,彭措扎西的身体有了些变化,他头皮发麻,踩在地上的双脚不听使唤,始终想往一个方向走。彭措扎西在月亮地里骂一双不听使唤的脚,骂着骂着他的嘴就不听他使唤了,嘴往一个方向歪,嘴里想说的话变成了一片片瓦裂的声音。彭措扎西怕了,这种怕是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遇见过的怕,这种怕还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怕。他站起身,正准备扔下身后没挖的地和没锄尽的草就走,他的脚快于他的身体就先迈出去了。路上他走得跌跌撞撞的,他为自己羞愧,一条他走顺了的路被他今晚走成这样,如果让外人看见,肯定是个笑话。还好,今晚只有月亮看见他的跌跌撞撞,他无需在一轮月亮前面羞自己。彭措扎西回到家,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他的整座房子软在了地上,远远看去像修在夜里的一座大坟。没有人发现一座房子垮在深夜里,即使有人听见那深夜的巨响,人怀疑自己听错了,夜总会用一种自己的办法掩盖一些发生在夜里的事。那些听见巨响的人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彭措扎西呆呆地站在夜里,呆呆的立在自家软下去的房子前,想哭出声,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他“砰”的一下跪在地上,膝盖撞地的声音在一座软下去的房子前发出一阵空响。他久久地跪在地上,心里什么都空了,只有月亮陪着他。又一片瓦裂的声音脆生生地响在他的耳边,后就是一片夜的死寂。他相信一片瓦裂的声音是故意让他听见的,从此那瓦裂的声音就一直响在他的耳边。一片瓦裂的声音让他永远记住了那个夜,那个夜让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有些东西一直躲着人,彭措扎西想。那些东西躲着人不出来和人见面,其实是想和人更长久的生活在一起。那些东西你说他坏,也不是,说他完全好,也不是。好和坏在有些东西那里什么也不是,好和坏很多时候是人自己界定的。那些东西不懂好和坏,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去管人。

        人越老,躲着你的那些东西离你越近。人越老,你会发现你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其实离你越远。人越老,梦越多。一个老人经常梦见自己在登山,在赛马,在修房子,在吵架,在结婚,在打理一条路时,一个老人其实已经慢慢活到自己的下一世去了。人认为自己还呆在凹村,喝凹村的风,吃凹村的饭,和凹村的人说话,和自己的亲人睡同一座房子,人就认为自己还活着。

        人永远把活着当成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

        人一辈子总有一次或多次梦见过自己的死。梦里的死像一场真的死,人在梦里害怕胆怯,人把梦里恐惧声哭着喊回到自己活着的这个世界里,那一声长长的喊叫声是怎么从一场梦里延长到自己生活着的这个世界,这声喊叫声在从一场梦里传出时,路过了哪些地方,都经历了什么,人不太关心这些。人关心的是自己在梦里死了,人在梦里甚至看见了一场自己的葬礼,那场葬礼人数不多或很多,人却看不见几个自己认识的人,那是一场连你自己都很陌生的葬礼。你一觉醒来,你呼喊着醒来,从此你看凹村的每个人都怀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你在想自己一辈子对那个人那么好,他为什么没有出现在自己的一场葬礼上。你在想你曾经帮忙送过两三口棺材上西坡的那家人为什么没有出现在你梦里的葬礼上送送你。想多了这样的事,你莫名就对一些人冷淡了起来,人与人的距离在慢慢隔开,你却不愿意把这种心里的想法说给人听。

        彭措扎西说自己活到这把岁数,最羡慕的就是那些睡着就再没醒过来的人。

        比如达瓦。达瓦死的前一天他们在一起。那时,达瓦不知道自己会死,我也不知道。我们两人坐在草地上看一只羊爬另外几只羊。达瓦眼睛不转地盯着那头公羊怎么入那几只母羊的水门,看过之后,他丧气地躺在草地上,对着一片天说:下辈子我想变成一只羊。那时天上到处是白绵绵的云,有的像人,有的像兔子,有的像鬼怪,还有的什么也不像只是一朵云。我和他睡在草地上,我们都在一片天下想自己的事。想着想着,我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冷风吹醒。我看见达瓦静静地睡在我的身边,脸上带着笑。我喊达瓦,达瓦一动不动,我推他,他硬硬地不理我。我从达瓦身边站起来,高高地看着他,达瓦脸上的笑依然没有散去,但我再喊不醒达瓦了。达瓦是在一场梦里走的。我扔下达瓦,往家的方向跑。天上的云追着我跑,那时满天的云朵都变成了羊的样子。一群羊追着我,我想达瓦变成一只他想变成的羊上天了。我缓下脚步,不急不慢地把达瓦死的消息到了晚上才带回村子。

        比如贡布。贡布那晚我们一起在高家玩赌博,贡布已经输了家里的几只鸡,大家都叫贡布今天该收手了,贡布不干,又输了两条狗,贡布不服,接着赌,最后把一座房子也输了。贡布耷拉着头回去了,他说自己把家里的几件旧衣服拿出来就走。贡布说这话,没人在乎贡布。第二天,赌赢的人到贡布家收房子,看见贡布一脸愁容的睡在藏床上,断了这辈的气。贡布是带着赌债活到下一世去的。

        彭措扎西没有把那座软在夜里的房子请人来打理,他就等那座老房放在那里,他说他的一家五口都在里面,团团圆圆的。他说那次土房垮掉是在夜里,一家五口都睡得正香,如今就等他们睡在这院子里,让他们陪着他。

        那座倒塌的土房旁还有一座小土房,以前是用来装些草料的,彭措扎西把它收拾了出来,自己住了进去。别人都劝他别在那小房里委屈了自己的下半辈子,如果他愿意,明天就让全村的人来帮忙,给他修一座大一点儿的房子。彭措扎西摇着头拒绝了别人的好意,他说人都到这把岁数了,房子不房子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些其他的东西。彭措扎西把话说到这里就断了,他不愿意再把有些话说下去。

        彭措扎西很欢喜自己现在住的小土屋,在小土屋里住着,夜里总能看见一家人向以往一样各忙各的样子,在这个院子里,自己的家人似乎从来没有丢掉一个叫彭措扎西的人。

        彭措扎西说,这辈子自己也已经活够了,现在什么也不想干了,自己每天天一亮就坐在院子里。没事看着自己面前垮塌的房子,抽抽鼻烟,晒晒太阳,然后就靠着一堵老墙睡睡觉。

        “我这辈子,就只剩下等了,我听见一片瓦裂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彭措扎西常常对别人说。

        远处一阵风不紧不慢地向他吹来,风会带走他脸上上一次没有带走的鼻烟灰,风还会带走彭措扎西越来越薄的等。


我想杀死那些可爱的乌鸦


        我做过一个弹弓。

        做弹弓的年龄是八岁?九岁?十岁?现在这个年龄去回忆早些年的事,很悲伤。除了寥寥几件事情偶尔闪现在自己的脑海里,有时感觉自己就没有活过那个我该活过的年龄。

        做弹弓这件事情,是我寥寥记得的几件事中稍稍清晰的一件。为什么会记得这件事,那关系到一个宏大的计划。

        我发誓要杀死村里所有的乌鸦。

        我并不讨厌乌鸦,一点儿都不讨厌,甚至我还很爱那些可爱的乌鸦,爱它们红的嘴,黑的嘴,爱它们小巧的翅膀偶尔扑腾一下偶尔扑腾一下,还爱它们对着我“呱呱呱”地叫,我不厌恶它们的叫声,特别喜欢它们在一片寂静中那发自肺腑的声音传进我耳膜的感觉。但我还是想杀死所有的乌鸦。杀死凹村所有乌鸦的美。

        这一生我只做过一次弹弓。在我做弹弓的年龄,我似乎早已明白,我要好好地做好这个弹弓,如果不做好这个弹弓,我可能会永远失去这一生自己唯一一个漂亮的弹弓。

        我背着父母,爬上凹村最高的雅拉山。我想在无数的荆棘里,找到我想要的那个分叉的树枝,那时我想,山越高,荆棘越坚硬,荆棘越坚硬,我要的弹弓就越坚硬,越坚硬的弹弓对我杀死那些凹村的乌鸦一定大有帮助。

        鸡叫三遍我出门,下午才到雅拉山最高的山峰。山峰后面还有山峰,但我说过,我只想爬到凹村最高的山峰,因为我只想杀死凹村所有的乌鸦。

        路上我遇见两只野兔,一头见我就跑的小野猪,还有很多鸟,一条缠绕在树枝上的乌梢蛇。我知道,还有很多东西躲在树林里不想来见我,或者说根本不屑于来见我,如一次次叫给我听的野鸡,如躲在树林某处再不想走出来的风。它们不想出来见我有它们的原因,我也有过不想见很多东西的时候。

        树林里到处都是路,到处又都不是路。我只管往上爬,向上是我到达山顶的路。

        我吹着口哨穿梭在树林里。我要告诉那些不想出来见我的事物,我并不因为它们不想来见我就大失所望,相反我活得很是自在。至少在一片树林里,我的心是敞开的。

        我站在雅拉山最高的山峰,找到了我想要的树叉。第一眼见到那个树杈,我就喜欢上了它。它长在一堆荆棘里,高昂着头,似乎一直在等我,这种等我想是我这次来山顶需要的那种等,是我做一个好弹弓需要的那种等,也是我想杀死那些最美的乌鸦需要的等。

        我身上带着一把刀。刀并不是我们家最好的刀,在我那个岁数,还是对一把太好的刀心怀恐惧。我见过阿爸用一把好刀一刀砍断一条蛇的脖子,我见过邻居达尕家爷爷站在一棵大树枝上用一把好刀修理树枝,树枝没断,达尕家爷爷手握着那把好刀,从树上落了下来。我还见过凹村一个刚刚还和一桌子人说话,突然就冲进厨房拿着菜刀往众人身上劈的人。他们手握的刀都是一把好刀,只因他们的刀是一把好刀,才让我更加恐惧一把好刀的好。

        我带上山的刀很多地方都有缺口。有缺口我才更加信任它。我砍了五次,不对是六次的力量才砍掉了那根我需要的树杈。要知道那个树杈并不粗,我却砍了六次才把它解决掉。这就是我对一把坏刀的信任。它不会很快地伤害到一些东西,在它身上有很多回旋之地。是的,在那时,我就懂回旋之地。虽然我不能准确的说出那种感觉,但我懂怎样让有些事情慢下来,不至于一下就看到结果。

        阳光慢慢西斜。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用一把钝刀慢慢修整我砍下来的树杈。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坐在西落的太阳下,准备修整出来的这个弹弓对于这一生的自己有多重要,还不知道有些始料未及的事将会在不久之后发生。不知道什么,倒是让我对自己准备做一个好弹弓充满信心和期望。我一心一意去做好一个自己需要的弹弓,做好一个我准备杀死所有凹村乌鸦的弹弓。

        一层层的小木屑落在我的裤腿上、地上,还有越来越暗下去的天里。白昼越来越薄,暗的颜色慢慢加厚。

        一把基本成型的弹弓诞生在一个快黑下去的黄昏里,附着黄昏淡淡的暗。

        钝刀更钝了。

        我要在天没有黑下去之前赶回家。天一黑透,阿爸阿妈就会从地里扛着锄头回家。他们一辈子都是在夜透得很的时候回家,对那个夜透得很回家的亲人,我一直充满陌生,他们让我在夜透得很的时候叫他们阿爸阿妈,我总是迟迟疑疑地叫不出口,那是我丢失他们的夜。我不愿意大大声声地叫他们一声阿爸阿妈,他们说我这娃越长越不像他们的娃了。其实,我想说,在每一个夜透得很的时候,他们越来越不像我的阿爸阿妈了。

        我们都在夜里丢失什么,再也捡不回什么。

        我一路疯跑。下山的路要比上山的路短。也不是,都一样。只是我得加速地跑,躲过树林和夜对我的覆盖。那把钝刀在我的腰带上插着,一股股冰凉透过薄薄的衣服传到我身体的某个部位。

        刀是一把寒刀。谁的身体都焐热不了一把刀的冰凉。

        和刀不同的是弹弓。弹弓在我的裤包里和那把刀的距离并不远,它却很快在我极速地奔跑中暖和起来。要知道,这个弹弓在我接下来要做的用途中可要比一把钝刀还要残忍。我要杀死一凹村最美的乌鸦。一把钝刀做不了这样的事情。

        我很快冲下雅拉山,回到凹村。凹村一村子的空。老的小的都已经睡了,年轻有力气的还没有回来。一村子充满着老人的老气和娃的奶气。怪异。我想掏出钝刀砍死一凹村的空。我受够了这种空。像我这个年龄出去干活小了,成天和一堆娃待在一起又显得有点大的岁数,让我尴尬。

        几只乌鸦站在树枝上叫。它们是来填补一凹村的空来的。它们真的很美。那小小的黑黑的身体呀,比多少个让这个村子空下来的东西都美。

        我说过,我很喜欢那些乌鸦。

        我要杀死它们。

        我回到家,又用钝刀加工我的那根树杈。我的速度得再快点儿。要不阿爸阿妈就要回来了,那个我只有晚上才能见着的阿爸阿妈就要回来了。他们一回来,陌生就跟着他们的脚一起进屋。我不想叫他们阿爸阿妈,我越来越不确定带着陌生一进门就呼喊着我名字的人就是我的阿爸阿妈。这样的阿爸阿妈不会同意我做一个树杈的弹弓,他们更不想让我用这个弹弓去做我想做的事情。哪怕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我要做的事情可能就是他们一直想去做的事情。

        大人们都讨厌乌鸦,越大的人越讨厌。我无数次看见我的阿爸阿妈出门,乌鸦对着他们叫,叫得欢蹦乱跳的,叫得掏心掏肺的。阿妈朝那些乌鸦吐口水,用最恶毒的话骂那些乌鸦。他们走后,那些乌鸦对着他们叫得更厉害了,阿爸阿妈不知道,他们每天出门都是背着一背的乌鸦叫声走到远处的。

        乌鸦不生大人的气。无论大人怎么讨厌它们,它们都亲昵地见着大人就叫。乌鸦傻得可爱,傻得让我更喜欢它们。

        就差最后一步,在弹弓上接上我早早准备好的羔羊皮,就差那一步。那块柔软的羔羊皮捏在我的手心里。我想到当初我牵着这只小羔羊,让它死在一个人刀下的情景。

        那个人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一个外人,大胡子,带着皮帽。他说他可以给我一包烟,条件就是让我带着邻居家的一只小羔羊去见他。我太希望得到一包烟,趁达尕家屋里没人,我牵着那只小羔羊去见了那个外人。小羔羊认识我,一路乖乖地跟着我走。它不知道我对它是一种危险。外人躲在一棵树后。我们说好,如果我牵着小羔羊来,就在树下和他见面。外人见着我,一直在树后用手势召唤我。他知道我已经看见了他,他也知道我会朝着他走过去,但是他还是激动地用笨拙的手势召唤我。他的样子很滑稽,像倒挂着的一只大蜘蛛。我走近他,他笑着抢我手里牵羔羊的绳子。我紧紧地握着绳子不放。羔羊看见外人往后退了几步,之后抬头看我。我还是死死地握着绳子不放。人小鬼大,那人说。他从裤包里掏出一包烟给我,我松开了握在手心里的绳子。羔羊看看那人,又回头看看我。一包烟的诱惑让我对羔羊回望的眼神显得并不太在乎。那人一刀杀死了那只小羔羊,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小羔羊倒在地上。我的烟吓掉在地上,我弯腰去捡。小羔羊的整张脸对着我,我看见一个小小的我印在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里。外人把小羔羊的肉装进背包里,他准备再把皮一起装进他的背包。我指着小羔羊脸上的皮说:我要那块儿。那人不理我,他满手是血,他朝树后的河走去。他准备去洗手,然后扔下我就走。我知道。你不给我,我就告诉别人,我说。他转身瞪着我:小杂种。他骂我。我瞪着他,我不怕他。他向我走来,一刀割下那块皮递给我。接着他伸手往包里掏:给你,他又说。我把手伸到那人面前,接过那人放在我手心的东西,是羔羊的一只眼睛,血淋淋地躺在我手心里。我扔掉那只眼睛,一趟往回跑。我听见外人在后面笑,他还在骂我小杂种。后来的很多夜晚,我都梦见过那只躺在我手心里血淋淋的眼睛。我很怕,但我没告诉过阿爸阿妈。

        此刻那一小块儿羊皮就在我的手心里捏着,我感到一块羊皮、一只羔羊的孤独。和我的孤独。

        我也想到那个让我带着羔羊去见他的外人的孤独。

        乌鸦可能没有孤独,乌鸦有那么多乌鸦陪着。我想。

        我听见阿爸阿妈远远回来的脚步声。那声音沉沉地踏在夜里,跟黑一样重。他们进门放下锄头,没好好缓一口气,又让我去叫他们阿爸阿妈。今天,我大大声声地叫了一声他们。他们摸着我的头,开心地笑着。他们说我终于懂事了。我站在他们面前,手里偷偷握着那节小羔羊皮,我们之间的陌生没有改变。他们没有我和一块小羔羊皮亲。没有我和一群乌鸦亲。

        哪怕我想杀死那些可爱的乌鸦。

        我说,我要睡了。他们很快就同意了。以往他们并不是这样,当然,我以往也并不这样轻易喊出他们阿爸阿妈。我躲进被窝里。在黑里,我拴好了那块小羔羊皮。那一晚,我做了一夜的乌鸦梦,我梦见很多乌鸦来到我的身边,用它们黑的嘴红的嘴啄我。我梦见一只乌鸦说它早就想走了,就是不知道路在哪里。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黑嘴乌鸦,我跳上树啄天上的云吃。我还梦见很多乌鸦在玩我才做好的弹弓,其中一只乌鸦拉直弹弓对着我说:我要杀了你。它刚说完,我看见一发黑乎乎的子弹向我飞来,接着我变成了一只小蚂蚁,爬呀爬呀,好孤独地在一块石头上爬。

        一觉醒来,我满头大汗。屋子空空的。整个凹村空空的。我昨天晚上叫过的阿爸阿妈又离开了我。他们是我夜里一会儿的父母。

        我要杀死一凹村的乌鸦,我对着一片空说。

        杀死它们。

        我从床上爬起来,手里握着做好的崭新的弹弓。门“吱呀”地被我打开。凹村的空被我撕开一道口子。这道口子里今天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或许一只乌鸦会从这个口子里飞出去,或许我杀死了一凹村最美的乌鸦。

        我一出门就看见了那只乌鸦,那只梦里的乌鸦。我记得它。它在梦里告诉我它早就想离开凹村了,只是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

        “你梦里来找过我。”我对它说。它站在树枝上点点头。

        “你不知道路在哪里?”我问它。它点点头。

        在那么一会儿的时间里,我想了想一只乌鸦离开凹村该往哪儿走。路太多,却让一只乌鸦没有了路。

        “我知道。”我说。说完,我举起崭新的弹弓对着它。它慢慢挺直腰杆,伸长脖子,它在用一生的笔直对着我。

        我眯上一只眼,绷直弹弓,羊皮裹着的小石头在我手指间温热起来,那是一块来自石头的温热,也是一只小羔羊离开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向我发出的温热。我对着那只挺着身子的乌鸦说:杀死它,杀死它,我要杀死一凹村最美的乌鸦。小石子从我手指间窜出去,疯狂地窜出去,奔着它的死去......

        不一会儿,我胸口发闷,嘴里冒出一股鲜血。天在转,地上出现一个大窟窿,我陷进大窟窿。四周都是黑。黑把我包围。

        我似乎杀死了自己。用这一生唯一一个自己亲手做的弹弓杀死了自己。

        那只乌鸦在树枝上叫,一群凹村可爱的乌鸦在树枝上叫。

        我孤独地躺在血泊中。

        又或许,我已经杀死了一群可爱的乌鸦。

        让人讨厌的可爱的乌鸦。

        我昏了过去,后面的事情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把镰刀在秋天里收割什么


        秋天的早晨,我远远看见一个扛着锄头的人下地去了。

        那个早晨,很多人还没从一个要亮不亮的天里醒过来。夜拖着人不放。夜想让这些人永远睡在自己的怀抱中,只要人不睁开眼睛,人都是属于夜的。夜努力在做不想让人醒过来的事情。

        这个时候,一个人已经早早从一片夜中醒过来了。夜拖不住这个人的腿,也拉不住这个人的手。这个人即使在一片夜里,也是睁着眼睛睡觉的人。夜不喜欢这样一个一直睁着眼睛盯着自己看的人,像是一个活着但已经死了很久的人盯着自己一天天地看。夜即使有无限大的暗,也怕这样一个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人有一天把自己看透。

        这个人可能不知道夜对自己的厌和怕,但也有可能什么都知道。这个人不想把自己的什么都说出来让人听。

        这个人只想好好地活自己。

        外面还是一片黑灰色。黑灰色是那天天的颜色。黑灰色的天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只夜不归家的羊。黑灰色的天只属于这样一个夜拖不住的人。这个人早早从自己屋里走出去,走在一条小路上,一条小路是他一个人的。走在一片天下,一片天是他一个人。走在一片麦地里,黑黑的麦子是长给他一个人看的。走在一阵风里,风是为他一个人吹的。那个时候,没人和这样一个人争。谁也争不过一个夜拖不住的人。

        这个人是顺着一条弯路走出去的。远远看这样一个顺着弯路走出去的人,不像是他在走一条弯路,而是一条弯路在黑灰色的天里牵着他走。路把他引向一个他自己更深邃的秋天。这点,这个人肯定不知道,他只顾自己走一条路,却没发现自己是第一个走向深秋的人。

        像这样一个秋天,不需要一把锄头去地里做什么。锄头该做的事情春天早做完了。像这样一个季节,最需要的是一把锋利的镰刀,镰刀的刀口可以朝向秋天里任何方向,镰刀收割的东西是一把磨得光亮的镰刀自己想象不到的。

        一把举起的镰刀朝向半空中时,一把刀就起到了它该起的作用。那个手握镰刀的人,即使什么也不做就站在原地,都能感到一把镰刀收割某些东西时应有的一种力量。

        一阵风从一把镰刀上过,明明是一股强风,经过一把镰刀之后,风声“嘤嘤”地弱了下来,那是风被割痛的声音,风是喊着疼离开一把镰刀的。一把镰刀也会割天上泻下来的阳光,火辣辣的阳光在经过一把镰刀后,阳光落在地上的样子比其他地方的阳光白,像一个失血过多的人弱弱地躺在地上。一把镰刀还会切割人的喊声,一声喊声从远处传来,经过一把镰刀的刀口,人的喊声不像人的喊声了,人的喊声被切割成了很多种声音,软软的,细细的,还能走几步,走几步之后就没有了,喊声落在了半路上,被后来的风和尘土埋进了土里,再找不回来。

        人人都不会随意在远处喊出一个人的名字、一匹牲口的名字、一条狗的名字,人人都害怕在一个秋天的某个角落里藏着一把挥舞在空中的刀,刀会让她们喊出的名字分叉出去,变成另外一副模样。那些被唤出的名字没有真正落在要喊的人、一匹牲口、一条狗的头上,那些人或者牲口或者狗在远处都会有隐痛的感觉,那种痛是一种谁也说不出来的痛。那种痛会在你说笑的时候突然就来了,在你吃饭的时候突然就来了,在你床上做那啥事的时候突然就来了。一旦有这种莫名的痛出来时,人或者牲口或者狗就知道自己的名字又被谁唤了一次,又被不知道藏在哪里的一把刀割了一下。那被刀割掉的部分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喊疼,人想去安慰那隐秘的声音,但人不知道到哪里去安慰它。

        人和动物都会换一种方式把有些事情提前说好。

        隔得远的人,会把要做的事情见面时一次性说清楚。他们不想把有些想说的话留在过后想起了再说。牲口们没那么自由,秋天正是需要它们的时候,没哪个主人会在最需要它们时放它们一天大假。牲口们把秋天要说给彼此的秘密在一年的夏天或冬天就说完了。它们早早把约定的事放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剩下的就只有等。时间一久,人会发现自己的牲口在一年里都会有走丢一段时间的时候,那些走丢一段时间的牲口,无论主人怎么找也找不到。有的主人对这样的事情很容易丧气,他们认为自己的牲口永远的丢了,他们把平日里自己省吃俭用的钱拿出来想去提前买一匹新的牲口,留到下个秋天帮上自己一把。人怕一匹使得上力气的牲口没有了,自己在下一个秋天去做一匹牲口做的事,人打心眼里不愿意。人怕自己苦,怕别人嘲笑自己没有一匹牲口帮自己,自己变成一匹秋天的牲口。可就在人准备去物色一匹牲口时,在某个不起眼的日子,走丢的牲口自己又回来了,它们像往常一样摇着尾巴,一眼一眼地望着主人的窗户和门,像一直在那里没离开过,像等了主人很长时间。人看见回来的牲口,先是喜,后是不停地骂。骂它们不讲良心,骂它们想走就走了,越往深处骂,话变得越暖,最后只剩下哭。他们把想买另外一匹牲口的钱重新揣进裤包里,这些钱又可以用在其他要用的地方。每用一次这笔买牲口的钱,人都会告诉别人,这是自家这匹走丢又回来的牲口为自己省下来的,这样一说,卖家感恩一匹牲口比感恩主人还要多些。

        说到底,谁都要感谢一把秋天里的刀。

        一把镰刀挥在空中,不是一把镰刀情愿的。镰刀随着人走,人什么时候要拿镰刀出门,拿镰刀去做什么,由人说了算。

        一把镰刀诞生的季节大部分是在春天和秋天。春天有些东西发疯地长,长得挡住了路,长得遮住了天,还有些疯长的东西地上长不完的,就长进了别人的梦里。梦里有人到处找一把锋利的镰刀,他们想在梦里用一把镰刀割掉那些自己想割掉的东西。一把镰刀在梦里会玩躲猫猫的游戏,一把镰刀不想在梦里去割掉那些人想割掉的东西。梦里,人梦见的东西是一把镰刀真正想遇见的。梦里,一把镰刀可以做自己的主。人梦里到处找一把镰刀找不到,醒来也到处找一把锋利的镰刀。人风风火火地找,终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镰刀,人想去割梦里的东西,人却再进不了那场自己刚刚做过的梦了。人怪一把镰刀让自己找了那么久,人一生气,就把一把镰刀扔在一个角落里好久不去摸它一次。时间久了,人忘记了一把锋利的镰刀还在一个角落里,人找不到镰刀,干脆又重新到尼玛铁匠那里去买一把。

        凹村只有尼玛铁匠一人打镰刀。每把刀上都刻有尼玛铁匠的一个“尼”字。尼玛铁匠卖一次自己的刀,就相当于卖自己的“尼”字一次。尼玛铁匠老后变成了一个信命的人,这样一次次卖自己的“尼”字,就相当于杀猪匠杀了一头猪,他说这是减寿的事,他时常感到自己的命越来越薄了。有人对尼玛铁匠说:尼玛铁匠,前些年你都没这么信命,我们看见很多你打废的镰刀上都刻有“尼”字,你由着那些废刀到处扔,现在倒稀罕起那“尼”字了。再说杀猪是杀猪,猪是有生命的,铁没生命。尼玛铁匠黑着脸和人争论:你不和铁亲,你懂个㞗,我打的每块铁都是有生命的,只是一块铁在痛时,不会像猪一样嗷嗷地叫。别人又说:尼玛铁匠你怕铁吗?尼玛铁匠先说不怕,后又说怕。说实话,尼玛铁匠不知道自己到底怕不怕一块铁。他和铁待的时间实在太久了。

        有一年,尼玛铁匠生了一场病。病好之后出来,人们看见尼玛铁匠一下就老了。头发白了,脸上的皱纹多了,尼玛铁匠的老仿佛发生在一夜之间。尼玛铁匠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他说是那些自己卖出去的刀来收割他身体里的有些东西了。从此,尼玛铁匠每卖出去一把刀,都是板着脸卖出去的,卖得依依不舍的,卖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别人骂尼玛铁匠:你这个龟儿子,老子来照顾你的生意,你倒好把脸拉成马脸,钱你挣了,我们还要受你的气。尼玛铁匠一把抢过那把拿在别人手里的刀,不愿卖了。买的人没法,只得向他说些下话。有时尼玛铁匠心软,又把镰刀卖给了买刀人,有时尼玛铁匠一股脑门儿认了死理,就是不卖给那些嘴里乱跑话的人。那些嘴乱跑话的人,一个秋天或者几个秋天没一把好镰刀用,该收的麦子被几场大雨淋湿烂在了地里,他们到处去借一把好刀,借给他们好刀的人要不是平时交情比较深的人,要不是不忍心看着种了一季的麦子腐烂了才借给他们的人。但无论怎样,那些个嘴里乱跑话的人的秋天远远落在了别人的身后,让人笑话不说,自己也难受得要死。

        每个来买镰刀的人,尼玛铁匠都会问,上把镰刀呢?来买的人支支吾吾的,委屈得像犯了错。要不说丢了,要不说缺口了,要不说被河水冲走了。尼玛铁匠听见别人这么说,心里愁愁的,他感觉那丢掉的、缺口的、被水冲走的都是自己的命,尼玛铁匠在心疼一把镰刀找不回来,同样在心疼自己的又一个“尼”字丢失在自己的生命中。但尼玛铁匠明白一把镰刀有一把镰刀的寿命,到一定时候,一把再好的镰刀也会有用不动的那天。

        有一次,尼玛铁匠说他要收回自己卖出去的每把旧镰刀,可人人都知道尼玛铁匠心里不是想收回镰刀,而是想收回镰刀上的“尼”字。那一次,没几个人把用旧的镰刀还给尼玛铁匠,那些旧镰刀上的“尼”字早被他们用得不像样了。那次,尼玛铁匠只收回几把旧镰刀,他把那几把生锈的旧镰刀放在自己的床尾,夜里没事的时候对它们说说话,偶尔用脚碰碰它们。那几把生锈的镰刀像一个活得很旧的自己,尼玛铁匠越想越伤感,再不提收回镰刀的事情。

        很多时候尼玛铁匠觉得自己不适合当一个铁匠了。不是手艺不行,而是觉得自己骨子里的锐气和一些硬的东西在一次次地落,别人发现不了,尼玛铁匠自己知道。尼玛铁匠十几年前在想不再干铁匠这个行业了,尼玛铁匠又继续干了十几年。尼玛铁匠知道自己如果不干铁匠这行,自己的手就废掉了。有段时间,他收拾行李,离开这个自己待了几十年的地方准备重新谋一条和打铁无关的出路,可当他出去才几天,那双打铁的手就在夜里自己挥着停不下来,第二天他全身疼痛,比打了一天的铁都还疼。尼玛铁匠又回到了凹村,继续打铁。他说虽然自己感觉每卖出去一把刻有“尼”字的镰刀出去,就感觉自己的命薄了一些,不过自己慢慢想通了有些事情,谁的命都在往薄的方向走,不能光怪一把镰刀。

        全凹村每家每户都有一把刻有“尼”字的镰刀。整个秋天,这把刻有“尼”字的镰刀齐刷刷地割掉一凹村的麦子,这齐刷刷地割麦声响在秋天里,像是一直在叫一个尼玛铁匠的人。

        那个我看见扛着锄头下地的人就是尼玛铁匠。尼玛铁匠下地干活手里没握一把锋利的镰刀,而是肩膀上扛着一把挖地的锄头。尼玛铁匠知道一把锄头在一个秋天还没有收割粮食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用处,但尼玛铁匠想,他自己更需要一把没多大用处的锄头扛在肩膀上,有一把没多大用处的锄头扛在自己肩膀上走,感觉自己命又重了一点。他说自己需要一点重的东西压着自己,要不总觉得自己越来越轻了。

        尼玛铁匠这辈子从来没拿着自己打过的镰刀走向一片秋地。

        一把镰刀在秋天里收割的东西,并不是一丛麦穗,并不是一丛荒草,是一些其他的东西,他说。

        尼玛铁匠经常在夜里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喊一把刻有“尼”字的刀,喊得自己闭不上眼,喊得自己提心吊胆的。他每晚都睡不好,就早早起床了。

        他说,一把镰刀在秋天里到底收割了什么,要人自己慢慢在日子里去悟。他老了,有些话也不想说得太透了。


原刊于《花城》202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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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十月》《花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民族文学》等期刊。出版散文集《凹村》《风过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