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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降泽是阿妈去地里撒青稞时生下的娃。生降泽的那天,全凹村的人都在地里撒青稞。这天是尼玛村长请格勒活佛打卦算出的春播日。尼玛一回凹村,挨家挨户把这个春播日说给了凹村的人听。听完尼玛带回来的好消息,村人的身子朝向格勒活佛身处的寺庙双手合十,鞠躬,嘴里默默念诵着六字真言。等尼玛走后,他们回到屋里,净手、煨桑、诵经,感谢格勒活佛为凹村选定的春播日。凹村每年的春播日都是请格勒活佛打卦算出的,这么多年有格勒活佛的加持,凹村播种的青稞很少遇到干旱和虫灾,青稞长得郁郁葱葱,每家每户的粮仓被丰收的粮食装得满满当当的。生降泽的那天,朝霞把远处的雪山涂抹得红红的,雪山顶上悬挂着一朵像马匹的红云,马匹上驮着一个人,他朝着凹村的方向张望,仿佛是一个即将远道归来的人远远看着凹村。当时凹村的人都在忙碌着这天的春播,煨桑、备马,从经堂里取出被祈福了一年的种子放在自家的马背上。人们在忙碌中都看见了那朵红云,无论是正准备出门的人,还是已经在路上的人,都放下了手中正在忙碌的事情,驻足,对着那朵红云念诵起了六字真言。有一朵像人骑着马的红云向凹村张望,人们更确定今天是播种的吉祥日,一边说着祈福吉祥的话,一边向自家空了一个冬天的青稞地走去。那天全村人念诵六字真言的嘤嘤声飘浮在凹村的上空,仿佛凹村在这个早上发出的一种声音。那朵红云是在凹村人的诵经声中慢慢消失的。降泽的阿妈身子笨重,走在最后。降泽的阿爸和爷爷等不及,赶着驮着青稞种的牦牛走在了前面。降泽的阿妈走到一棵老树下时,走不动了,她感觉降泽在自己的肚子里动,随后是一阵连着一阵的痛。她后悔没听降泽阿爸不让她下地的话。她扶着老树喊降泽的阿爸和爷爷,声音颤颤的,没传出去多远,就被晨风吹断,落在了离自己不远的地上。降泽的阿爸和爷爷早就走到前面去了,一条通向青稞地的路空空地摆在那里。降泽的阿妈知道,今天是凹村忙碌的日子,不会有像她这样一个人迟迟地落在最后。降泽的阿妈满头大汗,她感觉自己身体的隐私部位正在慢慢打开。这种打开是一种她没办法控制的打开,这种打开是一种就快撕碎自己的打开。她快昏过去了,但是她知道无论怎样,她都不能让自己就这样倒下去。眼前是一棵早年枯死的老树,树的根部有个大大的黑洞,降泽的阿妈忍着剧痛,慢慢爬进黑洞里,在那朵红云消失的时候,她在这棵枯死的老树的洞里生下了降泽。降泽的第一声啼哭是从一棵枯树里传出来的,直直地、嫩嫩地顺着一棵空心的枯树传向半空中。后来,降泽在凹村慢慢长大,长得不声不响的。我们都没注意降泽的长,一个娃的成长就像一棵小树的成长,一两天没见就马上变了一个样。娃在小的时候,除了自己的家人会天天盯着看——特别是有些心虚的阿妈,生怕自己的娃长着长着就长成自己偷偷相好过的那个人的样子了——外人是不关心别家一个娃的成长的。外人不太关心的原因是外人不可能每天盯着别人的娃看,反正几天不见一个娃就变了,过几天不见又变了,自己记不住一个娃的变,干脆就等这个娃长定型了,才慢慢去记住这个定型的人。一个人在什么时候是定型的,看过几茬生死的人总结说过,一个娃会走几步歪路,会说几句嫩话了,这个娃其实就定型了。这些人说,不信你们看,一个娃在凹村刚走出一两年的步子和这个娃在凹村活过几十年之后走出的步子的姿势是一样的,一个娃刚学会说话的样子和这个娃在凹村活过几十年之后说话的样子是一样的,一个人几岁和几十岁的差别就在于骨头长粗或长大,身体长胖或长瘦,皱纹长多或长少,其他是没什么变化的。只有一种情况会改变一个人的生长,就是一个人生在凹村,后来却不在凹村生活了。这样的人,他在外面踩的路和在凹村踩的路不一样,他在外面说话的语气和在凹村说话的语气不一样。他在外面听见的声音和在凹村听见的声音是不一样的,这样的人再回凹村,无论怎么纠正他都回不到从前了。降泽长大后可能也听过几茬生死的人说的这些话,有一次我在路上遇见降泽,他问我,生他的那个树洞可不可以让他走出凹村?我抬头望望那棵树,那个树洞在降泽成长的日子里,没什么变化。那天那个树洞陷在黑蒙蒙里,一只喜鹊站在树上,一会儿飞到地上,一会儿又飞上树顶,偶尔的叫声落在越来越深的黑里,很快就消失了。我告诉降泽,树洞是喜鹊的路,不是他的路。降泽听完我的话,死死地盯了树洞好一阵子,最后他告诉我,喜鹊有路,他就有路。这事没过多久,降泽就在凹村消失了,没人看见降泽走出凹村,但降泽就是不在了。降泽不在凹村的那天,雪山顶上又出现了一朵像马匹一样的红云,上面驮着一个人,只是这个人不再向凹村张望,而是缓缓朝远处走去,直到消失。那年,降泽十二岁。



        那些年凹村的土地上长出了一种植物,那种植物是突然从凹村的土地上长出来的。人们最先没有在意那种植物,只把那种植物当做是一种新长出来的草对待。在路上看见那种植物,手里拿着镰刀的人一个顺手把那种植物割了丢在路边;肩上扛着锄头的人如果没有太要紧的活,也会顺便弯个腰挥起锄头把那种植物挖掉扔了。人们最先都是随意地在对待那种植物。人们想,草总归是草,干不了什么大事,不想把过多的精力浪费在一种自己不认识的草上面。凹村的动物是人教出来的,人不待见的东西,凹村的动物也不待见。人们经常看见一些狗把屎尿往那种植物身上拉,拉了再放个响屁,一溜烟跑了。一群大鸡带着小鸡常常围着那种植物使劲地啄,啄了一地茎叶不吃不说,还仰着头围着那种植物一个劲儿地吵闹,仿佛一群鸡在不分青红皂白地骂那种植物。还有凹村的牲口,明明可以绕着那种植物走,它们却偏偏不,故意往那种植物身上踏,踏一脚不行,还要回转身再补上几脚。凹村养惯的懒风,睡醒了,想刮几下了,就往那种植物身上刮,身子刮歪了不解气,非得把那种植物刮到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悻悻离去。人们空闲的时候,坐在一起笑话这些凹村的动物和风,说凹村的动物和风鬼得很,跟人一样。有人说,你们偷偷看索拉家养了八年的那头猪,竟然一点不出老相,又或者说猪出老相不像人出老相一样一下就看出来了,猪有一张黑皮和茂密的毛藏着它的老。那头猪跟了索拉八年,还跟一头年轻的猪一样,眼睛水灵水灵的,吐气和吸气刚刚硬硬的。索拉在人前最得意的事情就是凹村没有谁家的猪活过了他家猪的岁数,按索拉的话说,他家的猪在凹村祖祖辈辈的猪中算得上是猪仙。一天索拉把“猪仙”当个宝带出来在人前晃,索拉走在前面感觉整条路都是他家的,屁股扭得都要甩出了身体,那头猪跟在索拉后面,猪仗人势,屁股跟索拉走路的屁股一模一样,那扭法,见一次就想上去踹一次。还有你们看,卓玛家那匹马,你们有没有觉得和其他家的马有什么不同?经人这么说,坐在一起的人皱着眉头想,想了好一阵子也想不出结果。说的人继续说,你们想不出结果,那是你们平时只注意到漂亮的卓玛,没关心卓玛家的马。卓玛家的马和别人家的马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歪着头,随时泪眼汪汪地眨巴着眼睛盯人,那勾人的眼神和卓玛就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害得凹村的很多马见着卓玛家的马就慌了神,路不好好走,活不好好干,必要的时候莫名其妙地为那匹马打上几次闲架。经说的人这么一提醒,听的人都记起了自己家的马见卓玛家马的样子。人人直摇头,这凹村的动物都活成精了。回到那种植物上。人们发现,无论人怎么对待那种植物,凹村成精的动物和风怎么学着人对待那种植物,那种植物一直在长。有人曾经用镰刀割掉和用锄头挖掉的那种植物在扔掉的地方重新长起来,植物的样子越长越不像草的样子,叶子方方的,秆黑黑的,粗粗的根直直地往凹村深土里钻,在根钻过的地方凹村绿绿的庄稼慢慢枯萎。人们说不能由着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村子里继续撒野。在凹村,自古以来只有没长大的娃可以在人前撒野,没长醒的动物可以在人前撒野,一股村子养熟的风可以在人前撒野,还没见过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可以在人前撒野的。人们说,植物在人面前撒野得治,一种植物撒野不治,以后一凹村的植物都给人撒起野来就麻烦了。植物和植物之间,别看在地上头不挨着头,手不牵着手,一个个傲气得很,鬼才知道它们在地下干着什么。凹村人对治这种植物的想法积极起来了,第二天老村长就组织村人扛着锄头去挖这种植物。大家分两路挖,一路从村东头开始往村子中间挖,一路从村西头往村子中间挖,想的是先挖完村子里的,再去挖青稞地里的。大家开始挖的那天,天上的云从天空的东西两头往村子中间飘,风从村子的东西两头往村子中间刮,动物各分两拨跟在大家的屁股后面往村子中间挤,它们都是来帮忙的。人们知道凹村的所有人都在帮忙,挖这种植物的时候雄心壮志,不想把自己活了几十年的脸面丢在凹村的云面前、风面前、动物面前。人们先是把自己带来的锄头举得高高的,往土里挖,一挖一个坑,一挖一块板结的土就松动了,那时全身都是满满的成就感。这种成就感让人们全身上下似乎都充满了力量,一个间隙都舍不得休息,想使劲地挖,一刻不停地挖。后来人们发现坑大根本没有作用,坑再大这种植物的根还深扎在土里。为了节省力气,人们把坑挖小,耐着性子慢慢顺着这种植物的根往下理,越往下理根越深,越往下理根越粗壮。在理的过程中,还发现,这种植物除了在地上长枝长叶,还在地下长枝长叶,地下叶子长得好的地方,油亮亮的,跟抹了一层自家坛子里的猪油一样光亮。人们愣住了,说这种植物仿佛不是从地下往上长的,而是从地上往下长的。人们继续挖,挖到一人深还见不到植物的底,挖到两人深还见不到植物的底,上面的人往下喊,见底没有?下面的人闷声闷气地说,还没有见底。过了两个时辰上面的人又往下喊,见底没有?下面的人说,还没有见底。天暗下来,上面的人把下面的人一个个从土里拉出来,出来的人全身附着一股生土味儿,告诉外面的人说,越往下挖,下面的叶子一层比一层密,越往下挖,那种植物的根粗壮得像一棵树的树干。大家说,今天挖不出来,明天再来挖,明天挖不出来,我们后天再来挖,我们总不能输给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那些天,凹村处在一片人心惶惶中,人们回到家心是散的,刚想做的事情正准备去做马上就忘了,刚说着的话下半句就不知道说什么了,要站在原地想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要去做什么,想要说什么。那些天,总能看见一些人站在一个地方,愣愣的,什么话也不说,一直盯着脚下的地看。那段时间人们开始怀疑自己脚下的地,说活了几十年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怀疑过自己住惯了的一块地。人们一直认为,人对地掏心掏肺,地就会对人掏心掏肺。人没事的时候经常对地说掏心窝子的话,现在才知道地从来没把地下正在发生的事情给人说过一次。而且自从天天开始挖这种植物之后,人们发现地在骗人,地可以让一样东西脚朝上、头朝下地长。地平时长给人吃的都是些敷衍人的东西,从那种植物身上可以明白,地在地下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地骗了人,不但骗了现在的凹村人,还骗了凹村的祖祖辈辈。人们开始恨地,鼓着大眼睛盯着地恨,教凹村的动物和风,走在地上要多往地下看,多用点力气在地上,免得地在眼皮子下骗他们。人们知道这样做,对一片骗了凹村祖祖辈辈的地来说,起不到任何作用,但人们想的是,起不到任何作用不要紧,至少要让一块自己住惯了的地知道,凹村的人不再像以前那么傻,凹村的动物和风不再像以前那么傻,凹村的人、动物和风已开始注意到它了。自从那之后,凹村刮的风都是从地面刮起来的风,风刮得迟迟疑疑的,刮得满天都是凹村地上的土,风在帮人掏土,风想帮人看看土里到底有什么?凹村的动物,对地也多了一份疑心,走几步往地下踏两下,踏完之后,侧着耳朵听地下的声音,它们想听自己在踏过两步之后,地下有没有什么动静。那段时间,人们还没有放弃追着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的根往下挖,越挖越深,越挖越深,下去挖的人本来挖一天回一次家,后来挖两天回一次家,再后来挖三天回一次家,再后来挖十天回一次家,最后下去挖的人有几个就再没有回过凹村。人们在地上面大声往下喊那几个人的名字,声音在一个很深很深的洞里一直往下窜,至于喊出的声音窜到哪里去了,人们说不清楚。人们想自己的声音可能也往下长了,就像那几个没有归来的人,也往下长了。



        我不知道措姆在哪里,很多人都不知道措姆在哪里。有人说措姆早死在了十年前,也有人说措姆没有死,路过措姆以前生活过的房子,总觉得那座荒废的房子里有人住,房子里偶尔传来水缸里舀水的声音,不过仔细听那声音又没有了。也有人说,措姆不可能生活在那座房子里,一个人十年不可能不走出房子,她总得吃东西过日子,可谁都没有看见过她家的烟囱里冒过一次烟。还有人说,一节烟囱冒没冒烟有时还真说不准。凹村人做饭都在一个点上,即使有几个急性子和慢性子的人哪天没有按这个点做饭,他们也不会拖得太长。也就是说,凹村烟囱里冒出的烟基本都在同一时间,不过凹村好事的风,特别是人做饭的时候风最爱来,仿佛凹村的风也是来蹭人的一顿饭吃。风一来,凹村上空的烟就乱了,谁家的烟囱冒没冒烟谁知道?说到烟囱,人说措姆以前最爱她家的那个烟囱,措姆给人说过,人与人之间比要在烟囱上比,烟囱是朝天长的,烟是往天上升的,一家人的气和话都可以通过一座房子的烟囱和烟捎到天上去。措姆每年都要请人修整一次烟囱,每修整一次,人们看见措姆家的烟囱又往上升了一节,措姆家的烟囱是凹村最高的烟囱,也是平时冒烟最勤的烟囱。那时就有人问措姆,你一天让烟冒得那么勤,是不是通过烟囱给天上捎了很多话?措姆笑着说,捎了,捎了,帮你们也一起捎了。人问措姆,你帮我们捎什么话给天了?措姆神秘地说,这就不能随便说出来了,要不就不灵了。措姆这样说,人知道从她嘴里问不出啥,也就不问了。措姆那么爱自己家的烟囱,如果她在房子里就不会忍心看着自家烟囱上的土今天被几只鸟啄走几粒,明天被雨水冲走几粒,后天被风吹走几粒。在措姆的心中,那是她和天说话的一个通道,绝不允许谁去破坏它。那措姆去哪儿了?人们又问起最初的这个问题,答案还是最初的答案:不知道。措姆是在凹村一点一点地消失的。措姆刚嫁到凹村时,哪里都可以看见措姆的影子,即使哪一天没看见措姆,措姆的歌声也会在某个角落里传出来告诉别人她在哪里。那时凹村人说,松尕找的老婆不是老婆,是只百灵鸟。松尕说,百灵鸟怎么啦?让你们看得见、听得见就是抓不住。有人说,松尕你娃是那个半山上的塔修得好,第一年修第二年就娶了个好老婆回来。松尕得意地说,那是一个人的命,该我松尕的就是我松尕的。有段时间,松尕的脸上常常洋溢着一道莫名的光,那种光让松尕无论走在再多的干活的人群中,都马上能让人从灰扑扑的人群中把松尕辨别出来。那段时间,松尕是个内心生长光亮的人。人们都认为松尕会把这种光亮延续下去,但是很快发现,松尕内心的光在某个谁都没有察觉的晚上或早上慢慢丢失。丢失光亮的松尕垂头垂脑的,说出去的话、呼出去的气弱弱的,打蔫得很。他把日子过得闲散起来,每天没事就在村子里闲逛,哪里人多就垂头垂脑地往哪里蹭,哪里事多就垂头垂脑地去哪里凑热闹,人和事都没有的时候,他就跟在一群牛、一群羊、几只狗中间凑一群畜生的热闹。人们都不知道松尕怎么了,松尕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说自己的心在这三年间突然就松了下来。这种松是他没法控制的松,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某个东西在扯着自己。他说,这种扯来得快去得也快,那东西在身体里扯自己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正在走的路上、正在说的话里、正在笑的声音里下坠,自己的梦也会因为这种扯停上好一会儿。心松下来就什么都不想干了,松尕说,感觉自己不是自己,自己没有自己。他每天眼睛一睁开,脚就不停地想让他往外走,即使他的身子不想动,脚也一个劲儿地扯着身子。他说,他心里明白,却什么也做不了,他的身子只能跟着脚往外走,哪里热闹他的脚就带他往哪里去。后来他说自己病了,他的病表现在身子在变,眼睛耳朵鼻子在变,手在变,只有一张嘴巴没变。起初他用嘴骂他身上正在变的这些东西,最初他骂出的话是他想骂的话,可过了没多久,他骂出的话就变成了一些其他的话。那些话都是一些讨好他身上正在变的东西的话,他气极了。但他气了也没有用,他的生气只能表现在他的“吱吱”咬牙上,他的生气并不影响他身体的其他地方。有人说,松尕你就是在给自己的懒找理由,你的手脚、眼睛、鼻子都长在你自己的身体上,你怎么会控制不了它们?那人说着就去拉松尕的手,一拉松尕的手,就赶快把手缩了回来。拉松尕手的人说,松尕的手心很硬,没有一点皮肤的弹性,像一块在角落里放了好多年的铁。措姆是在松尕的变中一点一点在凹村消失的。最先消失的是措姆的歌声,措姆刚到凹村来时,天天都能听见措姆的歌声,后来隔一天才能听见一次,慢慢隔几天才能听见,后来只有夜里才听见,再后来夜里也听不见了。接着一点一点消失的是措姆的影子,以前凹村婚丧嫁娶上都少不了措姆忙里忙外的影子,后来措姆在婚丧嫁娶上的身影一次次地减少,最后婚丧嫁娶上再看不见措姆了。再后来一点一点消失的是措姆在土地上干活的身影,以前措姆干活把锄头举得高高的,力气用得大大的,挖出的土松松的。后来人们看见措姆在地里干活,锄头越举越低,地越挖越浅,刚挖过的地上到处长着没有锄尽的草。措姆的地越种越荒,越种面积越小,措姆渐渐没有了地。措姆家的羊群让措姆越放越少,有人说,措姆,你家的羊咋越来越少了?措姆说,她放出去是一群,回来就少了,到山上去找,一只也找不到,羊回羊自己的家了吧。晚上,人看见凹村的灯全在黑暗里亮起来了,措姆家的灯要在天黑后好久才亮起来,亮起来没多久,又很快地熄灭了。再后来,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天上有没有月亮,措姆家的灯都很少亮了,人们不知道措姆和松尕在黑夜里是怎么过的。人们后来说,措姆是一点一点把自己从白里过到黑里去的,是一点一点把自己过得没有自己的。措姆就这样一点一点消失在凹村,但很多人说,感觉措姆没有离开凹村,只要走到措姆以前种过的地边,路过措姆家的木窗边,都能闻到措姆的味道,那味道淡淡的,带着最后人们见她时那种说不出来的忧伤。松尕一直待在凹村,有人经常看见一个腿扯着身子走的人在凹村的地里、山上晃荡,那时的松尕已经不说话了,他的嘴长得歪歪的,把半边脸都拉得变了形。有人说,那个松尕已经不是松尕了,松尕把自己的一切都失去了。这样的一个松尕在凹村是怎么活到十年之后的,人们搞不明白。可能有某种东西在暗地里帮松尕活吧,有人说。



        贡布和我同岁。确切地说,贡布大我一天。贡布的阿妈生贡布的时候难产,两天两夜生不出贡布。贡布的阿妈躺在床上满头大汗地急自己,她说,她之前生过两个娃,也没生贡布这么难,早知道生第三个娃这么难,她就不生了。贡布阿妈在生贡布的时候,劲儿特别的大,气特别的足,但不管她的劲儿有多大,气有多足,就是生不出肚子里的贡布。这些劲儿和气憋在贡布阿妈小小的身体里没处使,快炸了她的身。接生婆说,你把它们都使出来,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使出来,千万别让它们在你身体里坏了你的身。贡布的阿妈开始喊,郎泽你个牛犟的,力气不用在土地上,天天晚上来折磨我,这下好了,所有的罪都得我来受,你却躲得不见了踪影。郎泽你个雷打的,白天你就跟个死灰似的,放哪儿软哪儿,东头的那块地叫你去种你不种,你非说太远,走着腿软,那块地因为你腿软今年荒了一年。泽郎你个牛犟的,你腿软,晚上老娘就没见你腿软过,你是一头夜里的野牦牛,你说你就是一头野牦牛,在夜里你可以耕完凹村所有的地。贡布的阿妈在屋里咬牙切齿地喊骂,从她嘴里骂出的每一个字都有一种深深的疼附在上面,仿佛每一个字都跟着疼起来。郎泽能感觉到从贡布阿妈嘴里骂出的每个字的疼,他躲在窗户外听贡布阿妈骂,他知道这个骂是作为丈夫的他该承受的。他听一阵,贼贼地蹭着身子往拉着布帘的窗户里看一阵,又偷偷地蜷缩在墙角抽一支烟。那两天郎泽的脸皱巴巴的,无数道皱纹像凹村的一道道地坎一样一层层爬到他的脸上。有人看见郎泽跟条老狗一样两天两夜守在窗户前,于是站在小路上取笑他,要你晚上还那么多劲儿,劲儿要分散着用,看你家那块荒地,草一人多高了,高高地立在凹村干干净净的地中间,荒得我们都脸红。地是懂得羞的,地一羞几年都不给你长出好粮食。你郎泽倒好,不懂一块地的羞不说,跟个没事人一样,把一身蛮劲全用在夜里,这下好了吧!郎泽捡起地上的土块就往那人身上扔,那人边跑还边笑着说,劲儿别往一处使,要分散着使。人走了,郎泽这两天没有放上山的牦牛嘎嘎走过来,郎泽最疼这头叫嘎嘎的牦牛,他摸着嘎嘎的头,知道这两天亏欠了嘎嘎,他嘴里说着道歉的话,眼睛不时朝屋里看。嘎嘎是郎泽平时娇惯了的牦牛,懂几分人心,它见郎泽对自己不用心,心里生气,抬着头就往郎泽看的窗户里哞哞地叫。嘎嘎一叫,贡布的阿妈在屋子里本来就生不出贡布,更气。你个嘎嘎,没良心的,你跟郎泽是一个样,脑袋里整天想的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事情,别以为我不知道,郎泽晚上在我身上撒劲儿时,你就在屋外竖着耳朵听,有好几次我一抬头就看见你那黑黑的眼珠在屋外泛着光,见我看你,你立马跺着步子转身看其他地方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装,我这辈子是犯什么错了,都来欺负我。牛看看郎泽,郎泽看看牛,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自从贡布的阿妈骂了牛之后,牛忍着扁下去的肚子,再也不叫了。贡布是在阿妈骂了两天两夜之后生下的。那两天两夜,贡布的阿妈把凹村的什么都骂遍了。贡布后来说,他在肚子里就听见了阿妈的骂,他是故意不想出阿妈的肚子的。我说,贡布你吹牛,人在肚子里是哑巴、聋子,人在肚子里就跟人在坟墓里一样,是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情的。贡布说,那是你笨,不过不只是你笨,其实很多人都很笨。很多娃在阿妈的肚子里时,只知道睡觉,很多人从上一辈子到下辈子都是睡过来的,这个过程在很多人那里就像一场梦。说到这里,贡布问我,在你身上有没有发生过这样一些事情:一个地方你明明是第一次去,但看什么都很熟悉,仿佛这个地方你早早就去过一次了?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人,明明是才认识,但一见他就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你们的这次遇见只是对过去很多年的认识的一次回顾?你有没有见过一件事情明明才发生,但就在发生时,你的脑海里闪过一些莫名的回忆,仿佛这件事已早早发生过,你甚至能说出这件事情最后的结果,而你说出的结果恰恰就是那天那件事的结果?我埋头想,想着想着我想到有一次我从日央村路过,在路上遇见一个女人,她手提茶桶,穿着红色的毛衣,外面套着一件棕色的藏袍,她一眼一眼地看我,虽然我和她是第一次见,可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贡布见我思索,说,有吧?我说,有又能说明什么?贡布说,有就说明人的上辈子和这辈子像线一样连着,很多人认为一辈子过完了这辈子就结了,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我说,贡布,那你知道你上辈子是什么吗?贡布说,当然知道。我说,是什么?他说,是鸟。我不信。贡布说,你肯定不信,因为你在你阿妈肚子里是睡过来的,而我不是,我在阿妈的肚子里一直醒着,我是亲眼看见自己从上辈子走到这辈子来的,是慢慢向一只鸟告别的过程。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不想从阿妈肚子里出来吗?我摇头。他接着说,我当时是舍不得那只鸟,我知道我只要从阿妈的肚子里出来,我的人生就是另外一种人生了。贡布这样说,我突然想到有人说过,贡布一出阿妈的肚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嘴里叽叽喳喳地乱叫,他用手去抓旁人的手,冲每个人笑,好像一生下来的贡布就经历了很多人生。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喊出了你的名字,贡布说。我说,我不知道,但我听阿妈说你是个聪明的娃,阿妈还说你以后肯定是凹村大有出息的人。贡布笑笑,并不告诉我他为什么第一次见我就知道我的名字。贡布说,我总有一天会重新变回一只鸟,飞得高高的,飞得和我的上辈子接上。我说,贡布,鸟是你上辈子的事情,上辈子已经被你过完了,你该多想想这辈子的事情才对。贡布说,哪有过完的说法,人的几辈子就像一根藤上结的果,无论一个果和另一个果离得再远,藤都连着。我不说话了,我知道我说不过贡布,我对我的上辈子一无所知,就像贡布说我是从上辈子睡过来的。后来我和贡布一个在村子中间长到十六岁,一个在村子东边长到十六岁。那十六年里,我们都在忙着各自的成长,长在那十六年里是我们最重要的事,虽然我们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长,长大了到底要干什么。那十六年是我们为长而长的年龄。也许贡布在那十六年的成长中明白了什么,阿妈说过贡布是个聪明的娃。十六岁的贡布就再没有在凹村长下去。一个黄昏,贡布爬上凹村东头的木电线杆,从电线杆顶上飞了下去。看见贡布飞下去的人说,贡布仿佛并不是想往下飞,而是伸展着双手往天上飞,人没飞上去,伸展着双手的贡布迅速掉下了悬崖。那个人最后说,那天的贡布,像极了一只落在黄昏里的鸟。



        索朗离开凹村,大家都知道他离开了。索朗最先跟大家说自己要离开凹村,大家都把索朗的话当成是耳旁风,以为索朗只是生活过得太平静,想在人前出出风头。有人说,索朗老婆跑了就跑了,事情都过去年把了,日子要照样过,你不会夜里床头缺了女人就过不下去了吧?男人缺了女人是照样能活下来的,你看咱们村的嘎拉,这辈子就没有过一个女人,照样活得有筋有骨的。索朗的女人是在去年春天离开凹村的。索朗的女人离开时,索朗正准备去放牛,牛和人刚走到圈门口,就遇见了女人的离开。女人背上背着一个鼓鼓的包,看见索朗和牛站在圈门口,也不躲闪,她说,她要走了,不再回来了。有人看见索朗和牛站在圈门口,愣愣地看着女人,索朗一句话没说,牛也没一声哞哞声,女人就从索朗和牛的面前眼鼓鼓地走了,一个转身也没有。等女人走远了,看不见了,才发现索朗和牛一前一后地往达泽山上走。那天的索朗和一头牛一样沉默。后来,有人看见索朗每天该干吗就干吗,日子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索朗想离开凹村是在一年之后,他的想法全凹村人都知道。那段时间,他见人就说,给人说了不够,还去给凹村的树说,给风说,给动物说,给一条自己走了几十年的小路说。树没因为索朗的话多摇摆两下头,风没因为索朗的话多吹两下,动物没因为索朗的话多看他两眼,路没因为索朗的话少弯一下。索朗无论向什么说,都得不到回应,仿佛向什么说,都是自己和自己的对话。索朗不在乎这些,凹村是索朗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子,他想让这里的所有人和动物都知道他要离开,他每对什么说一次,都是一次告别,一次依恋。那段时间,人们经常看见索朗的嘴在动,上嘴皮和下嘴皮啪啪地响。还有一次,一个走夜路的人从镇上回来,远远看见索朗坐在村口的大石堡上,对着凹村的一片青稞地说着告别的话。走夜路的人喊索朗,索朗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没答应,又把头转向凹村的那片青稞地,说着他想说的话。那人说,那天晚上天空挂着圆月,索朗看他的眼神带着让他捉摸不透的灰光。他从索朗身边经过,索朗的身上有一股浓浓的夜的味道,索朗的头上、肩膀上落着一层灰土,那时的索朗仿佛是从土里钻出来的。就在人们都不在乎索朗要走时,一天夜里索朗一把火点燃了自己的房子,通红的火苗在风的助推下,上下左右地乱舞在凹村的黑夜里,仿佛想点燃凹村的一片夜。人们忙着提水浇灭这场大火,索朗木木地站在忙碌的人群中,向房子说着告别的话。那一夜,索朗的家彻底毁了,人们终于明白平时把索朗说的要走的话当成是耳旁风是自己的错,索朗是一个一心想走出凹村的人。有人说,索朗,家没有了,你现在要到哪里去?索朗笑着说,我的另一个家早早就在我心里建成了。说着,他把手指向凹村的西坡,我想住在那里,守住另一个凹村。人们惊住了,虽然西坡离凹村近得只有一点五公里的距离,但是人们平时都不想往西坡看一眼,西坡是每个凹村人最终要去的地方,那里住着凹村祖祖辈辈离世的人。有人说,索朗,你要好好活,人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这一辈子和下一辈子很近,你别着急去那里。有人说,索朗,如果你晚上寡得慌,嫌床冷,隔壁日央村有一个寡妇,模样还是有几分的,那寡妇单着身子好多年,一直托人帮寻新人家,但人的命谁说了都不算,这么多年她还是把自己空在那里。说不定她的空,就是等着像你这样的人去填。你和她干柴烈火的,很快就能暖起来,只要你愿意,我哪天就帮你说她去。有人还说,索朗,房子没有了不要紧,村子里多的是劲儿多到用不出去的年轻人,让他们来帮忙,要不了一个月,一座房子就建起来了……人们对索朗说了很多话,凹村人第一次对索朗说这么多掏心掏肺的话。索朗从人群里站起来,一句话没说,扛着提前准备好的被褥和粮食,手里提着几样做饭的家什朝西坡走去,人们看见索朗的身影穿过凹村的土路,绕过西坡那棵长了上百年的白杨树,越来越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西坡的一片荒芜里。从此,索朗再没回过凹村,凹村里少了一个叫索朗的人,西坡的荒芜里多了一个守墓人,有人每天看见一缕青烟从西坡的荒芜中缓缓升起,仿佛那里活着另外一群生机勃勃的凹村人。



        如果真是他,那他已经在凹村消失了好多年。说这句话的时候,说话的人的眼神空空地望着天,仿佛蓝蓝的天能填补这些人眼神中的空一样。人们平时很少用这种眼神看其他的事物。平日里,人们眼睛装的东西不是能给他们带来粮食的地,就是和他们相处最多的人,人们对地和人有用不完的眼神,从来不吝啬把自己的眼神用在地和人的身上。人们用一辈子眼神看着地和人,眼神跟磨了的针尖一样想穿透对方,进入对方的心,可惜看了一辈子又一辈子,到临终都没有看透一片地和一些人。记得大前年村子里的大旺堆死的时候,躺在藏床上告诉儿子,自己这辈子没什么后悔的事情,唯一觉得不甘心的是没有把一些人看透。大旺堆说,人别看只有一层薄皮裹着身子,心却又大又杂,看不见底。大旺堆让儿子以后少看人,多看脚下的河,远处的山,一条河和一座山变的机会少,要多信赖这些变得少的东西。儿子脸上挂着两行泪,不答应也不点头。大旺堆难过,把头侧向一面黑墙,不看儿子,接着缓慢地说,我知道你现在听不进我说的话,我也不怪你,你还没长到我这把老岁数,没活过我比你多活的这几十年,没吃过我比你多吃的这几十年的苦,有些事情你现在还想不明白、看不透,是我太急了,这一急让我忘了人是需要在日子里磨自己的,外人再说都是外人说的话,外人再急都是外人的急,即使我是你的阿爸也改变不了你什么,一个人一辈子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最后把自己变成什么样子,那是一个人的造化。说到这里,大旺堆不说话了,儿子以为阿爸在看一堵黑墙,没去管他。大旺堆临近要死的那段日子,总喜欢把一些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他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看,仿佛那个地方是自己这辈子都没有看够的地方。这次大旺堆再也没有把头侧回来,说自己下一次继续想说的一半话,看自己下一次没有看够的一个地方。大旺堆是盯着一堵黑墙死的,等儿子把大旺堆的头转过来时,大旺堆僵硬的脸上铺着一脸的失望。大旺堆失望的不止是自己的儿子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大旺堆还失望活了一辈子的自己没能力看透一些人。大旺堆的话没引起儿子的注意,也没引起凹村其他人的重视,人们还是不厌其烦地盯着地和人看,觉得只有把自己的眼神用在这些上面,才是有意义的,不浪费的。人们只有说到他的时候,才舍得把自己的眼睛腾出来久久地望向头上的一片天空。天除了一望无际的空,什么也没有,那时人的眼珠里也装着一望无际的空,什么也没有。有人说,他走出凹村的时候是骑着他家的黑马海子走的,海子不想走出凹村,走几步停几步,头不断地往凹村看。他骑在海子身上,用自己的黑背对着凹村,一个回头也没有。快到村口,海子不走了,在村口叫,海子一叫,凹村的马都叫起来。马从来不低着头叫,马似乎特别怕自己的叫声落在地上被埋了。马的叫声怕地,马可能知道自己一直踩在脚下的地的一些秘密。那天凹村几百匹马的叫声扭在一起直直地冲向天,仿佛要把地上的一件事情捅到天上去。人们那天似乎看见天在动,人们是第一次看见罩了自己很多年的天在动。人们说,天在动,那是天知道了地上的事情。人们怕了,每家每户的人对着天念诵着经文,诵经声是附着几百匹马的叫声一起升上天的。那天,凹村的马对着天叫了多久,人们对着一片天诵经就诵了多久。最后,马的叫声是稀稀拉拉减下来的,诵经声也是稀稀拉拉减下来的。那天,人们的头上、身上都有被从天上落下来的马叫声砸中的感觉,砸中的瞬间,头脑里也觉得自己像一匹马,想奔跑,想跟马一样嘶鸣。人们说,确实也有几个凹村的人在那天伸着长脖子望着天像马一样嘶鸣,那嘶鸣声穿插在一群马的声音中,搅乱了一群马的叫。只是人们后来追问,那几个人怎么也不承认自己对着天叫出的那几声,他们想隐瞒。追问不出结果,也不想追问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后来有人发现,自从那之后,凹村的夜里经常会有几声不伦不类的马叫声飘在凹村的天上,连自家马圈里的马听着都别扭,急忙羞着一张马脸把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身体里。这些都是后话了。那天他的马站在凹村的村口不想走出凹村,他骑在马背上驾驾地喊,他再喊马也不走,马踏着凹村的土路,一个劲儿地冲着天上叫。那天海子的叫声混合在凹村几百匹马的叫声里,被顶到最前面,直冲凹村顶上的那片天。他在马背上急,可再急也没回头往凹村方向看一眼。后来,有人看见他把身子俯在海子身上,一遍一遍地抚摸海子,一遍一遍地对着海子的耳朵说着话。海子先是不理,后来慢慢把伸向天空的头低了下来,叫声也没有了。马的叫声只朝着一片天。凹村几百匹马的叫声是在海子的叫声停止之后,一层层从天上稀稀拉拉减下来的。村子里的马静静地站在原地,蹭着身子,竖着耳朵听海子的声音,它们想的是如果海子再朝天叫,它们也跟着前面一样一起叫起来,它们还会把海子的叫声推到所有声音的最顶上,让海子的声音离天最近,海子想向天表达的东西也离天最近。海子想向天表达的东西也是那天所有马想向天表达的东西。可海子后来没有朝天嘶鸣了,它在村口又顿了很久,最后一个纵身朝着凹村出村的小路飞奔出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有人说,当时海子的那个纵身,果断、敏捷,很像一个下定决心的人,赴死而去。四十年之后的冬天,天空飘着毛毛雪,每家每户的地炉里都架起了青冈柴,那时候的人们越来越怕一个冬天的来临。上点岁数的人说,一到冬天晚上睡觉,自己经常听见一种哧哧的声音,最先认为那种声音是梦里带出来的,人老了,梦多得整个晚上都睡不好觉。上点岁数的人经常从一场梦里醒过来,黑黑地盯着屋里的暗看,看久了,仿佛暗并不是暗,一场场梦里的情景在暗里重新生长起来,分不清楚自己是在一场梦里,还是已经回到了现实中。那种声音是在梦与现实中一次次响给自己听的。后来,用手揪自己的手背,揪自己的脚,痛了就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在一场梦里了。有了这种辨别,人们说很多次那声音响的时候自己是在现实里,他们说在一场梦里倒是好事,梦里发生什么都是正常的。但是这种声音恰恰不在梦里。后来,他们在暗里到处找这种声音,最后发现那声音离自己很近,近得只能自己听见。他们重新躺在一片暗里,静静地听,最后终于听见那声音是从自己的身体里传出来的,那声音响一次,身体里的骨头就麻酥酥一次,像是一只蚯蚓在骨头里爬。人们说,过一个冬天,那声音就比以前多响几次,以前不觉得痛,现在那声音在暗里响一次,骨头就痛一次,那痛法感觉自己的骨头在暗里裂。人们是越来越怕冬天了。冬天来之前,就早早开始准备青冈柴火,一到冬天,没有要紧的事情,人都不想把自己的头探出窗外,让一个冬天的寒冷浸进骨头里。娃就不一样了,娃的骨头还没有长好,他们不懂大人的骨头在冬天的痛。一到冬天,娃就往外面跑,大人的声音喊不住娃,娃是在一个个冬天里跑大的人。人们经常看见一个娃在冬天里跑一天回来,满头大汗,全身散着热气,边擦娃身上的汗,边觉得这娃和早上从家里跑出去的娃有点不一样了。人们也说不出来那一点点不一样的到底是什么,只是在一堆青冈火面前一再感叹,娃总归是娃,娃永远不懂有些命里的痛。那个冬天,是娃先发现了一个人在大雪里往凹村走。娃想,这个人不是凹村的,凹村的大人在冬天里都坐在一堆堆青冈火前,烤自己的骨头。娃往家里跑,把自己在雪地里看见一个人的事情告诉了家里人。家里人先是不想挪动自己的身子往雪地里走,但又怕娃说的是真话,这样的冬天一个人往凹村里赶,身上的寒气足以让一个人的骨头裂开。他们想看看是怎样的一个人会在这样的一个冬天往凹村赶。家里人走出家门,第一次在飘着大雪的小路上等一个来凹村的人。家里人看见那人走几步,停几步,停下的那人一直往凹村看。家里人哆嗦着身子想那人在雪里看什么。雪里的凹村除了大片大片的白,什么也没有。家里人急急地站在雪里等,在等的间隙偶尔听见一两声哧哧声。家里人四处看,不知道这种声音是响在自己的身体里还是响在那个人的身体里。不过,不管响在谁的身体里,家里人都明白了那是一个人骨头在裂的声音。雪地里的家里人离那人越来越近,最后在焦急地等待中,那人终于来到家里人的面前。他摘下头顶落着厚雪的帽子,抖了抖,第一句话问的就是,这里是不是凹村?家里人说,是。那人两行泪马上就下来了。家里人看见那两行泪下来之后,立马在他脸上冻成两竖透明的冰柱。他说他以为自己又迷路了,这些年他一直在迷路,如果这次再找不到回凹村的路,他真想死了。家里人看着他,问他找凹村的谁。他愣了愣,说,找一个过去的自己。那人说出的话,像是被很多个冬天的寒冷冻过的话,到处都是伤。家里人听不懂他说的话,他也没怎么想让别人听懂他的话。说完这话,他离开围着他的人,朝凹村荒废了四十年的一座老房子走去。人们发现,即使是厚雪盖住了路,盖住了房子,他对凹村的一切还是那么熟悉。人们说,如果真是他,他已经在凹村消失了四十年,那四十年的消失,是永远的消失,再在人心里补,也补不回来。



        第七种消失,我想说的是我们随时都在消失。说一句话的时候我们在消失,跨一个步子的时候我们在消失,抬一次头的时候我们在消失,打一个喷嚏的时候我们在消失,眨一下眼睛的时候我们在消失。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在这个世界上无时无刻地消失着。我们不愿承认自己的消失,总是对这个世界充满着无限的贪婪和留恋,永远一副没有活够的样子待在这个世界上,觊觎着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东西,仿佛要和这些被觊觎着的东西待一辈子,直到最后实在待不下去的那天才肯撒手。其实,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东西都不会和人待到一辈子。很多东西在变,有些变是我们能看见的变,有些变是我们看不见的变。有些变离我们很近,近到长在我们的身体里,它们变的时候我们能听见它们的声音,那声音弱弱地隔着我们,仿佛它们离我们很远,这种远让我们错误地认为那些东西变与不变都和我们没有多大关系,我们只有在很久以后才发现那变之后的结果。有些变虽然离我们很远,我们却一下就能感知到,我们把这种变告诉家人,告诉自己亲近的人,不过告诉就告诉了,我们只是在为告诉而告诉,不为别的什么。我们很多时候都在装傻,经常对别人撒谎,对自己撒谎,编织美丽的谎言骗别人也骗自己。我们明明早早明白死了什么也带不走,人来世上就是为走一遭而来,我们还是想在活的时候,用力地为自己争取些什么。我们是为活而活着的人。活着就要喘气,活着就要吃饭睡觉,活着仿佛就是来这个世界上索要某些东西的,即使知道索要的东西最后一样也带不走,即使这些带不走的东西最终的命运将赋予一份我们残留给它们的不负责任,在活着的时候我们还是想拥有。只要活着,我们就把活着当成了一个人的头等大事。在凹村,我看见过很多活得很用力的人,他们大口喘气、大口吃饭、大声说话,走到凹村的哪条土路上,哪条土路就被这些人踏出一个小坑,他们说这个坑是自己故意留下的,他们要让一条土路记住村子里有一个每天给自己身上踏出小坑的人。他们一年四季在凹村的荒坡上开垦,土地里的粮食仿佛永远也不够吃。他们把锄头举得高高的,弯刀挥得高高的,哪怕离他们很远都能听见一把锄头挖向一块荒地、一把弯刀砍向茂密荆棘的声音,他们很享受这种用自己的大力气在一片荒坡上发出的声音,那声音给他们再一次挥出去的锄头和弯刀增加了无限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他们的心越来越大,越来越野。他们把一片荒坡开垦完了,又去开垦另外一片荒坡,开垦出来的生地他们第一年撒一麻袋青稞种,收回两麻袋半的青稞,第二年撒两麻袋的青稞种,只收回三麻袋的青稞。他们立马觉得一块地不再对自己忠心了,便扔下那块地,继续下大力气去开垦一块他们觉得会对自己忠心的荒地。过很多年,我看见那块曾经被同一个人开垦过的荒地又被那个人重新开垦。他们已经活过了记不住自己开垦过同一块地的岁数。他们在自家的羊圈旁今天修一截断墙,明天修一截断墙,他们每次从地里回来,都不会空手空脚回来,他们觉得自己的力气还没有在一块地里用完,回来的时候,顺手从地里挖半背篓黄土背回来,或在回来的路上顺手捡几个石头背回来,背回来的黄土和石头放在一个角落里将来用来修一堵土墙,他们说等哪年有大块时间,他们会把这些断墙好好连成一堵完整的好墙,在里面新养几十只羊,过几年,又产几十只羊,这样一年一年下去,自己就会有数不清数目的羊了。我见过一个一辈子带劲儿活着的人的死。那个人死的那天,他活在世上的大力气还没有用完,他的死不像一场死,而像一个人拼命想活过来。他说,他在雅拉山后面发现了一块石头,上面有个人像,只要他闭眼,石头上的人就会开口和他说话。他说,他本来是想把那块石头带下山的,可那块石头上的人像说,让他第二次上山再带自己下山,说自己和雅拉山生活了一辈子,自己一下舍不得离开。他理解石头上的人像说的话,他说如果让自己一下离开凹村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也不习惯。他说,哪天有空就去取那块石头,让大家长长见识。他说,虽然自己七十岁了,但身体里还有一股劲儿憋着,这股劲儿天天在身体里喊自己的名字,想让他放它们出来,它们说如果他再不放它们出来,它们就会在他身体的某个地方把它们用完。他无奈地告诉那股藏在身体里的劲儿,说,不是他不想放它们出来,他是想省着用它们,等哪天他把地里的事情干完了,心放宽了,他还想用它们修两座房子,一座拿来晚上住,另一座拿来白天住。晚上住的房子做晚上的梦,白天住的房子做白天的梦,两座房子的梦连起来,就像两个不同的人把两种人生连起来,他活了一辈子就相当于活了两个人的一辈子,划算得很。他说,幸亏他这么给那股劲儿说了,才得到了安宁。不过他知道那股劲儿之所以能安静下来,是它们信他,愿意在他的身体里等。他说,其实自己也在等自己说的那个时候。他说,自己还想去雅拉沟砍两年的树,他想用砍回来的大木头建一座木桥,自己和一条从雪山上融化下来的河生活了一辈子,还没有顺顺当当地从自己的房子直直地走到河对面,河经常在梦里笑话自己。自己在一条河的笑话中,生活了一辈子,觉得太窝囊。说到这里,他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叫家人给他准备上山的斧头和皮绳。他说,他马上就要上山,马上就要去砍几段大木头回来修一座桥。家人急忙拦住他,他焦急起来,用大力气踢身旁的土墙,用手臂打拦他的家人。他大声地叫骂一屋子的人,骂着骂着一股气没有上来就死了。他身体里仅剩的一点大力气用在了他倒下去的那一个瞬间。我缓了好一阵子才相信他死了,我开始相信即使用大力气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会有说消失就消失、说不见就不见的时候。我们随时都在消失,比如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文字虽在,那个刚才还在堂而皇之讲大力气的人已经消失了。当然,文字也会消失,文字的消失是一种缓慢的消失,当没有人再注意到它的时候,它就沮丧地、孤独地、默默地让自己消失在了无尽的空气中。只是作为这些文字的主人,我希望我写的文字能在这个世界上多存活一段时间,它们是我用大力气留下的产物,我也想为它们在这世间争取些什么,就像那些用力活在凹村的人,不断地开垦土地,不断地修一截一截的土墙……我们是为活而活着的人。


【众家评点】


        《七个消失的故事》又一次让我惊喜。

        之前,我在很多场合毫不隐藏地说,我喜欢雍措的作品。她是可以走向全国的一名藏族女性作家,其实力是无需置疑的。

        记得她获骏马奖后,《西藏文学》杂志发表了她的一篇凹村小说,编辑正好是我。编辑过程中我一次次地惊喜,甚至怀疑这篇作品不会是出自一名女性作家的手。那种文字的力道,哲学层面的思考,独特的介入视角,到现在都让我记忆犹新。

        这次再读《七个消失的故事》时,我被叙事之外的东西所震撼。在一个不可能的世界里,讲述的七个故事又是那样的真实而自然,魔幻的、怪诞的、不可理喻的物质世界就在我们眼前跳跃,让我们思考生命、生存、人生的意义。优秀的作品就是这样,读罢还有余味,让我们咀嚼。

        雍措曾经也试图改变,但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而今她的《七个消失的故事》承续了之前自己独有的特色外,更在生命的体悟上有了一次跃升。

——次仁罗布(鲁迅文学奖获得者、《西藏文学》主编)


        读雍措的《七个消失的故事》,正是疫情封控期间,人们早已不习惯静下来的生活,因此静止便与焦虑同义。雍措的“故事”恰逢其时,指证大静才是生命的实质,也是应有的生命态度。雍措对“缓慢”深怀敬意,并且确信“缓慢”中蕴含的真理,以其从容和慈悲,以内敛而宽博的文字,把门一扇扇推开,让旷野和旷野上的天空,安放匆促慌乱的灵魂。这篇作品里,流淌着辽阔的时间。在作家那里,时间本身就构成观念,眼前的变动不拘,无非只是生活的段落,风在云在大地在,万物也便生生不息。在第七个故事里,雍措解说了自己的主旨,但她的作品,其实大于她的解说:消失未尝不是生长,七个消失的故事,也是七个生长的故事。作为读者,也作为编辑,看到这样的作品,总是让人喜悦,并对文学充满信心。

——罗伟章(小说家,长篇小说《谁在敲门》《隐秘史》等,入选《当代》长篇小说五佳、《长篇小说选刊》金榜领衔作品、亚洲好书榜、《亚洲周刊》全球华语十大好书等。另有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路边书》,长篇非虚构《凉山叙事》《下庄村的道路》)


        雍措的《七个消失的故事》写人生的虚无。三种类属:人物、植物、动物,都有生老死去的过程,也都有这样或那样的“际遇”。从降泽“在一个树洞”里出生开始:那天的天空出现了“云的骏马”,写虚无与存在的辨证,有了一个既可以言说又不能言说的玄秘的人生味道。作家要道出或破解的,正是这些个“秘密”所在。而要破解,辄需从“神性”和“人性”来认知。人之初始,都带着天地“神性”;人之终时,都带着人本的“人性”。“人性”与“神性”,让心灵的漂泊感有了着落。这与生存经验的乡土所带来的乡愁有着本质的联系。遮蔽或敞开,澄明或黯淡,辽阔或闭塞,永远是本质性的辨证存在。作家所探求的也一定是悲悯的、仁慈的、卑微的。“凹村”里的人如同草木,活着、死去,从某种意义上讲,都是救赎。作家以一种“曝言式”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字来叙写,从而让阅读有了快感。“孤独”的村庄,连空气似乎都是孤独的。《七个消失的故事》关注的是“消失”的人和物。“那个植物”被人随手锄掉,扔在路边,不受村人待见。也不受索拉家的猪、卓玛家的马和村子里的狗、大鸡小鸡所待见。那个“不受待见”的植物的命运,从一定性质说,或许是一种精神观念、一种世俗态度的弃绝。文本的隐喻浓厚,魔幻调子有滋有味。措姆、松尕,与我同岁的贡布、村子里的郎泽、索朗、大旺堆以及“凹村”里的“他”和“他们”,难道不都是“我”的影像吗?作家或探揆“他人的命运即是我的命运”之理念。人类命运的忧患意识托诸其上,也显现出了一种“人类命运共同体”之大悲悯与大情怀。

——黄恩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解放军艺术学院艺术研究员)


        写小说得有想象力,写散文,更需要这种能力。唯有如此,我们眼中的熟人、落满尘埃的旧物、熟视无睹的常态,才能“生出光亮”。在《七个消失的故事》中,作家雍措以对庸常生活的奇异想象力,以女性特有的细心与敏感,给我们慢慢揭去了覆在凹村人平凡生活之上的那层膜,让种种见惯不惯的故事,显示出令人惊厥的本真——已经消失的,和即将消失的,正在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改变着我们的生活,甚至就在改变着我们的内心。

        从表面看,这篇散文讲的是人的消失和物的消失,但深读下去,我们豁然发现,她讲述的是另外的消失:感觉的消失,往昔的消失,美的消失,爱的消失,爱的能力的消失,生存意志的消失,甚至是印在白纸上的言志抒怀兴国安邦的文字的消失。显然,作家写的是消失,其意却在挽留,试图依靠文字——“用大力气留下的产物”,在这人世间,争取到我们必须得争取到的。

        这就使雍措的写作,成为一种义举。当我们自以为完全认识了这个世界,打算盲目地探究未知之物,进而在岁月的阴河中丧失生活的激情时,有思想有担当的人,会在我们耳边这样忠告:“我们是为活着而活着的人。”在作家的忠告之下,就不能说“走”(消失),一旦“走”,其实是为了告别,为了依恋。因为我们得在心里,建成另一个家——没有贪婪没有觊觎的理想之都,从而找到“过去的自己”。

——扎西才让(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得者)


        从《七个消失的故事》来看,雍错的散文经历了一个质的变化,而不仅仅是量的增加。她早期散文多是对个体经历的回忆,深情描述凹村往事,诉说切身感受和经历到的亲情、友情和乡情,细腻淡雅,字里行间洋溢着真挚而较为浓郁的情感。而近来的散文作品显示了雍措在散文操作上更加得心应手,对情感的控制更加有度,并通过象征、变形甚至是荒诞等技巧赋予进入她文本世界的日常生活现象一种含意深远的意义。《七个消失的故事》正是这样令人惊喜的作品,既保持了她散文一贯的语言风格,即通过对日常语言的提炼而灌注进了一种诗性精神,在这基础上又通过精心选择散文意象,经营散文结构,使散文具有了意味深长的象征色彩。凹村是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但总有事物在莫名其妙地消失。朝地底下生长的植物可以看作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它裹挟着人,然后消失。文章既有对时间等不可控事物的形而上思考,也有对现实人生的深刻反映,比如在凹村肆虐的植物的故事和措姆逐渐消失的故事,前者是形而上的思考,后者是对现实人生的艺术洞察。

——马迎春(四川民族学院教师,四川省作协会员、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挣扎》、诗集《遥远的村庄》等;获第六届中国青年诗人奖新锐奖、第三届甘孜州政府文艺奖)


原刊于《天涯》2022年第五期

雍措202210.jpg

        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散文、小说作品散见于《十月》《花城》等期刊。出版散文集《凹村》《风过凹村》。作品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