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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年前,少年最不愿听到的两个字就是芫根。那个类似于萝卜,但比萝卜圆而甜的植物,让他的少年时代充满了激情,布满了回忆。和大葱,萝卜等一样,不同的是芫根耐涝耐旱,耐热耐寒,似乎生来低贱,埋在大地里无须操心,随性生长,像极了那个少年。

        少年生活在农牧区交汇地,他的生活里有着放牧和收割的各种乐趣,也有着特殊地域赋予他的快乐与苦恼。然而,他的整个少年时代,却没有离开过芫根。

        迷迷瞪瞪中,电话的尖叫似晴空里砍了一刀。没有午休的习惯,在车巴河驻村的这段日子,更不愿意将中午的时间浪费到梦中去。有人说中午不休息,时间久了脑子会出问题。这是具有科学依据的,可我的脑子似乎没有遵循这样的科学。一旦头落枕,清醒过来太阳已爬上山头。背负脑子不好的心理阴影,但坚决不睡午觉。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午睡爱做梦,要么天上人间,要么恶鬼压床。最令人痛恨的是夜里毫无睡意,翻来覆去,那张比身子宽不了多少的钢丝床越发嚣张跋扈,不解人意。

        今天情况却不一样,因为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打开窗户,对面的柏木林一片朦胧,山头全白了,寒流卷过林尖,形成了一团迷雾,在眼前形成一个新的混沌的世界。车巴河激越的水流也似乎小了很多,岸边的灌木林素日是鸟的天堂,可此时却也哑然无声。房间里炉火由旺渐衰,水壶呲呲之声由大到小,最后也哑了。我躺在床上天马行空,后来却被电话尖利的叫声惊醒了。

        电话是张老师打来的。张老师在大学里教数学,然而书法作品却十分有名。休闲之时,除了研修书法,还务弄了一方菜地。电话里除关心我的驻村生活之外,她还关心了另一样东西——芫根。住在车巴河边,芫根自然不是稀缺的东西,出门三步,河边的青稞架上到处挂满了芫根。

        旺秀道智还没有来,我打电话过去时他正在开车。半小时后,旺秀道智回话过来。他让我直接去河边,直接爬上青稞架,要多少取多少。青稞架是公用的,可挂在青稞架上的芫根却不是他家的,怎么好意思直接爬上去呢。

        重阳节刚刚过去,村里有牧场的全去了牧场,他们要为接下来的转牧场做准备,那可是一件麻烦而操心的事情。不去牧场的也不会待在家里,或在寺院劳动,或在附近打工。孩子们倒有几个,然而却不大知道芫根是什么东西。因为芫根在牧区有个好听的另一个名字——妞玛。纵然给他们说了芫根就是妞玛,却不能完整地表达出我要十几个妞玛的意思来,只好再次给旺秀道智打电话过去。旺秀道智忙着拉沙,找妞玛这件事对他来说太小了,他不大上心,有点敷衍。半小时之后,却又来了电话,说有两个办法可以得到最新鲜的妞玛,一是去唐尕村找他妹夫。二是去若贡沟,尕豆扎西家这几天正在沟里拔妞玛。

        雪停之后,又等了两天,第三天进沟了。若贡沟就在村委会小二楼前边不远处,最初的估计是开车二十分钟,步行一小时。提个大袋子,来回两个小时很累人,于是就开车去了。当车开进若贡沟半小时后,才知道若贡沟的深远早超出了我的想象。两边松木林黑压压一片,路窄而坑大,周边全是雪,路面上只有拖拉机留下的两道深槽,深槽里全是泥,全是融化了的雪水。

        行至约五公里处,终于见到了牧场,见到了青稞架和牛羊。牧场被栅栏围拥着,外面的草已泛黄,斜坡处的灌木像灌了血一样。车停在一片收割过的燕麦地里,环视群山而不见飞鸟,苍茫中只留孤独和寂寞。若贡沟里的牧场属于典型的高山牧场,也具有半农半牧的特色。住牧场的主人不再住帐篷,而住小房子了。小房子也不再是早年的土房子,全是彩钢保暖房。房门大开着,炉火有温热,可是没有人。拖拉机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外不远处,我走出了房门,就认出了开拖拉机的苏奴加措。沿着山沟十分陡峭的碎石路开下来,苏奴加措真是个不要命的家伙。他的媳妇跟在后面,怀里抱着大石头。可以想象一下,拖拉机一旦失控,她怎么可能如此迅疾地将石头挡在轮胎之下呢?

        我没有喊叫,慌忙躲在房子一角,怕他看见我而瞬时分心。还好,拖拉机顺利下了坡,并将一车薄石块倒在小房子前边。苏奴加措满头大汗,直奔房子,将炉面上的一大杯水喝得干干净净。

        苏奴加措自然是看见了我,他缓了一口气才跟我说话。

        怎么跑这儿来了?苏奴加措说,路太难走了,看见有车停在那边,还以为是给牛羊打针的。

        我笑着说,你真是个不要命的拖拉机手。

        哦。苏奴加措也笑着说,不要紧,经常开呢,怕的没有。

        汗都出来了,洗洗吧。我说,拉这么多石头做啥呢?

        苏奴加措说,刚才翻石头,当然要出汗了,你以为是吓得出汗了吗?又说,今年冬天我就住这儿。

        不会吧?我说,会冻死的。

        苏奴加措说,嗨,早些年住牧场哪有现在这样的条件。又说,这个地方温暖,没有风,草保护得好,一个冬天牛羊会长不少膘。

        拉这么多石头干啥?我继续问,住牧场还需要这么多石头?

        苏奴加措说,盘炕。笑了笑又说,其实还是怕冻,重新盘个炕,冬天就不怕了。孩子们都不愿意住牧场,都说收入不好,我想认认真真住一年,一来想看看实际收入,二来真心想把牛羊全部出栏,那样也就省心了。

        住牧场的越来越少了,牛羊也越来越少了。我说。

        但生活真比以前好多了。苏奴加措说,住在家里都变懒了,总说收入不好,我看都是借口。又说,你怎么来这里了?

        去拔妞玛。我说,尕豆扎西的牧场不在这里吗?

        苏奴加措说,是呀,他们家牧场就在前边。又说,你要妞玛做啥?

        吃。我说,妞玛是好东西。

        苏奴加措笑着说,那是喂牛羊的,我们吃得少,偶尔也吃。早些年吃伤了,现在不想吃。又说,那时候生活不好,能吃到妞玛算是不错了,纽玛救了不少人的命。现在没有牧场的人也会种,种了又不去吃,只是晒干放在楼阁里,或许那样心里踏实点。

        做酸菜,做泡菜。我说,妞玛的营养好,应该多吃点。

        苏奴加措哈哈大笑,说,你们会吃。我家也种了,可不在这里。又说,沿那条小路一直上去,靠左边,会看到尕豆扎西他们。他一边说,一边指着路。

        路越走越窄,走着走着就没有路了,四周全是大山,阴面是密密麻麻的松树,是匆匆溪流与残雪。阳面是无尽的灌木,是暗红而坚硬的岩石。前边的牧场就是尕豆扎西家的,可牧场上没有人,小房子铁皮上写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尕豆扎西,估计是孩子们写上去的。过了牧场,依然是连绵无尽的群山,根本没有田地,更找不见拔妞玛的尕豆扎西。

        彻底没有了路,陡峭的斜坡全变成了草甸,根本无法行走。倘若刻意前行,也是不怕的,可挡在前面的除了凹凸不平的草甸外,还有一条河。河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河道宽,连接彼岸与此岸的只是两根椽子。纵然有再好的技术,要从那两根椽子上开过去,万万没有胆量。电话没有信号,无法联系到旺秀道智,也联系不到苏奴加措,找不到尕豆扎西,拔妞玛只是某种美好的想象了。

        返回时又去了苏奴加措的牧场,没有人,房子门前是一堆石头,炉火已熄灭了。牛羊在栅栏附近吃草,太阳渐渐下沉,光线也越来越高了。小房子旁边的小房子里也没有人,里面全是牛粪和柴禾,还有一条拖拉机轮胎。苏奴加措去哪儿了不知道,但我不能久留,太阳落山前如果前走不出若贡沟,就一定会有麻烦的。

        天气明显感觉冷了下来,车窗上的雾气不断蔓延,路面上也似乎有了冰冻,车的方向盘空前的灵活,然而在经过一段过水的狭窄路面时,方向盘彻底不管用了,车子迅速下滑,一直到河底才哐地一声停了下来。河谷还算宽阔,车能开出去。我慌忙下车,超前跑了一段。还好,不远处有一个地方可以开出去。那地方有个很大的斜坡,上了斜坡便是一片收割过的空地。想必是群众们拉沙子或拉石头的车路。斜坡旁边有一丛河柳,河柳张牙舞爪,丝毫不收敛,它们同季节抗争着,为尽显生命的顽强和倔强?过几日就立冬了,然而这里的河柳枝条上却还挂满柳絮,是夏至未曾抵达这里?还是它们刻意保持青春容颜?柳絮的飘飞和地区以及气温、光照等密切相关,这里很显然海拔高了。海拔越高,芫根会愈加瓷实而甘甜,可我走了一大圈,没有拔到一个芫根不说,还险些出了问题。

        碎石尖利,块块如狼牙林立。车子刮伤严重,但却无大碍,坚持开出去就见到路面了。河底难走,担心着的轮胎倒也没有被扎破,最没想到的却是那片收割过的燕麦地差点要了我的命。因为前天那场雪刚融化,轮子陷进去根本出不来。地头处是一丛灌木,灌木不大,车子可以碾过去的。我用石头铺了一条最近的路,最后从那丛灌木中间将车开了出来。车算是出来了,可石头被深深压进酥软的地里。必须要一个一个搬出来扔到河里,倘若将石头留在地里,过几天一定会有人找上门来的,那时候纵然有千万个理由,却也无法说得清楚。搬石头不但花费了一个多小时,还砸伤了脚。坐在车上,稳稳情绪,不再想芫根的事儿。对我而言,能平安出来,已经超出了命定的某种价值和意义。

        终于出了若贡沟,太阳也快落山了。大路上有许多拖拉机,他们拉着芫根去了村子附近的青稞架旁。没有回小二楼,我直接去了贡巴。到了郭扎村,又停了下来,因为芫根。村道两边的青稞架上爬满了人,他们都忙着挂芫根。芫根个个都很大,或红或白或紫,令人心生无限怜爱。

        卖我几个吧?我停好车,对她们说。

        给芫根编辫子的是两个年轻的媳妇,一个穿枣红衣服,一个穿淡蓝衣服,腰带都扎得很紧,身段显得匀称而标致。

        她们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不卖。

        价钱可以贵点,就要几个。我又说。

        青稞架上是一个年龄稍长的穿藏青衣服的媳妇,她看着我笑了下,然后对那两个年轻媳妇说了几句话,之后她们都笑了起来。

        枣红衣服的媳妇说,你要它干嘛?喂猪吗?

        我说,就要几个,几个怎么够喂猪呢。

        她们又笑了起来,说,那你要它干嘛?

        我说,吃。

        这么大,一个都吃不完。淡蓝衣服的媳妇说,你随便捡一个。

        还是买几个吧,我要做酸菜。我说。

        枣红衣服的媳妇说,不是吃吗?怎么又成了做酸菜?

        我连忙说,做酸菜也是为吃呀。

        淡蓝衣服的媳妇对枣红衣服的她说,给他吧,不早了,赶紧切。这时我才发现,她们手中拿着一把精致的刀,手起刀落,硕大的芫根就被切成了“米”字形状,不偏不倚,不深不浅。倘若是我,芫根早就碎成几片了。

        枣红衣服的媳妇十分利索,用刀将一个很大的芫根的叶子砍掉,问我,两个够吗?

        我说,要十二个。

        枣红衣服的媳妇显得很不高兴,她说,一会儿吃,一会儿做酸菜,一会儿几个,一会儿又成十二个,没一句是实话。

        我也感到了为难,是因为我们相互沟通的时候多少有了偏移。

        还是买吧,十二个多少钱?我怯生生地说。

        可以给你两个,但不卖,我们要喂牛呢。她说完只等我的回话。

        我说,切那么多口子干吗?

        她说,晒干后会很硬,牛吃不动,必须提前切开,喂牛的时候就用手一扳就好了。又说,你到底要几个?

        我说,一个就够了。

        声音刚落,砍掉叶子的芫根就飞到我跟前。枣红衣服的媳妇真生气了,直接将那么大的芫根如投掷飞镖一般给我投了过来。幸好我接住了,如果打到眼睛上后果不堪设想。将芫根放到车上,我连吃饭的心情都没有了。也在这时候,我才发现了车身上的许多挂划,那血淋淋的条条道道简直就是懦弱的男人遭受了厉妇的惩罚一般,惨不忍睹。我拍了一张照片,传给了旺秀道智。

        妞玛拔上了吗?旺秀道智及时地回复了过来。他肯定歇工了,这个点应该是吃晚饭的时候。

        我回了一条信息——无大碍,命算是保住了。

        就在我掉头回小二楼的时候,我听到了她们的谈话。

        淡蓝衣服的媳妇说,道吉草,过分了,好好给他一个不就行了,干嘛要扔过去?砸死了怎么办?

        枣红衣服的媳妇说,山外面的人都不是好的,一会儿要买十二个,一会儿又说一个就够了,不是成心耍人吗?再说一个纽玛也咂不死人的。

        青稞架上年长的媳妇说,估计不知道这是啥东西,傻子一样,拿回去都不知道怎么吃。

        她们三人自然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我完全打开窗户,高声说,妞玛可以炖汤,可以煮着吃,还可以在红石头上摔开了吃,这样的吃法估计你们也不会知道。又说,你们不要钱,我当然不好意思要那么多,别当我是“娄干”(藏语,意为傻子)。你们有啥困难了到村委会小二楼来找我,驻村第一书记还是可以帮些忙的。

        她们停下了手里的活,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我,不说一句话。

        回到小二楼时天完全黑了,房间里有点冷,从一楼楼梯处取了一根柴,拿到房间用切刀劈开,点着了火。然后又从车上取来照相机,也取来了那个芫根,可做饭的心思没有了。

        若贡沟的景色的确动人,然而就在车子下滑的那一刻,我真成了傻子。平安到达房间后,才觉得心在胸腔里打鼓。好悬呀,如果稍有不慎,或于慌乱中猛打方向,或许现在躺在医院里了。

        坐在床上,翻看着色彩绚丽的照片,想着整个下午的惊险行程,心里好害怕。同时又想起芫根来,这一程如此危险,可恨的是没有拔到一个芫根。

        芫根是高原上一种古老的药食两用植物,藏语名为妞玛,它味甘性温,具有清热解暑、滋补增氧、明目利湿、开胃消食、解醉醒酒等作用。同时对对抗缺氧、抗疲劳、降血脂,以及缓解水土不服等症状有调节和补充作用。芫根可以直接生吃,也可以做芫根汤,还可以做成芫根干。作为高能量饲料的芫根,可以使牲畜体格强壮。高原寒冷,冰冻三尺,冬牧场被雪覆盖的时候,芫根对牛羊而言,简直就是高蛋白。想到的除了字面意义上的芫根之外,我还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少年。

        三十年前那个少年体质虚弱,家人反对他吃生萝卜和芫根,可他就喜欢生吃。为防止家人的打骂,那个少年往往会跳进别人家的菜园里偷吃。吃生芫根是有讲究的,吃生芫根的时候要找一块鲜红的大石头,要在红石头上摔碎了吃。吃的时候自然也少不了撒点盐,因为有流传的谚语做向导——芫根甜,撒点盐。芫根苦,放点醋。也只有在摔碎了的芫根上撒点盐,才会吃出愈久弥香的甘甜来,否则会有隐隐之辣、淡淡之苦味。这是老人们流传下来的,爱吃生芫根的一代人如此效仿,竟吃出了芫根的另一种味道。

        世间的事情一旦做了,就肯定会有人知道,于是少年在家人的恐吓下渐渐不敢吃了。多年之后,那个少年依然会做同一个梦——他变成了芫根,头被摔破了,脑浆裹满了鲜红色的石头……

        不吃生芫根的少年并没有遗忘或放弃芫根,可芫根越来越少。缺少芫根的日子,少年的心怀总是感觉缺少了某种值得信赖的高原植物。那个少年在不断成长的岁月里,高原上的植物也不断进化着,更新着,优良的蔬菜品种一批批更替着,芫根全在农区的菜园里渐渐消失,直到彻底变成一代人心怀深处的记忆。尽管如此,那个少年的情怀却永远停留在芫根上——使劲一摔,芫根在鲜红的石头上立刻裂成几块,其肉细腻而白嫩,其味甘甜而纯净。那个少年除生吃芫根外,还喜欢吃干芫根。霜降之后,芫根如数拔尽,和白菜一样吊在房檐之下。等完全干透,煮洋芋的时候就可以放在洋芋中间。煮熟的芫根更加耐吃,不但韧性足,而且充饥性能无可替代。只是可惜,那时候留给芫根的地片十分有限,可以煮着吃的更是有限,因为大部分要留给体质虚弱的小羊羔过冬。

        算是能圆三十年前那个少年的梦了,车巴河附近何曾缺少过芫根呢。然而我始终没能拔到芫根,也没有找到使劲一摔,芫根在鲜红的石头上立刻裂成几块时的那种愉悦。

        电话信息一直提醒着,我知道是旺秀道智发来的,不用看,也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入睡之后,又想起给我扔了芫根的那个枣红衣服的媳妇来。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买卖?真诚?信任?在我驻村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我深深感到了沟通的必要性,可我还是没有做到。表面上看,我们之间的问题就在语言的沟通和理解上,而实质的问题依然是缺乏真诚。五年前,我在玛曲大草原齐哈玛乡就遇到了这样的事实。

        齐哈玛乡就一条街道,饭馆却很多。一年后,很多饭馆都关门了,只有一对四川青年夫妇在齐哈玛扎了根。将一件事做到让大家满意是不容易的,可人家四川那个尕媳妇真还做到了。从她那儿出来的人没有一个说菜不好吃,或人不热情的。来自四面八方的牧民群众,偶尔也有忘记带钱的时候,但在她那儿吃饭是不成问题的。都不认识,可是人家就不为难你。当然了,信任和被信任是相互的。赊账的人记得清清楚楚,某年某月某日吃了多少,欠了多少,倒是那尕媳妇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们的基层工作为什么那么难搞?政府每年都要办双语培训班,几个月下来,会说藏语的有几个?到村子或牧场与群众交流的有几个?人家四川那个尕媳妇没有参加过任何培训班,也没有人专门去教她,偏偏藏语说得十分流利,原因只有一个,她是把自己的职业和利益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上了,可我们没有。

        这件事情似乎和拔芫根、买芫根扯不上太大的关系,但我想到这里,原因也只有一点,是我不够真诚,没有将自己的职业和利益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上来。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迟了,天晴了,远山上的雪不见了影子,对面柏木林愈发青翠而沉重,夹杂在柏木之间的桦树零碎而矮小,叶片在寒霜的虐杀下却又十分耀眼。洗漱之后,我准备要回家了。每个周末都要回,给张老师没有拔到芫根,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不过我想,只要有时间就一定有机会。

        可在我打开房门的瞬间,心又沉了下来。门口立着一个手提袋,里面装满了芫根,个个都很大,都很干净,上面还放着一个小纸盒,小纸盒里是满满一盒芫根籽。

        旺秀道智回来了,除了他还会有谁呢?停在门口的车也被冲洗得干干净净的。其实他昨晚就回来了,仅仅是为给我拔芫根吗?我想不是,但他赶黑回来了,并且拔来那么多芫根,悄悄放在门口又回去了。手机上有他的信息——我回来了,知道你明天走。我没有给他回信息,我知道,有些事情光凭一行文字是永远说不清楚的,一行文字也永远无法表达出内心的真诚来。和三十年前的那个少年一样,他至今也无法说清为什么对芫根有如此深沉地怀念。


原刊于《文学港》2021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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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 散文集《浮生九记》《黄河源笔记》等五部。作品入选《中国年度最佳散文》《散文精选集》《2013青春文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精选》等十余种选本。曾获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甘肃黄河文学奖、《红豆》年度文学奖·小说奖、《莽原》年度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