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间,秋收后的土地上长满了青黄的羊草,浓烈的阳光使它们开出了白色的小碎花,从七日村口的平石板望去,像下了一场浅雪。

        地边上金哑巴在慢慢地踱走。他头发蓬乱,衣裳褴褛,肩挎一个油腻的帆布包。邻接村庄有一片核桃林,他走进树林里,一片叶子从头顶掉下来,打在脸上,他以为是树的问候,仰头去看,向天伸张的树枝挂破了几朵白云片。

        走出最末一棵核桃树是菜地边,篱笆里长养着冬青菜。经过篱笆,他望见了七月家,敞开的院门外有一棵古松柏,四季碧青的叶子。松柏的荫影落进院中,隐秘了两层楼的石墩子房、褪了色的绿油漆门窗。唯有铺满院坝的玉米棒子耀着光,映亮了金哑巴朝院中的探望眼睛,他瘦削的脸颊随之绽开了粗而明亮的笑。他的喜悦是那样诚实,像见到自己家的玉米丰收了一样。他举起了枯大的手掌啪啪地拍打门框,传进院子里生脆的声音,始终没有人出来应,他这才正式走向了一院子的玉米棒子,坐在其中。他捡起一只玉米凑近鼻子深嗅,那清甜的气息给了他力量,他开始往背篓里掰玉米,一只紧着一只,玉米籽从他手中大把地滑落进背篓里响着金渣子迸溅的声音。

        二三只鸟儿落在房檐上机警地寻望,识别到没有成熟的籽粒,便扑棱棱投去啄食,金哑巴感到耳边有极速掠过的细风,他转身朝着鸟儿打开双臂使劲地上下挥动,那破绽的影子急切地想要振翅飞翔时,鸟儿被惊走了。

        反穿着羊皮褂子的乌达像落单的岩羊从七月家门口经过,他瞥见金哑巴正埋头掰玉米,那双手活像只田鼠三两下就吃掉了一整只玉米,乌达为金哑巴这过活的本领微微扬起了嘴角。乌达要去平石板上坐坐,他的胸口每天都需要在那儿舒缓一口很长的气息。乌达坐在平石板上远眺乃渠小镇的公路,秋收后的地边亮出了它另外几段弯弯绕绕的腰身。许久,他才等到一辆东风汽车碾着滚滚尘土经过,他便去捡起一块白石子放在平石板上,下一个老人来了,会接着捡起石子记录他所等到的公路上经过的汽车,他们每天都做这样的事情,是为了让那条公路保持生命。有时雨季,十天半月也等不到一辆汽车经过,他们会长吁短叹,七日村庄从此要与世隔绝了一样。乌达坐在平石板上吸了管烟叶,他没有等到一起看汽车的老人,他们都在为自家的秋收尽着力量。

        乌达在这村庄里只有几间獐子房和一弯月牙样精巧的园子,园子里种满了能使他的身体温暖饱满起来的兰花烟叶。村庄的秋收景象只会令他更加思念在白岩子放牧的一对儿子和那群雄壮的远足牦牛,乌达想低唱一首能使牛群从千里之外朝他奔来的山歌,他的喉咙却发出了一声轻叹。

        再返回七月家院门口,乌达停住了脚步,金哑巴依旧保持着与先前一致认真地姿势掰玉米,乌达回头看了一眼通向平石板的那条小路,他看到所有的石头都有生命。“日格——”乌达用洪亮的立汝语唤了一声金哑巴,金哑巴那空无的眼神早已遁入了白色的阿修罗界里。

        乌达走进院中拾起一只玉米掷到金哑巴脚边,金哑巴受了惊吓猛地抬头,见到是老人家,他用迟钝的笑问候乌达,一丝晶亮亮的口水随之从他的胡子滴流了下来。金哑巴取出身下的木凳用衣袖反复擦拭后端到乌达面前,轻拍凳面请他歇脚,乌达就去坐坐。金哑巴蹲在背篓面前继续掰玉米,乌达与他枯坐。过了一会儿,乌达又拾起一个玉米棒子掷到金哑巴脚边,金哑巴又猛一抬头疑惑地凝望乌达,乌达捧起左手心在嘴边,并拢右手的两根指头往左手心里扒动了几下,金哑巴就懂得了老人是在问他吃午饭了没有?金哑巴眯缝着眼去看天,接着举起一根玉米芯把头顶的太阳准确地指给乌达。乌达生怕那强烈的日光点燃了金哑巴手中的玉米芯,他背手大步地离开了院子。

        金哑巴起身来,朝着乌达的背影躬身点头相送,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才取回凳子坐到玉米棒子中去。

        金哑巴一刻也不停地掰着玉米,太阳躲进了大片的云层里,院子一霎幽暗。金哑巴抬头看见一朵偏离头顶的云镶着金色的边,他就起身从帆布包里取出自己的大瓷碗和筷子,进了厨房,他并不使用七月为他备好的碗筷,他卑视自己的穷迫气息污染了主人家。他舀起煨在甑子里的蚂蚁仔滚沙(玉米面中掺入一把金贵的白米)和腊肉炖青菜扣进大碗里,端到厨房门坎上吃,细细地嚼,吞下那肥腊肉的油水时,他的心里和脸上都升起了极大的满足。几颗油珠子挂在他花白的胡子上,胡子也发着亮。饭菜散布的香气引来了苍蝇蚊子在边上扑闪,他就把筷子伸进臂弯里擦拭几下后夹起一撮饭扬撒出去,苍蝇蚊子随之飞去吃那些饭粒,他的内心被贯注了持续久远的愉快。

        这时,乌达提着一只茶壶再次走进了院门口,金哑巴速起身来,对乌达抬了抬饭碗,同时咽下了一口很粗的菜饭。乌达把茶壶放在金哑巴面前,自己去了院子边缘转悠,看攀爬在院墙上的喇叭花心嗡嗡唱响的毛蜂,他揉了揉鼻头,仿佛那唱响声是从他自己的鼻息里震颤着发出的。听见金哑巴的筷子在碗底叮当作响,乌达就去提起茶壶往他的大碗里注入酥油茶,茶壶见底时,刚好装满了金哑巴的大瓷碗,金哑巴看着茶面上的那层酥油,那层耕种人家难得吃到的酥油,他高兴得笑出了一头老牛哭了的声音。乌达看着他喝茶,茶水在他的喉中婉转有声,乌达就轻轻地笑了,他晃动着空茶壶上的日光离开院子。

        正午的太阳使金哑巴的额头渗出了汗水,他饱足的身体感到了野棉花样的白和柔软,慢慢地,他陷入了这软和里。一只玉米咚一声砸到了他的头顶,他倏然清醒来。

        门外,几个孩童正探头探脑地望金哑巴,见他睁着一双惶惑的大眼睛打量他们,就惊叫着逃逸了。金哑巴仿佛听到了落在他们身后的鲜明笑声,也跟着鲜明地快乐。一会儿,孩童们又逐个返回到门外,他们的小手紧扣在门框上,只露出头谨慎地打探金哑巴,他们的心像张开的翅膀,随时都会为着金哑巴露出可怖的面容,或头顶冒出一对犄角而飞离。他们看了又看,金哑巴从头到脚一副讨口子的模样,便又捡起玉米棒子朝他砸去,他用双手护住头,一只只玉米棒子击中了他的手臂还有腿脚。他从口袋般大的袖口看出去,小孩们嬉笑着,唇齿间闪着点点亮光。接着,他们抑止住笑声,轻手轻脚去接近金哑巴,有的从后背给他一小拳头,有的去揪一把他的头发,金哑巴像没有痛感一样任他们泼玩。他们始终没有看见金哑巴嗔恼,便像厌弃一块大石包那样绕着他追逐几圈跑出了院门,金哑巴的眼光紧追着他们消失在门口,他张望了一阵,不见小孩们归来,他的心底掠过了一丝空落。

        院坝中的日影在金哑巴舒展手臂,骨节发出“咯嘎”声时悄然落山了,这样的放松令金哑巴的骨节缝都感到了安乐。他看着铺满院坝的玉米棒子明显少了许多,走廊上、几个大簸箕里都晒满了玉米籽,玉米芯像柴垛似的码放在厨房门边。金哑巴在心里掂量着这样的劳动成果与往年相比没有减少,他就对接下来的日子要挨家挨户去掰玉米的活路有了信心。这样做到过年,他会得到上百斤玉米的酬劳来供养家中的父母亲,他们都是天生失明的人,看不见种地,看不见眼眸清明的金哑巴。他们没有姓氏名字,村庄里的人借他们栖居的金家沟给他们一家人起了金姓,母亲因为个头矮小叫金疙瘩,父亲会编制些粗陋的篾器叫金篾匠,他们的孩子从未开口说过话就叫金哑巴,这些名字,十分象征着他们。

        一天的活路结束了,金哑巴起身抖落一身的玉米灰屑,它们都飘飞起来了。金哑巴斜背起那个油腻的帆布包走出了院门,一会儿他又回来了,他站在门口,手在门框上寻找,他没有找到可以关住一院子玉米的门板,他显出了为难,他搓着双手,手掌发出了砂纸样粗糙的摩擦声。他去看晾晒走廊上的玉米籽,并打开手臂扑扇了几下,他没有看见自己的影子。他想,还好没有飞鸟来,不然凭他自己又怎么能惊走它们。小孩们不怕他的影子,是因为小孩们知道他的影子终是不能飞起来的。他想到了这么多道理,心里就觉得高兴,玉米籽离开了玉米芯也是高兴的,这高兴是自己给它们的。他又钝坐到玉米棒子中间继续去掰玉米,有一段思绪是空白的,因为他想不起有什么可以去想的,他的手就会更加勤快。

        天渐渐夜下来,金哑巴望见夜色像系在母亲腰间的青布围裙,浮在远山的几朵云影,像盘绕在母亲头顶的青布帕子。他的心并不广大,只装得下自己的父亲母亲,只装得下母亲想要在屋后种几窝玉米的愿望。那样的愿望发生在春天的一场早雨后,空气里能嗅到草木抽芽的青涩味道,母亲为此产生了种植的欲望,她显得异常兴奋。对着金哑巴比划了三五颗玉米籽埋进土地里,日晒雨淋就能长到金哑巴那么高,母亲说着,她踮起了脚尖将自己的手肘在金哑巴的腰杆和肩头上各顿了一下,表示一棵玉米树会结两个玉米棒子的喜人景象。金哑巴看到母亲不停比划的手指像在春雨里发着芽,开着花。母亲表达完这一切,扶墙走到了屋后,她用一把生锈的锄头开辟了一块棉被大的生地,只等打窝子种玉米籽的时候,她一锄头挖穿一只薄薄的脚掌,金哑巴站在屋檐下看见母亲抱着脚在那块生地上打滚,像一头欢实的雪里猫。很快,母亲就在那块生地上瘫软了过去,金哑巴这才意识到母亲受了难,他嚼了半个山沟的萋萋菜也止不住母亲脚上那红花样盛开的血口子。看着母亲慢慢失色的面孔,金哑巴第一次对死亡产生了恐惧,他无助地哀嚎声传遍了整个七日村庄,母亲是被村庄里皮皮噗噗赶来的脚步声唤醒的……

        每次想到这里,金哑巴的面容就会像花朵枯萎了一样哀伤。母亲不允许他难过,她为他鼓劲的时候,会把笑隐藏在嘴角,然后对着他努力眨动那双从来没有睁开过的眼睛,金哑巴多么希望那双眼睛忽然就能睁开了。母亲看见眼前杵着这么一个粗笨的孩子,会不会感到失望?金哑巴又会深深地埋下头去,长久地凝视脚上那双打满补丁的黄胶鞋,它们像长在他的肌肤上一样。

        院角的猪圈里,几只肥猪饿了,它们用嘴拱木板门,没人理会就叫出了怨气,怒气。它们分明听到院坝里有人声就叫得更响了,它们的能力远远超出了金哑巴。金哑巴听不到它们嘶声叫唤,七月在家门外百米远就听到了,他紧跑回院中,用猪皮、猪毛样粗糙的话咒骂那几头肥猪,用篾箕装盛走廊上的玉米籽倒进猪槽里,肥猪们发泄着吃,玉米籽被它们嚼出了许多人走进羊草花里的声音。七月把篾箕反手扔向院心,他要赶往另一户人家去偿还剥玉米壳的活,正当他跨出院门口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一阵雨滴子的声音,他转身仰望夜空,半个月亮透着银光照亮了院中埋头掰玉米的金哑巴。

        七月看见金哑巴,他惊讶了,他上前一把拉起金哑巴的手,把夜空的月亮只给他,他们像是在一起发誓赌咒。金哑巴抬头看见七月,他张嘴笑了,眼光清白如水。他对七月指着那道没有门板的院门,它像七月敞开的心扉。七月哎呀一声放下金哑巴的手,用手掌拍响自己的额顶。秋收敞放,牲畜破坏了七月家老旧的门板,他卸下它还没有来得及修补呢,原来金哑巴是在为他看守那道门口。金哑巴再次斜挎起油腻的帆布包,他要收工了。七月挽留住金哑巴,自己跑进了锅庄屋,片刻后,七月拿出一块新玉米熬制的麻糖要装进金哑巴的帆布包里。金哑巴紧紧地攥住包口,他觉得这样的稀罕物就像自己下午时候的影子一样,不该有的时候就不能有。七月对着脚下的玉米棒子狠狠地踏了一脚,险些跌倒。金哑巴知道七月生气了,他打开包袱,七月就把麻糖装了进去。

        金哑巴背着布包回金家沟去,月色澈底空明,他的心思就已经推开了家门,母亲坐在火塘边看着漆黑的世界,火苗把她的脸炫耀得通红。听到孩子归来的声音,她快速地眨着眼,金哑巴赶忙从包袱里取出麻糖敲下一块送进母亲的嘴里,她圆嘟嘟的脸随之笑着皱成了一团。金哑巴走在静寂的村道上,他想到这里自己就先失声笑了,笑出了清脆和甜腻。宿在路边树丛里的蝉子听到树下的笑,以为是一束光,也跟着鸣唱起来,金哑巴像是听到了蝉鸣,他停在了路边,他看见一个落魄的影子里振动着飞出了一只金蝉。


原刊于《贡嘎山》(汉文版)2021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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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泽仁,女,藏族,四川九龙人,《甘孜日报》副刊责任编辑,四川省报纸副刊“十佳”编辑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发表于《民族文学》《散文》《人民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出版散文集《遥远的麦子》《戴花的鹿》,纪实文学《远山牧场》。曾获孙犁散文奖、第四届“西凤杯”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