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海湖到底有多蓝?在藏语中有一句形容青海湖的赞词,时常挂在环青海湖地区草原上牧民的口上:融化的蓝天滴落在大地。我曾写过一首歌,写青海湖的,叫《大地上的蓝天》, 便是因为这句赞词的启迪有感而发写下的。

                大地上的蓝天,

                有着蓝天一样的容颜, 

                那是浩渺的青海湖, 

                荡漾在人间,

                如梦如幻⋯⋯

        后来,我国著名音乐家吕远先生为这首歌谱了曲。

        说起我和这位音乐泰斗的合作,还有一些为人不知的旧事渊源。

        早在上个世纪 50 年代,一位名叫朱丁的上海大学生响应号召,来到了青海,在当时的《青海日报》做了一名记者。有一次,朱丁前往青海湖畔的牧区采访,来到了金银滩草原, 在这里,他第一次听到了藏族情歌“拉伊”, 经当地通晓汉藏语言的干部为他翻译,他搜集到了一些“拉伊”的唱词,并在一篇新闻报道里引用了其中的一些内容。这篇报道发表后, 远在青岛的著名音乐家冰河先生读到了,他被其中的“拉伊”唱词打动了,认为这些唱词干净朴素,散发着毛茸茸的民间生活的色彩,于是,便给唱词谱了曲,一首歌就这样传唱开来, 这首歌就是《金瓶似的小山》。

        最早演唱这首歌的,当属我国著名抒情男高音歌唱家崇懋先生。

        朱崇懋,我国蜚声中外的著名歌唱家。他以学习西欧传统唱法为基础,并向我国民族民间传统声乐艺术学习,形成自己的风格。他的演唱含蓄内敛、细腻深情,音色甜美,吐字清晰,特别是在高声区的弱音控制和延长分外动人。他演唱的《草原之夜》等抒情歌曲风靡几代人。上世纪 80 年代初,朱崇懋先生去了美国,但他依然执著于音乐事业,在美国纽约组织华人合唱团演唱中国歌曲,在美国华人界影响广泛,各类媒体竞相报道。2000 年 10 月 11 日,朱崇懋先生病逝于纽约。

        朱崇懋先生和吕远先生交往甚密,吕远先生曾应朱崇懋先生的约请,答应为朱崇懋先生量身创作一首歌曲,不想时代纷纭变幻, 两位音乐界的泰斗都遇到不同的遭际,这首歌却一直没有完成。时隔 50 多年,恰逢朱崇懋先生 90 诞辰在即,吕远先生欣然决定完成这半个世纪前的约定。于是他不顾 80 高龄, 专门来到了青海,来到《金瓶似的小山》所描述的青海湖。

        他特地去了金银滩草原,在坐落于西海镇的王洛宾音乐纪念馆中流连忘返,在这里他邀请我为青海湖写一首歌,我虽然深感压力很大,但还是写出了一首歌,吕远先生也很快完成了谱曲工作。

        这首歌录制完成后,并没有传唱开来, 偶尔,我却会轻轻哼唱起这首歌。每次唱起, 我的眼前便会浮现出天空一样碧蓝的青海湖, 以及被青海湖的碧蓝同样渲染成了蓝色的, 我的童年。

        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约翰·巴勒斯在他的文字里细致入微地描述过哈德孙河畔的蓝鸲, 他写道:“当大自然创造蓝鸲时,她希望安抚大地与蓝天,于是便赋予他的背以蓝天之色彩,他的胸以大地之色调。”他继而写道:“蓝 鸲是和平的先驱,在他身上体现出上苍与大地的握手言欢与忠诚的友谊。”我国著名翻 译家、自然文学研究专家程虹女士对约翰·巴 勒斯笔下的这几句话,给予了高度评价,她说:“寥寥数语,气势磅礴,充满着哲理与希望。”

        约翰·巴勒斯在他的文字里还描述了一只被一个调皮的男孩用弹弓打死的蓝鸲,说它“躺在地上,如同洒落于地的一抹蓝天。” 当我看到这句话,即刻惊叹不止。中美虽然远隔东西,做着不同事情的人们,居然有着如此相似的思维,如此肆意飞扬的想象力。而这样的思维和想象力,却又流露着一种长不大的童年的天真。

        我猜想,约翰·巴勒斯一定有着一双干净透明的眼睛。这样的干净透明,同样能从朱丁先生第一次听到“拉伊”时,那样好奇又专注的聆听中可以看到,能从冰河先生读到报刊新闻里的唱词,即刻激发灵感,投入创作的冲动中可以看到,能从朱崇懋先生满怀激情,不染杂质的深情演唱中可以倾听到, 也可以从吕远先生 50 年始终不渝,为友情赴约的真诚中可以感受到。

        这样的干净透明,有着蓝天大海一样的通透亮丽,我想。

                                   

2


        几年前,我去了可可西里,在它东缘的一片沙砾中,看到了一枝多刺绿绒蒿,它孤傲地站立在那里,在荒芜的四野中,显得亮丽鲜艳,湛蓝无比。好似是因吸吮了蓝天的颜色而变得与天同色,抑或是对上古时期高山隆起之前,对这里的蔚蓝古海洋的思念和记忆。

        在这枝多刺绿绒蒿的周围,间或也能看到一些野花,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低低地匍匐在地上,这是因为它们要随时面对从高地吹来的劲风。自然法则让它们学会了生存的真理,那就是,低下头,低到尘埃之中, 让风不能得逞。然而,唯独这里的多刺绿绒蒿, 总是挺拔地站立着,让自己的身躯高于周边的花草。

        我走近这枝多刺绿绒蒿,在它的身边坐下来,仔细地看着它。它的茎脉坚硬,裹拥着一身细小的尖刺,让人不能随意碰触。据说它的根系深扎在土地里,皆在 20 厘米以上, 它便是以这样的生存方式,向这个世界表达着它的坚韧,使它有一种凛然之气。

        这样的凛然之气,让我想起了我第一次走进可可西里,站在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前时的情景。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天气晴朗, 阳光呈现出温暖的橙色。我们静静地站在保护站的红房子面前,向着这座兀自出现在这里的人类建筑行注目礼。是的,在当时,在这广袤的荒野,它的出现显得有些突兀,但它是人类开始注目可可西里野生动物生存状况的第一只眼睛,抑或,它是一座凝固的纪念碑。阳光照在红房子上,一种感动在我的心中流溢,我看到阳光的红与红房子的红相遇,一种暖暖的红色渲染在这里的天地之间。我知道,这是太阳的赤橙黄绿与人类的无私善念相遇的结果。

        就像我们来时一样,我们又静静地离开了这里。但那天的情景成了我脑海中一个永不褪色的记忆。我便想,或许,那座红房子也是一枝多刺绿绒蒿吧,但它的蓝,是红色的, 它以一种坚毅的姿态站在这里,成为治多县西部工委和杨欣志愿者团队在可可西里这片天地之间,以保护自然生态、保护藏羚羊为使命,书写的一个惊叹号!

        从这枝多刺绿绒蒿所在的地方极目远望,便是广袤辽阔的可可西里,它似乎就像是站在这里,远望着可可西里,向往着那里,它知道,那是一片像蓝天大海一样宽广的土地。


3


        在海拔 4000 米以上的三江源区,多刺绿绒蒿在众多的野花中算得上是“高大”的花卉了,尽管如此,它的植株也就只有十几公分的样子。在可可西里边缘、唐古拉山顶, 在黄河源头的牛头碑下,我都目睹过它的芳容,并端着相机,匍匐在地上,把它们定格在我的相机里。但当我第一次看到它被画在纸上,依然被它的“高大”所震撼。

        那是在央视的一期《朗读者》节目,被誉为“中国植物画第一人”的曾孝濂老先生被请到了现场,他带来了他亲自手绘的一幅植物画,画面中正是一株多刺绿绒蒿。当镜头推向画面,以特写镜头定格了几秒种,我立刻被画面中的那一株高大的花卉震撼到了。尽管,作为故乡青海常见的一种野生花卉, 我已经对它熟视无睹,但从来没有意识到, 当把它从它广袤的生境中独立出来,遮掩了它周围的荒芜与杂乱,它竟然如此亭亭玉立。对,是亭亭玉立,这个成语便是为它而专有的。我忽然意识到,画面中的多刺绿绒蒿,才是它本真的样子,正是因为曾孝濂先生用他植物画家独到的眼睛,看到了它的本真,它才被这样本真地留在了纸上。

        记得在那次节目上,主持人董卿还问了一个天真的问题:绿绒蒿为什么是蓝色的, 而不是绿色的呢?我也曾就这个问题请教有关专家,都知道这种植物早期被叫做蓝罂粟, 缘何叫做绿绒蒿却未得到令人信服的答案。         在高原,在三江源区,绿绒蒿也不单单是蓝色,全缘绿绒蒿的金黄、红花绿绒蒿的鲜红,都那样艳丽地点缀着这片高地。居住在这里的藏民族,热爱生活,喜欢用鲜艳的颜色装点自己,他们身上的饰品,也因此鲜艳无比:金黄的蜜蜡,鲜红的珊瑚,有人说, 绿绒蒿的色彩,恰好对应了这些饰品的色彩, 比如全缘绿绒蒿与蜜蜡,红花绿绒蒿与珊瑚, 那么,多刺绿绒蒿呢?在藏民族身上的饰品中,似乎鲜见蓝色。

        我便想,如果必须有一种对应,那么, 多刺绿绒蒿的碧蓝,对应的是高原民族的那双眼睛吧。如果你走上高原,在行走的路上看到一个牧民,不论他是男人还是女人,老人或者小孩,你会发现,他们的眼睛是那样的澄澈、明亮,让你不由想起明丽的天空和大海。

        而多刺绿绒蒿吸吮着蓝天的颜色,把这片高地隆起之前的古海洋留存在自己的花瓣上,从它的蓝里,依然能看到天空的高远, 海洋的深邃,当它定格在一幅画里,它的蓝, 依然是高远的,深邃的,有着生机盎然的动感。


4


        草原进入初秋,我看到夏天的无奈与挣扎。远远看去,翻滚的草浪依然涌动着青绿, 那是不甘随季节远遁的夏天以叶绿素的方式躲避在草叶里。但走近一看,就会发现,秋天正从每一株绿草的边缘和草尖上侵入,势不可挡地渗透着,亮明了它作为即将到来的这个季节的所有权。尽管,在向阳背风的草坡, 在水分充足的沼泽地——这些夏天的同谋依然在暗地里挽留着夏天,以阳光、水的名义, 拖延着夏天离开的时间,但一切大势已去, 秋天正汹涌而至。

        也就是在这个季节,草原上原本姹紫嫣红的野花们都渐次收起了它们的色彩与芬芳,但有一种花,却悄然在由绿变黄的草色中绽放了。它就是龙胆花,它有一个极其诗意的名字:蓝玉簪龙胆——如果亭亭玉立是多刺绿绒蒿专属的成语,那么,蓝玉簪龙胆则从这“玉”中窃取了一枚温润的玉簪——它天生就该闪亮在一位女子的发髻间,这位女子, 是一位熟女,她有着历经生育与繁衍的坦然与雍容。它是秋天的女子。

        在整个夏季,草原上的野花带着对生命的渴求,在短暂季节的温暖里,完成开花结果的枯荣,伴随第一缕秋风,它们便化成一撮花肥,开始等待下一个季节的轮回时,龙胆花这才开始悄然地开放。

        忽然就想起蓝玉簪龙胆在藏语中的名字——邦锦梅朵,意思是装点着原野的花朵——逐水草而居,随季节游牧的高原牧人, 将要度过冗长冬日之前,看到了自然对他们最温存的安慰——那一抹海天之蓝。


5

       

        安静、随和、不事张扬,人们往往会把这样的词儿与羸弱、被动联系在一起。

        比如微孔草,总是生长在高寒草甸、林地、灌丛和次生植被中,混杂在诸多一年生或二年生的野生植物群落中,一旦有新物种入侵,它即刻退却,不愿与之为伍。它微小、低调,不引人注目,但它却耐寒、耐旱,是高原山地次生植被中的生态适宜花种。

        成书于公元 8 世纪中叶的《宇妥本草》是前宇妥·云丹滚波所著,是藏医学本草经典之作,对生长于青藏高原地区的诸种药用植物的生地、形态、性味、功效等有详细论述和记载,其中也专门提及微孔草,并以七言诗的形式留下了一例药方:

                叶片粗韧贴地面, 

                长短五指或六指, 

                蓝色花朵成密集, 

                根际生有细绒毛, 

                治疗疮伤之良药。

        看到这个药方,我心里不由微微有些波动。这微弱的花儿,却如此坚韧,还有着一副慈悲怜悯的利他心肠,看到别人的伤痛, 便毫无顾虑地牺牲自己,赴汤蹈火,宁愿把自己研磨成一抹药粉,熬制成一口药汤,去为他人疗伤。这胸襟,也是像蓝天大海一样雄阔,却容纳在那么小的花冠里。

        微孔草的小花只有四五毫米,米粒大小,躲藏在繁盛的枝叶之间,不露声色。说它不事张扬,它却为自己的花瓣选择了鲜亮的蓝色,决然与高原常见的野生花卉艳丽的金黄和粉红错开了颜色,显示出了个性,与多刺绿绒蒿、蓝玉簪龙胆站在了同样的审美标杆上。

        每次看到微孔草,我就会想起一首诗, 这首诗,是清代诗人袁枚的《苔》:

                白日不到处, 

                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 

                也学牡丹开。

        但微孔草只是随和低调,却没有苔花的卑微。它不会开在没有白日的阴暗潮湿的角落,喜欢强光照射才是它的不二选择。

        或许,微孔草曾经是天上的星星,天地翻覆的造山运动中,也曾被浸泡在古海洋的蔚蓝里,因此,它有着星星的样子,古海洋的颜色。      


6


        有个司机,为一家旅游公司开车,他的工作就是把游客从西宁拉到青海湖景区,等游客游玩了青海湖,再把他们拉回西宁。在青海的夏天,在旅游高峰期,他几乎每天都要去青海湖,有时候,一天还不止一趟。一年下来,少说也要跑近百次。他告诉我,天天跑青海湖,他烦透了。他说:“到了青海湖, 我从来就不下车,等客人下了车,我就在车上睡觉,一直睡到他们回来,拉着他们直接回西宁!”听了他的话,我有些疑惑,也有些意外。我出生在青海湖畔,看着青海湖长大, 每天在它的身边放牧牛羊,看到它,比那个司机看到的多得多。那时候,它几乎是我眼睛里唯一的风景。这风景,与季节,与天气, 与白天黑夜,与上午下午,与一朵云,一株花, 与一阵呼啸而过的风达成了某种默契,它因此瞬息万变,它的每一朵浪花,每一滴从浪花间飞溅而起的水滴,都是特立独行的,我对它充满了好奇,从来也没有过哪怕是一丝的厌烦。我说这话,并没有“月是故乡明“的故土情结。我只是想说,美一定不是一成不变的,只要用心,就会发现它每时每刻都有着不一样的新奇。美国著名作家梭罗面对着山顶上的一朵云,感叹说:“这是我所看到的最伟大的事物,它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 也是别的国家所看不到的!”他的话,道出了美的真谛。

        青海湖,是亿万年前古海洋退却后最后的遗留,它以自己的性命与这个世界沧海桑田的巨变相抗争,把一抹古海洋的蔚蓝留在了这个世界,它抗争时的浪花四溅,撒落在这片高地上,每每夏季来临,它们就开成了花,多刺绿绒蒿、蓝玉簪龙胆、还有微孔草, 就是这浪花的变种,在它们身上,依然能看到青海湖的样子,更有着蓝天大海的样子。


原刊于《香格里拉》2021年夏季号

龙仁青.JPG

        龙仁青,1967年3月出生于青海湖畔铁卜加草原,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副主席,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学会理事, 青海省《格萨尔》工作专家委员会委员,《青海湖》文学月刊主编。1990 年开始文学创作及文学翻译,先后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民族文学》《芳草》《章恰尔》等汉藏文报刊发表作品,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选刊》及各种权威年度选本选载。出版有原创、翻译作品 20 余部。原创作品曾获中国汉语文学“女评委” 大奖,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翻译作品曾获全国第十二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青海省《格萨尔》史诗研究成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