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走了多久,当我在车子突然停顿下时惊醒过来,发现已经到了瓦切。跑了整整六个多小时,离开了若尔盖大草原,但车子依然在茫茫草原上行驶。人不多,车过道里却塞满了各种行李,甚至杂物。都要去那个心灵向往的地方吗?为去川西北那片草原,我准备了好几年。那么,我为什么总是满怀质疑?

        太阳透过厚重的云层,闪了一下身子,既而钻进云层里。云层薄厚不一,但向同一个方向奔跑。云集聚在哪儿,哪儿的草地就变得灰暗起来,灰暗也是沿着太阳的脚步在缓慢移动。雨雪算是停了,这让人突然有了希望和信心,然而路面却变得不平整起来了。前面路段有工程队施工,这条路早就该修了,我心里嘀咕着。车子停靠在路边,原本不宽的路突然变成单行道,必须要等对面积压的车辆通过,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刚刚才有的希望和信心又被浇灭了-天突然黑了下来,一块一块的云向四处分散,一会儿整个天空就成一片巨大无形的灰色幕布。

        瓦切是要停留的,不仅仅因为瓦切有草原、有塔林。1982年和1986年十世班禅大师先后两次来瓦切,向瓦切人民传经说法,诵经祈福。纯洁的瓦切人民为了纪念大师,就在大师亲身宝座上修建了珍贵灵塔和108座大小不等的白塔。一千多平方米的经幡围绕数百以上的经筒,让这片草原有了前所未有的肃穆和壮观。

        但凡和景致有关的地方,都和银子挂钩,普天之下毫无例外。瓦切塔林也似乎逃离不出这样的窠臼。买了门票,也取了经幡和哈达。瓦切的雨很明显比若尔盖要大,塔林四处积水很深。献上经幡和哈达,转过一圈,我出来了。门口多了几辆车,都是前来旅游的。将塔林定位成景点,那么就不可避免地有了许多地方特产。所谓地方特产,也只是一些常见的补骨壮阳的中草药而已。卖地方特产的一位中年妇女见我出来,老远就喊,带点东西回去吧,这些都是好东西。不带了,这些对我没作用。我笑着回答她。带点嘛,来高原了,怎么好意思空手回去呢。她继续和我纠缠。我没有接话茬,却无意间说了一句,还穿棉鞋呀。没想到她反唇相讥,很不高兴,说,我们是下苦人,能和你们比吗?下苦人穿得破烂,别笑话。谁不是下苦人呢?我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委屈,没有开口,也不想开口。

        从塔林出来,又继续上路了。窗外依然是茫茫草原。我知道,这片草原和对面玛曲采日玛草原只一河之隔。几年前,我曾徒步穿越这片草原,险些丢了性命。几年之后,当再次踏入这片草原时,曾发誓不进这片草原的那些话变成了戏言。其实我是离不开草原的,所有一切都是因为当初的害怕。我根本就没有战胜自己的恐惧心理,可谁能完全战胜自己呢?一切都没有变化,采日玛和唐克儿之间为日出日落的景观争夺也没有停息。看着遥远的天边,黄河闪动她的腰身,我也似乎发现了她永恒的秘密。这条路还很远,我不得不背起包继续行走。接下来的路还很长,我自己也不知道,也无从预料。一切都在眼前,那么,就继续走下去吧。

        距离红原四十多公里,我看见了路牌,但怎么也抬不起沉重的眼皮来。等再次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在梭磨河大峡谷中穿行。两小时之后,终于到了马尔康。给朋友打电话,是因为我们找不到一家合适的宾馆。朋友恰巧在外地学习,但他历经周折帮我们联系住处,最后找到一家旅店。这家旅店靠山而建,十分幽雅,也十分干净。靠山一边全是很大的核桃树,核桃青涩,枝叶繁茂,鸟鸣声声,合乎休养生息。然而所有一切都阻挡不住周身的疲惫,倒下去就呼呼入睡了。

        一觉醒来已经黑了,让人兴奋不已的是天了。在马尔康大街上转了一圈,才感觉饿得慌。到四川,要吃火锅。美食街很大,但没有找到火锅。门口遇到一个年轻小伙,他说,吃火锅到巴蜀崽,他也去那儿,恰好一路。于是,说说走走,一直到巴蜀崽门口。到了门口,他却说还要等朋友,让我们进去。我明白,他是特意带我们过来的。火锅很香,却很辣。吃完之后,走路都感觉有点恍惚,眼前也似乎满是金花。

        巴蜀崽吃火锅是有代金券的。我来回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带我们过来的那个年轻人,于是将代金券送于门口处的一对青年。他们接过代金券的同时,也瞪大眼睛,神情中满带疑惑。我笑着说,我是过路的,不会再来马尔康了。


2


        半夜里,我又醒来了。房间里湿气重,也闷热。外面很寂静,只有窗外核桃树叶沙沙作响。我没有起来,也懒得去关窗户,想着天亮要去色达,担忧、兴奋、激动,都涌现出来,再也睡不着了。从地图上看,马尔康到色达只五厘米。按理说,二百八十多公里路程,三个多小时应该能到,并不远。然而在高原上,时间与距离是永远无法成正比的。

        放下地图,又翻了一阵相关资料和介绍。无意间搜到一个叫仁增多杰的人,是色达县一家叫金马祥瑞的宾馆的老板。是的,住宿一定要提前联系,到色达之后万一没有住处,那可真不是闹着玩的。按他所留的电话,我打了过去,很快有人接电话,话语十分客气,并不因深更半夜的骚扰而恼火。原本是抱着试探的心理打的电话,想不到人家如此有耐心,介绍色达的同时,还认真说了路途上应该注意的事项。我有点鄙视自己,总是拿小心眼衡量身边的一切,而错怪了许多人的善意和良苦用心。

        仁增多杰在电话里说他是辽宁人,在色达县城开宾馆已经有五六年了,还说一切都和色达五明佛学院有关,名字也是寺院里一位上师起的。同时也提到最近旅游的人很多,房子紧张之类的话。言下之意,就是房间要提前预订。我思考了一下,还是将订金转给了他。之后,心里又有了悔意。一个辽宁人,名字叫仁增多杰?开宾馆与寺院有关?总感觉哪个地方对接不起来。许多烦恼都是无端的猜测萌生出来的。我对自己说,睡吧,骗了也不要紧,我是去色达五明佛学院的,应该具备一颗放下的心。自我安慰的同时,我又发现,任何一件事情里,包含的何尝不是欺骗与自我欺骗呢?

        到壤塘的分岔口,我们才真正进入了国道317线最为凶险的地段。317线是川藏公路北线,是很古老的一条川藏路,最初从成都起,到西藏那曲止,后来又延伸到西藏阿里地区噶尔县,全程两千多公里。说起川藏路,都会提起318线,而317线作为318线的支线,很多人都忽略不提,大概是因为317线过于凶险吧。川藏线上大多是货运车,过于凶险自然就不在选择范围之内。317线的路面倒是很平整,就是太狭窄。一面是犬牙交错的岩壁,一面是奔腾汹涌的江河。公路似蛇,崎岖蜿蜒。偶有货车往来,一声长笛令人惊悸,一颗心早悬在虚空里去了。

        夏季多雨,长期在高原生活的人们对此体会更深。还好,我们顺利通过了317线多处凶险路段。没有遇到落石,也没有遇到堵塞或车辆碰撞。到色达五明佛学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天晴了,这样的晴恐怕也是短暂的,因为大片云还在山顶奔跑,而亮出来的天空却过于深蓝。

        去色达五明佛学院是多年前的心愿,期间行动过两次,一次从四川唐克儿返回,一次从青海达日返回。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可笑,都到半途了,却没有了决心。又一想,一生都在行走,那么就不要在乎走到哪儿。实际上沿途的景色在我们眼底,从眼底跑过去的风景已经给我们带来了众多无可挽回的缺憾,执意在乎目的地,那不是无法自我原谅的借口吗?

        色达在我心里就是梦境。也许是朋友拍来的照片,让我动了那颗骚动不安的心。也许是朋友的诉说,让我对那片土地有了皈依的想法。总之,色达就是我心里向往的地方。在那里,你会遇到神灵,会遇到更多形形色色的人,也会遇到另一个自己。在那里,所有的美好都会云集而来,所有的感叹都会空乏无力。这是典型的相由心生。实际上,在色达五明佛学院仅有的三个小时内,我已经完全颠覆了之前的所有想法。


3


        窗台上摆放着几盆花,都是极为常见的太阳花,谈不上名贵。刚刚又下了一场太阳雨,地面湿滑,加之修建遗留的砖砾瓦块,路十分难走。看不见流水,而水流的轰响却传入耳中。水道在地下,上面用石板盖着,未盖严的地方自由奔跑的流水清晰可见。据说生活在这里的僧尼们生活十分拮据,条件也十分艰苦,打水购物都要去很远的地方,但深入此地前来修行者却成千上万。我是常人,自然不能理解他们的苦修,更无法深入其内。

        云朵从东飘到西,西边的山坡就暗了下去,靠西边的一排排僧舍也暗了下去。而那些花并没有因为云朵的飘移而显出妩媚或娇弱。

        雨又来了。对面的商店立刻挤满了人。和我交谈的是位年轻的觉姆(藏区尊称出家女子为觉姆),她说话干净利索,将所售之货巧妙地用宗教语言作以阐释,得体的同时,又让人不得不心悦诚服。她是河北人,到色达五明佛学院修行已经有十多年了。一切都不简单。一切都如我所想那么简单?这里的素食饭馆,简单的住宿,乃至商店超市,我想都是由寺院统一经营管理吧。而那些觉姆们在这里售货,为众人提供方便,算不算修行?和她交谈的过程中,她的言语充满了驯化和说教,除了她想说的,之外却不肯透露半个字。但我还是买了一顶自己极不喜欢的帽子。

        窗台上那几盆花依然鲜艳,十分狭窄的巷道里走出来几个觉姆,她们聊着电话,半遮脸庞,看起来悠闲自如。我拍了照片,其中一位觉姆走过来,毫不客气让我立马删除。照片是删除了,而我的心里却留有另一种想法。拿着相机肆无忌惮,正如她所言,我是侵犯了肖像权,是对别人不敬,尤其对修行之人,实则多有打扰,我是罪有应得。可修行之人,必将身躯视为外物,她何以如此注重自我形象?来不及思辩,也来不及道歉,等我回头一望,她们已经消失在另一个小巷里,一会儿诵经声隐约可闻。

        高原上的太阳射在皮肤上不会感到热,而是像针刺一般疼。太阳一出来,整个喇荣沟立马明亮起来。群山环绕之中,整条沟里的僧舍密密麻麻,铺满了四面的山坡,不计其数的绛红色的小木屋延绵不绝,一眼望不到头。佛学院的大经堂建筑规模虽不太宏大,但装饰非常考究,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是显得庄严而辉煌。僧侣来来往往,游客来去匆忙,整条沟的空气中充满生机和祥和。

        是梦境,也是现实。佛学院距离色达县城二十多公里处的一条叫喇荣沟的山谷中,游人多于僧侣,俨然是一座别致的城市。

        佛学院在那条叫喇荣沟的山谷中,谁能保证再过几年会不会和其他旅游胜地一样开始收门票,也有解说员。或者说,佛学院将成为桃源,你再也找不到进谷的路。但肯定的是,那些花依旧会在风雨中开放,阳光依旧明亮而温暖。

        我十分认真地拍了几张摆放在窗台上的花。那些花朴素大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4


        见到仁增多杰已经是晚上九点了。辽宁人,久居高原,脸蛋上或多或少也是染了红晕的。金马祥瑞宾馆不错,干净整洁,典型的藏式风格。前面不是县城主道,后面却是绵延的山峦,很幽静。

        吃了一只参汤鸡,精力十足,可是我突然感觉肩膀生疼。同行的两位大哥黑天半夜陪我去找药店。色达县城的夜晚很静,除了那些昏黄的夜灯之外,你再也看不出这里是高原之上的一座县城。

        药很贵。我有意和药店老板讨价还价。

        这么贵?比我们那儿贵了几倍。我说。

        他问我,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说,当然是坐车来的呀。

        他又问,路好走吗?

        十分难走。我说。

        这不对了嘛,药也是坐车来的。他笑着说。

        回到房间已经很迟了,躺在床上没有睡意。二百八十多公里足足跑了七个半小时,想着天亮之后的返回,我的心又悬了起来。同行的一位大哥执意要去丹巴甲居藏寨,要去亚青寺院。我知道那条路更为遥远,仅过道孚就要三四个小时,而且落石很多,一旦堵住,少则三五日,多则半月,谁也说不清。

        我们用短信交换着意见,一会儿西,一会儿东,最后却议起色达的天葬来。天葬台就建造在喇荣沟地势相对平坦的半山坡上,但我们没有去。死亡对虔诚的信徒来说,只是轮回的一部分。我也是信徒,但我却怕。尽管都说尘归尘土归土,而真的让我目睹天葬的过程的话,我就担心灵魂就此遁入地狱,有生之年就夜不敢眠了。

        天刚刚亮开,两位大哥就敲门。我生生将自己捂在被子下,没有回应。八点之后,才知道他俩昨晚未曾合眼,因为强烈的高原反应,头痛欲裂,少气懒言,神疲乏力,而且脸色晄白。他们半夜去找仁增多杰帮忙,没有打扰我。仁增多杰让他们打开窗户,还说,海拔四千多米,这点反应是正常的。无奈,两位大哥只能抱膝到亮天。

        原路返回,过了壤塘界道路稍宽些,但却堵车了。天是晴的,阳光很猛。路边是一树一树的花椒,青的饱满,红的张口,浓香扑鼻,十分诱人。我们下车偷摘了一点,匆忙中,手指被花椒树上的刺扎了许多小洞。回去炖鸡,做火锅,腌泡菜,说啥也是不能缺少花椒的。扎破手也值得,如果再次来这里偷摘花椒,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路通了,我们在车上一同议论昨晚说起的天葬,都心生惧怕。其实,最为凶险的317线都有惊无险,还有什么比眼下的凶险更让人害怕呢。当真有那么一天,亲人背我们去了天葬台,你能知道些什么?谈论天葬,也谈论到丹巴和亚青,以及跑马溜溜的康定。奇怪的是,我始终无法全身心投入话题。心里明明认定是同路人,可大脑里不断跳出那些在佛学院修行的觉姆来。每个月光明亮的夜晚,她们除了念经,还会做些什么?同在红尘之中,如何做到放下,又如何做到遗忘?

        震撼。两位大哥的话题回到佛学院,我却想起马尔康的火锅来。只是可惜,代金券已经送给别人了。刚离开马尔康,谁能想到会返回来呢!这种反复多像奔跑在路上的我,始终无法认定哪一条才是到达目的地的路。这种反复,却也是一生难以预料的。无论如何,在前行的路上,有温暖的阳光,也算是有福了。

        后来我一直在想,多年的心愿,竟然是为了几张照片。还好,那些朴素的花,还有明亮的阳光,永远留在内心。它们在那条叫喇荣沟的山谷中,不会褪色。


原刊于《散文百家》2021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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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 散文集《浮生九记》《黄河源笔记》等五部。作品入选《中国年度最佳散文》《散文精选集》《2013青春文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精选》等十余种选本。曾获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甘肃黄河文学奖、《红豆》年度文学奖·小说奖、《莽原》年度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