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祁连山,我一直想全面深入地去看看天祝。

        一场让人欢喜的大雪之后,节气就把人们带到了立春的日子。

        作为甘肃生态的重要屏障,连绵在河西走廊的祁连山脉,仍然是白雪茫茫,恰似一个保障雪花供给的天然雪库。位于祁连山东麓的天祝马牙雪山,则顶戴银冠,睁大了"青藏之眼",雄视着壮美的青藏高原。

        作为兰州人,我也在祁连山下。其实,兰州离天祝并不远,没有高速公路的时候开车需要三四个小时,有了高速之后不到一个半小时就到了。到兰州26年了,除了几次去河西走廊擦肩而过和一两次定点抵达外,我终于可以像现在这样,把自己关于天祝的一些碎片拼凑起来,使其成为一幅完整的画卷。


新中国建立的第一个民族自治县


        天祝藏族自治县,位于青藏高原、内蒙古高原和黄土高原三大地理板块交叉地带的"生态高地",是东进河西走廊的门户,为古丝绸之路要塞。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天祝融合了藏族、汉族、土族、回族和蒙古族等28个民族,总人口23万,少数民族人口占到了41.1%。此外,天祝是目前全国两个藏族自治县之一,藏族在天祝少数民族人口中占到81.7%。从历史的进程来看,作为有着许多光荣传统的新中国成立后建立的第一个民族自治县,当时的天祝必然有着人心所向的民族团结情感和稳定的社会基础,而天祝各民族必定是当时一群向往幸福生活并跑在前面的人。建县71年的天祝,先后5次被评为"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集体"、1次被评为"全国民族团结进步示范县",民族团结进步实践在新中国的民族融合进程中堪称典范。

        天祝之名,是取天祝县境内天堂寺和祝贡寺两寺的首字组合而成。在藏语里,天祝被称作华锐,意为"英雄之地"。

        作为新中国成立第二年就建立的民族自治县,天祝有着许多英雄故事。到天祝的第一天,藏族诗人梅里雪和她的汉族丈夫、摄影家赵中华就给我讲了一个英雄故事,梅里雪的爷爷奶奶冒着生命危险救助一位女红军的英雄传奇,着实让我入迷和感动。

        梅里雪爷爷奶奶的故事无疑带着天祝黎明前的一缕曙光。梅里雪的爷爷叫梅洛桑却增,奶奶叫李坚草吉。梅里雪没有见过爷爷,但奶奶一直把她带到四岁才驾鹤西去。二位老人虽然都不在了,但他们的英雄故事却被儿孙们牢牢记在心里。

        梅里雪说,那是1936年深秋,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进入河西走廊,时任总供给部部长郑义斋、妇女工兵营营长杨文局夫妇所在的部队遭遇西北地方军阀马家军。临别前,郑义斋叮咛杨文局,如有危险,可以到天祝大红沟西顶草原找一个叫梅洛桑却增的藏族人藏身,这个人虽然是一个牧主,但曾经和自己一起为西路军筹粮,一直相信共产党、支持红军,值得信赖。不久,怀孕在身的杨文局被俘入狱,而郑义斋第二年就被马家军杀害。杨文局在狱中生下儿子郑盟海后,设法逃了出来。举目无亲之际,她想到了丈夫说过的梅洛桑却增,于是独自一人抱着不到一岁的孩子,一路风餐露宿,向着天祝大红沟西顶草原奔去……一天,爷爷奶奶听见门外的藏獒叫个不停,就跟着藏獒寻声找去,结果在自家的洋芋地里发现一个衣衫破烂不堪的女人。让爷爷奶奶吃惊的是,女人的怀里还紧紧地搂着一个孩子,女人显然已经因为饥饿而断奶,正在用嘴给孩子喂自己嚼细的生洋芋糊。

        这个女人就是杨文局。梅里雪缓了一口气继续说,爷爷奶奶一听眼前这个投奔自己的女人就是郑义斋死里逃生的妻子之后,二话不说立即将她扶到家里藏了起来。那阵子,马家军在四处疯狂搜捕红军,一向闭塞的天祝草原上也风声鹤唳。为了躲避马家军的盘查,奶奶用锅底的黑灰将杨文局的脸抹黑,还教杨文局说一些日常藏语,以应付可能遇到的马家军问话。一次,也许是走漏了风声,奶奶被敌人抓去后上了一种类似于老虎凳的"拔断筋"酷刑,腿最后都被折磨断了,奶奶也没有说出家里藏着一个红军。

        赵中华补充说,等到后来安全了,杨文局在爷爷奶奶家办了一个私塾,一边教草原上的孩子识汉字,一边跟着当地藏族同胞学习藏语。其间,归队心切的杨文局一有时间就去寻找组织,而爷爷奶奶则在家为她看护孩子。

        夫妻二人讲到这里,我的眼眶已经潮湿,因杨文局的忠贞,也因梅里雪爷爷奶奶的真诚和付出。

        梅里雪说,杨文局在爷爷奶奶家一共藏了12年。1949年的正月十五,爷爷奶奶备足盘缠,让大侄子牵着一匹马驮着杨文局和已经12岁的郑盟海,趁凉州城里闹社火混乱之际把他们安全送到组织指定的地方,被组织上的人秘密接走。

        在讲故事的奶奶身边,4岁的梅里雪肯定没有这么准确的记忆,故事的前前后后都是阿爸梅万海重复地讲,才在她的心中埋下了记忆的种子。梅里雪说,杨文局被组织接走后,从此杳无音信,不知道"组织"是什么的奶奶,一度说不清那个女红军的下落,以至于后来让自己在那个封闭的小地方蒙受了很长时间的冤屈。赵中华补充说,直到很久的后来,郑盟海千辛万苦找到梅万海,真相才被人们知晓。而此时,英雄的奶奶早已不在人世。1953年,时任全国妇女联合会名誉主席、曾经和杨文局一起战斗过的康克清,千方百计找到了杨文局,想把她调到全国妇联工作,但杨文局最终还是执意回到了祁连山的怀抱。

        梅里雪说,梅万海和郑盟海的名字都是杨文局奶奶起的,取千盟万誓永相亲之意。两家人彼此之间的深厚感情,由此可见。

        天祝各民族为新中国成立书写了一部壮丽的史诗,梅里雪爷爷奶奶的英雄故事,就是这个多民族大家庭里团结共荣的光辉一页,光前裕后,于今弥足珍贵。

        一架"天祝号"战斗机,是天祝人民献给新中国的第一件大礼。天祝县建立5个月后,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在这场立国之战中,天祝各族僧俗群众在物质极度匮乏的情况下,以巨大的爱国热情捐钱捐物,仅用40天就捐献了一架以天祝命名的战斗机。

        2021年2月19日上午,我在微信里看到天祝县的朋友转发了《解放军报》当天的一个链接,文中称:"中央军委授予祁发宝'卫国戍边英雄团长'荣誉称号……"看他一连串的表情包都是欢欣鼓舞的样子,我感到与天祝有关,于是问他,他回复说:祁发宝是我的中学同学。

        祁发宝,1979年3月出生于天祝,中国人民解放军某边防团团长,荣立二等功1次、三等功5次,曾获第十九届"中国青年五四奖章"。

        英雄代代有人出,我也欢欣鼓舞。

        从天祝进入河西走廊的门户是乌鞘岭。到天祝的第二天,我就一口气登上了这个海拔3052米的高地。在冷冽的北风中,我参观了功绩卓著的乌鞘岭国家基准气象站、新中国成立初期修建的兰新铁路天祝段遗迹、"南泥湾"村史展览室和乌鞘岭村千亩高原夏菜分区轮作示范基地等人文纪念场馆和经济亮点工程。所有这些都告诉人们,从新中国成立之初到今天,天祝在党和国家的怀抱里得到了充足的阳光雨露,而天祝人也不负国家和民族,抓住机遇取得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走马、白牦牛和七彩藜麦


        富饶的祁连山养育了勤劳的天祝人民。

        在天祝的"牛羊鸡马菜菌藜药"八大特色产业中,走马、白牦牛和三色藜麦是别的地方没有的"天祝三宝"。

        出土于武威的"马踏飞燕",已成为中国的旅游标志,而那匹驭燕而飞的马就是天祝走马的原型。陪同我采访的天祝县文联副主席王守辉介绍说,世界上的马,包括传说中的西域天马,行走时前后四只蹄子是交替着迈出的,而"马踏飞燕"之马则是同时以对侧快步在奔驰。在天祝,这种一出生就会走对侧快步的马被称作"岔口走马",其行走时步伐轻快平稳,风姿绰约,典雅优美,像在进行马术表演一样,骑手没有颠簸之感。

        一开始,我没有发现岔口走马行走的独特之处,走到大柴沟镇火石沟村后,汉族养马人张培庆在藏族妻子巴桑的呵护下跨上一匹漂亮的走马来了一个示范,才让我看出了一个究竟。也许是见了生人,那匹马很烈,数次后蹄腾空,嘶鸣不已。

        在天祝一些牧区乡镇,养马贩马已经成为一些人甜头不小的产业。张培庆来自养马世家。目前,他的马厩里有42匹良马。他靠出售赛马和参加赛马活动,每年有18万元的净收入,生活已经迈入小康水平。

        沉睡了几千年的"马踏飞燕",乃真正的天马也,天马行空,寄托着天祝人的无限想象和期许。

        在火石沟村,我观看了马蹄匠齐太田钉马蹄铁的全过程。常年奔驰的马儿最费蹄铁,两三个月就要换一双。钉马蹄铁也是当地的一个产业,每天平均有20匹马儿被主人骑着或者开车载着来找齐师傅。钉一只蹄铁,齐师傅收20元,每匹马只钉前蹄,接待一匹马就能挣40元。方圆50公里就齐师傅一个马蹄匠,所以生意不错。

        走时,我向齐师傅要了两个废弃的蹄铁留作纪念。回县城的路上,灵感突然袭来,我还在车上写了一首小诗发在微信朋友圈呢。

        天祝是我国珍稀物种白牦牛的主要产地。在去天祝的路上,我的眼前都是这样的情景:雪域高原上,白牦牛与其周围的生存环境浑然一体,天上是朵朵白云,地上是皑皑白雪,而青青的牧草上就是常年披着一身"白棉袄"的白牦牛。在天祝牧区的几天,沿途看见的都是成群成群在固定草场里的白牦牛。如果不是那些铁丝栅栏,你会觉得它们就是大自然的野生灵。

        白牦牛为天祝人作出了重要贡献。目前,天祝境内大约有8万头白牦牛,出生率与屠宰率保持着一种生态平衡。

        天祝的一部分白牦牛养殖已经进入合作社模式的规模化时代。天祝这种合作社聚集了少则几十个、多则上百个股东,真正体现了集体脱贫致富奔小康的时代精神。

        西大滩镇党委书记白玉林带我走访了万辉养殖合作社。合作社法人代表叫赵万辉,他和妻子邵金翠两口子都是当地的藏族人。作为法人代表,赵万辉一家在合作社占有最大的股份。他家的1000头白牦牛和200只羊我没有全部看到,但他家堆放在敞院里的压缩干饲草我却是真切地看见了,那阵势,是真正的堆积如山。"二掌柜"邵金翠遮遮掩掩地告诉我们,2020年,她家已经卖出400头牛和40只羊,牛收入280万元,羊收入4万元。怪不得,我看见墙上有一张赵万辉代表全家获得的镇政府颁发的"致富能手"奖状。

        天祝人养着白牦牛,白牦牛也养着天祝人。

        藜麦的粒虽只有黑白紫三色,但藜麦的穗却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色彩丰富,营养价值很高。七彩藜麦虽然个头很矮,颗粒很小,但与走马和白牦牛站在天祝高原的同一个海拔之上,堪称天祝的"物华天宝"。

        天祝的七彩藜麦种植面积如今已达11.6万亩,占全国种植总面积的36.9%,天祝被誉为"中国高原藜麦之都",所以藜麦也是天祝人的一个"中国骄傲"。

        我到天祝的第二天,闻讯赶来看我的天祝作家刘梅花就送我一盒藜麦。天祝人送藜麦,和我们陇东人送小米一样,礼物轻巧但情谊温馨。关于天祝的藜麦,刘梅花的一篇散文《天祝,藜麦和青草追溯着大地》,以自己一贯对待植物的独特妙笔这样写到:"藜麦长得气势汹汹,没有麦的朴实,没有谷的秀气,完全是野生的粗枝大叶,笨手笨脚,一副没有读过书的狂野样子,在日光中坚决地招摇着。沉甸甸的藜麦相互碰撞,沙沙私语--它们被自己这种狂野的美,迷得神魂颠倒。"刘梅花的笔是率真的,她完全把天祝人和藜麦写在了一起。


原刊于《中国民族报》2021年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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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凯,1963年生于合水,当代实力诗人。现任政协甘肃省委文史委员、甘肃省文学院院长、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甘肃省八骏文艺人才研究会常务副会长、甘肃省中华文化促进会副主席和甘肃省诗歌研究会副会长等职,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甘肃省领军人才、甘肃省优秀专家和国家一级作家。出版诗集8部,编著40余部。曾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甘肃省文艺突出贡献奖、首届闻一多诗歌大奖、《芳草》汉语诗歌双年十佳、《作品》杂志第十二届“作品奖”等奖项和荣誉。曾为《光明日报》“新闻人物”专栏新闻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