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塘草原的下午


        江永益西的姐姐是巴塘草原上的牧人,她和她的丈夫管理着三十多匹马和两百多头牛。

        三十多匹马和两百多头牛对巴塘草原上的牧人来说是个不小也不大的数字,但对江永益西的姐姐和姐夫两个人来说是个比较庞大的数字,他们需要花很多时间来解决这个大数字带给他们的辛苦和成果。

        江永益西在玉树州歌舞团工作,曾是团里的舞蹈演员,后又做歌手,现在做舞美工作。他闲暇的时候总会去帮姐姐和姐夫干活,但姐姐和姐夫害怕他累着,就让他休息。江永益西也只好做一些零碎的、可干可不干的工作,比如将一岁的小牛赶进网围栏中,再比如将挤好的牛奶提到帐篷里。

        江永益西带我们到巴塘草原的时候正值中午,湛蓝天空中的阳光正从头顶一丝不苟洒落下来,如果没有防晒设备,那炽热的光线必然要在脸上留下印记。天边的云一朵一朵升起,又一朵一朵游走,云朵之间的界限明显、层次分明,似乎总是低垂于地面之上,于是,天空比往日低了很多。

        姐姐不在家,说是去了州上采购东西。姐夫在,他会说简单的汉语,看到我们就一直笑,我们也笑,说“才仁珞嘉”。这是我从去年就学会的一句藏语,一直没有忘记。“才仁”是一句祝福语,大意便是“长寿”,但可从“长寿”之意延伸更多,瞬间就可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江永益西从车里拿出折叠椅、遮阳伞及折叠桌,摆放在帐篷前,帐篷是民政部门发的,上面有着醒目的“救灾”俩字,看上去与绿色的草原格格不入。江永益西说此前的夏季牧场牧人都在搭建黑牛毛帐篷,但近几年几乎被这样的“救灾”帐篷所替代,就是因为黑牛毛帐篷体积庞大,又重,搭建复杂,所以很多人就选择了“救灾”帐篷,方便又好携带。

        “但心底里还是有些不舒服,总觉得黑牛毛帐篷属于夏季草原,如今被搁置在某处的角落里,失去了它存在的价值。”江永益西补充说。

        江永益西的话在我们的采风途中得到证实,草原随处可见蓝色的“救灾”帐篷,这多少让人觉得不舒服,似乎帐篷里住的都是正等着救援的人们。但有时候人们在传统与现实之间纠结之后依然还是会选择省时省力的蓝色帐篷,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好在这几年政府为防止传统文化的流失,鼓励牧民夏天的时候将黑牛毛帐篷搭建起来,逐渐地,草原上的黑牛毛帐篷也便多起来。比如我们在去称多县清水河镇时,沿途可见一顶顶黑色帐篷,就知道那是牧人夏季的家。

        在清水河镇的文措五社,人群里挤进一个稚嫩的面孔,她踮起脚尖将哈达搭在我脖子上,我问她叫什么,她小声地告诉我她叫“索南措毛”,我说我包里有礼物,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她羞涩地接过我给她的巧克力,用藏语说谢谢。

        在巴塘草原的下午,在空旷得只有马匹、只有牛羊的草原上想起生活在海拔将近5000米的清水镇文措五社的“索南措毛”,心脏的跳动又快了半拍。在我和索南措毛年龄相仿的时候,我所在的村庄来了四个工作人,他们穿着干净的衣服,有着白皙的皮肤。其中一个最年轻的工作人径直到我家,我站在庄廓院的角落里怯怯地看他撩开门帘看屋内的摆设。我羡慕他干净的衣服和白皙的肤色。他转过头来对我微笑,我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他从白色的夹克里拿出一把水果糖给我,我伸出双手去接,将糖果捧在手心里,感觉那是天赐的美味。那确实也是天赐的美味,我吮一口糖果,用糖纸包起来,再吮一口,用糖纸包起来,直到所有的糖果都消失在手心里。时间过去了那么久,除了那个高大身影的面孔模糊之外,所有的记忆都越来越鲜活。我甚至觉得我后来走出那个村庄,是因为糖果的香甜和我眼里鲜亮的颜色给了我动力。那天,站在我身边的索南措毛将她的手塞到我的手心里,我抱着她照相,她转过身“咯咯”地笑,笑声清脆。

        我无端地想,很多年以后在索南措毛的印象里会不会有一个穿着明亮衣服的阿姨。

        巴塘草原距离清水河文措五社有两百多公里的路程,但景色大同小异。夏日的草原一天三季,这个夏日午后,姐夫拿出风干肉、酸奶、奶茶、酥油及糌粑招待我们。这是牧人家里平常必备的东西,抗饿、方便,又美味。不远处的三只狗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它们毫无戒备之心,似乎所来之人与它们毫无关系。江永益西说稍远处的那只是正宗的藏獒,八年前有人出十万元钱都没舍得卖,如今那只藏獒已经老去,显出老态龙钟的样子,而它原本出生在草原,也必将回归于这片草原,它将会被埋葬在冬天风雪、夏天繁花的土地,还有主人和主人的牛羊陪伴,也是一个好的归宿。江永益西说另外一只体型较大的是藏狗是家里的功臣,白天负责睡觉,夜晚负责放哨和巡逻,让那些觊觎小牛犊的狼不得靠近。而另外一只睡觉的柴犬是一只被人遗弃的宠物狗,被姐姐收养,也逐渐忘了自己被宠的命运,和那只藏狗一起巡逻,并时常在黑夜里叫上一两声,用来壮胆,或者在白天时对着主人摇两下尾巴,祈求一块煮熟的牛肉。

        姐夫说近几年草原上的狼多起来,有单独行走的狼,也有成群结队的狼。这个季节身强体壮的公牛都被赶去远处的大山里吃草,所以姐夫和姐姐的夏季牧场里都是母牛和小牛犊,牛犊有一岁的,也有两岁的。小牛犊都非常淘气,它们在远离母亲的地方撒欢,它们比拼力气,比拼犄角的坚硬度,互不相让。赢了一方又去挑战另一方。听到母亲的呼唤声就扬起四肢飞快地跑到母亲身边,从跑跳的身影似乎可以看到它还沉浸在一场胜利中,它应该得到母亲的夸奖。它钻到母亲身下寻找甘甜的乳汁,用足力气吮吸,以便补充在刚才的战斗中消耗的力气。而草原上的狼群会觊觎那些年幼的小牛,附近的牧场有狼叼走小牛犊的事情发生。为了更好地保护牛犊,姐姐和姐夫专门做了用网围栏围成的牛圈,在傍晚时分就将一岁的牛犊圈在里面。即便这样,狼群还会带着某种希望和侥幸来寻找它们可以带走的食物,有时也会得逞。而那只在白天呼呼大睡的藏狗在夜晚时精神抖擞,据说狼怕狗,我想更多是因为怕狗的主人,那只藏狗日夜巡逻,狼也就不敢冒险靠前了。江永益西说那只藏狗胜过四个江永益西。

        在我们嚼着风干肉的时候,姐姐回来了。在邻居家的五菱荣光车上,除去姐姐,还有三个和姐姐年龄相仿的妇女,她们身穿藏袍,手提置办的物品。她们面向我们微笑,我们也笑。似乎在草原上,如果不能用语言沟通,那么最好的沟通方式便是笑,一笑间,就能拉近彼此的距离。

        姐姐说她要下厨炒菜,她买了油菜,买了西红柿等,她说她要炒牛肉炒粉条。牛肉炒粉条是草原上不可或缺的一道菜,无论是在餐厅还是在牧人家里,都会吃到美味的牛肉炒粉条。高原气候恶劣,新鲜蔬菜拉运成本很高,又非常难储存,所以,粉条就成了牧民们采购食物时的首选,在风雪飘过原野或夏季青草如茵时,帐篷里的小火炉上就会飘出牛肉炒粉条的香味,当然这也是招待尊贵客人时才有的菜,牧人并非顿顿都有粉条炒肉。在我第一次吃到牛肉炒粉条时就吃出了记忆中陌生人给我美味糖果的感觉,无论时间过去多久,对心仪的味道念念不忘。

        牧场里的女性应该比男性更辛苦,除去牧场里必须要干的活之外,她们还要负责整个家庭的饮食起居,比如做饭、打酥油等。江永益西说在整个巴塘草原,只有姐姐的酥油是用手打出来的,而别人都用了机器,用机器打出来的酥油,香味就会大打折扣。我们阻止姐姐去做牛肉炒粉条,希望她也能坐下来我们一起吃午饭。对我们来说,新鲜的酥油、糌粑、酸奶、风干肉都已经是非常美味的食物,姐姐又拿来她自己采挖并煮好的人参果及烙得金黄的饼子,丰盛的食物就摆满了整个木桌。姐姐挖了满满一勺人参果放在我面前的酸奶碗里,她掰一块饼子递到我手里。我们之间依旧只有笑,但完全懂得彼此的意思。我将饼子泡在酸奶里大快朵颐,真的美味无比。

        我们坐在帐篷前面的木桌上吃饭,不远处是三只狗,狗的前方是牛,牛的旁边是马,再远处是公路,公路的另一侧是草地,草地上有牛,有马,远处还有山,还有低垂的云。如此,一幅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色就显现在眼前。江永益西说他最小的妹妹就在我们看得见的公路上发生车祸去世了。他说妹妹去世的时候才八岁,如若现在还在,就已经是二十岁的大姑娘。

        “妹妹长得好看,可惜她早早离开了我们,但她去了天堂,也没事。”江永益西说这句话时转过身去,他用手挡着刺眼的阳光,似乎在抵挡刺眼阳光带给眼睛的某种伤害。

        午饭后,江永益西带着我们在他们的夏季牧场上行走,我们从那三只狗的身旁经过,它们连头都不抬一下。但我们看到了数量不少的羚羊,它们在牛群中穿梭而过,时而缓慢行走,时而蹦跳嬉戏。看上去它们对人没有太多的戒备之心,在离我们稍远的地方它们停下来回头观望,又试探性往回走,似乎在挑逗我们:来啊,来追我啊。它们在空旷的草原上跑跳,寻觅食物,如精灵般显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又消失在远处。

        姐姐说近几年草原上的野生动物多起来,随处可见行走的野生动物,比如棕熊,比如狼,比如羚羊。棕熊聪明,时常会到牧民家找酥油吃,甚至模仿人拌糌粑吃。而它们往往会破坏屋子的门窗,如果窗户关着,门敞开着,它们会把窗户破坏后进去,然后从窗户爬出来。如果门和窗户都关着,它们会从窗户进去,从门里出来,毫无疑问,门和窗户都坏了。后来,人们外出时索性将门和窗户都开着,由着它进出。

        称多县清水河镇的仁青江才书记告诉我们,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生棕熊伤人的案例,但人们心生担忧,国家命令禁止伤害野生动物,但它们一旦发起攻击,后果不堪设想。另外,它们破坏的门窗的价格算下来比城里的要贵好多倍,那些从千里之外拉来的门窗综合成本很高,且棕熊对门窗的损坏毫无规律可言,无法防御,只能由着它们我行我素。然而从聊天内容来看,他们并没有要伤害或者报复这些动物的意思。仁青江才书记说:“狼和棕熊也要吃饭,也要养它们的孩子,它们可能也是没办法。”这时旁边的村书记补充:“我们会阻止和防御狼群攻击我们的牛羊,如果看到狼袭击牛羊,会大声喊叫,会骑着摩托车从它们身边经过,吓唬它们,狼看到人之后往往也会逃之夭夭,但我们在出远门的路上,要是遇到狼,或遇到狼群,就认为这是一个吉祥的预兆,会脱帽向它们致敬。”

        当江永益西带着我们在他们的牧场行走时,有马匹从旁边经过,它们啃食青草,青草发出断裂的响声,奏出天籁之音,很多马匹仰着头从身旁走过,毛色发出锦缎一样的颜色。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匹棕色的马停下来看我,它或许是期待我手里会有它心仪的食物,我唤它:来来来。它便朝着我的方向走来,从内心深处我有些害怕,但也希望它能离我近些,再近些。它一直盯着我看,有几次扭头要走的时候,我又唤它:来来来。它又停下来靠近我。它似乎能听得懂我说的话,也似乎对我这个陌生人没有戒备之心,我看到它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看上去眼睛里满是柔情,也或许这只是我意念中的希冀,但我确实看到了,它眼里全是柔情。在和我对视了十分钟之后它终于还是离开了,它向远处走去,去追赶那些已经远离的马群,它步伐铿锵,气宇轩昂,似乎要赶赴一场属于它的胜利,它仰头嘶鸣,将前蹄高高扬起。而我将自己想象成马背上的人,正在驾驭它越过万重山,它用风一样的速度走进历史,它的身后都是浩浩荡荡的队伍,它们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我的家乡,从游牧生活逐渐向农耕生活转变,但血液里流淌的依然是自由、不羁。再在某一天相遇的时候,一见如故,难舍难分。

        似乎,在远离城市的巴塘草原,牧人、牛羊、马匹、青草互相依偎,互相成全。关于牧人和牛羊的关系,一般习惯性的说法是“牛羊是牧民的家畜”,但牧民似乎有不一样的角度。他们说牛羊是他们的父母,牛羊像父母一样养着他们。如果没有牛羊,牧民就可能真的无法生活。姐夫说:“我们和牛羊是相互依靠的关系。我们会照顾牛羊,早上会把它们放出去,晚上会把它们赶回家,生病了也会照顾它们,同时我们离不开它们,我们吃的酥油和肉、穿的藏袍和鞋、住的黑帐篷都是牛羊提供的。”每一句话都朴实无华,每一句话都充满哲理。

        在藏民族的意识里,他们认为这里的每一座高山、每一眼清泉,甚至每一朵花、每一株植物都是造物主的馈赠,人类应该与它们和平共处,爱惜、呵护并守护。人在自然中永远都不是主宰,他们有利用资源的权力,但是这种权力不是无限的,一旦过度,人就会遭到因果的惩罚,草会长不好,牛羊会变少,牧民也会变穷。

        江永益西还告诉我他从牧民仁增诺布处听到的话:“外部环境和内部生灵要达到一个平衡的状态,这是佛教的观点,可能跟科学的观点不同,但我觉得落脚点是一样的,外面的环境好了,这些动物好了,我们的牛羊也会好,我们牧民也会好。”

        曾经接触过一本叫“Homeostasis”(动态平衡)的书,书中的概念给了我启发:我们是否也能从“动态平衡”这个角度来理解他们的生活,所谓的美好人生可否定义为一种平衡的状态呢?当然,这种平衡不一定是一种持续的快乐状态,更重要的是因为心存感恩、悲悯,而让自己和大自然万物和平共处,而另一方面因为存在压力和忧患意识,不断精进,又努力做到随遇而安。

        畅想一幅画面: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才是草原最真实的写照,无论缺少哪种元素,都必将留下缺憾。


父亲和酒


        如果有钱,父亲一定是嗜酒之人。因为在印象里他每有吃酒机会,就一定会酩酊大醉。

        我不喜欢他喝酒,喝完酒总是絮絮叨叨,几乎要说完全年的话,几个孩子都躲在暗处,他一个个喊名字,都听不见答应声。没办法的他大喊一声“我要喝水”,几个人又从暗处跑出来,忙不迭地找杯子,倒水,小心翼翼将杯子端至他跟前,小声说:大,你喝水。他拿着杯子又开始絮叨,重复说一些说过的话。几个孩子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情,但也只好受着。时间长了这个出去上厕所,那个出去上厕所,也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他说我最疼他,我说是的。他开始哭,说他曾经打碎了奶奶的发面盆子,但他没承认,奶奶没有了发面盆子被爷爷埋怨,奶奶哭了一下午。他越说越伤心,开始唱着哭,那调调忧伤而晦涩,充斥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似乎过世的奶奶也听到了,他止住哭声说要喝水,我将杯子端给他,他喝一口又开始絮叨。

        “大,你睡觉。”我好言劝他。他不听,说他曾经打破了奶奶的发面盆,他没承认,奶奶被爷爷埋怨,奶奶哭了一下午。

        “大,你睡觉啊!”在家里只有我敢和他大声说话,或者不开心的时候顶撞他,听着我声音大起来,他的声音就开始变小。但只一会儿他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我不管你了,我要去上厕所!”我吓唬他。

        “我要喝水。”他又开始用之前的伎俩。

        “你就是喝水我也不管!”我反驳。

        “那我睡觉。”父亲只好妥协。

        所以很多时候,父亲喝醉以后我就是首当其冲冲在前面的人。他有时候也发火,我观察他的脸色,如果真生气我就得装聋作哑。他有时候也一声声唤母亲的名字,长一声,短一声,母亲很不喜欢他跑去喝酒回来又长吁短叹的模样。于是在父亲唤她名字的时候都默不作声。可我着急,我说妈你答应啊,就答应一声。然后母亲就答应。可是父亲的嘴里只有母亲的名字,再没有要说的话。

        在只有一盏煤油灯发出光亮的小屋子里,那样的黑夜很长,长到让才生出记忆的我记住了屋内所有昏暗的摆设:有着水印的斑驳墙壁,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没有油漆的面柜,面柜之上有一个外壳是竹篾编成的暖瓶。暖瓶并不保暖,但母亲每天早晨都会把烧开的水灌到暖瓶里,再从暖瓶倒进搪瓷缸里,很有仪式感。后来某一天那个暖瓶退居二线,不再装开水,里面装了煤油。某一天姑奶奶从婆家回来,说她口渴。阿姨误以为暖瓶里装着开水就把煤油倒给姑奶奶喝,喝了煤油的姑奶奶将一口煤油喷到八仙桌上并大声尖叫:丫头啊,这是煤油,不是开水。阿姨是姑奶奶的女儿,后面成了我叔叔的妻子。姑奶奶用清水将嘴涮了又涮,有人就开玩笑,说幸亏阿姨是姑奶奶的亲女儿,要是换做儿媳妇麻烦就大了。从那以后,父亲彻底让那个有着竹篾外壳的暖瓶退休了。后面我想,如果那个暖瓶一直装着煤油,父亲在醉酒日子里吵着要喝水时会不会喝到煤油,答案应该是否定的。我为我生出的荒诞想法偷笑了很久。

        父亲嗜酒,这可能和爷爷有很大关系,据说爷爷在年轻时做生意,以物易物,经常从这个县城到另外一个县城,家里常常人声鼎沸,宾客满门。但之后有一次在满载而归时被埋伏的土匪抢去很多银圆,大伤元气。

        之后爷爷在自家酿酒,用麦子做酩馏酒,据说头酒出来的时候会让家里的每个成员喝一小杯,包括妇女。这样酒就会出得顺畅些,数量会多一些。母亲说那头酒的味道极好,好到不能形容,整个庭院里酒香氤氲,连鸡都跑来蹲在门槛上赶不走。她在以后的生活里滴酒不沾,唯独对自家酿的酩馏酒大加赞赏,让人很费解,或者,也有可能她在此处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以示她喝酒是因为那酒太香,又有被迫的嫌弃,而不像父亲逢酒必喝,逢喝必醉,逢醉必哭,毫无办法。

        自家产出的酩馏酒是不会往外售的,被奶奶窖藏起来,放到过年时候由着爷爷一个人每天自酌自饮,而他膝下已经成了家的孩子们是不敢碰的。据说爷爷脾气暴躁,尤其喝了酒之后更甚。然而,爷爷对自己身边的孙子们却极有耐心,尤其对男孩子。在喝酩馏酒的时候会用中指蘸一点滴到他们的嘴里,看他们咂吧着小嘴,在酒精的冲击下摇头晃脑,忍不住咧嘴大笑。并对旁人说:我这几个喝了酩馏酒的孙子长大后必然会有出息。

        很多年以后,和哥哥弟弟们坐在一起,看他们斗酒十斤,豪饮百杯,无不感念当时爷爷对他们从蹒跚学步起的有意栽培。我猜想,如果我是个男的,也会有“三十斤花雕一坛,一夕而罄”的豪迈气概;而如今也只能偶尔和亲友推盏换杯,也只有“花开半看,酒饮微醺”的浅淡,稍稍有点遗憾。

        后来有一天父亲在醉酒之时说漏了嘴,说他偷喝了爷爷的很多酒,爷爷一直都没有发现。在座的叔伯们哈哈大笑,说好啊,好啊,言语难免尴尬。母亲不屑于他的说法,小声对我说:还不是仰仗你奶奶背地里护着他们!所以,我开始理解父亲在醉酒后一遍遍哭诉那个被他打烂的发面盆的下场,也唯有在这件事上他哭得悲戚而真实,且随着时间远去,悲伤的程度叠加,让他在哭泣的很多时候喘不过气来。

        “大,你喝水。”我会适时地劝慰。

        他时常也会搬了小木凳坐在堂屋外,比起堂屋里逼仄的空间,屋外面对夕阳、面对高大青杨时,他或许会说得顺畅些,哭得痛快些。他絮絮叨叨重复那些被翻得露出黑白色的陈年旧事时我也会搬了木凳坐在离他稍远的地方。我们坐在被烟熏得看不到椽子本色的屋檐下,屋檐很低,被一根和椽子同样黑的柱子支撑,墙角还有堆放的竹篮,竹篮里还有杂物,有丢弃的帽子、铲子和鞋子,屋檐挂着用来装粮食的笸箩,一只鸡轻手轻脚地觅食,被突然伸出的一只脚吓得飞起来,发出夸张的叫声,一切都在夕阳西下的时光里显现出杂乱无章的状态。

        似乎,父亲的思维也杂乱无章,他说的话没有头绪,也没有结尾。我希望他能快点说完那些不重要的话,然后切入正题,正题便是被他打碎的那个面盆,他势必要哭一场才可以。有时候甚至觉得那个被他打烂的面盆是幸福的,被他一次次提起,又一次次喋喋不休地诉说,甚至他诉说的言语在支配我听觉的中枢神经系统里已经锈迹斑斑,但他仍不罢休。或者那个破碎的面盆成全了他,他哭泣的并非是一个面盆,而是那头生病的猪,是地里枯黄的庄稼,是孩子的淘气,哭那几间低矮的房屋,所有他看到的,让他感到伤悲的,都被那个被他打破的面盆一一收下。

        奶奶在我一岁时就已过世,但在父亲的诉说里,我对奶奶有了模糊的了解。父亲说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极有修养;父亲说奶奶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如风一般;父亲说奶奶每次做饭剩一些盛到搪瓷缸子放到有余热的锅里,中午时候给姐姐吃;父亲说奶奶在病痛时疼得在床上打滚……

        “你根本不知道你奶奶有多好。”父亲往往会拿这句话来结尾。我知道说完这句话的他也将从庭院移步至堂屋里的土炕上,他进屋的时候碰到了门框,又碰到了地面上的小火炉。斜躺在炕上的他会时不时来一句“我要喝水”,以提醒我存在于在他身旁的必要性。我一直觉得喝醉酒的他有“装”的嫌疑,但酒醒之后的他无论如何都不承认,说已经忘了昨天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他也觉得酒后很难受,也想戒酒,但从来都没成功,戒酒不成,倒是戒了烟。这让母亲稍稍在心理上宽慰了一些,总觉得父亲比那些既抽烟又喝酒的男人们稍好一些。

        因为母亲和几个孩子的反对无效,父亲的酒量越来越好,猜拳的技艺也是日益精进,甚至有人要拜他为师,但他首先将几个孩子招至麾下,说要传本领。我们不以为意,其实在他教授之前早已学会,但为了不抹杀他眼里的希冀假装大惊小怪:“啊,原来是这样出啊?”“这个太难了,我可能学不会。”听到这样的言语他可能有小小的得意,用手摸一下秃了顶的头,然后笑。直到有一天我们所有人都有将他挑下马的经历。就如同我们陪他玩“牛九”牌的时候他起先会赢我们几把,但后面往往都会被翻盘。他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但发生的次数多了,也只好相信。他摸着谢了顶的头,说自己老了,快不行了。逐渐老去的他开始选择性地听母亲和孩子们的话。

        “海兰尕姑,我俩划两拳吧?”尕姑是他对我的称谓,跟着堂哥的孩子这样叫,我也习惯,答应得也干脆。逐渐老去的他时不时会向我发起挑战,有时他赢,有时我赢,他赢的时候笑得像小孩。

        “海兰尕姑,我喝点酒可以吗?不多喝,就两杯。”他像个讨要糖果的孩子,似乎正在竭力地控制将要流出口的涎水,用讨好的眼神看着我。

        “嗯,说话算数,就两杯,不能多喝。”他说好。似乎杯子里装满了珍馐美馔,那个饥饿的孩子闻到源源不断飘来的香味。

        “海兰尕姑,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一下,你不能给你妈说我跟你讨酒喝了。”我笑,没想有一日你还变成怕老婆的人了,记得以前喝完酒很威风啊,在家里大呼小叫,是绝对的权威,有一天居然成了胆小如鼠的人!

        “我能再喝一杯吗?就一杯。”我知道他绝对会有这一出,果断拒绝。

        我担心的不是我妈数落他,是担心他又开始哭那个发面盆,他抽抽搭搭地哭,声音顺着时间延展,可让我想起他穿了好几年的汗渍斑斑的衣服;想起我俩在省城西宁吃过的五元钱的馄饨;想起他为了盖两间像样的新房,冬天守在只有一只狗的工地;想起他从高山顶上扛着装满麦捆的架子车小心翼翼地往山脚下走,因为渴,趴在沟渠里喝浑的水……我想我可能控制不了他哭泣的局面,甚至我和他对哭也极有可能。

        “年轻的时候我确实喝了很多酒,你妈不开心,但我也控制不了自己,我酒后脾气也不好,所以还是很对不起你妈。说不定我要是少喝点酒,也就不会得这种病,我还可以多活几年,你们回来看我,我们划拳,你们喝酒,我喝水。”距离他跟我讨酒喝的两年之后,我再坐到他身旁的时候,他已经连一小杯的酒都不能喝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都带着浅浅的笑,他极力保持一种平静,似乎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可不知为什么,我却很担心他会突然失声痛哭。因为我分明感到隐蔽在他平静深处的难过和落寞。他一定是悲伤的,就如同我听到他的这番话之后忍不住哭泣一样。 

        母亲寸步不离守护他,他像个孩子般依赖母亲。在他离开前的一天我去看他,他羸弱不堪,欣喜,但责怪:你那么忙,怎么还跑来跑去的!我不说话,我们都沉默了很久。他不再絮絮叨叨地说,可能也没有力气说下去。坐了差不多四个时辰,我说我还得回去,得赶回西宁,他也不说话。我妈要出去送我,他不开心,说让她自己走,我又返回来坐在他身旁,他开始说话:

        “那时候我的酒量还是好的,拳也好。”

        “是的。”

        “我打破了你奶奶的发面盆,我没承认。”

        “我知道。”

        “我走了给我烧个用炒面捏的发面盆,我回去还给你奶奶。”

        “好。”我答应他。

        这是他第一次说到发面盆的时候没有哭。他也许已经意识到自己要去另一边了,到了那边,他有大把的时间向奶奶解释有关发面盆的事。

        父亲去世后每逢他的祭日,我们都回去祭奠他,我们拿着献给他的祭品,祭品中必然会有一瓶酒,我们点燃松香和烧纸,母亲就会将酒洒到柴火之上,火焰窜得很高,她又绕着坟头将酒洒在父亲坟茔周围的土地上。

        她嘴里念念有词:你想喝的话就喝上些吧,你的孩子们给你带了好酒,那时候我管你管不住,现在我也管不上你了,你想喝就喝吧,别吝啬,等喝完我们再给你送来。

        就宛如父亲在世时两人商量晚饭吃什么一样来得自然。



创作谈:根和翅膀


        歌德说,有两样东西是孩子们应当从父母那里得到的——根和翅膀。

        我出生的那个小村庄和众多北方的村庄一样,有在自然造化下壮阔得令人荡气回肠的山谷,有大片大片的土地,有裸露在风里的河滩,只是那里没有上天偏爱赠与的森林与湖泊,从记忆到现在一直也没有建筑精巧与风景浑然一体的房子,更没有房子里惬意生活的主人,有的只是冬天无尽的荒凉和夏天无尽的干涸,勤劳的人们从清晨到傍晚都在田地里劳作,即便用完了所有的力气,那个村庄依然贫瘠。我的父亲和我都出生在那个村庄里,从出生起,我从我的父母身上汲取营养,再在某一天兴高采烈地走出村庄,去想象中的远方,去适应,去习惯,去融合,去过另一种生活。

        多年后回望,即便我的村庄屋后的植物只有高大的青杨,庄廓的颜色也只有颜色不明显的土黄,餐盘里的凉菜也只有捋下后开水焯过的甜菜叶……家屋场院,落在树枝上的雀鸟,坟地上盛开的紫色龙胆花,那一排中间嵌上玻璃的纸糊格子窗,北风敲打着窗棂,阴雨天牛羊在圈舍里叫唤,一只母鸡莫名其妙站在庭院里打鸣,一只猫头鹰夜半时分落在墙头发出诡异的笑声,几枝干柴牡丹在干涸的花园里开出倦怠的花儿……所有这一切,构成了我所在村庄的色彩元素,每一处都被打上贫瘠和落后的标签,但我依然爱着那里,每每描述,每每情深。我想我从出生起脚底就长了根须,我的灵魂在那个村庄里蔓横生长,在每一处停留,在每一处留下痕迹。也或者我的身体上也长出了气生根,我携着它们游走,即便我生活在城市深处,那些生长出来的根须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属于它们的泥土。

        很多时候,我的文字中出现“老家”这个词,我总是愿意将自己沉浸在花草、庄稼以及牛羊中,我沉浸在老家山洼里的一亩三分地中。我想,这便是我的根,但凡植物,都得有根才可以茁壮生长,人如植物,需要“根”来支撑生命,我应该向植物学习,从大地汲取营养,再把绿荫归还给大地。

        小时,我不怎么说话,让很多来我家的人都以为我是个眉清目秀的聋哑人,他们惋惜,哀叹。我将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坐在椅子上看他们悲伤的神色,看他们起身离开,门板阻隔我们,他们的声音在门外喧哗,我在门内雀跃。我也努力地想参与到小朋友们的游戏当中,我将手插在裤兜里,用余光看她们兴高采烈的表情,我很希望有一个人能冲我喊一声:来吧,过来玩。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加进去。可是没有。

        也许为了挽救我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哑巴,我的母亲用她微薄的工资给我订《中国少年报》,她给我讲《隋唐英雄传》,她说《隋唐英雄传》是从她父亲那里听来的。她的父亲有着丰厚的知识和仁慈的性格,乡民们在夜晚时分挤进他的家里,听他一个章节一个章节地讲下去,当煤油灯的火焰燃尽时,他的一个章节恰好讲完,乡民们都回去了,他的女儿把别人装在墨水瓶里的煤油倒进煤油灯里,为明天的讲述做好准备。

        母亲在讲完《隋唐英雄传》中的第十五个章节后便不再讲了,她说她忘了书中的内容。我看到她眼里的忧伤,那些忧伤和她的父亲有关系。她父亲死了,带着《隋唐英雄传》中的其余章节。

        母亲本不属于我的村庄,她从遥远的地方赶来,落脚在我的村庄里,将我带到这个世界,这便是我和她之间的缘分吧,我知道她用不同于旁人的方式给了我一双翅膀,一双隐形的薄如蝉翼的翅膀,我在落日的余晖中将作文书里的最后一颗字看完,我在煤油灯下将《中国少年报》上最后一段话抄写,我将《历史在这里沉思》中的最后一个故事读完,我在昏暗里看到母亲盯着我看时的昏暗目光,我想,她定是希望我的翅膀能在风雨里变得丰满、厚实起来。

        多年以后,我尝试着用她给予的翅膀飞行,我写一些无关痛痒、无病呻吟的文字,我以爱为名,写我的经历和感动,写我的家长里短,然后出一本看上去内容很“庞杂”的书,这本书的名字就叫《今生有爱》,我不好意思将书拿给别人看,里面的小欢喜和小确幸在隔了一段时间之后,愈发觉得不忍卒读。和老师聊天的时候,老师说文学是精神现象,白纸黑字,留给未来的,我们要谨慎和严谨,要相信世界和时间,好文字就是人间的珍宝,我们不怕将自己埋进土里,曾经创造出光彩夺目的文字,将永不孤独。我说希望自己和以往的小欢喜和小确幸做一个分割,努力去做自己喜欢并热爱的事情,并将它做得更好一些,至少有赏心悦目的轮廓。希望会有一日,窗外,长空上闲云乱走,满城秋风,我在键盘上敲打,键盘发出马蹄般“嘚嘚”的声音,出乎意料地顺畅,如有神助。我看着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欢快地舞蹈,心中悲喜莫名。仿佛无意间触摸到生活的泉眼,激情裹挟着语言,汩汩滔滔,汹涌而至。

        从内心里,我一直都想用母亲给予的翅膀书写有关她的文字,可是我无法打开她的心结。我在想,一个有着阳光的午后,我们坐在玻璃窗前,有她和我都爱喝的普洱,她沉思,缓慢地开口,回到她不怎么愿意回去的年代,讲述那些她不愿意讲述的事实,直到泪流满面……

        母亲有时也会讲一些给我听,但我相信母亲所说的一切只是为了打破我的疑虑,或者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而留在她心里的才是重点。有时她也提到已经过世的父亲,当年已古稀的母亲说到某个细节时,会突然笑起来,就好像突然回到了记忆深处令她心动的瞬间,也似乎突然想起她还曾有过一些不着边际的梦。正如老家堂屋里挂在墙上的黑白色照片,照片上是父亲年少时俊朗的模样,他们的青春,又何尝没有像我们所拥有的一样灿烂过呢?只是一切都在日复一日的生活目标下变得面目模糊直至销声匿迹。

        我想,母亲在讲述的过程中必然浏览了所有的故事情节,只是她避重就轻,如此,在她以后的日子里就有了缄默的理由。或许那些过去的故事,也终将被她带走,和泥土融为一体,把一切来源于土地上的事情,交还给土地。

        所以,有时我所热爱的文字,实在不好用合适的词来形容,它时而让人满心欢喜,又时而给人以忧伤。

        可是这种欢喜与忧伤实在难以割舍,它们真实而抒情,它们真实而丑陋,它们也美丽。我希望在我年老时,回归家园,在土地里种下豆角、茄子、土豆,养几只鸡,养一只狗,看庭院之后的杨树在风里摇摇晃晃,看喜鹊飞来又飞走,筑下鸟巢,看生命再次繁衍。除此,希望自己能坐在藤椅上读书,取下书架上的书,慢慢读,回想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昔日浓重的阴影。

        许多年后,当我的孩子们回忆起他们的故乡时,我希望他们的脑海里也会出现这样的画面:在北方的高原上,有人骑着马,赶着牛,庄稼青青,野花繁盛,有人煮酒,有人写字。山坡上有少年在歌唱,清冽的溪水在山涧流淌,阳光下大朵的蒲公英开满了山坡,它们迎风飞舞,在阳光的晶莹里缓缓降落。

        来年那里是一片绿荫,黄色的花骨朵迎风招摇,它们也会听到一种声音:嘿,我的孩子们,去吧,飞往你们想去的地方,任何地方,只要带上从这里得到的根和翅膀。



原刊于《青海湖》2021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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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静,女,藏族,又名才吉卓玛。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八届高研班学员。在《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海湖》《解放军报》等刊物发表作品。出版散文集《今生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