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早醒来,听见远远近近有鸟雀的聒噪,细细辨别能知晓有两只燕雀拾起了石缝中遗落的花籽,三只黄鹀啄破了盛开在露珠里的逆阿落。山雀低唱“蕨叶根如紫草”,天就会降下一场雨,如果不断地听到,雨会持续一天一夜。丰鸟的鸣唱薄如利刃,谁在细听,那声音就会朝着谁的心逼近,一声紧过一声像要索命,这时开门就能迎来一个明朗的好天气。只是,一直没有遇见彩虹,就不能辨认属于它的鸟鸣声。

        听着大自然的歌唱,我在钢炉灶边揉面,做早饭。木屋顶上突然响起了滴滴答答的雨声,接着新木屋和旧屋衔接处的雨槽开始往屋里渗漏雨水。我忙用菜盆、脸盆接雨,那节奏犹如金属乐器般响亮。十几分钟后,雨停了。门口照进来白亮的光束,屋顶的灯瞬间黯淡成了一枚柔和的橘子。

        南吉和扎巴提着奶桶折断门口的光束走进屋来,我揭开钢炉灶上的蒸锅盖,捡出开花开朵的白馒头。南吉放下桶凑近来看,说是像雪莲花一样好看都舍不得吃了。南吉的话带着青草和鲜奶的气息。扎巴走出屋门朝着后山拟声布谷鸟叫,一会儿,宁卡、吉美和雍贝就被门口的光束挨个儿照进了屋子,他们湿漉漉地站成一排,像几棵生长旺盛的药材。这几日,宁卡教会了雍贝认知花期时的当归和花期后的贝母。挖回的草药晾晒干,凑成一定数量,扎巴就运下山卖给药材贩子,孩子们便可以买球鞋、运动装……他们用劳动体味着收获和喜悦。雍贝并不知道这些药材的用途,只是从宁卡和吉美的认真细致里感知它们具有酥油和奶渣同等的意义。

        孩子们在氆氇帘子后面换干燥的衣服,不时露出藕节一样紧实的胳膊和腿,发出阵阵嬉闹声。我们围炉吃温暖的早茶,听吉美调侃宁卡:“宁哥今天又挣了几十块钱,开学的时候可以买双高帮球鞋,穿着它在球场上奔跑,让那些仰慕你的女生都朝你喊,‘宁帅,加油!’”宁卡一声不响地用馒头蘸茶面上的酥油吃,年龄稍长于吉美和雍贝的他,此时显露出了青涩的安静和沉稳。雍贝说:“再过两年,我的脚长大了也穿高帮球鞋,去318国道线上骑行,穿越油画样的景致,听最快的风声!”吉美听着,先是睁大了眼睛,接着配合这段响亮的话笑出了五颜六色的声音。他们的愉快令我们碗里的奶茶更加香浓了。扎巴在炉边上窸窸窣窣地翻找塑料口袋,装入一些大茶、酥油、糌粑,放进了一口大锅里,又把大锅放进了一个军用登山包里。扎巴对吉美说:“吃完赶紧换上防雨衣服,我们去山背后寻纳吉彼,它已经四天没有归栏了,多半是在山上生产了,不及时找回,怕走兽吃了小牛。”吉美喝尽碗底那点奶茶便去穿上氆氇褂子、戴上波斯帽子,并在木屋中间的柱子上取下弹弓挎在肩上,像一个资深的猎人那样与扎巴一前一后出了门。   

        宁卡又带上雍贝去挖药材,雍贝对牧场上的每一棵草木都显出了极大的热爱。为此,他白净的脸颊被日光晒出了两块红晕,晒出了他内里矜持的本性。南吉从水缸边上端出一个长形木盆,揭开盖在上面的一层结着露珠的薄膜纸,里面是储存了两天的脱脂酥油,水缸的冰凉使它保持着原有的鲜美。南吉在木盆里倒入了半瓢温水,屈膝在面前的一块牛毛毡垫上用腰、臂以至全身力气开始搓揉、挤压酥油。残存在酥油里的奶汁不时从她的指缝里一点点地溢出,反复数次之后,她倒出盆中的温水,加入半瓢冷水,将酥油分成几个小团,两手反复捏、攥,接着一团一团握在手中啪啪地拍打,直到将酥油团中的脱脂奶除净为止。再次倒出盆中的冷水,顺手从木柜上取下电子秤,将酥油放入秤盘里称,足够5斤为一饼,然后将酥油放回木盆里拍成方形坨团。一饼酥油做成,南吉的双手有些轻微的红肿,这单调而枯燥的过程,需技巧和韧劲,南吉长此默默勤恳地做着。

        制作完一天的奶制品,我和南吉走出木屋,朝一片开满紫色碎花的草坪走去。落座其中,看群山上风吹云动……

        傍晚的太阳照着弯弯绕绕的山路,扎巴和吉美赶着黑云团样的牛群从半山上归来,他们身后的垭口立着一个动也不动的黑影子,像人。快要接近牧场时,我和南吉奔跑去分别打开围栏的两处门,吉美混入牛群躬身追逐一头小牛犊,不时回望围栏外的雍贝,神色自豪,仿佛要让雍贝知道牛群才是他真正的“战场”。扎巴也在追逐那头小牛犊,内心的喜悦洋溢在他脸上。南吉问扎巴:“纳吉彼下崽了?”他回:“是一头野牛犊子,野得很,根本无法接近它。”吉美从木屋取来一段毛绳绾成活套甩向野牛犊,试图套住它的颈脖,硬拉它进牛圈,反复几次没有得逞,反倒让牛群陷入了慌乱。一天的太阳晒干了围栏里的稀泥和牛粪,围栏上空扬起了干燥的灰尘。

        南吉从腰间的口袋里取出玉米面去喂食奶牛,小牛们紧紧跟从它们在脚边依恋,不舍得离开。扎巴牵住一头头小牛脖颈上的毛项圈拉它们回乳养圈,圈门口有宁卡看守,小牛们一旦进入圈内就很难再跑出来。所有的奶牛都来领受了南吉手中的玉米面,把小牛交给乳养圈,只有纳吉彼不肯靠近,它站在围栏边守护着小牛犊。南吉说:“罢了,先让它回来熟悉家园再学归圈。”我轻手轻脚地走向围栏后去看野牛犊,呵!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它全身毛发黑亮卷曲,一双眸子通透明亮,懵懂无畏地看着眼前的世界。一旦有牦牛靠近,它就会低下头,微曲前膝做出一副搏斗的架势。野,是它与生俱来的本性。等到牦牛纷纷走出围栏到周边草地歇息,纳吉彼才领着野牛犊谨慎地走向了一处避风的凹地侧身躺下,它们双双看着对面那座大山的峰顶,落日的余晖照亮了它们温情脉脉的眼睛。

        一只鸟儿在它们身后的草木间鸣叫,接着几只,十几只也跟着叫起来,那样的喧闹就只是表达一种对归巢的满足。


原刊于《皖北晨报》2020年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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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泽仁,女,藏族,四川九龙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甘孜日报》副刊责任编辑。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发表于《人民日报》《民族文学》《文艺报》《散文》《南方文学》等报刊,出版散文集《遥远的麦子》《戴花的鹿》和纪实文学《远山牧场》。曾获孙犁散文奖、第四届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