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来到神鹰谷,而且逗留了好长时间。当时大约是正午。我坐在山谷南面的山坡上,准备拍摄对面神鹰谷上方那座小小的建筑。当时光线不行。那虽然是一座有着棕色墙壁和黑色窗框的古老建筑,但在刺目的阳光下显得有点平淡,甚至显得局促。我调整着照相机的光圈,等待合适的时机——如果有足够的耐心,等到太阳西斜的时候,光线会柔和起来,空气也将更加干净。

        那是一座小经堂,或者仅仅是某位高僧的静修禅房。它右侧隆起的山包上是一座更小的房子,四四方方,是装擦擦用的。小经堂左侧的山坡上满是经幡,没有风,泛白的幡布下垂着,静得如同落雪的森林。

        神鹰谷不大,要不是那儿的草地上有一截中间快要被砍断了的衬木,几把生了锈的斧子和刀子,谁也看不出与别的山谷有什么不同。也没有秃鹫的影子,那些神鹰向来行踪诡秘,没有人知道它们来自哪里,又去往何处。

        眼前的情景就是这样。可是我们应该承认,世上的某一部分东西,是不被我们的眼睛所看见的。是的,也许就在那儿,隐藏着类似于一扇门的东西。它虽然无影无形,但可以通向我们经验之外的另一个空间。那个使我们的想象变得无能为力的世界,充满了神秘气息和哲学味道,古今中外没有人不想弄个明白;可人的有生之年只是像待在水里的鱼,要想知道岸上的事情,几乎是一种奢望。据说拥有某种能力的人是能够看见门那边情形的,如果是真的,他看到的也不过是被水面扭曲的模糊的镜像,并非“亲眼目睹”。

        美国作家詹姆斯·莱德菲尔德在《塞莱斯廷预言》里提到那个神秘的入口时,声称它就在南美秘鲁的某个山谷,而且好像全世界就那么一个。可在这儿,在弥漫着形而上气息的青藏高原,神鹰谷就是一处那样的入口。

        阳光在草尖上跳动,花瓣的颜色瞬息万变。小经堂的棕色墙面以及梯形窗户上,光线也发生着奇妙的变化:有处受光面增加而阴影减少,有处则相反,阴影不停侵淫着受光面,直到亮色完全被吞没,陷入寂静的黑暗当中。变化发生在分分秒秒,平时并不觉得有多明显,可仔细看看,阴阳的交替进行得轰轰烈烈,甚至惊心动魄。

        突然,一曲嘹亮的歌声打破了山谷的寂静。她就是我要说的那个年轻的女人。

        她从经幡丛林背后的斜坡上横穿过来。她双肩背着一只类似于皮袋的行囊,赤脚在草地上疾行,看上去行色匆匆,仿佛在追寻她家走失的羊群。让人纳闷的是,她穿着的藏式袍子却是崭新的,织锦缎的面料闪着华丽的光。

        她没有注意到我,我想。她的目光专注而热切,紧盯着神鹰谷的中心,仿佛有清晰可辨的东西,牢牢牵引着她的目光。她脚下磕磕绊绊,不顾一切的样子,如同奔赴一个重要的约会,似乎已经迟到了。

        我想我的猜测是对的,她是带着歉疚和不安,来参加一个迟到的盛典。她一边走一边高声歌唱,细听上去,歌词只有六个字,那便是虔诚的老人们常常念诵的六字真言。那六个字从她的口中发出,虽然含着些哀伤,但声音高亢嘹亮,使空寂的山谷产生回响,形成共鸣。谁都知道,要使夏季满是花草的山谷产生回声,通常是不可能的。

        她在神鹰谷边上停住了脚步,并沉静下来。接着,她双膝跪了下去。

        让我猛吃一惊的是,她跪下去的同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喊叫。我没能听清她叫喊什么,只觉得那声音足以撕裂山谷的空气,让花草战栗起来。

        当她伏下身子,把额头触在草地上的时候,就只能听见她喃喃的自语了,拉家常似的滔滔不绝。

        我想那扇隐秘的大门已经訇然开启,“阴阳两隔”的限制不复存在。她也许已经触及对方手指的温度,嗅到了曾经讨厌的烟草或者青稞酒的气味。那么,她喃喃述说着什么呢?或许她有必要解释一下来迟的原因,或许重申着曾经的誓约:来世将继续不求回报地给予,或带着感激之心坦然地接受。信仰藏传佛教的人们认为,生命从无始来,到无尽去,与宇宙同在;而肉体只是借以栖居的房舍,一旦无法再遮蔽风雨,即可毫不留恋地放弃。然后去寻求下一个全新的“房舍”,继续他或她的未竟之业。“万般带不去,唯有业随身”,另一生活场景的序幕拉开时,不但生命得以延续,一切恩怨情仇也将接着演绎下去。

        她终于站了起来,走到一旁的煨桑台前,卸下行囊,从里面取出煨桑的原料。袅袅的桑烟升起来了。糌粑被烧焦的味道,柏枝的清香,很快在山谷里弥散开来。

        属于她的盛典正在进行。接下来,她绕着煨桑台翩翩起舞。她那双赤脚在草地上无声地起落,崭新的袍子闪着织锦缎特有的光彩。她轻盈地旋转着,粗壮却蓬乱的发辫飞扬起来。最后,她那镶了花边的裙摆也鼓荡起来,仿佛撑起一把厚重而华贵的伞。

        后来回想,作为一个摄影者,那个镜头是不容错过的。可奇怪的是,当时我的食指放在快门上,却忘了将它按下去。

        最后,她渐渐收住了舞步。她脱掉了身上的新袍子,换上了从行囊里取出的另一件袍子,看上去有点旧,颜色也灰暗了许多。她将那新袍子仔细折叠起来,放进了行囊。

        太阳西斜的时候,她重新背起行囊,绕擦擦房转圈。后来又绕小经堂转圈。有一大段时间,她逗留在那棕色墙下已经拉长的阴影里。当她再次停留在那阴影边缘的时候,我发现她把额头抵在墙壁上,一动不动。

        最后她又唱起了六字真言歌,高亢而嘹亮。她穿过斜坡上的经幡丛林,身影在山梁上一闪就不见了,仿佛一只轻捷的母鹿。当时那些经幡突然被阵风吹动,啪啦啦响着,仿佛成群的白鹤,同时展翅飞向蓝天。

        她消失在最初出现的地方。

        我发现已经到了光线柔和、空气纯净的时辰。对一个摄影者来说,应该是按动快门的时候了。可是空寂的山谷里,已经没什么东西需要拍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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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城,甘肃临潭人,曾供职于甘南州文联。出版作品有《屋檐上的甘南》《行走在天堂边缘》《叩响秘境之门》《最后的伏藏》《穿越阿尼玛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