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好久没这么悠闲地背着手在凹村里走走了。

        细细想想,我不知道这些年自己在忙些什么。地没因为我忙,多出来一块儿。房子没因为我忙,变得不那么破旧。那口生锈的老铁锅,没因为我忙就多让我吃上几顿好饭。门口去年枯黄的草,没因为我忙就少长几棵出来。天上的雨和云,没因为我忙就少来村子几趟。路上多出来的几只野狗,没因为我忙就少冲我叫上几声。

        这些年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好好地空出来过一次。我要做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的在某个角落里等着我。有一年里的有几天,我累坏了,整个身体里的骨头今天这节酸痛一次,明天那节酸痛一次,我劳动了多年的大手心,那几天在慢慢地变小,我害怕极了。我告诉自己明天需要好好地空出自己一次,再不能这样没日每夜、没天没地的忙下去了。我把要用的锄头和背篓放在高高的不容易拿到的房顶上,狠下心抽了爬上楼顶的那个竹子做的梯子,又费了大力气把竹梯子扛到大门外靠着一堵围墙,转身锁上大门。我顺着梯子爬上围墙,我把竹梯子一脚踢翻在大路上,我给自己下了一次再不出门的狠心。我想的是,明天我将把自己变成一个十足的懒人,好好地在家清闲地呆上一天。那一天,我在屋里什么也不做,就把自己平平的放在木床上,好好的地舒展一下那几天自己酸痛的那几节骨头,好好的睡一场这几年没有睡饱过的好觉,好好做一场这几年没有做够的好梦。这些年,我好久没有睡足一场好觉,做好一场梦了。

        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在黑黑的屋里等着明天快快来。明天是我忙了很多年之后好不容易给自己空出来的一天。明天无论外面有谁喊我,喊得怎样风风火火,我都不会答应一声,我的一生中不差这样一声喊我的声音,也不差这样一件风风火火的事情非等着我去处理。明天无论我家的那几只羊回来怎么用头上的角撞我的木门,我也不会去给它们开一次。自从它们来到我的身边,我已经无数次在它们用角撞那扇木门时,急急地跑去给它们无数次地打开一扇门。我想在自己空出来的这天里,不在为它们开一扇木门,我要让几只羊知道,并不是一扇门在它们每次回来时都要为它们大大地开着,它们的一生中也要有过几次被关在门外的经历才更加珍惜一扇门的开。

        明天,我知道邓珠家烧湿柴的浓烟又要飘到我家堂屋里。这么多年邓珠家烧湿柴的浓烟总是飘到我家堂屋里来,他们家在用自己家的浓烟来熏黑一座我家的房子,熏一个一天忙着自己的人。我每天早上都冲邓珠家浓烟飘过来的方向喊上两声邓珠家老二的名字,告诉他让他们家管好自己家一股烟的飘。邓珠家的老二每次在我喊两声中把一个脑袋伸进浓烟里抱歉地回应我,回应完又继续让一股浓烟往我家堂屋飘。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每天在浓烟中喊一声邓珠家老二的名字,邓珠家老二也习惯在浓烟中伸出脑袋来抱歉地回应我一声,然后继续让一股浓烟飘进我家堂屋。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邓珠家老二在我每天喊他一声中偷偷长成了一个大人。他是在飘向我家的一股浓烟中长大的,是我每天的喊声把他喊成了一个大人。明天,我不会在邓珠家的浓烟飘进我家堂屋时,再喊一声邓珠家老二的名字,我要让邓珠家的老二在我空出来的一天里,不让他长大一次。

        我闭上了眼睛。我告诉自己第二天就快来了,我准备空出来自己的一天就快来了。那一夜,我一晚没睡好觉,我早早醒了自己。我躺在床上,一再提醒自己这是自己为自己空出来的一天,在这一天里,我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做。可越是这样提醒自己,自己越是不想睡。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眼睛一次次地睁开又一次次地闭上,我把眼珠子在自己的眼眶里上下左右的滚,一次两次三次.....我生平从来没有让我的眼珠子在自己的眼眶里这样忙碌过一次。我在被窝里摸自己的手,我想看看自己的方手心有没有在自己准备空出来自己的一天里,重新回到自己的方。我摸了很久感觉不到手心的变化,我想有些事情可能还是需要一些时间。我身体里的那几节酸痛的骨头,这会儿倒显得安静,我在嘴里默默的夸赞它们,我希望我的夸赞让它们明白我对它们的好。我左边睡了睡右边,床头睡了又去睡床尾。我还是睡不着。就在这时,我闻到一股浓烟飘进我家堂屋的味道,我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冲着邓珠家的方向喊老二的名字,邓珠家老二又从浓烟中伸出一个圆脑袋抱歉地回应我,回应之后又任由一股浓烟在我家的堂屋中间飘。那一刻,我忘记了自己昨天想让邓珠家老二不在我的喊声里长大一次的想法。我听见门口的那几只羊在用头上的角撞我的门。它们“咩咩”地在喊我,喊得我心慌慌。我跳下床,着急着为这几只羊开门。可我要开门时,才发现自己把一扇门从外面锁得死死的,竹梯也被自己踢翻在大路上。我一边骂昨天的自己,一边往一堵老墙上爬,爬到一堵老墙的顶,我又往下翻。我险些在往下翻时摔下一堵老墙。几只“咩咩”叫的羊看着狼狈的我,往后退了几步。我嘴里一边骂它们,一边打开铁锁,我放几只羊进屋,我给它们喂水、梳毛,然后忙着把昨天踢翻在路上的梯子扛回来。刚放好梯子,几只羊又在那里“咩咩”地喊我。我知道几只羊黏着我想让我把它们放到山上去。我只能听它们的,如果我不听它们的话,它们在屋里会让我不得安神。我想,等我把这几羊赶上山,也得让自己的这一天重新空出来。这是昨天的自己想好的事情,不能就这么白白的毁了。

        我赶着几只羊往山上走。这是一只羊走惯了的路,也是我这些年走惯了的一条路。路已经习惯了这些年像我这样的一个人赶着几只羊走向它。

        我又开始回忆起我的这些年。

        我不知道这些年我忙出了什么结果。这么多年过去,我的生活里没有多出任何忙过的东西。粮仓里的粮食反而没以前多了,缸里的水也不像以前那么满了,地里能收回的瓜没以前大个了,以前该种一亩地的青稞现在被我种成了半亩,可我的日子还在越来越忙。

        人人都看见了我的忙。我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干活,天黑尽了才回来。我每一年要到尼玛铁匠那里买两把锄头、两把镰刀,到松尕那里买三次撮箕、两次背篓,而一到年底,我买的这些东西又很快地被我用坏用破了。

        这些年,我把很多时间都花在了忙上面。我顾不上好好吃饭,顾不上结婚,甚至都顾不上做梦了。我一直有一种想法,就是只要自己好好忙上一阵子,忙出点啥名堂之后,我就花点儿时间把自己好好地歇一歇。怎么个歇法,我都为自己想好了。好好歇一歇的时候,我想躺在多杰家的那根烂木头上好好睡上几天的觉。多杰家的那根烂木头是很多年前不知道是多杰家的谁从深沟里砍回来的。听说那根木头从深沟里拉出来时,用了凹村的六个年轻人和九头壮牛。那时多杰家的那个谁是想用这根大木头干件大事,但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这根大木头没让多杰家干成什么大事,反而被多杰家当一根没什么用处的木头扔在路边很多年。很多年之后,那根曾经的大木头成了一根废木头,心子一天天的空,边边角角慢慢在风雨中腐。我经常看见有一个人或两个人有时头对头,有时脚对脚软塌塌地躺在那根烂木头上,他们闭着眼睛像那根烂木头一样,任由尘土一整天一整天往他们身上落,任由阳光和月光一大块儿一大块儿地往他们身上洒。有时,我在路上遇见这些从烂木头上醒来的人,我感到他们的说话声和身体上都附着一节烂木头和阳光月光的味道,只是这些人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让他们觉察不到自己身上的这种味道。那些从烂木头上醒来的人,我观察过几个,他们走一节烂木头前面的路,眼睛都是闭着的,那时他们的醒还不是真正的醒,烂木头前面的那节路是他们在梦里走完的一节路。那时我心生羡慕,我想等我空下来,也要到那根烂木头上好好的睡上几天几夜的觉,把这些年没做成的梦都在那根烂木头上好好地做一场,把这些年没睡够的觉在那根烂木头上睡个尽。我也想尝试一下在一节烂木头上醒来,看见一个像现在的我一样忙的人从我身边走过,然后我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不去给别人说一句像样的话。

        几只羊摇头摆尾地走在我前面。它们已经在我前面摇头摆尾的走了很多年。这些年,我发现我一直是被这几只羊带着,走了自己很多年。羊最后会走向它自己的哪里?我被这几只羊带着最后会走向自己的哪里?我不知道。羊该有羊命,人该有人命,而这些年,我的人命又在哪里?

        这么多年过去,我发现我自己想把自己空出来的一天,曾经想在那节烂木头上睡觉的梦想没有了,我开始害怕自己一个人躺在一根烂木头上睡觉的样子,我知道自己也和一节烂木头差不多一样的腐朽和老了。我恐惧自己的老和一节烂木头的老遇在一起的悲凉。这么多年过去,我想把自己空出来时,我宁愿把自己关在一间黑漆漆的、冰凉凉的屋子里睡觉,也不愿意和一节烂木头睡在一起了。我怕这些年里因为我忙而没有关心过的尘土在我睡着的时候,一起朝我扑来,盖住我这样一个老在忙里的人。

        我突然厌倦了跟着几只羊走,我转身就离开了它们。我在回家的路上继续想我的这些年。这些年我一直想忙出来的啥名堂也没忙出来。这些年,我只是在啥名堂也没忙出来中,把自己越忙越老了。在一条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灰心。我什么事也不想做了,对于那些啥名堂的事,我要从此放下,我准备回家干件大事情。想着这些,我匆匆往山下赶。

        回到家,我把年初刚买回来的镰刀、锄头、簸箕之类的东西都送给了别人。我把这些送给别人时,他们最先不接,他们认为我在对他们开一场玩笑。我懒得理他们,把我要送他们的东西扔下就走了。我一边走一边心里堵得慌,我骂这些人不知好歹,骂他们不懂我对他们的好。过了很久,我也没看见我送他们的东西被我送的人拿出来用过一次,我知道他们是怕我有一天后悔问他们要回来,然后找些理由说他们用坏了我的东西,让他们赔我一样新的。我挨着去找那些人,我要让他们明白,我送他们的东西是我真心诚意送给他们的,我不会反悔,更不会让他们赔一个新的给我。这样说之后,我才看见那些被我送出去的东西在某天或某个季节拿在一个人的手中,起到一把锄头,一把镰刀,一个簸箕该起到的作用。

        自从送出去那些东西,我给自己空出来的时间多了起来。那几只我养的羊,我也不在关心它们了,它们爱回来就回来,不爱回来,我就任由它们在村子里转悠。我知道村子的路上没有什么它们可以吃的草,它们饿着自己的时候,总会想办法去走一条自己走顺了的山路找吃的。我说过,我不想让几只羊再带我走下半辈子了。我每天没事就背着手在凹村到处闲逛。

        这些年,我一直生活在凹村。但是因为忙,我没真正的好好看过这个村子一眼,等我闲下来关心这座村子时,这座村子里很多都发生了变化。

        村子往西边多移出去了一些,那棵以前种在村子西边边界上的老树干往西边多伸出去了一些。村子那多出去的一节,方方的,被不知道哪家的主人种上了一季秋天的青稞。村子的上方,多出了一座泥巴房,当我看见那座泥巴房时,那家人的房顶上已经不知道冒了几年的烟了。村子里到处都是我不认识的牲畜,它们看见我先是愣愣地盯上我一会儿,然后走到我面前和我抢一条路来走。它们认为我是一个外人,它们在我前面充当一个村子的主,它们不允许自己村子的一条路让一个外人走。我在一棵老树下休息,秋加老人向我走来,他坐在我旁边,我主动给他打招呼,老人慢慢把头转过来,又慢慢转了回去,他已经不认识我这样一个人,一个老人我好几年没和他讲上几句话,他也认为我是这个村子的一个外人了。有几个娃从我身边跑过,他们没大没小的喊都不喊我一声,就匆匆地跑远了,我想他们也不知道该喊我什么,他们都是我这些年忙里丢掉的人。

        我背着手走到一座老房子。房子的老是我没法形容的,它的周围到处长着一人多高的杂草。房子右上角垮了一节下来,四面的泥巴墙裂出三四道口子,屋顶的青瓦被风或者鸟什么地掀得有的破碎在地上,还有那么三两片直直的立在屋顶,等下一阵风重新把它掀一次。一群牵着线的黄蚂蚁头不晕脚不累的一圈一圈地围着这四堵老墙白天夜里的爬。木制的窗框上停着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三四只蝉壳,脚紧紧地抓着窗框,大大的空眼睛可怜兮兮地盯着窗户外面的那条细路看。

        一座房子的荒,总让人想到一个人的荒。

        这座房子的主人是一个叫洛珠的人。在凹村,洛珠到处都是仇人。在凹村,如果谁不是洛珠的仇人,这个人都会遭到别人的笑话。洛珠是把一个村子都得罪完了的人。谁都不想和洛珠多说几句话,多给洛珠说几句话,谁都会莫名奇妙地挨洛珠的打。洛珠打人不分轻重,一拳落下去,人的骨头都会断。凹村有几个被洛珠打残的人,做着一辈子恨洛珠的事。谁也管不了洛珠这种人。

        洛珠说起话来粗声粗气,只要有洛珠在场的地方,谁都别想把自己的声音大过洛珠。洛珠平日里也喝点小酒,一喝就醉,醉了就开始打老婆。老婆打了打孩子。经常有人在路过他们家窗沿下,听见洛珠打自己的家人。外人不敢去劝,外人一旦去劝,洛珠连外人一起打。

        洛珠的头圆圆的,常年带着一顶黄色的帽子。这种帽子从洛珠十二岁就开始戴着,戴到那年已经四十多年了。洛珠从来没想换过一顶好看的帽子来带,仿佛他这辈子就认定这种帽子。

        除了年纪大的,比洛珠岁数小的都没见过洛珠的头。有人说,洛珠的头坑坑洼洼的,到处长着一种红色的豆。还有的人说,洛珠的头是一个很奇怪的头,洛珠的头顶上根本不会长出一根头发来。洛珠也不是完全没有头发,洛珠的耳边就长着几根黑得发亮的头发。洛珠有事没事总会把那耳边的几根头发拿出来摸,洛珠是故意把那几根黑得发亮的头发摸给别人看的。

        有一年,洛珠和一个担着担子来凹村做小买卖的外地人打了起来。那人不了解洛珠的脾气,随便给他开玩笑,随便把一些听来的笑话摆给他听。洛珠前面听得入神,跟着外地人笑,外地人不知道说到哪里了,突然就得罪了洛珠,洛珠去打那个外地人,外地人也不求饶,一把扯掉了洛珠头上的帽子。在以前,即使是洛珠再欺负别人,别人都不敢伸手去拿掉洛珠头上的帽子。外地人不知道这些,那天全村人都看见了洛珠多年来不让别人看见的头。洛珠的头上除了耳边那几根头发,脑袋光亮亮的。那个拿掉洛珠帽子人,傻愣愣地站在洛珠面前,没有了抓拿。风在那时也做起了怪,它把洛珠的帽子往远处一节节地刮。洛珠突然捂着头哭起来,洛珠那时的哭像极了一个孩子的哭。哭得伤伤心心的,哭得没心没肺的。他边哭边在风中追那顶帽子,追着追着人们看见洛珠就翻过了村口的那座山,追着追着洛珠就再没从一场风中走回凹村。

        全村的仇人骂了洛珠好长时间,骂他活该,骂他报应,后来骂着骂着大家都偷偷地朝洛珠追赶帽子的方向望。他们在等一个叫洛珠的人有一天从远处追着风中的帽子跑回来,过不了多久,又把凹村的人重新变成他的仇人。

        今天,我无意走到洛珠的房前,看着洛珠家的荒,心生一片荒凉。我断定洛珠在远处的生活过得不是很好。一个人的家即使几十年不住人,只要家里还有一个人在外面过得稍稍好点,门是不会坏的。门最知道一个家里的人在外面的情况,如果外面的人稍稍把生活过得好点儿,门不会气一个扔下它几十年不管的主人,它会帮着在外面的主人好好地看好一个家,家看好了,呆在外面的主人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门明白凹村走出去人的脾性,在外面没混出个样子,人是不好意思回一座自己当初扔下不管的房子。但是洛珠的家门在我看见它的那天,已经在风雨中敞了好几年,风反复地吹着木门“啪啪啪”地响,洛珠的家现在无论什么时候走进去,都住着一屋子的风。

        我从洛珠房前过,我对洛珠心里默默地说了一些话。

        我说洛珠,你这些年在忙什么?一个没长头发的脑袋就那么重要吗?

        我说洛珠,你以前一天忙一天忙为的啥?我忙了几十年,如今活透了,现在不想忙了。

        我说洛珠,我现在活到黄土盖住了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是活该自己忙自己的。

        我说洛珠,有一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今天我想告诉你,我现在在候一件事,我希望有一天凹村能来一场大风,把我像你一样干干净净地带走,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原刊于《朔方》2020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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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十月》《花城》《青年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等期刊。出版散文集《凹村》,2016年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