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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严英秀、李国平、马步升、李燕燕、滕飞)


        半年多没出远门了,忽然接到甘肃作协滕飞的电话,说有一个去甘南采风的任务,搅动了心里的涟漪。此前,读到过相关报道,中国作家协会组织的“我们向着小康走”大型主题采访活动在西藏拉开帷幕,阎晶明带领着一帮精兵强将已深入到日喀则,日喀则的江孜县,江孜县的东郊村,还有尼木县的嘎东小学……这个团里有许多熟识的朋友,于是下意识地在微信里关注,甚至有几天有点牵肠挂肚了,徐则臣、博逸尘、李壮这几位身体这么强壮,会不会更缺氧?亲爱的吉米平阶大叔,你有没有提醒,不要洗澡,不要爬楼梯。

        我参加的甘南采访,是“我们向着小康走”主题活动的一部分,同一时段,甘肃文联、作协组织了“脱贫攻坚 书写陇原巨变——新时代乡村题材文学创作”采风活动,方向也是甘南,还有甘肃文联启动的“深入基层,扎根沃土”文艺志愿采风团也奔赴甘南,于是三团整合一体,各有侧重,团员的结构,自然以甘肃作家,文艺家为主力了,团里的成员,有几位就是甘南人,是从甘南的草原深处走出的藏族作家、诗人,比如严英秀,家乡就是舟曲县,比如刚杰∙索木东,家乡是卓尼县,甘南的民俗族群、亲缘血缘我闹不清白,严英秀和刚杰∙索木东还沾亲带故呢,这给我这个兴奋的访者,又多了一层好奇和睦的温馨感受。

        我对甘南的印象,最早来源于杨显惠的《甘南纪事》和雷达的《天上的扎尕那》。杨显惠多年深入甘南基层,和许多牧民成为朋友,他的《甘南纪事》用平实的语言记叙甘南牧民的生活故事,有传奇,有命运,还有草原牧民对待世界的态度,更多地呈现出的是甘南人民热情好客、勤劳质朴、善良慷慨的形象,雷达和甘肃的感情常常溢于言表,他的《天上的扎尕那》描绘出了一副美轮美奂的景象,令人向往。这是文学作品的感染,这次感性认识甘南,我内心里特别感念甘肃的作家朋友,是他们一路上给了我人文地理知识的启蒙。马步升,熟识的朋友都叫他“马百度”“马百科”了,他不光知识丰富,而且这么多年来,多次走遍了甘肃的山山水水,对甘肃的人文地理有深入的研究。严英秀、刚杰∙索木多,更不用说了,说起甘南,那真是情真意长,如数家珍了。刚杰∙索木多,走到哪里,都有那么多朋友,作家朋友、新闻朋友、牧民朋友。由于线路设计,我们此行无法去严英秀的家乡舟曲县,我能看出,严英秀多少有些感伤和遗憾呢。舟曲,前些年遭遇过一次泥石流,如今面貌大变,在新的理念指导下,舟曲在环境治理上下了功夫,已形成了人和自然和谐相生,安居乐业的绿色环境,通过严英秀的描述,我们能够想象甘南巨变的一角。

        马步升说,除了海洋,甘肃囊括了中国所有的地质面貌,甘肃大地是中国地质的天然博物馆。甘南地处青藏高原东北边缘,费孝通先生称之为“青藏高原的窗口"“藏族现代化的跳板”。甘南是中华民族重要的文化宝库,是古丝绸之路“唐蕃古道”的重要通道,甘南还是藏汉文化的结合部,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交汇处。就是从自然地理上说,它也呈现多种地貌类型,有广阔丰沃的草原,有森林密布的山区,雷达在文章中说“甘南多河,由于山势峻拔,切割剧烈,积雪融化,雨雪丰沛,地下裂隙水和地上融雪水交汇,使甘南成为多条大河的发源地”。在甘南,藏语将黄河叫玛曲,将洮河叫碌曲,将大夏河叫桑曲,将白龙江叫舟曲,许多地域命名都赋有人文地理色彩和历史情感寄托。我一路默念着碌曲、玛曲、桑曲、舟曲这些县名,又不断请教,仍然感到生疏和新鲜,直到到了第一站碌曲,方才有了感性认知。

        碌曲县城就坐落在洮河之滨,八月的碌曲草原,绿草如茵。我们第一站选择碌曲,是要参加中国碌曲锅庄舞展演和甘南州第六届民族传统体育盛会。锅庄舞蹈,千百年来表现着藏族人民劳动生息的生活状态和团结和谐的美好寓意,这些年来,碌曲致力于发掘洮河流域民间锅庄舞种的保护和承传,已连续七届举办了全国性展演活动,借助民族民间艺术形式的舞台,实现了文化和旅游的双翼展飞。甘南州的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亦是兼具民族性、运动性、文化性于一体,是藏族同胞集聚欢庆节日的盛会。这两项活动就在洮河之滨一片如茵的草原上举行,营造出了浓郁的民族地域风格,让人强烈地感受到了甘南藏族同胞的风情和面貌。我们坐在栽绒的长垫上,精美的藏式茶几上香喷喷的奶茶冒着热气,碌曲县的宣传部副部长沈江平听说我来自陕西,热烈地和我谈起了路遥,他对路遥的了解之多让我有点惊异,也说明路遥的文学观是许多文学工作者共同的认知,我向他推荐了几本最新的关于路遥的著作。采风活动刚刚结束,我收到了沈江平的微信:“今天的尕秀草原迎来了立秋后的第一场雪”。

        从碌曲向南20多公里,海拔有所降低,3300米,是甘南藏族自治州第一批建成的游牧民定居点——尕秀村。尕秀村的地理位置,曾经是1600年前赛东克尔王朝金戈铁马叩击过的雪域,民族民俗文化穿越历史时空,成为独特的文化资源,如今它被四周草原山脉环绕,213国道从村中穿过,已经成为一个融自然风光、民族文化、民间传说、人文景观为一体的特色生态村。我们参观尕秀村的时候,正值牧民夏季放牧的季节,年青人都赶着牛羊住在自家的牧场,于是丹珍措奶奶成了我们的采访对象,和丹珍措奶奶拉家常的时候,我想到了杨显惠笔下的丹知草阿妈,和她的老伴万考大叔,他们的两个姑娘召吉草和卓玛,自由恋爱,走向了广阔的世界,老人家有些感伤。我们采访丹珍措奶奶的情形,被藏族诗人刚杰∙索木多在“甘南村落∙组诗”中写出:“抵达尕秀的时候,天空/一如既往的万里无云/那么多的人来了又走了/那么多语言里的牧民新村/八十岁的阿伊丹珍措说/家里有点口角/她今天心情不太好。”是啊,住进了新居,办起了牧家乐,医疗有了保障,还有了新厕所,大部分家庭都有上百头牧牛,一头牛就是一万元钱,可是丹珍措老奶奶仍有点惆怅,这就是老百姓的生活,这就是老百姓的油盐柴米和平凡的喜怒哀乐。丹知草阿妈,万考大叔和他们的女儿们,丹珍措老奶奶和她的晚辈,他们古老的生活形态,已经融入了新的内容,温润辽阔的大草原也有了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脚步。

        这次和甘肃作家走甘南,有两个意外。一个意外是,按照行程安排,我们本来要去腊子口。甘南,也是红色文化的摇篮,红军长征过程中,甘南,是从川北到陕甘宁边区的必经之地,我这个从陕西过来的人对长征的终点延安自然是不陌生,但腊子口是红色的历史路径,当然有着浓厚意愿,不料,那几天甘南山区暴雨,有些路段遇阻,未能成行,留下了遗憾。

        另一个意外,并没有在采访团设计的行程中,是我们在冶力关采访牧家乐主人赵闹金曼前后发生。这个赵闹金曼,漂亮能干,关键不是一个人干,而是带领大家共同致富,她是邻县卓尼人,也曾外出打工,这几年,脱贫攻坚奔小康的乡村热潮给她带来了思路,她在冶力关,开始是借钱、买房,现在政府投入,统一规划,已经开始打造升级了,她的牧家乐带动了周边20多户一起脱贫,一起致富。问及她的过去,她说:“之前是大专,现在远程本科在读”,问及她以后的打算,她说:“明年就要打造一个有甘南特色的民宿”。

        也就是我们采访赵闹金曼之前,滕飞不停地惦念:“冶力关,冶力关,这里距中国作协的扶贫点应该不远”,大家心头忽然发热,亲情涌上心头,纷纷呼应,我们去看看。于是滕飞联系,我也电话联系《中国作家》主编程绍武,程绍武在电话那头说,你们在临潭啊,去吧去吧。联系上翟民,翟民正在镇里忙,并没有说一定来。说实话,我们这些突然闯入者,多少也有些失落。采访赵闹金曼快结束的时候,翟民突然出现在了眼前。翟民,如果说以前见过,也是在北京的什么会议上,这次如果不是这个特殊的情境,我也不敢确认他是来自北京的池沟村驻村第一书记,帮扶队长,从他的风尘仆仆和朝气自信中你能看出他的感情投入和工作投入,不做介绍的话,你会认为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地方干部,因为从他憨厚干练的言语中能读出被甘南感染过的气质。

        甘南这个地方,经历过历史巨变,新时代以来,又是日新月异。甘南州州府所在的合作,杨显惠有文字描绘,曾经是“一片开满了蓝色马莲花的草滩,它唯一的土木建筑是依毛梁下边的黑措寺院,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座漂亮的草原新城了”。甘南临潭县的冶力关,历史悠久,南北朝时期就是连接东西,通衢南北的重要关隘,是藏汉人民茶马交易的重要通道。中国作协的扶贫点池沟村,就隐映于冶力关里,往下,穿过现在已现代化的镇子,就通往平坦的草原;往上,就是森林茂密、路途险峻的大山了。翟民的前任第一书记陈涛在《池沟赋》里有写:“先民源自江淮,自明以入,民风淳朴……”,遥想当年,恐是屯兵戍边的要塞,再往后,多少年,纲纪崩塌,水土流失,就是穷乡僻壤的贫困村了。2004年以后,中国作协重点扶贫先后来了三位驻村第一书记,帮扶队长,他们和冶力关人,池沟人共同奋斗,共同致富,用泪水铺路向小康走,如今的池沟村已经成为一个集生态观光、文化体验、人文居住多功能一体的“中国乡村旅游模范村”了。它的新变化和新气象,翟民的《池沟村规民约》有叙:“坐落于冶海天池脚下,群山环绕流水穿村,即有西北高原之峻,又有江南水乡之姿”。陈涛的《池沟赋》有写:“讲信修睦怡然熙熙,讲宜居宜业幸福之地”。

        离开池沟村,离开甘南,不久,许多朋友发来微信,今天的尕秀草原迎来了立秋后的第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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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平(中)、马步升(右)、滕飞(后)和中国作协驻甘南冶力关池沟村第一书记、作家翟民交流


(李国平,河北深泽人,文艺评论家。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小说评论》主编,西北大学博士生导师、教授。曾任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重要文学奖项评委。著有《遥远的印记》《路遥评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