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农历十一月初五,下了一夜大雪。天亮,雪停了,路面上积雪足有七寸厚。村子沉睡了,鸟雀们也不见了影子。按照惯例,我的每一个早晨都是由鸟雀们吵醒的。住在村委会朝西的小二楼上,和住在冷藏车里没啥区别。一个旧的生铁炉子,炉面烧得通红,依然难抵直入骨髓的寒冷。每天晚上,我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半夜里常常被冻醒,只能顾头不顾腚了。如此一来,我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不是急于上厕所,而是整理乱如鸡窝的头发。在小二楼上洗头,需要极大的勇气。我只好将毛巾在热水里泡一下,再拧干捂在头上。等张牙舞爪的犹如牦牛膝盖般的头发完全贴在头顶上时,才可以飞奔下楼,才可以舒舒服服地尿一泡长长的尿。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起初有鸟雀的鸣叫。那么一段时间,鸟们甚至扇动着翅膀,飞到窗台上,叫我起来。然而,这一场雪让我彻底失去了这些可爱的小伙伴们。其实,我应该在窗台上挂几串没有碾净的穗子。现在才想起来,已经于事无补了。

        小二楼对面,是茫茫林海。还好,一条叫车巴河的河流,隔开了我和森林的直接来往。野兽偶尔从森林里跑出来,看一眼小二楼上的灯光,便又恶狠狠地返回到黑暗之中。隆冬一到,车巴河的声音就小了许多,它收敛住夏日的狂放,变得平稳而庄严。岸边堆放着柴火,也站立着青稞架。柴火是村民堆放在那儿的,让其自然风干,用于烧火取暖。青稞早已经入仓,此时码在青稞架上的是芫根和燕麦。大雪封山时,芫根和燕麦就用来接济牛羊,给它们补充能量和营养。此时,便是大雪封山了,我没有发现有人去河边。雪地上十分干净,也没有其他动物的印迹,只有我深浅不一的脚印。

        怕是一个月都不能出山了。大雪封锁住整条车巴沟,我的生命突然变得寂寞起来了。

        抱着火炉,听着车巴河的细声细语,望着黑压压的森林和群山之上的积雪,我又想起了那三条河流。住在那三条河流岸边的朋友们,此时的他们也抱着火炉?桑烟煨着了?白塔四周的经幡还在烈风中不停地念经?游人络绎不绝?想到这里,我兀自笑出声来。高原寒冬,冬雪封门。不过我还是坚信,最美好的、最真实的河流,一定是在冬天。对夏日过分被装饰的河流,我原本就不大喜欢。可我现在身居车巴沟而不能上路,冬日那三条河流的美好,就只能停留在想象之中。有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走出村子?有什么样的劲力,才能走出冰雪封冻的大山?都怪我素日懒散,错失了许多机遇。也是素日只有念想,而缺少行动。现在好了,被封锁在车巴沟里,唯有怨恨。怨恨只能带来更多的倦怠与感叹。真的,我有点疲惫,只想美美睡一觉。我知道,我就是那只从课本里飞出来的寒号鸟。

        深秋的时候,扎西叫过我好几次,我的各种借口大概也伤了他的心。实际上,我并不是抽不出时间,总想着落一层薄雪再去。现在看来,懒散让人有了妥协和借口,妥协和借口让各种想法胎死腹中,这是不可原谅的。眼下的事情必须解决,留存得多了,就会有遗憾;有了遗憾,就会憎恨自己。期盼天上突然出现几只金乌来,让冰雪瞬间消失。然而,我面对的却是冰天雪地的现实,也只好抱着火炉,等鸟雀再次归来,等冰雪彻底融化的那一天了。


2


        碌曲县城东三十公里,即则岔石林景区入口处,有一个美丽的牧村——贡去乎。牧村四面环山,依山傍水;后面是开阔的草原,花团锦簇;前面有茂盛的森林,浓翠蔽日;三条河绕村而过,潺潺流水叮叮咚咚。那时候,我的目的地并不是贡去乎,而是深秋的则岔石林。

        洮河在碌曲的意义,不仅仅是传说层面上的那么简单。碌曲藏语音译为洮河,是从龙王宫殿流出的泉水的意思。早在新石器时代,羌族先民就生息繁衍于洮河一带。碌曲在历史上的建置并不复杂,没有过多迁移的记载,更没有离开过洮河。属高原寒冷区的碌曲,冬长无夏,春秋短促,平均海拔三千五百米。碌曲意为洮河,或许因为境内有八十多条黄河长江两大水系的支流。而贡去乎的三条河流,仅仅是洮河的小支流。河流是大动脉,而众多不知名的溪流则是毛细血管,它们翻山越岭,百转千回,构成了山河之脉动,滋润着大地。河流和人类的家族一样,交叉着,分分合合,最后归于一处,形成更大的河流。

        扎西的家就在贡去乎。贡去乎是个牧村。扎西大学毕业后又读了研究生,研究生学位拿到之后,他没有去城里找工作。扎西的父亲是本地牧民,没有文化,除了放牧,扎西就是他最值得骄傲的谈资了。扎西没有去城里找工作,他的父亲很不高兴,以前见人就夸的语气也有所转变,甚至愤怒,愤怒里还夹带着看不起儿子的意思。扎西对他父亲也不似以前那么顺从了。当然不是说扎西长大了,就不怕父亲,而是他对生活有了新的想法。扎西不像他父亲那样,他不愿将自己的思想圈定在这条沟里的牧场上。扎西看到这条沟里春夏秋冬都有外地人进进出出,他们或摄像;或画画;或成群结队,出没于山林之间;或踽踽独行,歇息于河流之畔。于是,扎西就有了属于自己的新的想法。

        当我在扎西藏家客栈里喝了两碗奶茶、吃了糌粑,突然就有了要多住几日的想法。多住几日,或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扎西也是这么说的。我告诉扎西决定住几日,他就高兴了起来,而且免费提供食宿。扎西或许是无心说的,但他想了一下,要我答应一件事:带能写的人来贡去乎,要真写家,不要只会三脚猫功夫的假把式。我听着就笑了起来,说,写还分真假?扎西急了,有点结巴地说以前来过几个人,说是写家,白吃白住,结果啥都没写。我说人家或许真写了,只是扎西没有看到而已。扎西说他看到了,真是三脚猫功夫,那样的写家来了,只能食宿自理。

        我后悔因为自己的冒失而做出的决定,同时也被扎西的坦诚深深打动了。


3


        2018年6月,我和扎西刚认识。那次我的目的地是则岔石林。到了贡去乎,距离则岔石林已经不远,但我还是停了下来。不仅仅因为朋友的一片好心,也不仅仅因为贡去乎这个小小牧村的美丽和安静。其实,我是对扎西研究生毕业后,不愿走出这个牧村的行为产生了兴趣。

        那天,扎西的父亲不在家,他在牧场,还没来得及返回。

        刚进入贡去乎,我就看见一个小广场。广场旁边的山丘上有一座白塔,白塔四周挂满了经幡。广场前方有一条走廊,墙壁上画了八宝。站在走廊边上,我又看到了河。三条河——热乌河,则岔河,多拉河,三条河流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在贡去乎汇聚一起,然后向北奔流,流入洮河,显得很壮观,却又不张扬。相比高山峡谷中的河流,它们不但谦虚,而且显得腼腆。

        扎西这次听了他父亲的话,在家等我,同时还准备好了奶茶、酥油和糌粑。扎西的家在村子的最边上,房屋是按农区传统风格修建的,土木结构,全院转角二层楼。扎西身体很棒,他踩在楼梯上,楼梯就发出吱吱的声响。楼上房间很多,或单间,或标间,或三人间。房间里挂着来自不同地区的摄影师拍摄的照片,或雪山,或草原,或森林,或河流,每幅照片下面都有说明。房间干净整洁,装饰简单,大方静雅,且都摆放着一盆从草原上挖来的三叶草。这样的装饰,是城市里的宾馆无法拥有的。楼门顶之上,是很大的露天阳台。阳台上摆放着几盆长寿菊、几个木墩子,还有两张用树根做成的桌子。这样的布局和设计,扎西的父亲怕是永远都想不到,自然也就做不到,观念很重要。

        牧区人家的院子里没有杂物,似乎是讲不通的。我还没开口,扎西却不失时机地对我说,以前的老房子占地面积大,拆了之后就盖了这院房屋。后面的旧房没有全部拆掉,留了几间专门堆放杂物。他抬手一指,我便看到这院房屋的后面,果然留了几间小房子。小房子门前还有一辆架子车,还有一堆牛粪饼子。

        扎西说阿爸很不愿意他现在这个样子。阿爸认为扎西好不容易读完大学又读完研究生,理应去外面闯荡一番。其实阿爸不知道,一份合适自己的工作是很难找到的。扎西看见村里总有很多外地人来来往往,他们对这里非常感兴趣,这就是所谓的商机,于是就有了自己的想法。实际上,若想吃安稳饭,还是家门口方便。

        扎西的父亲一生都在牧场劳作,所有想法都围绕着牛羊转圈。扎西的种种想法,还是得到了家里其他人的支持,也得到了政府的帮扶,否则只能是春梦一场。扎西家拆旧房盖新楼也不过三两年时间,可这三两年的收入远远超过了全家十几年放牧的收入。幸福指数建立在大胆的想象之上,然后通过不懈地追求和努力得以实现。理想必须践行,才能达到目的。我还想到了这一点,成功源于机遇。扎西抓住了机遇,他成功了。扎西真是好样的,我给他点赞。


4


        走进则岔石林,已经是我来贡去乎的第五天了。

        天气晴朗,蓝天如玉。期间我多次穿过热乌河,山路崎岖颠簸。则岔石林风景区,自然是以石林景观群为最了。石峰千姿百态,矗立于森林之中,争奇斗异;峡谷窄而险,阴森可怖。和其他景区大致一样,所到之处皆有石碑说明,也没有脱离各种神话和传说。神话和传说在光阴的河流中不断被冲刷,有些方面已经不能自圆其说了。但是面对这样的景观,倘若不用那些神话和传说来解说,反而觉得乏味而牵强。唯一不同的是,则岔石林的所有景点都没有离开格萨尔王。格萨尔王在藏族传说里是莲花生大师的化身,他一生惩恶扬善、除暴安良,统一了大小一百多个部落,是藏族人民心中的旷世英雄。

        则岔石林深居峡谷,峡谷两岸陡石悬立,真像一座石头堆砌的迷宫。我们的先民面对如此之险境,脑海中便派生出许多妖魔鬼怪来,因而一生戎马征战的格萨尔王就应运而生,成了斩妖除魔的天神。因此,这里的一切都和格萨尔王有关。那些因地质突变而形成的湖泊,就成了格萨尔王的饮马泉,石柱成了格萨尔王的拴马桩;峡谷里险要的通道,也成了格萨尔王一剑劈就的留痕。则岔沟口的那座大山叫护法山神,是格萨尔王派来镇妖的。半山腰有大溶洞,是格萨尔王一箭射穿的。山脚下有堆起的玛尼石,是祈求吉祥的。神话和传说赋予了这里的一切,因而这里的一切就具备了不容置疑的神秘与神圣。则岔石林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壁立悬崖之上,溶洞不少。据说,那个大溶洞里别有洞天,可以通向三个地方,长达百余公里。热乌河贯穿整个则岔沟。热乌河在沟内蜿蜒形成十八道河湾,称之为十八道湾。河流随季节降雨的大小或疾或缓,但从未干涸,水流清澈见底,其上有水转玛尼经房,永转不息。

        还是与格萨尔王有关。当地群众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那儿祈福。也是这个原因,有人意外地在大溶洞口不远处发现了大量海生动物化石。我的两个朋友告诉我,这都是真的,因为他们也在那里捡到过海生动物化石。我也听说过,某年秋天广西某大学教授带学生来则岔考察,他们发现化石后,便开始在周边的村子里大量收购,而且价格不菲。洞口处的化石虽然镶嵌于坚硬的岩壁之上,现在却也寻迹无着了。此地多次地震,洞内多处塌方,谁也不愿贸然进洞。

        我曾读过一篇科普文章,说青藏高原的形成分九个发展阶段。震旦纪、侏罗纪、白垩纪等等已经记不清楚,而青藏高原曾是海洋一说,我却忘不了。碌曲属青藏高原东边缘地带,境内有黄河和长江水系的洮河、白龙江等主要河流,以及支流八十余条。亿年前的情况,究竟谁能说得清清楚楚?科学家也无法完全解释。地质学家在青藏高原层层叠叠的页岩石灰层中,发现了大量恐龙化石和许多海洋生物化石,这虽然是科学证据,但依旧很难跟眼前的现实对接起来。现在说则岔曾经是海洋,甚至会引起当地群众的不满,因为他们看到的只有森林和石林。


5


        随旅游文化事业的发展,但凡有山有水有树的地方,都渐而被人们熟知,何况则岔石林是碌曲县主打的景区之一。扎西的聪明之处是就地取材,因地制宜。只有十二户人家的贡去乎,终于被世人皆知,就源自扎西的藏家客栈。

        藏家乐的出现,升级了牧区经济形态。藏家乐的出现,使藏区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开始向市场经济转变,传统的牧业也开始向现代商业迈进。一定程度上,藏家乐的出现改变了牧区的产业结构,推动了传统牧区经营方式向现代多种经营方式的转变,成就牧区产业发展的一次结构性飞跃。这种转变看似缓慢,但渗透性极强。多少年来,生存在洮河沿岸的农牧民,一直沉醉于传统的耕作与放牧中,不是不思进取,而是求新求变思维方式的形成,需要一定的时间,乃至机遇。牧民自古逐草而居,他们的理想和追求都是在马背上完成的。要他们用很短的时间接受新理念,是不现实的,不仅要渗透,还要灌输,这是一个必需的过程。扎西能很快走出落后的传统观念的窠臼,求新求变,与他接受完整的高等教育密切相关。知识改变命运,在扎西这样的新一代藏族牧民身上体现得尤为显著。那么,我们也就不要苛责扎西的父亲这样的牧民了吧。

        扎西藏家客栈的兴办与成功,除了他的大胆设想和政府的扶持外,其主要原因还是占有了先天的优良环境。贡去乎位于碌曲县东北部三十公里处,想去则岔石林,贡去乎是无法绕过的。

        扎西告诉我说,贡去乎全村草场面积八千五百多亩、林地面积一百三十多亩、耕地面积二百二十多亩,除了牧业外,没有别的经济来源。而牧业收入也很有限,大家只能另想办法。 往往是有困难就有机遇,机遇就在困难的夹缝里存在着,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扎西说藏家乐的兴起实际上也是举步维艰,但他们不能失去机遇。一个人富了不算富,要大家一起富起来。大家一起积极创建经济实体,全村群众的生活水平才能不断提高,农牧民增收的目标也就实现了。我心里有数,自然不大理会扎西所言大的政策的宣传和要求。他能打破传统观念,放弃进城工作,一心扑在改变家乡的整体面貌和族人的观念上,我很佩服他。

        进则岔石林,首先要进贡去乎。贡去乎在热乌河的臂膀里,真成了世外桃源。有水流的地方一般不缺灵动,何况这里有三条河流汇聚。热乌河、则岔河、多拉河,它们或来自贡巴,或来自尕秀,或来自郎木寺波海,但它们毫无选择地在贡去乎汇合一起。无论地理位置,还是生态环境,贡去乎自然胜出一筹了。

        热乌河在则岔沟蜿蜒十八湾。十八湾所经之处,山形奇特,森林茂密,河水潺潺,格桑花盛开,河谷中空气清新。这样的具有原始生态的旅游处女地,谁不喜欢呢!有水,山就有灵了。穿过热乌河,沿小路前行,三条河流便各自去了一边。极目远眺,千里草原平铺,唯河流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则岔石林之景观气象万千,雄伟壮观。蓝天白云下,黛青色的森林绵延于山峰间,加之大小不一的各种溶洞,以及岩壁之上富有各种传说的壁画,这里的一切还是很难逃脱与神话的纠缠。

        那天,我和扎西坐在门楼顶的露天阳台上,喝奶茶,吃糌粑,说着理想的伟大和人生的艰辛,都有些激动了。三条河流送来的清冽之气和陶然轰响,又令我们暂时忘却其他,只沉醉于眼前的美景。“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若将眼前所有美景据为己有,心里的那个贪字就写得太大了,还是与他人分享的好。

        ……

        此时,却是寒冬腊月,却是大雪封山。看不到行人,也听不见鸟鸣。坐在朝西的小二楼上,抱着火炉,我心有愧意。我答应过扎西的,一定要去则岔石林。那么,现在就动身吧。哪怕大雪深埋我的足迹,而三条河流会带我到达诗意的前方。


原刊于《朔方》2020年第4期

王小忠2020.jpg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多家报刊发表作品,出版诗集《甘南草原》、散文集《黄河源笔记》《浮生九记》等数部。获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红豆》年度文学奖、《莽原》年度非虚构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