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18日,也就是农历已亥年正月十五元宵节的前一天,几经周折,我终于与塔尔寺寺院管理委员会常务副主任阿克昂秀取得了联系,经他的许可,我被特许观看了将在正月十五晚间展出的酥油花作品。我是在阿克旺昂秀指派的一位小僧陪同下进入酥油花的制作作坊的。在看完了上花院的作品之后,又带去下花院,把两个花院的作品都看了——塔尔寺的酥油花制作,有两个单位,分别叫做“吉尊增扎”和“果茫增扎”,各自设有专门从事酥油花制作的“花院”,依照塔尔寺的地势和两个花院的地理位置,叫上花院和下花院。出于竞争、比试的原因,进入酥油花制作阶段,两个花院分别集结属于各自“增扎”(单位)的艺僧进入各自的花院,开始制作一年一度的酥油花作品。作品内容是严格保密的,即便是两个艺僧同住在同一僧舍里,如果他们分别属于不同的“增扎”,对于作品内容,也是闭口不谈,不能透露的。直到正月十五晚间,两个单位分别把各自制作的酥油花作品“请”出作坊,在寺外特定的地方展出,让专程到塔尔寺观看酥油花的僧俗群众瞻仰膜拜。在专人的引领介绍下,两家单位创作的酥油花作品的内容这才得以公开揭晓。
我被特许观看展出前的酥油花作品,是因为我肩负着书写宣传酥油花的任务,加上我让一位在青海佛学院工作的朋友事先打了招呼,这才有了这样的特权。即便如此,阿克昂秀依然再三叮嘱我不要在正月十五晚间展出前,在微信或者其他任何场合和网络平台透露内容,我当然要严格守约。
遗憾的是,可能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特许待遇,我自然也有了压力。从两个花院的作坊出来,发现相机里的图片却存在一些技术问题。在从塔尔寺回西宁的路上,心里满是辜负了阿克昂秀和两个花院艺僧们的一片好意的愧疚,一路上忐忑不安——或许,我的修为尚不足以让我享有如此的待遇,这是天意的惩罚吧。好在我的采访还算细致,但愿我的文字,能够弥补摄影失误造成的遗憾,哪怕弥补一点点也好。
塔尔寺的深度
塔尔寺不仅仅是佛教圣地,也是一座藏文化与藏传佛教文化的高级学府,更是一座文化艺术的殿堂,是一座有深度的寺院。
在谈及酥油花之前,先说说让这一艺术之花绽放出艳丽色彩的塔尔寺。
塔尔寺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地处青海省湟中县鲁沙尔镇,藏语称为“贡本”,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1357—1419)的诞生地。宗喀巴大师一生弘扬佛法,著书立说,在藏传佛教界影响深远,被誉为“第二佛陀”。他所创立的格鲁派逐渐发展成为藏传佛教最大的教派。
有关这座寺院的缘起,在民间有一则传说。传说,如今塔尔寺所在的位置,是宗喀巴大师诞生的地方,就在他诞生时剪脐带滴血的地方,长出了一株白旃檀树,树上密密匝匝有着十万片碧绿的树叶,而在每一片树叶上都显现出了一尊狮子吼佛像。藏语“贡本”便是十万佛像之意,寺名也由此而来。后来,在僧俗信众的支持下,宗喀巴的母亲傍依着那一株白旃檀树,修建了一座“莲聚塔”。又经一次次的扩建,逐渐形成了如今这座恢弘广大的寺院。因为先有塔后有寺,汉语便称之为“塔儿寺”,后被写作“塔尔寺”。
塔尔寺一经诞生,便成为藏传佛教僧俗信众膜拜向往的圣地,同时也受到历代中央王朝的格外重视。历世达赖喇嘛和班禅大师几乎都曾在这里驻锡。1749年,清乾隆皇帝御赐寺额“梵宗寺”,该寺多位活佛系统也被清王朝封为呼图克图或诺们汗等佛位,有的活佛还在北京雍和宫、山西五台山和内蒙古汇宗寺等做过掌印喇嘛。1961年,塔尔寺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91年至1995年,国务院拨款3700万元对这座寺院进行了修旧如旧的维修,这也是塔尔寺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维修。如今,这座寺院拥有占地面积600余亩,殿宇僧舍4500多间,活佛宅邸、 僧舍等1000多座。
到了寺院,除了要去大金瓦殿(有不到大金瓦殿,等于没到塔尔寺之说)、小金瓦殿、善逝八塔、文殊菩萨殿、达赖班禅行宫、九间殿等主要佛堂殿宇参拜、浏览外,若要真正深入了解塔尔寺,还要走近这里的显宗扎仓、密宗扎仓、医明扎仓、时轮扎仓等。这些扎仓构成了一座体系完整、规模浩大的藏传佛教学府,每一个扎仓,就像是这座学府里的一个个学院,承担着诸如佛教显学理论、“三密大法”理论、藏医学、天文历算学等藏文化与藏传佛教文化的教授与传承,各个学院之间,又有着由简到繁、循序渐进、交叉互补的互为关系。用阿克昂秀的话说,这是一座有深度的寺院。寺院的每个学院都有一批获得“嘎然巴”“ 俄然巴”等佛学学位的高僧大德,还邀请了众多的“外聘教授”。只要在寺院潜心修习,成为一名有学识的人是不成问题的。
附着于这些学院的,还有欠巴扎仓和法舞学院,以及上述的“吉尊增扎”“果茫增扎”等,它们承担着酥油花制作、佛教音乐、舞蹈的教授、传承义务,并在寺院每年的各种法会活动上,在酥油花展、佛乐演奏、晒大佛、跳法舞“羌姆”等宗教仪式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寺院还收藏有大量文物和精美的艺术珍品,其中酥油花、唐卡和壁画被誉为塔尔寺“艺术三绝”,尤其是酥油花艺术,更是名扬中外。如此,塔尔寺不仅仅是佛教圣地,也是一座文化艺术的殿堂。
虔诚的心花
高原牧民以自己最为金贵的食材——酥油作为制作酥油花的原料,在每一朵酥油花的背后,都隐含者他们的虔诚之心。
对大多数人来说,每每看到酥油花,在为它的精巧、奇妙和艳丽感到惊叹的同时,也会产生疑惑:制作酥油花是为了什么呢?它又是如何缘起的呢?
说起酥油花的起源,专家们公认的说法,是从西藏的原始宗教苯教中产生,与苯教用于祭祀的祭品——朵玛有关。朵玛一般用糌粑捏制,其上附着简单的酥油贴花。而广为流传的民间传说,又把酥油花的缘起指向了历史上的两位重要人物——宗喀巴大师与文成公主。
有关宗喀巴大师的传说认为,大师在拉萨主持祈愿大法会时, 某一夜晚,他梦见天上彩云飘荡,大地一片艳丽,野草瞬即变成了鲜花,荆棘顷刻化成了明灯,更有不计其数的珍宝五彩缤纷,熠熠闪烁。一时间香风徐徐,温馨宁静。大师从梦中醒来,认为梦境中的一切殊胜无比,即刻组织艺僧用酥油制作重现梦中胜境,于正月十五月圆之夜,供奉在诸佛座前。酥油花制作及供奉酥油花的佛教仪轨自此开始。
有关文成公主的传说认为,文成公主入藏,带去了释迦牟尼等身佛像,到了拉萨时, 藏族僧俗信众便想在佛像前敬奉花供,表达敬意。当时正值隆冬,冷冽的高原无花可寻,藏族信众便用自己最为珍贵的食物酥油捏制成鲜花的模样,供奉在佛像前。自此开启了这一仪轨。
我向阿克昂秀请教这一问题,他略加思索后说:“其实就是向佛法表达虔诚之心!”他的话,却让我豁然开朗。
酥油花,藏语称之为“梅朵乔巴”,即为花供之意。由此可见,酥油花是用来供奉用的,是作为鲜花的替代品而制作出来的。
花作为佛教的供养物,在佛教在印度等地传播的最初,就已经有了这方面的仪规。依据佛教仪规,有五供或者十供之说,指的是在做佛事时,奉献给神佛的五种或十种供品。五供为花、熏香、灯、净水和食品;十供则包括花、灯、净水、熏香、涂香、扑香、衣、饰品、伞盖和幡。不论是五供还是十供,花在供奉之品中被列为首位。
佛教传入藏区后,这一仪规也随之传入,但在所供奉的品类上有了因地制宜的改变。高寒的青藏高原,冬日冗长,夏天短暂,在不见花草的冷清冬日里,去哪里寻得鲜花?如何去完成花供仪式呢?
于是,虔诚的信众们便想到了酥油。
酥油是从牦牛奶中提炼而来,是藏民族最为珍贵的食材,营养价值极高,是他们日常摄取热量的重要来源。提炼酥油的方法是:先将牦牛奶在铁锅等容器中煮沸后,自然降温,再倒入酥油桶里,用一只木杵用力上下抽打、搅拌,如此来回数百次后,使奶油分离,黄色的油脂漂浮出来。将其捞出后,沥净其中的水分,拍打成圆状物,装入经过处理的牛羊肚中封藏,食用时随时取出。藏族信众之所以选择酥油来制作供奉用的花朵,除了它有着极好的可塑性,还有一个原因,当是他们用这样一种方式表达着自己的虔诚之心——把最好的物品供奉给神佛。
如此,酥油花便应运而生。
随着酥油花制作技术的日益精进,他们发现,比起黄色的酥油,产于冬天的白色酥油在颜色调和等方面更有融合度。牦牛奶的原本就产量极低,许多牧民都是要积攒好几天的牛奶才能够从中提炼出少许酥油。到了冬日,牧草稀缺,缺少营养的奶牛的奶产量比起夏天低了许多。可能是牦牛的食物结构发生了改变,母牦牛冬日所产的牛奶中提取出来的酥油却是白色的,这种白色酥油产量更低,更为金贵。
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挡僧俗信众对广大佛法的虔诚之心。
每年进入酥油花制作时节,塔尔寺便指派专人到青海湖畔一带的牧人家里收购酥油,牧民们也特地把金贵的白色酥油预备好了,他们知道这是寺院用于酥油花制作的,便以极低的价位收购给寺院。
所以,当一朵朵酥油花在艺僧的指尖上诞生之前,笃信佛教的藏族牧民的虔诚之心,已经隐含在那纯净酥软的酥油之中了。
指尖上的绽放
在寒冷似冰窟的酥油花制作作坊里,那些艺僧不断把自己的手指放入冰冷的凉水中降温,让色彩艳丽的酥油花从他们的指尖上悄然绽放开来。
那么,酥油花是如何制作出来的呢?
我在小僧陪同下走进下花院的酥油花制作作坊时,便看到整个作品已经制作完成,靠墙摆放在地面上,独享着绽放之前的安宁——再过一天,它们将在万千僧俗信众的瞻仰和膜拜中绚烂盛开。几位艺僧还在做着局部修改,一位叫洛桑旦巴的艺僧向我简单说起了酥油花的制作过程。
洛桑旦巴说:“酥油花是从我们的指头上开出来的。”的确,除了双手,他们几乎没有用到任何工具,据说,在一些特殊细节的加工过程中,也用到了一些模具,但这些模具是秘不示人的,我也无缘看到它们。
酥油花的制作,已经形成一套完整的体系。当制作的选题和内容确定下来之后,艺僧们便在负总体责任的“掌尺”出面部署下,各自分工,以连环画的形式,把取材于历史、佛经的故事一一呈现出来。整个过程次序分明,步骤严谨。
搭骨架是制作酥油花的第一道程序,艺僧们称之为“扎草人”,就是用铁丝、麻绳、芨芨草等捆扎出作品的雏形。他们最初的操作,看似随意,甚至看不出形状,其实这是严格遵循着《佛像度量经》的,诸如“行七坐五跪四盘三半”等,即以头为标准长度,站立的人为七头高,坐立的人为五头高,跪立的人为四头高,盘腿坐的人是三头半高,两肩之间为三头宽。
接着是做初坯,用的是上年制作酥油花的酥油,这是传统。就是将上年的酥油花作品砸碎后除去杂质,掺入麦草灰,经过碾压揉捏,成为一种有可塑性的黏状物。艺僧们称之为黑酥油。他们用泥塑的方法把黑酥油裹贴在骨架上,完成基本的造型。用上年酥油花的酥油做初坯,节省的意思显而易见。
上色,即在初坯上敷塑彩色酥油。上色之前,要加工制作五颜六色的彩色酥油,也就是将各种矿物质颜料经过反复糅合融入白色酥油中,配制出各种颜色的酥油颜料,依次放在台案上,借助作坊里的自然光线,开始给酥油花初坯上色。上色是一道十分艰辛的工作程序,工作时,每一位艺僧身旁自始至终都放着两只盆子,一只盆子装着冰凉的冷水,一只盆子装着掺合着豌豆面粉的热水。上色时,艺僧手上的温度引起作品表层的酥油微微融化,他们便把手放入冷水中降温,而手上沾染上太多的酥油颜料时,又将手放入热水中清洗。隆冬的高原寒气袭人,酥油花制作作坊中却不能生炉子,门窗也用厚布遮蔽起来。艺人们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满怀虔诚,心无旁骛地工作着。据说长此以往,每位艺僧都会患上关节病、胃病等。
艺僧们各自完成单件作品后,便要将这些作品按照约定俗成的次序组合起来,形成蔚为壮观、布局完整的立体画面,以连环画的方式,把最初确定的创作内容完整地呈现出来。大到数米高的亭台楼阁、小到三五厘米的花鸟虫鱼,彼此之间疏密相间,错落有致。
酥油花制作的最后一道程序是开光。此时,已是正月十五清晨。在肃穆的诵经声中,负总体责任的“掌尺”出面,庄重严肃地为酥油花中的佛像“开眼”,亦即为佛像嵌上眼仁,这是一种只有“掌尺”拥有的特权。接着便向着酥油花喷淋圣水、抛撒青稞,据说,如此便为酥油花注入了花魂。
寒月下的绚烂
农历正月十五日,高原的冬日冷冽,而当华灯初上、皓月当空之时,从艺僧们的指尖上悄然绽放开来的酥油花,便迎来了它们大放光彩的时刻。
塔尔寺的上花院和下花院,都有几块古董级的木板,被艺僧们称作“老板”。“老板”有多少年的历史,已无从考证,但它们成为了每年承载和展示酥油花作品的不二选择。展示时,摆放它们的位置和次序也从来不变:正中供奉着主尊——观世音菩萨,紧贴着主尊两侧,是两块窄小的木板,艺僧们称之为“娃娃板”,其上塑有一列三个孩童。“娃娃板”两边,各有几块长方形的木板,木板上呈现的,才是当年酥油花作品的故事内容,也是两个花院之间每年守口如瓶、从不泄露的秘密所在。内容每年都有变化,基本不会重复。
从正月初八开始,塔尔寺要举办为期9天的正月祈愿大法会,正月十五则是大法会上展出酥油花的日子,那些放置在“老板”和“娃娃板”上的酥油花作品便要“请”出制作作坊展示。
酥油花是在寺院外的一处开阔地上展出。
在酥油花尚未请出作坊之前,先是要布置锦棚,也称为灯棚,是一个用木杆搭建,周围用堆绣唐卡围拢起来的棚架。这些唐卡都是寺院收藏的珍品,结合每年酥油花展的内容,精心从寺院收藏品中挑选出来的。锦鹏搭建完满,酥油花再经冷水喷淋,洗去尘埃,便“请”到了锦鹏里,并依照固定的展陈次序,摆放开来。两家花院的酥油花制品相距不到100米,展陈方式一致。布置完成的酥油花向前呈20度左右的斜度,视觉上形成俯视效果,令观者心生敬仰之情。待一切妥当圆满,活佛、僧官等带领僧众前来开光。僧众齐声诵念《上师供》,抛撒青稞、大米等。经过这一仪式,酥油花便被赋予了神性。
酥油花正在展出时,人们并没有注意到在离展出现场不远的九间殿里,一支佛乐乐队正在演奏佛乐。乐队的演出属于酥油花展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们有专用的演奏乐谱,主要乐器有笛子、管子等吹奏乐器以及鼓、钹镲、云锣等打击乐器,演奏的曲目有《八仙》《白木营》《绿麒麟》《金钱落地》等,另有《太平》《金钱丝》《八男进宝》等3首工尺谱。
此时,高原的冬日冷冽,一望无际的荒野上看不到任何花草的色彩。而当华灯初上、皓月当空之时,在两座不同的花院里,从艺僧们的指尖上一片片一瓣瓣地绽放开来的酥油花,便迎来了它们大放光彩的时刻。
据媒体报道,每年正月十五,前来塔尔寺瞻仰、参观酥油花的僧俗信众与游客有30余万人。酥油花作品也曾赴全国各地巡展,2006年被列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尕藏尖措等艺僧被批准为国家级非遗项目代表性传承人。
原刊于《红豆》2020年2月
龙仁青,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以及文学翻译。先后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芳草》《红豆》《章恰尔》等汉藏文报刊发表原创、翻译作品。作品多次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及各种年度选本。创作、翻译出版有“龙仁青藏地文典”系列、《端智嘉经典小说选译》及《格萨尔》史诗部本《敦氏预言授记》等。获中国汉语文学“女评委”大奖、青海省《格萨尔》史诗研究成果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