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对我而言,格河是一条破晓之河。它从山谷中流出,开始是一条小小的溪流,而且不止一条溪流。不同山谷中的溪流从灌木丛中流出,然后,它们在草地的某一处汇集,悄无声息地汇集。一条河这样形成后便在草地上从容扭动着它的步履。它的身姿,或者它融入草地而又让草地具有了活力的形体本身就有了呼唤的意味。平静的呼唤,呼唤那些能够切近它的人或者物。我五岁那一年,我知道了这种呼唤,我知道有一条河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流淌。我的家在草地围绕的一个大院里,或者说,我出生的院落就是建在一片草地上的。草地上本来没有房子,没有马路,也没有街道,然后,它们仿佛一夜之间在草地上出现,但草地依然是草地,在它被迫向后退缩的同时,它又无处不在地将它的根和种子留在道路边,留在了墙根下,留在了石头砌起的墙壁缝隙中。草依然与大地相连,然后,草的气息传递着河流的气息。无所不在的草与河流息息相通,它们是大地的披装和汁液,它们都是大地静谧的显现者。而我,就是通过草地到达河边的。五岁时的情景,我依然记得,因为它们过于独特和鲜亮。一条河出现在我面前,那种喜悦和那种激动成年人永远无法理解。那是浑沌的状态,是扑入的状态,是赤子与大地之母天然的切近之状态。破晓之状由此而产生。多年后,当我再次感知大地之母是我生命的栖居之所时,我才意识到我那时的喜悦与激动真正的含义。
破晓,还意味着被一条河带入。带入也意味着被融入。融入是潜行式的,从不显露的,但不管怎么样,一条河已经在我的生命之中。在我不去注视它的时候,或者在我忘却它的时候,它一直在我生命的幽暗处汩汩流淌。然后,它让我向它的源头前行。格河的源头在山谷中,或者说,群山是它的源头。群山之巅是飘荡的云,云从天际而来。从天际而来的云从来都没有与大地分离过。这样,在我凝望远山的云和草原上的云时,我就会想,一条河从云端飘然而来。
五岁以后,我不断地到达格河边。到达的日子总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天空碧蓝,白云飘飞,格河边的草地上马莲花铺向远处。还有星星点点的小黄花,它们晶亮的黄色有时会让我痴迷,痴迷中又一遍遍地惊讶,惊讶它们那种像无数双眼睛般的生动闪烁。但这仅仅是开始。然后,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溯格河而上。走过格河发轫的山峦,走过一道又一道山梁,大地又是另一种姿容。草原上,黑色的毡房和牛羊、海子和无尽的绿色聚集而来。我在这聚集之中。聚集中,远处隐隐存在着轰鸣声,轰鸣是大地的轰鸣也是天空的轰鸣。因为有了这种轰鸣,大地广阔而不空旷。我变得异常安静,这种安静是五岁时到达格河边的持续,它是喜悦和激动的持续,是再次本然性地与大地相融的持续。这个时候,我从远处灰色的云与大地的相切中感到了一种无声的力量,它在更加遥远的地方,或者说,它在更加切近的地方。它无所不在,它在大地与天空的轰鸣之中,在广阔之中,在我的心身之中。我由此颤栗。在这样的时刻,我相信我的一双眼睛如水般清澈。而且在这样的时候,语言成为无声的语言。在倾听聚集之声时,我只能倾听,倾听大地与天空相聚时的语言,神的语言。
2
一位尊者,向人群走来。我在人群之中。这个情景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尊者罗藏加措在微笑,对所有的人微笑。几年后,当我得知他圆寂的消息时我无比惊愕。然后,我想起他微笑的神态。那种微笑在我的回忆中清澈而纯洁。而且,那种微笑的背景具有云开雾散的特质。无疑,在我回想中的罗藏加措的微笑是天际与大地之间的微笑。灰云与大地争执之际,欲念与内敛相持之时,神的步履也将悄然而至,然后,一切都散去。清澈纯洁的微笑在明净之中到达。这样的大地,我无数次地走入,在梦中,或者在现实中。
至此,我还会想起我在格河流经的那个地方,在那个叫合作的地方对另外一些情景的感知。村庄,道路,玛尼堆,它们是自在的形态,是神的衣袂飘过的地方。一缕炊烟在寂静之中袅袅升起,它标识着生命的宁静与从容,同时又是对神赐予的一种回应。还有随风飘动的经幡,它们在无数次被风的诵念中悄然将人们至诚的祝颂送达到永恒之中。或许,只有在这样的大地之中的人才能真正聆听到自身或者神的纯净与自由之声。然后,一切都成为栖居在本源之中的浑然之形。吹动的风,奔驰的马,觅草的牛羊,耀目的金顶,还有女人从河边背水而起的身影都成为浑然之形。
3
一个骑马者在草原上渐行渐远。在过去的某个时刻我注视着这个骑马者。他远去的地方是浓云密布的草原深处。那个深处,我不知道它会有怎样的情形。我想,那个骑马者没有孤独感,因为不管他头顶上滚动的云还是大地的空旷对他来说都是先在的,天经地义的。但我想,他或许有忧伤感,一个人在大地上骑马独行时他心中会泛起忧伤的歌,它是人的忧伤,也是大地的忧伤,这样的忧伤才具有穿透时光的力量。在那时,在我注视那个背影之际,我想起在另一个国度的大地上驱马吟唱的诗人。秋天的俄罗斯大地上,诗人普希金驱马而行,或者,他乘马车而行。秋天的云灰暗低沉,大地上万物趋向生命的终极,忧伤由此而产生。大地和天空的忧伤,诗人以赤子之心来抵达并吟唱出。然后,十九世纪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灰暗的俄罗斯大地上于行走之际举目向神,他于生命动荡和被撕扯中背负命运给予他的无形之责,他由此而凝重。
也许,在格河所在的那个地方,在广阔的青藏大地上才适于想象俄罗斯的那些使徒们,从普希金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到托尔斯泰,再到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等,他们在神性的大地上向神切近,并在忧伤之中持守人的尊严与高贵。
草原上,那个骑马者的身影消失在远方,我的目光又移向天边的山峦。在另外一些时光里,我注视阿姻尼念山。七月的阿姻尼念山有时白雪皑皑,而更多的时候,它被云雾遮绕。它的真容一旦显现,天空就变得高远,在整个大地上,似乎只有它与天际的风相伴而语。阿姻尼念山在合作北面遥远的山峦中耸立,在不断遥望它的时候,我渐渐知道了人本身的限度。
4
一个人如果与一条河相关联,被河带入溯流而趋向源头,这个人的生命就有了托负感。或许,比这个含义还要深远。人与一条河相关联,他的生命本身就融入于隐秘的丰富性中。一条河可能会被改变,会成为另外一种样子,但人与一条河的关联会永远持续下去。离开格河多年后,我再次回到格河边时,格河已经面目全非。这种面目全非的过程其实很早,在我还未离开格河所在的那个地方时它已经成为了泥沙俱下的河,被堤坝驯服的河,被垃圾侵蚀的河。它更像一个显现于光天化日之下的骷髅,就像阿兰达蒂•洛伊描写的阿耶门连的河,肮脏、疲惫、惨不忍睹。但不管怎么样,格河依然从源头而来,从山中,从云端而来。格河,依然在我生命中是一条清澈自由的河,它在超越了时间的限定而变得永恒。永恒,也意味着隐秘的丰富,正如福克纳之于密西西比河。密西西比河在福克纳笔下不仅仅呈现着它的狂暴与平静,不仅仅是绵延几千公里的壮阔,更多的是它具有一种命运的性质,命运中有一些看不见的手将密西西比河推向大海。福克纳以非凡的笔触呈现这些,仅仅呈现。密西西比河隐秘的丰富性让福克纳再无法多说什么。在这个意义上,没有人像福克纳那样更深地切近一条河。博斯普鲁斯海峡横穿伊斯坦布尔,在帕慕克的笔下,它更像是一条河,这样的河上充满了轮船的汽笛声。汽笛声鸣叫的时间已经太长了,长得跟伊斯坦布尔那座城的历史一样长,这样的河跟伊斯坦布尔早就融在一起了,融在一起的是一种被帕慕克感觉到的“呼愁”,它是伊斯坦布尔与博斯普鲁斯海峡共有的特性,也是帕慕克命运的特性。湄公河之于玛格丽特•杜拉的丰富或许更加难以言说,与湄公河相连的是杜拉笔下的堤坝,忧伤的堤坝,情人,告别,还有死亡。湄公河不仅是杜拉笔下生活的见证者,而且也融入了杜拉的生命本质中。那条河让人颤栗。在生命的本质中向幽深处不断跌落,不断跌落。而另一种跌落——跌落在一条河中的是伍尔芙。1944年,伍尔芙投进马斯河中,她由此结束生命。马斯河由此也与伍尔芙连在一起。一条河将一个自愿投入它其中的人吞没,并以此来完成一个对世界厌弃者的心愿。它是一个生命的终结者,它的诡秘之处也许在于它与死者的相互默契。马斯河在吞没伍尔芙的那一瞬间或许没有悲伤之痛。
格河,一条在高原上流淌的河。从格河开始,大地和天空显现,高山和草原显现,毡房和牛羊显现,一切显现者在神性中聚集,就如天宇破晓,破晓中一切鲜亮。而我存在于其中。离开格河,并没有离开一切显现的聚集。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在神性的关照之中。格河,对我来说,是一条破晓之河。
写于2010年12月4日
张存学,男,生于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合作市。发表小说、散文、评论近二百万字,作品主要发表于《收获》《十月》《中国作家》等。作品被选刊和选本选载过。出版中篇小说集《蓝丽》、出版和发表长篇小说有《轻柔之手》《坚硬时光》《我不放过你》《白色庄窠》等。小说曾多次获省级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