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阳光很好,茶馆里坐了满满的客人,其中的一半以上,都是老顾客了,大部分是有单位的,借着出来办事的理由,三、五个就聚到了茶馆,喝茶,还喜欢吃上一碗“卜土”。一般来说,现在这个时候——上午的十一点左右大都是这样的客人。
在好多年以前,当我刚到拉萨这个城市的时候,这些有单位的人就是我最羡慕的对象,我觉得他们好象并没有什么事情做,穿的干干净净的,轻轻松松,每月还有一大笔收入。
那时候,我还只有十二岁,母亲一个远之又远的亲戚偶尔回了乡下,偶尔见到了我,就把我带到了这里——在他的甜茶馆里干活。我那可怜的、被生活的担子和长期的病痛压得弯了腰的母亲,为这突如其来的“好运气”弄得几乎都说不出话来了,在送我离开的村口,她一直用布满皱纹、粗糙不平的手摸我的脸,一遍一遍,拉我们去大路边等车的拖拉机终于开动了,在那一刻,母亲突然亲了我的耳朵一下,用极快的速度说:“祝福你,让神灵保佑你,你永远也别回来了。”
我离开的第二年,母亲就去世了,我知道这个消息时,父亲已经又娶了,而且还有了两个孩子。我就这样没有了回家的理由,也是在那一刻,我决心要生活在这个城市里,要努力,尽量体面的生活。那一年,我十六岁,还在那个低矮、杂乱的茶馆里工作,还是个被唤来唤去的倒茶姑娘,不过,我已经会说很标准的拉萨话和很多汉话了,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因为总在房间里呆着,虽然用的是最廉价的搽脸油,可是我的皮肤真的就像电视里做广告的女孩一样,白白嫩嫩,可以挤出水来。最为重要的是,在那个时候,我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生活是等不来的,也明白了应该为什么而努力。
茶馆里倒茶的姑娘晚上就一起睡在地铺上,我们中有一个四十岁的老姐姐,茶馆一开张时,她就在这里干活,如今她还是个洗碗打扫的伙计,没有结婚,没有家,只有几千元的存款,这就是她十几年早睡晚起、省吃俭用的全部回报。我们都特别怕她,她是个性格很怪异的人,几乎不和我们搭话,总是显得冷酷无情和怒气冲冲。那时候,在我们私下的议论中,生命最可怕最坏的结局就是像她那样过一生。在这样的担忧中,我们都渴望着结婚,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拉姆比我大三岁,她是第一个离开茶馆结婚的。和她结婚的人是一个康巴汉子,在茶馆旁边的大院里租了一间房子,做着不太清白的买卖,收入应该还算可以,至少比我们要多很多,而这就是拉姆嫁给他的原因。拉姆搬过去的第三天,茶馆关门后,我们去了她的小屋,尴尬地看到醉醺醺的康巴汉子正在对她大打出手。从那以后,虽然住得很近,但我们很少可以见到拉姆,不久,她就接二连三有了好几个孩子,身上依然到处都是康巴汉子施暴的痕迹。正是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我们几个幼稚的姑娘这才意识到了婚姻的可怕和悲惨,在这样的婚姻里生活,还不如在小茶馆里做一个快乐、清贫的倒茶姑娘。
在这样的感叹声中,又有一个姑娘嫁了出去,这一次的新郎官是拉萨附近的一个农民,在城里帮一个亲戚开中巴车,经常到我们茶馆里来喝茶,两人就这样熟悉了起来。小姐妹结了婚之后,和丈夫回到了乡下,可是婆媳关系却相处的并不融洽,没过两年就被撵了出来,并且还不让她和孩子见面。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不禁又想起了她那繁杂却快乐的婚礼,想起了在婚礼上那个流了好几次幸福眼泪的小姑娘,虽然没有稳定保障的经济条件,但那时候,她相信只要有爱,就什么都有了。可是现在,她还会这样相信吗?
这样不快乐的现实重重打击了我们梦想未来生活的勇气!虽然没有说出来,但甜茶馆的小姐妹们都显得很悲观。我们都在默默地祈祷,希望善良的佛祖能赐给我们一个安定的未来生活。
安定——是那时候我们对未来生活的唯一渴求,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我们的想法太简单了,或者说我们低估了自己渴望幸福的感觉。
我不知道为什么身边的小姐妹总是不能有一个安稳和快乐的家庭,这应该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难道像我们这样没有文化、没有体面的工作、没有稳定的收入、没有家庭背景的小女孩就不应该幻想有平静快乐的家吗?我们也有权利做一做美丽幸福的爱情梦呀!
拉萨已经不是我几年前刚来时的模样了,而我,也变了,变得喜欢思考和幻想,结果却是异常失落和痛苦。我觉得自己太孤独了,孤独得有点多余。
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有一天,我那个远房的亲戚突然叫我去他们家。院门是开着的,因为我时常去帮助洗衣打扫,所以那条独眼的藏獒已经熟悉了我,看了一眼,又耷拉下脑袋继续睡它的午觉了。屋里坐了一个客人,很普通的那一种,见了我,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我知道了他的名字。知道了他有工作,知道了他中专毕业已经十三年,却还没有结婚,也意识到了我这次来实际是来相亲。
十几分钟之后,我在亲戚的暗示之下离开了,我相信他们一定在讨论我,这种被挑选的味道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我有什么资本不让别人这么做呢?有一个国家正式干部的丈夫,就意味着我从此可以有稳定的经济,可以在一个好的阶层里生活,这不正是每一个像我一样的小姑娘梦寐以求的吗?
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崇高的爱情,可是现实往往是另一回事情。选择婚姻的时候,爱,往往并不是唯一考虑的因素。像我这样的姑娘,婚姻里有没有爱根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关键是要改变现实生活的不安定,这是高于一切的指导思想。依着这个伟大的目标,如果这个男人真的能娶我,倒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这也意味着我将得到自己一直以来盼望和祈祷的生活——不用为生存担忧的、安定轻松的生活。
那天晚上,我就得到了亲戚的回信,那个男人对我还算满意,说过两天会来找我,要我表现得温顺和文静,这大概是那个男人喜欢的类型。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自己并没有快乐,更不要说激动和欣喜了。我只觉得很无奈,一种被别人挑选和决定未来的无奈。
第二天,我就在茶馆的客人中看到了那个男人,他一个人来的,我给他倒了茶,按照他的安排,坐在了他的对面。“你今年22岁了吧?”他先开了口。
“对,我22了。”
“没有什么从乡下来的人吧?”
“乡下还有亲戚,但没到拉萨来过。”
“不来就好,一大堆乡下人特别招人烦。”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应和他,还是真实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因此,我几乎面无表情地一言不发地坐着,突然,我听到他很急促地、低声地说:“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起身向刚进门的两个客人打招呼了,然后还回过头对我说:“服务员,拿两个杯子。”
当他用高傲的声音唤“服务员”的时候,我明白了他的意图,他装作和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一刻,一种厌恶和悲伤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
我知道是我的工作让他觉得羞于见人。这也许是一种不太高贵的职业,可是,这是我唯一的生存手段。就是依靠着这个工作,我从12岁开始就自己养活了自己,有时还可以积攒点,寄给乡下的母亲,母亲去世后,我又用这样工作的钱给年迈的外婆买了一个精心制作的玛尼筒,了却了她多年的、也是最后的心愿。不论怎么样,至少这个职业是干净和清白的。
别人是否有这样的想法,我无从知道,也不能计较,但是这个也许会成为我丈夫的男人,他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愤怒,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几天以后,那个男人又出现了,这一次他留下了电话号码,要我给他打电话,还说下个星期找个时间一起去逛街,给我买衣服和鞋子。正是在那一天,我才发现他个子很矮,比我都要矮一个头。
其实,我根本就不在意他的长相和个头,他有一个固定的工作,仅凭这一点,他也许就有资格来挑选我这样的姑娘,对我们来说,他应该是很理想的丈夫。可是,在清楚这些道理的同时,我却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我不喜欢他说话的方式、不喜欢他的自以为是,不喜欢他的高人一等的表现,尤其不喜欢他嘴角不时冒出的白沫,这让我的胃直发搐。
然而,那天上午,我还是和他一起去上了街,接受了他买的衣服和鞋子,尽管,那不是我喜欢的式样,但我还是很感激地接受了,毕竟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得到男人的礼物。
在回去的路上,我们一起吃了饭,谁也没有说话,我在他眼神的指示下行事,吃饭、倒水、递餐巾纸、添饭……我以为就这样我们连道别的话也会省了,他点点头,我转身离开,这对我来说要自然得多。可是,他却突然开口了:“你的皮肤很好,用什么搽脸油?”
他的问题让我一愣,“我——,我没有固定的搽脸油,什么都搽,很便宜的。”
我的话让他更仔细地看了看我,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的脸一下子烫了起来,连手心都是汗。
尽管我什么都没有说,小姐妹们还是知道了我的秘密,她们都很羡慕我,可是,从心底来讲,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快乐,相反我很失落,总想要一个人躲在一个秘密的地方,放声地大哭一场。更奇怪的是,我竟然也没有任何的安全感,没有可以卸下生活担子的喜悦和轻松。
换句话说,我不信任他,不信任一个看不起自己的男人可以是一个可靠的丈夫。他需要的也许只是婚姻本身,至于和谁结婚,对他并没有区别,我也许只是他无奈的选择。可是,我想要从婚姻中得到的除了生存的保障之外,还有温暖和快乐。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区别!
想明白了这些事情之后,我第一次主动给他打了电话,他带了一些水果,我向他道谢,然后,把上次他买衣物的钱如数地放在了他的手上,他很惊讶地看着我。
“谢谢你,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可是——”
“这钱你一定要收下,谢谢你的水果。”那一刻,我的心情很愉快,一种没有出卖自己灵魂的清白感觉油然而升。
从今以后,我不需要再坐在那里等他的选择,我可以拾回许多自尊。我没有带给他爱情,而他也不是我可以期待的怀抱,我们彼此只是对方无奈的选择,这样的感觉永远不会让我塌实。
小姐妹们很为我失去这样的机会惋惜,可是我想,人在青春岁月里,总会任性地做一些不顾后果的事情。我太笨了吗?我觉得我是在尊重爱情。
也是在那一年,我又做了一件不顾后果的事情,我想离开甜茶馆,在别处租一间房子,自己开个茶馆。我遇到的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足够的钱来购买一些必需的用品,正在我不知道如何办的时候,茶馆里的那个老姐姐却把二仟元钱悄悄地塞给了我,什么话也没说,就转身走了。这些钱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大笔钱,我希望新茶馆的生意好一点,这样我就可以尽快把钱还了,还可以多还些。
刚开张的时候,生意不太好,我几乎都要失去继续做下去的勇气了。但我知道自己不能放弃,因为我没有别的可以生存下去的方式了。在我以前呆的茶馆,客人大部分是有单位的人,他们只要味道好,并不计较量的多少,因为这并不是他们的正餐。但是现在我自己的茶馆里,来的却多是开三轮车和出租车的师傅,他们的工作很辛苦,而且在茶馆里吃的是正式的早、午、晚餐,因此我就尽量把分量弄得足一点,酸萝卜也是免费的。没想到这招让我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茶馆成了司机师傅们的聚集场所。我薄利多销,收入还很不错。
第二年,我又把旁边的一个店也租了下来,扩大了我的茶馆,还新雇了三个乡下来的小姑娘,在她们的身上,我总是看到自己以前的影子,我希望自己能给她们正确的帮助。也是在那一年,我知道了茶馆里的熟客给我起了个外号“甜茶西施”,最初我不知道“西施”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大美女,这样的名字让我怪不好意思的,可是叫得人多了,我也就只好这样应着了,习惯后,也觉得很顺耳。
格央,女,藏族,1972年生于西藏昌都地区察雅县,1994年毕业于南京气象学院。西藏自治区气象局决策气象首席专家,副研级高级工程师。西藏自治区第十届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会员。1996年至1997年在鲁迅文学院学习。著有作品集《西藏的女儿》《雪域女性》《拉萨,我在这里路过爱》和长篇小说《拉萨故事──让爱慢慢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