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家里来了一对非常陌生的男女，两人都上了年纪，穿着也很普通，但是父母显然很尊重他们，用一对平日里不常见的杯子为他们倒了茶，在我当时的感觉里，只有来了很重要的客人，父亲才会拿出这两个他收藏了很久的茶杯，可以说这两个茶杯就是客人尊贵身份的象征。

　在我们家里，小孩子是不允许在客人的身边瞎转动的，我从小养成了规矩，在客人来的时候、总是躲到里屋写作业或是开很小的声音看电视。这一次我当然也不会例外，电视看得正有兴。母亲走了进来，她从柜子里取出了一床新的毛毯和一个平日里不大用的靠背，出去时还顺手把门带上了，她的举动让我非常的奇怪，该不是客人突然身体不舒服，想要躺一下吧？

　于是，等母亲出了屋以后。我偷偷地站起来，踮着脚来到门后，从缝隙往外看。不看不知道，一看我就越发想要看了。那个刚才还衣着普通的女人现在可变了样了，她换上了一身很奇怪的衣服，头上戴着奇怪的帽子，上面还有一些奇怪的装饰物，衣服的颜色很艳丽、式样更是平日里没有看见过的，而且她还拿出了两件我至今叫不上名字的似乎用铜做的小东西，母亲在她的吩咐下端上了一小碟青稞，这些事情做完之后、她闭上了眼睛似乎在默念着什么。

　我以为她这样念经会很长的时间，正想要回去看电视，突然她站了起来，放大声音叫着一个奇怪的名字，请求这个名字的主人降临到自已的身上，边请求边变动着脚步，颇有要跳舞的意思。我们的客厅不是很大。放了家具之后就只有很小的空间了，但她显然很好地掌握了距离，行动可以算得上自如。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大概七、八分钟的样子、她的脸开始变红，先是浅的，后来就越来越重，象在血里浸过一样，两个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往外咧，和刚才腼腆的她有天壤之别。这侯，旁边的男人提醒父亲现在可以问话了，于是父亲把显然早已准备好的问题很恭敬地告诉了她，女人一边回答，一边撒青稞，她回答问题的声音似乎已经不是刚才祈祷的那个声音了，就象一个男人在学女人说话一样，听着怪别扭的。几个问题之后，女人突然一下子倒在床上，头依在早就为她准备好的靠背上，刚开始时她还喘着粗气，后来气息越来越轻，我在里面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在我的感觉里她是睡着了，母亲为她盖上了那条崭新的毛毯。

　接下去一切的事情都恢复正常了，父亲陪那个男人聊天，母亲在女人醒了之后为他们端上了饭菜，很简单，就是传统的土豆咖哩饭。走的时候我注意到父亲用哈达包了几十元给了那个男人。

　当时我没有敢问父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想我问了他们也不一定会告诉我，即使告诉了我，我也不一定明白。后来渐渐长大之后，我有了机会看一些宗教方面的书籍，我知道了那就是"降神"

　在藏族人的世界里，神是无所不在，无时不在的。天、地、水三界都有神，河流、树木、高山、泉水等等都是神可能栖身的地方，在山口、路边、水中有看不见的精灵，甚至在家庭里也有家神，这些神与人们日常的生活、生产、祸福有密切的关系，会给人们带来帮助和祝福，但是如果触怒了他们，就会有灾难降临，因此，西藏的人从出生的第一天起直到生命的结束，都要和各种各样的神袛打交道。可以说人和神的世界是交叉在一起的。

　当然人与神之间的沟通并不象人与人之间的沟通那样方便，需要有一个特殊的中间媒介，这个媒介就是降神者，在藏语里被称为"拉培聂"。

（二）

　我们在西藏可以看到很多的降神者，他们中有喇嘛，也有俗人，有男性，也有女性，一般来讲在平日里他们是很普通的人，有自己赖以生存的职业，比如务农或是做木工，这些降神者大多数都出生在降神世家里，骨系洁净，受过秘传，经过了专门的训练，过着极有节制和规律的生活。当所在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需要做决定的时候，这些降神者就会穿上色彩绚丽的衣服，请求神灵下凡进入自己的身体，在一种类似萨满的仪式中传达神谕。人们相信降神者几乎昏迷状态中所说的话就是神的旨意，并照此旨意处理各种事情。

　一般来讲，一个普通的人被某一个神灵选中之后，他会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举动，身体和性格会有变化，这时候他应该接受特殊的修练，以使自己普通的身躯能够承受住神灵的附体。通常来说，一个降神者会专门附体一种特定的神，当然也有可以附体几种神灵的降神者，而附体不同的神灵所需要进行的修炼是不相同的。

　降神者在通过最初的修练和检验之后，他就开始了降神者的生涯。在降神的过程中，他们会失去知觉，进入一种中魔般的失神状态，他们那作为人的自我已经消失了，他们的身体成了神的附着物，神灵占据了他们的全身，并通过他们的嘴巴说话，这时候他们说的任何的话都是神的旨意，不容怀疑。

　在西藏，哲蚌寺的"乃琼"彼认为是最灵验的神谕师，旧西藏的地方政府--嘎厦的很多重大决定，包括寻找达赖转世灵童等问题都要向"乃琼"降神者请教后才能裁决，可以说"乃琼"是达赖喇嘛和旧西藏地方政府的首席降神巫师，他所降的神是威猛无比的白哈尔神王，在西藏大大小小的神巫群中居领袖地位。除"乃琼"外，"拉莫姜雄"是旧西藏地方政府的专职护法降神巫师，拥有两处护法神殿、三处寺院、十六个庄园和一座巨大的神宫府邸，是一个拥有两千农奴的降神者的王国。除此之外，桑耶和噶洞也是很有威望的重要降神者。而女性降神者中最重要的就是自称是女神"丹玛"的女代言人的哲蚌寺降神女巫师"丹玛森康"。

　在旧西藏，"丹玛森康"降神女巫师的地位很高，拥有许多的特权。在拉萨的许多地方，比如功德林，一年四季都会留有她的宝座；达赖喇嘛的住处，只有两个女人可以进去，一个是佛母--达赖喇嘛的母亲，一个就是"丹玛森康"女巫师；西藏的第一大寺院哲蚌寺有一个密殿，除了"丹玛森康"女巫师外，别的女人一概不准入内；"丹玛森康"女巫师去色拉寺的时候，必须有专门的卫队在前面持香开路，她的座骑要系两个穗穗，而别的人只能系一个；并且在重大的场合和仪式里，"丹玛森康"女巫师的宝座一般来讲都会安排在达赖喇嘛宝座的对面，只有高度有稍微低一些。

　丹玛森康"降神女巫师家族的祖籍在拉萨的北郊--娘热乡里，距离西藏的第二大寺院色拉寺很近，她们的祖辈们世代都在那里降神。在每年一度的降神节上，色拉寺和哲蚌寺都要来求神，哲蚌寺因为距离远僧侣多，所以连炉灶都要带来，很不方便。而且两个寺上万名僧人聚在一起，其中有很多是气盛好斗的年轻人，彼此稍有不慎，就会出现大打出手的场面，处理不好更是容易出现大的麻烦，引起群斗，更何况有些年青的喇嘛还专门无事生非，总是巴不得发生一些意外，好让一成不变的生活有一些新的点缀。而诸如此类事件的发生不免影响到女巫师的降神，出现很不愉快的局面。

　当时"丹玛森康"家族有两个女儿，哲蚌寺提出来要其中的一个女儿来哲蚌寺降神，而另一个依旧留在色拉寺里，这样既解决了年轻喇嘛斗殴的问题，又不影响降神活动，真是一举两得。旧西藏的噶厦政府同意了哲蚌寺的要求，把"丹玛森康"家族的一个女儿安置在了甘别乌孜山下，住在甘别热珠寺里，由哲蚌寺供养，不久之后，哲蚌寺在寺的东边专门修建了一座"丹玛林康"供女巫师居住。并把她封为哲蚌寺的保护神，给其许多特殊的照顾，还赠送了一个小庄园。后来"丹用森康"女巫师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她的各种供奉也越来越多，一直到一九五九年，西藏解放了，"丹玛森康"女巫师也就结束了她降神的生涯，开始过普通农妇的生活，那一年，最后一个"丹玛森康"女巫师才三十一岁，已经降了十年的神。

　我不知道在最初成为农妇的那些日子里，"丹玛森康"女巫师曾经高高在上的心灵承受了多大的负担，也无法体会那高高在上的身躯是否接受了难以接受的折磨，但是我肯定她一定有许多的震惊和恍惚，那时她还年轻的心灵有过怎样的思索啊！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她已经白发苍苍，儿孙满堂，这种普通人的生活的乐趣是否让她心满意足？是否让她体验到了另一种的快乐和幸福？

　"丹玛森康"女巫师降的女神丹玛在西藏宗教界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在达赖喇嘛的夏宫--罗布林卡新宫的壁画上就有色彩艳丽、非常生动的女神丹玛的画像，我曾经在经堂老喇嘛的指点下，很仔细地看过，现在写文章的时候，她又很生动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我想我会一辈子记住她难忘的形象。

（三）

　在佛祖释迦牟尼的传说里记载：有一次佛祖遇到了一位异教徒，对佛教充满了抵制的情绪，佛祖想要说服他，而他则要求佛祖立刻变出一个女乞丐来，他的话音刚落，对面的山就裂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乞丐。这个女乞丐就是女神丹玛变的，为此佛祖很感激丹玛女神。

　在西藏，我们常说"丹玛久宁"，即"丹玛十二"，我们认为丹玛女神共有十二位。她们和西藏其他的护法神一样，最初也是西藏原始宗教--苯教的神灵，八世纪的时候，莲花生大师来到了西藏，征服了这些苯教的神灵，使他们成了佛法的保护神，他们具有很大的神力，可以创造很多的奇迹，但是他们这么做并不是仅出于救度的目的，也并非是无条件的、如果他们受到某种方式的损坏或感到不悦，那么他们恶魔般的暴燥性格就会突出地表现出来，而且在惩罚所有违犯佛法和违抗佛愿的对象的时候，他们往往表现得不懂宽恕，受到他们固有暴燥性格的左右，往往对那些做恶对象进行不妥协的报复。

　在我的家乡--那个小镇的附近，有一个不是很大的山，山上长有很多的灌木，也有不少的树，站在镇边的土坝子上，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山了。这个山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山上布满了大大小小非常规整石块，正方形、长方形、或是菱形，就象是有人专门修理过一样。家乡的人说这个山是女神丹玛的仓库，那些规整的石块就是她放财宝的箱子。

　平日里大家不常去那个山，偶尔也有孩子去拔些灌木拿回来当柴烧，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可是有一天，镇边村落的一个人去那个山上打了猎，他的收获不小，拖回来了一个大大的獐子，在村口碰在熟人还攀谈了起来，他对熟人说："今天我打的这个獐子可不是一般獐子，我在瞄准射击的时候，从枪眼里很清楚地看到它戴着一个大大的金耳环，可是撂倒之后，跑过去一看，它的金耳环就没有了，你说奇不奇怪？"

　"该不是你看走眼了吧？"

　"我怎么想也觉得自己确实看到了这个獐子戴着金耳环，不过也许真的是看走了眼，谁知道呢？"

　这个对话结束的几天之后，那个打了獐子的人就突发性地肚子疼，折腾了一天一夜，就死去了，没有享受到獐子将给自己带来的好处。而这段对话传的到处都是，人们相信他杀了丹玛女神的牲畜，触怒了她，所以得到了这样的报复。从那以后，我们家乡的人再也不敢到那个山上去打猎了，那次事件的发生不论如何，最低限度地保护了那个山上的野生动物，而且还让一些胆小的人彻底放下了猎枪，不能不说是一件"因祸得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