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后来距此不到一年即在山海关卧轨自杀,并从而成为我们这个诗意消解时代的最后一名诗歌烈士和最后一部诗歌神话的海子,在西藏的雪山草地间进行了一次长达几个月的漫游。
在短短一生中如同加速器那样旋转并发出令人不可思议的火焰的海子是一个短命的天才,几年间他竟创作出了几千首诗作。然而,我注意到了这样一个事实:海子对于西藏那片广阔而荒凉的国土,仅仅只有两首诗直接写到了它,以及几首短诗里间接地和西藏有那么一点点关系。其中一首标题就叫《西藏》,全文如下:
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没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
没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来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他说:在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

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没有任何泪水使我变成花朵
没有任何国王使我变成宝座
这首诗虽然标题叫作西藏,但其实与西藏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在这里,西藏已隐退为一条情感的导火线,而非情感本身。如果把这首诗叫作《内蒙古》、叫作《新疆》也未尝不可。由此是不是可以说,在面对博大的神秘的西藏时,海子这位中国最后一个抒情诗人也不得不保持一种无以言说的沉默?
与对西藏所保持的谨慎的沉默相反,海子在游历青海时却写下了大量诗篇,包括著名的《怅望祁连》、《敦煌》、《德令哈》等。
通过这种有趣的对比,我更看出了海子对西藏的沉默所预示出的西藏的巨大力量与诱惑,那是一种神喻的力量,是一种致命的诱惑。海子虽然对西藏保持了类似于维特根斯坦所说的那种凡是不能言说的,必须对之保持缄默的伟大品质,但他的行动却是另一种宏大的声音:他在西藏某地的山上发现了一块神秘的石头,于是竟不远千里、吃尽苦头,将那块石头搬回了他远在北京昌平的寓所!我相信,如果这其中没有某种神秘的类似于宗教力量的指引,是不会有人作出如此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的。
就在海子如同命运的西西弗斯那样搬走石头数年之后,一个高挑的留着披肩长发的男人站在狭小的舞台上,声嘶力竭地唱出了一曲《回到拉萨》。此后,这首高难度的歌曲很快不径而走,成为夜总会和卡拉OK厅里点唱率最高的曲目之一。于是,在霓虹与彩灯的闪烁间,在舞女们夸张的娇喘与浪笑间,我们不时听到一个个声音在左着嗓子言不由衷地高唱:
回到拉萨,回到那布达拉宫
在雅鲁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
在雪山之巅把我的魂唤醒
爬过那唐古拉山
遇见
了雪莲花
牵着我的手儿,我们回到了她的家
你根本不用担心太多的问题
她会教你如何找到你自己
纯净的天空中飘着一颗纯净的心
不必为今天愁,也不必为明天忧
来吧,来吧,我们一起回拉萨
回到我们阔别已经很久的家......”
然而颇具幽默效应的是,这些大唱回到拉萨,要回到他们阔别已经很久的家的歌者,可以肯定地说其中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从来不曾去过拉萨,也许,连拉萨在共和国版图的哪一个角落他们也答不上来。更为滑稽的是,据说这首歌的作者和演唱者郑钧,竟然也从没去过拉萨!
但是,他和他们却回到了拉萨,并且骄傲地宣称:你根本不必担心太多的问题/她会教你如何找到你自己。迷失了自我的现代人在拉萨将找回什么呢?也许除了一个被误解的拉萨就是一个被拔高的自已。面对这种误解与拨高,我想我们很像是在面对一场随时都有可能走火的谋杀。
然,自从郑钧的这一曲《回到拉萨》伊始,各种有关西藏的东西--主要是音乐和文学作品,便一下子像一场霍乱那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流行开来。音乐方面,最著名的大约当推《珠穆朗玛》与《青藏高原》,这两首有关西藏的歌曲在中国的风行程度,大大超过了摇滚风格的《回到拉萨》,一次次荣登各种排行榜榜首。
但是,我相信,当那两位由于营养过剩而显得肥胖的歌手充满造作和矫情地高唱时,一个真实的西藏其实正在远离我们而去,恰似科学家通过星体的红移而告诉我们所有的宇宙天体都在向我们远离一样,西藏也正在向我们远离。我们所见到的,肯定不是真实西藏那命运的投影与融合,从来也只是有关西藏的一批又一批的曲解和误读。这正如一只遗世独立的大鸟在千年前飞过且永远不曾再来,我们却在向千年后才出生的盲者询问有关大鸟的消息,显得既荒诞又热闹。
与音乐的西藏相比,我觉得文学的西藏要本质一些,从而也更真实和深刻一些。最早的关于西藏的文字我是读马丽华的《走过西藏》,继后则是徒步全中国的壮士余纯顺的《余纯顺孤身徒步走西藏》,以及巴荒的《阳光与荒原的诱惑》。时至今日,我认为也没有任何文学作品在广大的范畴上超过了它们。它们是目前我们所能看到的有关西藏那片硕大土地的最接近本质的释词,是对一个最遥远也最邻近的梦的较充分的解析。
在这些作品中,尽管马丽华的《走过西藏》因过于琐屑而缺少直抵花心和内核的精神,余纯顺则由于文学的粗糙造成简单与表面,巴荒因多了内心的独白而缺少生命历程的本质揭示。但无论如何,这三部书都要算目前有关西藏的作品中最为优秀者。
在马丽华清亮的文字间,我们看到了一个文化的西藏和一个逝去的不可触摸的西藏。不论是阿里无人区孤独一生的牧羊人,还是横断山的高山深谷间,那一栋栋民居的木房子所显示出的与内地迥然不同的另一重传统和生活;不论是查古村古老神秘的岁时祭祀,还是土林环绕的扎达;无一不向来者展示出了一个文化的西藏和传统的西藏。
马丽华因此而认为:在西藏,茅顿初开的年代,我首先发现了我自己,所以我首先成为了诗人......才会有后来的由已及人--人,人群,人类,人文。
如果马丽华这种在西藏首先发现的是自己的论断没有错的话,那么,不论是《回到拉萨》还是《青藏高原》,还是《珠穆朗马》的歌者和附和者,他们发现的又是什么呢?一个坐在内地温室似的污浊空气中的人,你能想像他能够向我们解释风雪的诞生和地球之巅的沧海桑田吗?
因此,他们发现的也是自己,但那不是灵魂的自己和文化的自己,而是矫情的自己,娇喘吁吁的自己,意淫之后再手淫的自己。
马丽华曾经说过:对于未来者,西藏是个令人神往的佛界净土;对于此在者,西藏是一种生活方式,对于离去者,西藏,就其实在的意义不说,更是一个让人怀想的地方......”
作为一个在西藏生活了近二十个年头的女诗人来说,我相信马丽华对西藏的感情是真挚的,纯粹的。但是,真挚和纯粹的感情并不就一定意味着已然揭示了西藏那谜一样的神秘面纱。对于西藏,我们知道的越多,我们不知道的可能也就越多,就像一个与外部无限接触的圆,当这个圆面积扩大时,它的外在部份也在不断地扩大。有关西藏,我们说出的越多,我们的误读和曲解肯定也会更多。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是因为它那种第一推动式的存在使任何语言都已成了一种苍白无力的呓语;在以语言为工具的对西藏的千万种言说中,我们已一次次丢失和损耗了对西藏的最为直切的本真与内省。
当我走在通往拉萨的因为不断滑坡而被严重损坏了的公路上,不时遇见一个个长发披肩、衣衫褛褴的朝圣者叩着等身长头,不慌不忙地冒着零度的严寒和风雪,向他们心中的圣地拉萨前进时,尽管他们面有菜色、蓬头垢面,但是,他们脸上那种因信仰而显现的圣洁光辉,使我不得不想到:我们这些居住在中原腹地,出有车食有鱼的现代人,难道真的有资格同情他们、嘲笑他们吗?也许,在他们看来,应该付予怜悯的恰恰是我们--不论是高唱回到拉萨的歌手,还是目光从来没有越过自己生活的狭小圈子的芸芸众生。
面对那一张张被高原紫外线雕饰过多的脸,面对他们雪山般清澈的双眼,即使你指责那是愚昧,是迷信,但是,任何一种迷信只要达到了宗教的地步都可以直指心灵,并为无根的灵魂提供一个可以在风雨中歇脚的小屋。
也许,西藏,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正是那么一个与滚滚红尘背道而建的清洁小屋。它是那样的高远,又是那样的宁静,它是那样的神秘,又是那样的平凡。也许,每一颗为世俗的尘埃所污染的心灵,原来都可以有一个且应该有一个美丽西藏
从西藏走出的扎西达娃曾表述过这样的观点:我们是一个喜欢在宁静状态下思索的民族,喇嘛们静坐于幽暗的佛灯下思索佛陀的教诲;老人们坐在门槛上晒着太阳思索来世的景象--他们还喜欢回忆过去;襁褓中的婴儿被农妇搁置于田间地头,睁大眼睛凝望蓝色的远山,一定回想起了前世的业果;女人在空闲时眼中总是透出空散无神的目光,你永远也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因为她们似乎永远也没有找到表达自己思想的方式;男人醉了,经过一番折腾后平静下来,却不肯睡去,愣愣地望着墙壁,冥想出一个虚幻的世界;学者们盘腿坐在浩如烟海的经典古书前惊叹祖先的伟大、延续祖先的梦想。江河沉默、群山沉默,这是一个没有喧嚣的高原,一切都在宁静中冥想思索--人类苦难的终结。
面对这样的西藏,这样的土地,这样的永世的纠缠与纠葛,命运与冥想,我相信任何外在的颂扬或评点都是轻浮的、浅薄的,从而也是可笑的和可耻的。很可能,在面对西藏的这种集体无意识时,我们最好的方式是保持深深的缄默和深深的敬畏。
当你像一个无根的游魂在拉萨或是更小的某个小得只有二三百人的县城的街上闲逛时,当你面对旷野一只孤独的母狼那忧郁而神秘的眼神时,当一支高亢悲凉的民歌从一个喝醉了酒的女人的沙喉咙里江河一样一泻千里时,当一张衰老得再也长不下一丝皱纹的老人的脸在夕光下被汹涌的夜色淹没得只有一片轮廊时,当那博学的老喇嘛念着无人能懂的法经向你宣讲古经书里诡秘神奇的只言片语时..... 你没法不感受到这些零星残存的生活片断所隐藏着的无尽的沧桑和神圣,神秘莫测的意象和绝望深处诞生的力量。尽管这也许依然不是最本真的西藏,但这肯定要比我们从以往的音乐和文字中感受到的要更为具有某种超验。
我们正在抵达。
我们正在不断抵达。
对于古老的西藏,我们最佳的状态和最好的亲近是:我们在路上。在不断抵达西藏的路上。西藏是我们前方目标的一个不断接近却又注定了永远无法抵达的驿站。而在抵达的过程中,我们已然领略了远方的情怀和意义,而我们在抵达的过程中,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老去...
与海子那首题为《西藏》,事实上与西藏并无多大关系的诗相反,他的另一首间接写西藏的叫作《远方》的诗,1988年8月19日写于西藏萨迦,三天后完成于拉萨。我认为这首诗是所有关于西藏的诗歌中最靠近每一颗渴望西藏的灵魂的,因为这样一颗灵魂在写作此诗后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便离开了人世成为我们头顶的一颗星辰: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遥远的青稞地
除了青稞 一无所有

更远的地方 更加孤独
远方啊 除了遥远 一无所有

这时 石头
飞到我身边

石头 长出
石头 长出 七姐妹。

站在一片荒芜的草原上

那时我在远方
那时我自由而贫穷。

这些不能触摸的 姐妹
这些不能触摸的
这些不能触摸的 远方的幸福

远方的幸福 是多少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