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丙中洛

                                                 
彭愫英(白族)

 

 

        五彩经幡飘扬,传诵万千祈愿。诵经台落叶萧萧,仙女洞静默在风里。我没有在杜鹃花开浪漫时节来洞里接圣水,而是与冬天盛开的油菜花有约,携带一江流淌的翡翠,慕名前来拜祭仙女阿茸,这位活在丙中洛人民心中的怒族姑娘,在怒江上创造溜索,以便两岸同胞往来;在高黎贡山上凿山洞,引清泉水解救处于干旱中的苍生;不畏头人逼婚,以身护泉眼。阿茸美丽聪明,善良坚贞,不畏权势,成为生活在嘎娃嘎普雪山下的民族审美象征。

        坐在仙女洞前放眼丙中洛,坝子呈三个扇面,没有令人悦目的金黄稻浪,也没有怡人的青青庄稼,红土裸露,油菜花零散开放,间杂嫩绿的麦苗、白色的地膜,现代化建筑如龙游走田野。重峦叠嶂,雾纱朦胧。崖壁静悄悄,风吹过蟒蛇聚会的地盘,脚步轻轻又轻轻,唯恐惊醒冬眠的蟒蛇。村庄恬静安详,炊烟三两缕。怒江缓缓流淌,一江翠绿惹人爱。丙中洛的田野风光不因季节而显萧瑟,冬韵盘坐心头,另有一番魅力。

        十大神山守护丙中洛,首山嘎娃嘎普上白雪皑皑,雾气缭绕。普化寺背依嘎娃嘎普,面对田野。新寺院建筑华丽,藏族风格浓厚,扫尾工作尚未完工。寺里法号寂寂,难觅当年喇嘛身影。正是农历初十日,藏传佛教徒聚在重涧转经祈福,普化寺喇嘛们都到重涧去了。站在普化寺院坝赏景,神秘与开阔、大气与婉约交织眼前,感受丙中洛别样的美。

        踏入旧寺院,经幢林立,唐卡炫目。眼光穿过经卷,寻找似曾相识的痕迹,思绪悠悠,情愫悠悠。忆当年,与五位文友和一位摄影师到普化寺游玩,寺院简陋,极其普通的一座木房子,屋内没有经幢,泥地夯实,供奉一尊佛。楼上住着一位喇嘛,听到声音,露了一下头,算是跟我们打过招呼,无声无息地沉入其世界中去了。

        我们拜过佛,一束阳光破窗而入,罩在一把颇有年代的木椅上。一位文友坐了上去,建议留张合影。我们以他为中心,站在椅子周围,摄影师把相机固定在三脚架上,设置自拍,跑过来站在右侧给他留的位置上,镜头定格了这一情景。

        “哎哟!”坐在木椅上的人突然惊叫。

        大伙惊问:“怎么了?”

        木椅上的人捂着脸颊,痛苦地说:“我被蜂子蛰了。”

        他松开手,脸颊上果然隆起一个包。

        佛像威严,光束温暖。没有听到蜂子煽动翅膀的“嗡嗡”声,更没见蜂子的影子,大伙面面相觑,心头怵然,于是高声向楼上的喇嘛求解。

        喇嘛没露面,说了一句偈语。我听得不甚明白,问伙伴,他们也是稀里糊涂。我们再问楼上何意,没有回声。

        默然告别喇嘛,我们走出普化寺,行不多远,文友脸颊上的肿块消失……

        十多年前的情景,恍然一梦。

 

                               

        我到重涧时,转经仪式已结束。大白塔上如伞撑开的经幡不时飘动,玛尼堆前恭敬信众心愿。场院里,信徒们排队上楼拜佛。一位年老的喇嘛坐在楼梯口侧门边,一位可爱的小女孩绕膝撒娇。我排着队,随着信徒上楼拜佛。信徒们匍匐在地磕长头,虔诚拜佛。站在门外侧,没看到门里的活佛,只看到坐在门两侧的喇嘛。我双手合十,躬身施礼拜佛,随着磕完头的信徒走下楼梯。

        再次来到大白塔边,一位中年男子抱着女儿转动经筒,我心生转经祈福的念头,问身边一位信徒,我能转经祈福么?她告诉我,只有信徒才能转经。目光随着经幡飘动,想起一位藏族同学所言,这印有诸多经文并裁成长条的织物,是连接人与神的纽带,蓝色象征天空、白色象征祥云、红色象征火焰、黄色象征大地、绿色象征水,经幡随风而舞,每飘动一下,就是诵经一次。头上的经幡不时被风掀动,不时向神传达人的愿望,祈求神的庇佑。我不是佛教徒,不能转经,只能在白塔边转悠,怅然若失间,有个信徒特意过来告诉我,我可以转经。

        转动经筒,心底流淌幸福。重丁天主教堂离重涧不远,这座颇有欧式风味建筑的教堂,与玛尼堆遥相呼应。行走丙中洛,眼见天主教堂,转身撞见转经的藏传佛教徒,还能听到基督教堂传出赞美诗,在这块弹丸之地上,多种宗教和谐共处,令人迷醉。

        说不清自己为何要来丙中洛寻梦。

        丙中洛吸引我一次又一次前往,不仅仅是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在其小说《消失的地平线》里描述“世外桃源”——传说中的香格里拉,更主要的是我曾经在丙中洛工作过,融入乡土风情里,难以忘怀丙中洛人文情怀。

        茨开大桥是箱形拱桥,未建成前,进入贡山县城需过旁边那座已废弃的钢索吊桥。从贡山县城到丙中洛是一条土路,雨季期间,泥石流不断。我与同事到丙中洛下乡,在丙中洛待了两天,泥石流暴发,通往县城的公路断了,丙中洛成了与外界断绝往来的孤岛。当时,公路没通到石门关,汹涌澎湃的怒江水和峰回路转的茶马古道,令我感同身受过石门关到西藏地界察瓦龙的古驿道艰辛。雨下个不停,我们走在泥泞街道上,去拜访丙中洛居民,所到之处,无不令人感到火塘温暖和侠拉酒热情。生活和工作在丙中洛的人们没有一丝抱怨,恶劣气候和简陋环境没有消蚀人们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人心宁静祥和美好。丙中洛人率真淳朴,本性自然流露,为人毫不势利。

        两个星期后,单位通知我们返回。我们离开丙中洛时,泥石流路段还没修通,乡里的拖拉机送我们到公路坍方处,走过泥石流路段,再坐上县里来接的车到贡山县城,搭客车回六库城。

        云南省作协举办滇西笔会,轮到怒江州首次做东道主,我作为参会人员,与大伙来到丙中洛采风,想不到在丙中洛邂逅校友蔡青。他从怒江师范毕业后,主动放弃回号称怒江州内地的兰坪县工作,志愿到怒江州最边远最艰苦的贡山县支教,扎根丙中洛。在蔡青家简陋的石片屋里,他拿出几本厚厚的剪报,上面张贴着他喜欢的文章,搜集较多的是怒江文友的作品,尤其是校友的作品。翻着剪报,文友们无比惊喜地叫着,“看,有你的文章”。“呀,这里有我的作品。”就像竞跑时啦啦队呐喊助威,就像出征时擂响战鼓,流淌在几位文友心头的情愫,用“感动”“情谊”“温馨”“给力”“鼓劲”,都不足以概括当时的心情。醇香弥漫,搁在茶几上的杯中酒,还没沾唇,已心醉。

        近三十年时光,弹指一挥间。当年聚会丙中洛的校友,犹如丙中洛众神庇护的虔诚教徒,从没放弃信仰和信念,坚守在各自领域里,情怀烈烈如初,不因岁月染霜而改变初衷。

        虔敬与忠贞,时间考验人的意志。

 

 

        置身丙中洛,不能不说雾。

        宛如凝脂般的雾,抖动着、舒展着宽广的袖,在峻峭的山峦间曼舞,沿山谷蜿蜒。雾在山腰行,山在雾上立,雄壮与纤美,在明朗的天幕下相得益彰。有时,如画家笔下点缀,在你目及处,好似仙人踏云,绿水青山上不经意地飘着雾。有时,雾在丙中洛坝子上风云际会,让人恍惚刀戈剑戟从古战场上穿越时空向着你而来。有时,雾淡如云烟,浓如重彩,有的丝丝缕缕相连,也有的独自飘逸,映衬蓝天中悠然的白云,串接峡谷中飘荡的山歌。

        有幸与漫天的雾相遇,身在其中,隐隐约约见几步之遥的朋友,雾牵引他的呼吸,从耳边流过。雾中飞行细小的颗粒,轻盈而又欢快,精灵般包裹着我,眼目被轻柔地洗亮,心不可思议地明朗纯净。我伸出双手,想触摸并抓住这流动的颗粒,眼见的并不一定能触摸得到,这也许是雾幻化的喘息或是流动的心律,只能感受,只能倾听。伸出的双手被不可思议地洗过,又被细细地擦拭干净。伫立雾深处,触动心灵,于无形之处,点点滴滴汇聚成幸福。

        贡山溶石洞多,怒族人称之为“兰布”的石洞,没有出水出气的功能,而众多被称为“乃”或“乃洞”的,有水有雾气,是大地透气的出气孔。也许因了这大地透气而升腾的雾气,与生俱来糅合了天与地仙气的精华,丙中洛孕育太多优美的神话故事与传说。

        再次来到丙中洛,感受雾的呼吸,想起辞世多年的朋友,叹人生无常,世事难料。联想释迦牟尼佛与几个弟子对话,感慨万分。佛问:“人命在几许?”有个弟子答曰:“人命在旦夕间。”佛说:“不对。”又问另一弟子,答曰:“人命在饮食间。”佛说:“也不对。”佛最后又问一个弟子,那人说:“人命在呼吸间。”佛说:“对了。

 

 

        站在山冈上鸟瞰怒江,绿水扬波,蜿蜒蛇形,穿过石门关,隐没山谷里。公路出石门关,溯流而上,可达号称西藏高原的江南之乡察隅县;顺流而下,可达怒江州府所在地六库城。峡谷深深,山峦连绵不断,怒江奔向大海的脚步疾驰奔放。

        木屋依山而建,伫立台地上。屋前种着大麦、油菜。油菜花开璀璨,就像山里人热情好客的笑脸。房屋右边是一块闲置的地,左边是一株蓓蕾初绽的桃树,后边是悬崖。屋门紧锁,狗被铁链锁着,蜷缩在屋门口,看到人来,凶猛跃起,无奈被铁链子锁住,狂叫声声。

        石门关再险峻,也不过是天地间摆放的一枚棋子。站在木屋边鸟瞰山谷,联想到一盘人生还没下完的残棋,不忍让心晾晒在风里,从台地到谷底。走到怒江边,撩起江水洗脸,一滴清泪落入怒江,向着远方奔去。临水仰望高耸入天的峰峦,才真切感受到滇藏茶马古道上重要关隘石门关的险峻,才知道什么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碧罗雪山座落在怒江东岸,高黎贡山座落在怒江西岸,两座山脉间的距离突然变窄,两岸山崖壁立直上,直入云霄,就像两扇洞开的石门,怒江奔腾咆哮而出,公路沿着怒江奔流迂回穿插,过鬼门关般惊险万分。阳光挤进“门”缝,落在激流上,既惊心动魄,又倍感温暖。

        每年六月到次年十二月,从察隅县察瓦龙乡来的马帮络绎不绝地走在茶马古道上,驮着药材及土特产,过石门关,到丙中洛或贡山县城出手,再驮着日用百货回去。西藏和平解放和西藏平叛,解放军的一支部队从石门关进入西藏地区。随着丙中洛和察隅县城间的公路修通,茶马古道淡出人们视野,马帮铃铛声久远,战士背枪的身影成了历史长河里一朵飘逝的浪花。

 

五                            

 

        徜徉丙中洛夜色,从一个路灯穿过一个路灯,点点滴滴,丙中洛印象润心田。记忆中的泥泞街道变成干净整洁的水泥街道,街道两边现代化建筑林立。我想找到记忆中那栋爬满月月红的低矮的石片屋,希翼再次见到石片屋檐下织着彩虹般布匹的怒族阿妈,听到充满关爱的叮嘱。夜越来越深,无处寻觅往年风景。惆怅间,瞥见一栋钢筋混凝土楼房的堂屋前,一位怒族装扮的妇女在织布,彩虹般的布匹让我嗅到当年熟悉的气息,难以释怀怒族人家一碗咕嘟酒的深情。

        视线被一家客栈吸引。客栈建筑简陋古朴,墙角由鹅卵石砌成,大红灯笼高高挂。“古道坊”,客栈招牌温馨。竹帘装饰的窗玻璃上写着中英文,“茶”“青年旅馆”“上网”“酒吧”“咖啡”,内容令人饶有兴致。古道坊大门旁边的木柱上挂着一块小黑板,写着古道坊特色早餐新品推荐,有牛排、甜品、小吃、意大利面,每样内容,中文后面用英文标注……这家客栈增添了我对丙中洛全新的认识。

        山外来客带给丙中洛人怎样的感受?丙中洛给山外来客怎样的感想?

        从丙中洛走过,如果用心体会,用心感受,你就会明白,安然与闲适,这是大自然馈赠给丙中洛人与生俱来的财富;荣辱不惊,这是栖息在丙中洛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处世哲学。

        一位穿着汉装的妇女在街道边砍核桃,一手执砍刀,一手拿着核桃,在木桩上灵巧地砍着,一束头发滑落脸颊上。木桩油油的,砍痕一层又一层。木桩下铺着一块塑料布,落满核桃碎屑、核桃壳。木桩前摆着一个独龙篓,用来装核桃仁,右边摆着一个蓝色大塑料盆,盆里用水泡着硬核桃,左边摆着一个背篓,用来装核桃壳。我被砍核桃妇女的神态吸引,见旁边有一条小凳,征得她同意后坐了下来,与她闲聊。

        收购硬核桃,一般一元六角一斤,最贵时二元五角一斤。她捋了捋滑落到脸颊上的头发,一边砍着核桃一边说,核桃仁每斤最少卖十四元至二十元不等,她砍核桃一天下来,净赚四十五元至五十元,除生活费外,还有结余。核桃全身是宝,壳用来烧火做饭,碎屑用来喂鸡。

        这是一位健谈的傈僳族妇女,是个基督徒。丈夫早亡,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年幼的儿子。为了供两个孩子读书,她在雪解冻时到察瓦龙山上挖贝母、黄连等中药材,在山上奔波四五个月,收入5000元至6000元。每年四月,察瓦龙举办赛马节,她带着帐篷和太阳伞以及吃的前往卖烧烤,来回七天,可收入2000元。她还在羊脂玉神山养过猪和鸡。辛勤奔波和劳动,她不觉得苦,心头有企盼,那就是眼见两个孩子渐渐长大,日子对于她来说虽苦犹甘。大儿子高中毕业后到深圳打工,一去三年没有回家,只有零星的电话向母亲报平安。小儿子在怒江州民族中等专业学校读书,到广州实习,留在广州打工两年后回了家。为了回家的小儿子,她不再在山上养殖了,从山上搬回丙中洛街上住,于是以砍核桃卖核桃仁补贴生活用度。她砍的核桃仁不愁没生意,除了收购商收购外,丙中洛人爱喝酥油茶,不时来买核桃仁。她指了指身后破旧的石片屋说,下一步的奋斗目标,就是攒钱翻盖老屋。

        对这位自信而又乐观的女人,我发自内心祝福。

        静享丙中洛夜色,幸福淡淡。

 

 

        雾裹挟雨,从四面八方向丙中洛涌来。雾深处,嘎娃嘎普隐隐约约。我背起包,离开旅舍,走向雾蒙蒙的街道。一路上听人说,丙中洛干旱,好长时间没有下雨了,这阵雨来得正是时候,春雨贵如油。节令正是倒春寒,雨来了雪也跟着来了,周边雾蒙蒙的景致,正是雪接踵而至的脚步。

        檐头雨如注,一个人候车倍觉清冷。早点铺里,一伙人围着火塘取暖,吃着馒头,喝着酥油茶,聊得甚欢。我忍不住跨了进去,点了一碗酥油茶,一个馒头,一碟青辣椒,就着雨声人声,蘸着雾吃了起来,向围着火塘聊天的人群打听去秋那桶的车。

        大伙热情地告诉我,今天恐怕搭不着去秋那桶的车了,这天气,游客稀少,停在丙中洛街上的微型车等不到几个人,不会去的,即便有车进去秋那桶,那也是家住秋那桶的人的车,进去后就不会出来了。这一场雪下来,丙中洛就会雪封山,谁也不知道何时雪消融。

        闻听此言,我面露难色,心里只打退堂鼓,临时放弃了去秋那桶的打算,决定搭客车返回贡山县城。

        一位大嫂从火塘边转过脸来,朗声说道:“你是一个有福气的女人,一来丙中洛就给我们带来雨雪。下雪怕什么,留在丙中洛看雪景,我们丙中洛的雪景美,你瞅着瞅着就醉了。雪封山怕什么,安心住在丙中洛,我们丙中洛有的是热情似火的伙子,融入他们中就不觉得孤独了。”

        大伙笑了起来,邀约我坐到火塘边烤火。

        我举起酥油茶碗,向大伙致敬。

        淅淅沥沥,雨下得欢。

 

原刊于《民族文学》2016年第3期,收入彭愫英散文集《怒江记》

 

        彭愫英,白族,笔名沧江霞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九期少数民族作家培训班学员,怒江州作协副主席。出版发行长篇小说《枣红》、中短篇小说集《古道碎花》、散文集《盐马古道》《蓝馨一瓣为你开》《追风逐梦》《怒江记》等6部。作品入选多种文集,散见《民族文学》《边疆文学》《剑南文学》《厦门文学》《人民日报》《文艺报》等刊物。中篇小说《风干的画》荣获《剑南文学》杂志2014年度好作品奖,散文集《怒江记》荣获中作协2016年度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散文集《追风逐梦》荣获第三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获得省级征文奖若干次。两个年度获得协会先进个人受到怒江州文联表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