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抵达了西藏。

        在我业已渡过的生命历程里,西藏之行是重要的,是美丽诱人的华章。我是一个笨拙然而执意的书写者,文字或许是我最合适的舞蹈与歌唱。在过去的很长日子里,它承载着我与生俱来的欲望,身体,音乐,女人,以及梦中的植物,阳光和水。所有被我书写的事物,绿意纷披,具备一份温暖的,诗意的光泽。那些可以触摸的句子,就像我生命里曾经的女子,以她们诱人的容颜,鲜亮的肌肤,成为暗夜里光彩煜煜的珠玉;西行路上的甘泉,陶罐和衣裳。那些饱含了动感和可以起舞的词语,在我深夜的案头,清晰动人,朴实自由,仿佛初沐阳光的小小孩童,又如我幸福美丽的女儿。我多么得意。我又是何等地喜形于色!我就是那万花丛中香气四溢的花之冠,我就是那骑在马上的王。我带领我的茂密的语词,穿越山川与河流,跨越坎坷与怅惘,带领它们到达那可以使欲望飞翔,可以使遍地盛开果实,可以四季流淌那奶与蜜的村落。

        有生的日子,去过的地方不算少了;闲暇之际,领略的风情也算多了。我把它们秘密地或者是公开地发酵,最终成为可以阔论抑或出售的酒。或者言语从来就是功利的。我不曾浪费几乎每一处我曾经到达的地方。朋友们和亲人们坐在我可以轻易看得见的角落,听到我放肆流畅的言辞,因为他们的未曾遭遇,也因为他们遭遇过然而又缺少我书写时的挑逗与狡黠,他们也就轻易地听信了我的言语,我的诱人的古怪的描述。在令听众神往的关于河山,季节的故事里,一些部分其实是我有意识杜撰和夸大的,然而他们的姿态虔诚真切,就像我们小时候听老师讲授功课,还像我们小时候做课堂上的作业。终于连我自己也相信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了。我之所以表达得更接近我们所期望的部分,只不过是因为我更能掌握和调动那些美丽的文字。嗬,我看见自己的嘴唇动静翕张,充满了厚颜无耻的引诱,挑逗和卖弄。  然而,在此之前,我不曾去过西藏。

        我们几乎所有关于西藏的识见都来自阅读,倾听和想象。西藏在西部以西,它具有遥不可及的神秘品质,它被大雪和经幡覆盖,它包含了人间所有最为庄严肃穆的欲望。这是对的。没有人会否认这样的念想仅仅出于一厢情愿的铺排与粉饰,而对于每一个期待着以文字为马的诗人而言,无论他写过什么样的诗篇,流行的或者媚俗的,重复的抑或陈旧的,好的或者不好的,他都可以把自己当作是西藏的孩子。西藏是我们生命里再一次的羊水,是另一份甘甜的乳汁,能够到达西藏的人为数不多,而能够到达西藏的诗人数目更少;偶尔当我们凝神注视,认真倾听那些从西藏归来的人们的言语和表情,我们内心的歆羡自不待言。他们的身体在我们看来,倍显纯净,一种动人的直面魂魄的光泽在他们的身体上弥漫开来,照拂四座。关于西藏的所有的事物,都可以作为我们的梦想里完美的,珍贵的部分。我们没有到达西藏,我们触摸到西藏的言说,有一份幸福的感受冉冉升腾:就如同我们被西藏抚摸。除此之外,我们从阅读和音乐里满足我们巨大的渴望。那些关乎西藏的文字是诗意温暖的舞者,是拥有魔法的巫师,一切关于山川、草木、经幡、大雪的描述,足以在我们的内心荡起波澜;音乐是多么动人,我们面对它们,被它们巨大的力量所围困,似乎听得见自己的魂灵在音乐中飞翔、沐浴。

        如果你只是一个倾听和阅读的人,如果你所有的想象仅仅来自诱人的传说,而不曾亲自抵达,那么,西藏就是如此。就像我可以得意于自己对于西藏以外的风物的描绘,那些关于西藏的文字和音乐,传说和歌谣,具有无法抵挡的魅力;相比之下,我们自己的文字显得丑陋起来,又仿佛寒伧素朴的村姑,只不过在小小的村庄引领了那些时尚,仅此而已。自卑和惶恐的感觉扑面而来,西藏是我们梦境里庄严的母亲,是生命中注定要亲近的主题,然而我们却无缘抵达。西藏或许是我们不能回避的伤痛。这痛是日子里怅惘的诗篇。

        我抵达了西藏。

        现在,我终于可以用自己的言语说一说西藏了。是的,叙述是困难的,我只是到达,脚踩大地,但是我没有与她肌肤相亲;对于一个事先背负了过多觊觎的旅行者而言,她没有完全信任并且张开怀抱,她有理由冷漠,有理由拒绝亲近。我或许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歌者;而追逐与念想她的孩子又是如此之多。何况以西藏之大,仅凭一两次短暂的停留就期望尽揽美色的人,注定是荒唐天真的。因此,我并不奢望会叙述一个真实的完美的西藏。我只是在讲述我所看到的,我所想到的,我所听到的。我叙述西藏鸟群中一片羽毛的光亮,一首歌曲中的一句歌词所产生的力量,或者是一朵云下面的雨滴,一堆石头上的一个符号。

        面对西藏,我们有理由朴素、诚实,然而在事实上,连这些仿佛微小的事物,我们的描述也会变得十分困难。它们迸射的光和它们留在大地的影子,对于任何一个到达的人而言,都构成了拷问、灼烧。

        我们曾经阅读和倾听的部分,在我们到达西藏之后,开始变得虚弱起来;它们更多的像是一段与西藏无关的虚构。而我们曾经由于自己的文字而何等地洋洋得意!面对广大的西藏,我们或许会发现:文字其实不可以完全地到达,文字或许可以无限地接近,但是触摸是困难的。

        西藏包蕴了极其繁复的欲望。它是我们未曾读到的另外一些诗歌。它既不像我们所虚构的那样遥远,也不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亲近。它一方面是富丽的,另一方面又是安静的。在众多的诠释面前,它孤独,甚至无助。事实上没有谁可以真实地抚摸它寂寞的灵与影。

        在遍地盛开的风景里,西藏是另类的。

        西藏于我的影响显而易见。它以其无言,以其雪一样的冰冷,部分地改变了我的生活。包括我对于文字的理解,对于音乐的聆听,对于自我生命的见解。

        在我的以下的这些篇章里,可以看得见一个热衷于梦想,痴迷于文字,热爱音乐和酒的贫穷的诗人,是如何到达西藏并且是如何叙述那些高原和大雪纷飞的景象的。它或许只是一种关乎西藏的虚构,是一些仅仅谬托了西藏,把它作为一片深蓝色的背景的绘画作品。

        谁也不可能有理由说:我们的文字可以抵达西藏。

 

 

西藏是不易抵达的

 

        西藏的地形是一个仰卧大地,双腿微翘,一手枕头的丰腴的女妖形象。这样的传说要追溯到公元七世纪,其时藏族英雄松赞干布统一了吐蕃地区,并且迎娶了佛教鼎盛的大唐文成公主和尼泊尔公主。在布达拉的红山上修筑王宫,其用意在于镇压女妖的心骨。尼泊尔公主又依照文成公主的推算,以山羊驮运土石,填平卧塘湖,在其上修建了大昭寺,供奉了佛教塑像,用以镇压女魔心胸。要永葆西藏的平安幸福,镇住心胸还不足够,因此,又在女妖的四肢关节部位,修建了十二座寺庙,或称神庙,用以彻底降伏女妖。这十二座神庙依次分布于女妖四肢的关节和腹、臀之上。它们又被称作是镇魔的不移之钉。

        这样的传说是有趣的,同时它也包蕴了深刻的宗教意味。西藏从来就是宗教的,盛大的风物或许只是西藏美丽衣裳里的一个部分。关于西藏地形的传说至少表明了一个方面的结果,那就是布达拉王宫的建立意味着佛教对于西藏的胜利;而地形意义上的女妖形象,则是作为与佛教的奠基和宏大相对的力量的某种象征——或者能够部分地暗示如果没有佛教,西藏的文明将会呈现另外一种状态。

        而“女妖”更直接的寓意则指向佛教之前的宗教状态。它与女性和生殖紧密相联。这就是西藏的原始宗教——苯教。苯教与西藏创世之初的神话传说有如手心手背。苯泛指先民们对于自然万物的一种朦胧的然而又显得清晰完整的认识总和,其核心内容包括鬼、神、精灵、魂魄、命数等等与精神的灵幻层面密切相关的东西。苯教的教义通过巫师的占卜,祈祷,咒语,幻术以及各种特殊的仪式加以传播。其比较固定的神话模式可以表述为:神界与魔界对抗,神最终战胜魔。汉民族的传统小说《西游记》中所表达的神魔观念与苯教的核心教义差可比拟。而《西游记》的宗教意蕴是指向广大的佛法的,因而也可以看得出苯教与佛宗在事实上是有着天然的亲和力的。

        苯教与佛教曾经产生过激烈的冲突,藏传佛教实际上是二者相互协调和接纳之后的产物。包括布达拉宫,在西藏许多重要的寺庙里,都可以看得到西藏创世之初关于“猕猴变人”的壁画。它表达的其实就是苯教与佛教的冲突与消解过程。

        这种在西藏广为流传并且根深蒂固的神话传说是这样的:

        普陀山的观世音菩萨向一只猕猴传授戒律,命它到雪域修行,这猕猴原本由神变成。猕猴在雪原修行时,受到一个女魔的引诱。女魔说,如果不与她结合,她将成为妖魔的妻子,她的后代将会荼涂雪域生灵。猕猴所修的佛法即为慈悲善心,于是答应与之结合,并生下六只小猴;这六只小猴自觅果实为生,相互繁衍,到了500只之后,再次受到观世音救助,食物充足,尾巴变短,逐渐成人。这就是雪域高原上的先民。

        虽然佛教最终使西藏变成果实丰饶之地,但是苯教的影响并未就此消除。随处可见的玛尼石堆以及镌刻其上的神秘文字,昆仑山口,唐古拉山口界碑周围四面缠绕的风马旗(经幡),以及旗帜上密密麻麻的符咒与文字,都可以见证原始宗教的深厚影响。生殖崇拜的痕迹则无处不在,到处可以见到巨大的柱状石块耸立其间。即使在后藏时期的建筑中,也仍然能够发现藏族先民对于生殖的强烈崇拜。日喀则地区扎什伦布寺的门口和寺庙里的广场上,有许多块拔地而起的不规则柱石。而对于耗牛、羚羊的崇拜与热爱,同样表明了对于力量、疾走的强烈情感。

        然而,有谁注意到玛尼石上的那些神秘的文字了吗?有谁知晓经幡上那些古怪冷冰的符号意味着什么吗?作为抵达西藏的游者,这些缤纷的令人无限惊奇的文字与招幡或许只是满足了我们猎奇的欲望,我们把它们作为与西藏与高原密切相联的色彩之一种,仅此而已。有谁会留意并且深入它们的内核的部分呢?

        所谓的不易抵达在一般意义上只不过强调了旅行方式的差异。如果我们选择飞行,到达西藏是容易的,而且也不会有更多的风险。乘座线路固定的长途客车,也可以到达。假如选择徒步,而不是借助某种交通工具,这样的旅行或许最能够符合我们探险的欲望,然而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听到过任何一个人会选择这样的方式。徒步之于西藏,充满了风险;这风险带来的回报足以让你的一生富丽无比,然而在另一方面,徒步意味着葬身于这片神秘的土地。

        我们选择的是自己驾车出行。以自己可以随时停留或者前进的方式,一方面可以满足自我探险的欲望,另一方面又更大程度地避免了意外的风险。它是人生旅行里对于风险和尽掠美色的折衷。有两个方面的危险因素始终潜伏:一是高原的缺氧问题,无论是谁,在翻越海拔5200多米的唐古拉山口的时候都会有剧烈的缺氧反应。严重的可能导致昏厥、休克、甚至死亡。一是要穿越大片的高原无人区,假如我们的车在广大的无穷无尽的高原上抛锚,等待我们的可能就会是寒冷、饥饿和狼群的袭击,以及由于极度缺氧而导致的生命困顿。然而这样的方式到底是有相对丰润的回报的:那就是,我们可以抚摸与亲近高原的美丽景致了。  我们经历了部分的坎坷,包括我们的车子在涉河而过的时节变速档损坏,在经过沙漠区的时候减震系统的故障,还包括我们在深夜时分穿越唐古拉山脉,为的是赶赴到下一个城镇落脚,在苍茫寒冷的高原上所产生的恐惧。但是,幸运的是,总能够遇见援助的人,而且在高原的大片无人区里,车子总算能够顺利通过。

        我说,这其实并非不易抵达的全部。我们与西藏的距离事实上并非出自地域和高原,更多的部分可能与彼此的心灵有关。西藏于我们生命的意义,或许与它的宗教密不可分,假如西藏不具备神秘的传说和它的无言的力量,西藏就是一座有雪、草场、牦牛和纯粹大自然的景致的高原。那样的风景注定是单调的。

        我们只是说,我们抵达了西藏,我们炫耀的,可能仅仅指向我们乘坐了某一种性能良好的交通工具,除此之外,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被风吹散的音乐

 

        我们在傍晚时分抵达那曲。我们从早晨出发,行程约有800多公里,车过沱沱河之后,海拔一路升高;我们也许已经目睹了最美的高原景致,但是在同时,我们也行走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公路上。许多地方的公路一直通向远方,我们的车和眼睛行进在路面上,无穷无际的路途和它冷漠无声的笔直,令人慌乱。甚至绝望。每个人都已经感觉到氧气的流失,它变得有重量,有颜色和味道。我们感觉到我们就在云端行走,而且,我们仿佛已经喝了过量的酒。电子打火机已经无法着火了,烟头燃烧地过分缓慢。但是,我们终于翻越了唐古拉山口,终于到达了可以休憩的那曲了。

        那曲是藏北重镇。在地域意义上应当属于一个中等规模的城市。但是我们看到的那曲更像一个小小的村庄,它被草场和稍远些的山峰包围,一些河流分割了绿色的草场,一些耗牛走动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有骑着马或者摩托车的藏民在我们面前飞快地驶过。那曲刚刚下过雨,路面泥泞,而且它正在修筑新的路面,我们的车子在小小的那曲边缘盘桓了许久。之后我们驶入了那曲城。

        我们的车驶入羌塘宾馆,暮色已经降临了。这暮色似乎是突然到来的,因为我记得就在刚才,我们还看到那曲城里那些建筑物上竖立的经幡,看见路面上高高低低的泥泞。牛和羊从城市的中心缓缓走过。之后我们走进宾馆的大厅。我原以为宾馆里的设施也一如它不起眼的外观,进去之后忍不住吃了一惊。意然是如此宽敞,巨大的柱石,红色的地毯,楼梯一侧茂密的假山和喷泉,总台里摆放的昂贵的酒和饰品。它的建筑有点类似于欧洲的哥特式风格。我们小心地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相互注视略显昏暗的灯光下彼此的脸庞,我们看起来非常轻盈。

        我们等待总台上的小姐为我们安排房间。小姐显得彬彬有礼而又从容悠闲,她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大风就是在这个时刻刮起来的。大风忽然吹动宾馆敞开的大门,之后我们听见它漫过地面,越过屋顶的呼啸之声。它没有一点征兆,就仿佛是突然从天空中降落到地面上来的。我记得我们从黄昏到暮色降临,一直都可以看见得蓝得诱人的天和天上伸手可及的奶酹一样的云朵。

        然后,我听到了歌声。一个女子在大风中歌唱。她或许是在远处的草原上。然而,她的歌声却被大风裹挟,升到天空,之后又洒落到我们可以听得见的大地之上。那歌声就如穿云裂帛的珠玉,又带了那么一些难以言说的透明的忧伤;又仿佛大风中雪花飘落,有一种冰冷的清晰。悠长的歌声,被突然到来的大风吹散,我们无法明了的歌辞一段一段,在空中四处飘荡,那歌辞就像是金属撞击在坚硬的物质上,又仿佛轻盈的,凌乱的鸟的飞翔。

        之后,大雨到来,还有冰雹打在宾馆门口的水泥地面上和玻璃门上。音乐消失了,它就像燃烧的火焰,现在,它又被雨和冰浇湿;或者,它被雨和风吹落到其它的我们无法听得到的地方。

        雨水持续了一些时候,宾馆里的灯光忽明忽暗,急雨里的宾馆如同飘游在水上。我们在宽敞的大厅里吃了晚饭,然后到房间里去休息。因为缺氧,每个人走路的姿势小心翼翼。有人躺到床铺上,吸我们带来的氧气。入睡显得有一些困难,我很久都在想着初入宾馆,大风扬起的时刻,我所听见的那些零乱的被风吹落的歌声。它一直就在我的耳边回响。

        在内地,我听到过许多关于西藏的音乐。我或许说不清我何以喜欢它们,但是我至少可以感觉到这些音乐里的清澈和苍茫。我不知道歌声从何而来,又要向何处而去。西藏的传说里有一个女神。女神的名字就叫央金玛,她能歌善舞,歌唱就是她一生的日子。有一首叫《央金玛》的歌中,有这样的歌辞:

 

                我一生向你问过一次路

                你一生向我挥过一次手

                远远的我为你唱一首歌

                静静的你露出天边的笑容

                我一生向你问过一次路

                你一生向我挥过一次手

                轻轻地我触摸涌来的羊群

                默默地你转动手中的经筒

                为了圣山下的相逢

                我向你匍匐顶礼啊

                冈仁波钦

 

        在那曲的黄昏,夜晚,以及夜晚时分的风与雨里,我知道这样的歌辞是好的了。或许我听到的歌声里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或许对于那曲而言,这样的歌唱就像随处可见的玛尼石堆,甚至那歌声里无意于表达任何的忧伤与祈盼;但是,我还是以为我听到了音乐和歌唱,并且我已经部分地走近和触摸到它的坚硬而轻盈的衣钵了。

        从拉萨回来,经过那曲的时节,我再一次听到了歌声,还看见歌声里轻盈的舞蹈。那曲正在准备盛大的节日——赛马节。我们看见许多帐篷搭建在草场上,骏马身上佩戴了绚美的鞍饰,一些炊烟正从帐篷里升起,空气中飘荡了一股浓厚的酥油气味。在一片宽阔的草地上,一队藏族的青年男女正在排练他们的歌与舞。他们围成一个大的圆圈,一边起舞一边歌唱。男青年脑后的发辫被红色的绳带盘结,健壮的躯体在阳光里闪亮——他们是康巴的汉子,他们肯定是骑射的好手;女青年身着宽大的饰有珠玉的藏袍,在草地上翩翩起舞,她们的神情快乐从容。那些歌辞从他们的唇齿间轻盈发出,我们听见金属的光亮和声响。

        简单的歌辞,没有任何一点的修饰。他们快乐地起舞,就如同舞蹈里已经预备了歌辞和响声,挥动衣袖和脚踩大地的时刻,衣饰,手足,眼睛和面庞上已经有歌声在飘荡。

        我们注视他们的舞蹈,听着他们的歌声。我又想起初到那曲的夜晚,和夜晚被大风吹散,之后飘落到我们面前的歌声了。

 

 

汉语的拉萨

 

        有一首《回到拉萨》的歌曲,其歌辞所表达的或许很符合我们对于拉萨——圣地的想象。在通往拉萨的道路上,我们经常可以看到那些身着僧袍,一步一叩首的朝圣者。他们的神情肃穆,有一种百折不挠的坚韧和平静,他们能以迢迢跋涉,以脚步抵达拉萨为自己一生的荣耀。

        朝圣者之于拉萨,正如拉萨之于西藏。他们是拉萨的一个部分。即使对一个陌生的旅游者而言,拉萨所散发的这种虔诚,庄严,不可抗拒的气息,也足以让内心经历巨大的震憾。它是空气,是悬到头顶的蓝天和白云,是布达拉宫殿那金光闪闪的金顶。

        布达拉宫每天都在迎接那些来自四方的膜拜者。他们手中举起的法轮或者手心里捻动的串珠在日光下闪亮。他们排好整齐的队伍,脸上充满了平静的隐忍,从布达拉广场的西口,靠近宫殿正门的一侧,等待着鱼贯而入,进入雄伟无言的巨大宫殿。

        布达拉广场上,另外一些朝圣者,双手绑上了木板,双膝裹上布带,对着布达拉宫殿,双手合拢,跪地,身体匍匐到地面,双手前伸,之后徐徐起立;这样的动作一遍一遍地重复,他们的双唇间发出的经语,通过身体传输到大地,那声音持久低沉,令人感觉到难以言说的力量。在八角街西街广场的大昭寺大门口,近百名朝圣者对着紧闭的红褐色大门,各自占据了一小块仅够铺展身体的地面,站立、伏地,仿佛永不停歇的褐、红、黑色的潮流。他们歌唱的声音一如飘荡于大昭寺周围的紫烟,沉默、祥和,笼罩四方,无法逃离。

        有一首歌里的几句歌词写得很好:

 

                走过的路都忘记了

                只有回家的路忘不了

                走过的地方都忘记了

                只有拉萨忘不了

 

        拉萨是藏语音译,意为圣地,佛地。布达拉则是据梵语发音译出的,意为观音持航,普渡众生。回到拉萨,也就意味着回到了家乡。我们看到的和听到的关于拉萨的这一部分景象,其实也正是我们所想象的和我们所期待的部分。或许我们永远都不可以发问:

        如果拉萨没有了朝圣者,拉萨将会怎样?

        这样的问题看起来是可笑荒唐的,充满了不可能的虚拟。但是我至少要说,在我看到的另外一部分里,我看见了与拉萨之为拉萨无关的一些景象。

        我们从布达拉宫依山修筑的石阶上走下来的时候,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站在石阶的一侧,注意地看着我们。我们穿了统一的红色夹克,戴了统一的墨色太阳镜和红色的遮阳帽。或许是我们的衣着看起来醒目,这个有着一头卷发和一双深黑色眼睛的藏族男孩在我们经过他的身边的时候,他忽然对着我们说:哇——你们几个好帅呀!

        我原以为他会说一句藏语,或者即使他说出汉语,也会显得不流畅和生硬,不料他说得如此圆润自如,而且那语态就像一个时尚的“新新人类”。我注意了一下这个小男孩,甚至有些疑心他是不是藏族的。

        我是一个热衷于形式的文化主义者,在抵达西藏之前,我已经仔细地阅读了一本较好的关于西藏旅游的出版物,并且已经学会了几句简单的藏语;自己设想假如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我可以借此来表达自己的意图。

        我于是冲他招手,说,弓卡桑姆。

        不料这小男孩听到之后,脸上立刻显出一幅嘲弄的笑容来,他举起一只手,指着我说,哇,你笨死啦,应该是弓卡姆桑——你太笨啦!

        我这才想起,我确实说错了。但是此时的问题倒不在于我的对于藏语的笨拙,而在于他对于汉语的娴熟,运用自如。同行的人忍不住大笑。直到我们走出很远,那小男孩还在后面嘲笑我,他说,我没见过像你这么笨的家伙呢——再见!

        这件事令我印象深刻。另一次是在八角街西口广场上,我们在那里摄像和拍照。一个中年汉子走过来,他的发辫用红色头绳扎成团结,胸前挂了许多小的银制饰品,他看上去很剽悍。他注意地看我们摄影。之后他冲我点头。我说你好。我用的是藏语。他也用藏语说你好。然后我就不知道该说哪一句藏语了,我就用汉语说你会说汉语吗?

        会的,会的。他站在那里露出笑容。

        我说,你是康巴人?

        他说,是的,你们是来旅游的吗?

        我点头,问他,你来干什么?

        我也来旅游。他说,然后他蹲到我面前,指着胸前的饰物说,要这个吗。

        他胸前的饰物比我们在布达拉广场上买到的要精致一些,它们在阳光下闪亮。我们中有人触摸他的饰品,并且同他讲价钱。但是他认为我们出的价太低,不肯成交。我们离开的时候,他还在问我们,东西很好的,要一点嘛。然后他站在那里,黝黑的脸上露出笑容,看着我们离去。

        不光是布达拉宫的男孩,八角街上的康巴汉子,在我们走过的所有地方,我们所遇到的几乎每一个西藏人,都能够听得懂我们的汉语并且可以和我们交流。藏语完全地隐遁了,它根本不能够形成我们之间的障碍。

        拉萨的布达拉宫大体位于市区的中心;布达拉以西的部分叫作西城区,以东则叫东城区或者市区。东城或者市区属于藏族聚居区,西城区则是属于事实上的繁华区。有一个情形令我们惊奇,那就是西域区几乎全部被四川人经营。一切饮食,服务,出租车行业,以及汽车修理厂等等,差不多被四川人垄断。我们就住在西域区。若是单就西城的景像而言,它不像是西藏,倒像是四川的某一个中小型的城市;你几乎感觉不到任何一点与西藏有关的景致。当然,我无意于评论四川人之于拉萨本身,我说的另外一层意思。这意思读者应当是明白的,毋须再做注脚。

        我从西城区还奇怪地感觉到色情的气息。许多发廊,按摩店和夜总会沿街摆开,有一种公开的裸露和张扬的意味。在明亮的白昼,那些打扮妖艳的小姐公然向马路上的行人做出暖昧、挑逗的姿势。它们看起来与城市的情调格格不入,然而又显出古怪的融合。那些衣着裸露的小姐似乎不需要遮掩,她们在白昼或者夜晚纵情欢笑。

        或许很多的城市都有其色情的一面,然而拉萨的气味更显得张扬。汉语的西藏本身已经显得奢侈,已经部分地破坏了我们对于拉萨的想象;加上这些花朵一样盛开的色情景观,我们无法想象这座神圣的,不易抵达的城市将会变得怎样。至少我以为,这些风景应当是与拉萨没有什么关联的——或许它们只不过是城市里无关痛痒的一种点缀,或者是如我这样的旅行者一时的虚拟,仅此而已。

 

 

寻找玛吉阿米

 

        在我仔细阅读过的一本关于西藏的出版物中,提到一个名叫玛吉阿米的酒馆。它说,玛吉阿米酒馆是一个可以表达西藏的地方。它不光有酒,重要的是它具备西藏的风情,其中包括绘画,饰物,和西藏的来自民间的音乐。玛吉阿米酒馆是有来历的。它原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秘宫,在这里曾经住过一位他最喜欢的情人,情人的名字就叫玛吉阿米。六世达赖给他的情人写过一首著名的诗歌,歌中唱道:在那东方高高的山顶/升起一轮皎洁的月亮/玛吉阿妈的面容/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玛吉阿米,在藏语里的意思就是未生身的母亲。现在,玛吉阿米变成了一家酒馆的名字。

        玛吉阿米,它的音乐,酒,传说,以及来来往往的人,构成了我们无法舍弃的诱惑。它位于八角街附近,是一幢别致的黄色二层小楼。于是我向同行的人提到玛吉阿米,我们一定要去玛吉阿米——想知道和感觉更多的拉萨的气息吗,那么就去玛吉阿米。

        在夜晚,行走于拉萨这座规模不大的城市街道上,到处可以看到精巧别致的音乐酒吧。它们看起来辉煌生动,仿佛在夜晚开放的绚烂的花朵。有一家名为末班车的音乐酒吧,其靠街的店铺,就用了一辆汽车的外壳作了门面,汽车下面还装上了崭新的轮胎。从汽车的车窗望进去,在里面隐约缤纷的灯光里,可以看见纵深的酒吧内景。一些人在演奏音乐,更多的人围桌而坐,相互对饮和交谈。精美的唐卡,油画和巨大的牛头,羊头悬挂在四周的墙壁上。我试图走进去喝一杯啤酒,听一点音乐。但是很不巧,它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没有空余的座位。之后我们沿着灯火通明的街道漫步,又看到许多家音乐酒吧,在一家音乐酒吧里,居然飘荡出那种纯粹的爵士音乐。我看见三个长发的青年,坐在吧台的一侧,正低着头,认真地弹唱一首美国的乡村歌曲。在拉萨的街道,听到这样的音乐,内心的感受是与别处不同的,它与拉萨显得很吻合。

        拉萨的生活,有一部分就是与音乐相关的。

        我想起自己读到的玛吉阿米了。我向大家建议说,我们去玛吉阿米酒馆吧。

        大家在这天晚上都没有什么事;夜景不错;何况我提到的玛吉阿米又是如此地迷人——大家都表示同意。有人问我,你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吗。

        我说,我们坐车——司机肯定是知道的。

        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之后我说去玛吉阿米。司机居然不知道。我就提醒他说,在八角街,你就往八角街走吧。我想他不知道,可能是因为玛吉阿米是文人艺术家聚集的地方的缘故吧。

        司机把车停到八角街广场入口。他说,旁边有一家酒馆,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这是市里最大的了。我们下车,看到那幢黑色建筑里灯火闪亮,顶上霓虹灯上打出“八廊酒吧”的字样。显然,它不是玛吉阿米。问了旁边几个人,都说没有听说过。难道没有玛吉阿米酒馆吗。

        我们在广场上站了一会。这里离我们住的地方已经比较远了,而且玛吉阿米看起来不容易找到;三三两两的藏族小孩又围上来向我们乞讨了。于是我们决定回去,改天再找。

        那天下午,我们逛八角街。人非常多,我们各自也走散了。我沿着八角街,按照顺时针方向往前走。店铺林立,物品繁盛,招徕吆喝之声鼎沸,我随着潮水一样涌动的人流徐徐走过街道,看一看那些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物品。走到八角街东口与南口的拐角,我意外地看见一幢二层建筑。在大片老式的深褐色房屋里,它的外墙涂上了斑驳的黄色。靠街的墙体上,有歪歪斜斜的几个字,玛吉妈餐馆。——这就是我们所要寻找的玛吉阿米酒馆吗?在我的想象中,它黄色的外壳应当呈现一种富丽的温暖,应当弥漫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音乐和诗意的气息;它是旧式的,却是经典的,它是散漫的,却又不失纯朴与庄严。眼前的这个饭馆看起来过于陈旧,它甚至显得破败,寒伧。它是不是玛吉阿米?

        我站在这座土黄色的建筑面前,不知道说些什么。后来我从一楼的门面走进去,里面显得昏暗,几个汉族的姑娘散乱地坐在那里,可以看见被烟火熏得发黑的柱子,有一个老式的锅台,一段楼梯伸向二楼。我问她们说,这是玛吉阿米酒馆吗。

        她们起初没有回答,像是没听清我的问题,或者她们对我的发问表示惊奇;她们看着我四处搜索的样子。我又问了一句。一个脸上有一点凌乱和肮脏的姑娘说,是的。

        就是那个可以听音乐,喝酒和可以看到绘画的地方吗。

        不知道。她说,这里是饭馆。

        没有别的吗?

        不知道。她说。

        我从里面走出去,又看了看这幢破旧的建筑。或许,它不是那家名叫玛吉阿米的酒吧,只是一个名字相似的普通的饭馆。或者是,从前的时候它是酒与音乐汇聚的地方,现在,它变成一家普通的,并且显得陈旧的饭馆了。

        离开拉萨的前一个夜晚,我们中有人问我,怎么没有去玛吉阿米,不是说那里很有意思吗。我说,想去呀,但是弄不清它在什么地方。之后我们到不远的音乐吧里去看了看。人非常多,我们看见隐约灯光里的酒,面具,牛角,听到那些带有金属质地的音乐。我们没有在音乐吧里逗留。

        我们要收拾行囊,准备第二天踏上归程。我非常渴望能在随便哪一家酒吧里坐上一会,只要有音乐就行。有些酒吧里不一定有音乐,也不一定那么纯粹,但是在许多与音乐有关的酒吧里,是可以听到西藏的音乐的。这音乐其实就是酒,夜晚的生活,季节与风俗。

        我一直试图找到玛吉阿米,在事实上我始终没有找得到。玛吉阿米或许是一个与诗和音乐有关的传说。或者它只是一个用来修饰我们的想象的一片彩色的羽毛。

 

 

破旧的札木聂

 

        那天我们站到药王山上摄影。从这里拍摄布达拉宫的景像,角度非常的好。山脚下几十米远处,就是布达拉广场。之后我们从山上下来,朝布达拉广场走去。几个提了许多小饰品的藏族妇女围住了我们,向我们兜售她们的物品。她们缠住你,有一点百折不挠的坚韧;我们已经有所领教了。但是如果你坚决不要,她们跟住你一段距离之后,也就会放弃。还有一些小孩,也会这样很有耐心的纠缠,除非你掏一点钱给他们——我对于这样的乞讨者有一种本能的排斥感,即使是小孩,我也会认为他们已经沾濡上了不劳而获的恶习。我喝斥他们,做出生气的样子,于是他们散开了。     一个怀里抱了一把小的札木聂的男孩这时节出现在我的眼前。他有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脸上显得很肮脏;那把札木聂像一个破旧的玩具,斜摆在他的身体前面。我看到他并且停住脚步之后,这个聪明的男孩立刻弹起了札木聂上的琴弦;一阵凌乱而模糊的曲调响起来,还有他沙哑笨拙的歌唱,它们就像是从他的破旧油污的衣衫上发出的响声。——他也是一个乞讨的孩子,但是因为他用手指拔动了琴弦,所以就与那些两手空空的孩子不同——他更能够勾引起我内心所剩无几的同情,些许不轻易流露的关爱情怀。

        几乎在看到这个脏兮兮的男孩的一刻,我就已经在考虑我的口袋里是不是有零钱的问题了。然而当我从他的头顶看过去之后,惊奇地发现正好在他的头顶上方,是布达拉宫那整个用黄金铸就,此刻在强烈的阳光下煜煜闪现光芒的布达拉金顶。一个念头突然出现,令我激动不已:我要给这个男孩拍照,取上那金灿灿的塔顶;我有充分的理由这样做,其中之一是男孩要向我乞讨,我们之间是一项公平交易。

        于是我端起相机,对已经停止弹奏的小男孩说,你,站在这里继续唱,我照相,明白吗?  他立刻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快乐的情绪漫过他的脸颊和整个身体,他摆弄好姿势,像刚才一样弹奏歌唱。另一个男孩出现了,加入了弹唱的行列,就像是突然从什么看不见的地方落到地面上来的:一样的肮脏,一样的札木聂。我就对后来的男孩说,行,你们两个唱吧。这两个男孩拨动琴弦,唱起快乐混乱的歌,他们边唱边摆动身体,加上了他们所想象的舞蹈。

        我给他们拍了照片。

        之后这两个男孩扑到我跟前,伸出他们油腻的手掌。我说,别着急嘛。我从口袋里找零钱,终于找到一张两元的。我把它举起来,到他们够不着的地方,我说,你们两个,一人一元,知道吗。

        他们两个盯着那张钱,眼睛里充满了热切的渴望;后边来的男孩听我说完之后,用劲地点头,我想他可能更纯朴一些。于是我把钱给了他。

        这男孩其实是从我的手里把那张钱抢走的,之后他一溜烟跑远了。剩下的男孩根本就没有去追赶的意思,他的一只手还举在空中。我说,快去呀,一人一元。

        他说,他不会给的。

        怎么不会?我说,说好的怎么不会?

        我试图把跑掉的男孩喊回来,当我抬头寻找的时候,惊奇地发现前边的男孩居然早不见了踪影,就仿佛从地面蒸发了。

        我对眼前的男孩说,你去找他吧。

        我准备向前走,不料这男孩不肯。他一把抱住了我的腿,整个身体靠到上面。我说,你怎么这样,走开。

        他不肯。他抬起脏兮兮的脸看我。我说,钱已经给了,你松开。

        他还是不肯。他忽然说:爸爸。

        我看着他,就仿佛看见他嘴里蹦出的这个稀奇古怪的词语。我说,你乱喊什么。

        爸爸。他说。他的两只手把我的腿抱得更紧了。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其实已经有给他一点钱的意思了,但是我记得我已经没有零钱了——给他面额很大的钱,是我很难接受并且难以承受的。

        我只好说,你先起来。我到前面给你找钱,好不好?

        他将信将疑地看我,我又重复了一遍我说的,他终于松开了我,站起来了。前边就是布达拉广场。我前边走着同行的人,我准备跟他们找一点零钱。我在前边走,男孩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

        忽然他又抱住了我的腿。我往前迈了一步,他的身体几乎被我的腿拖在地面上滑动了。这时候我有些生气了。我说,我又不骗你,你起来,你松开。

        他不肯,有一丝慌乱的神情弥漫在他脏兮兮的脸上。

        我使劲摆了一下腿。我穿了一件运动裤,这裤子很宽松,没有腰带。我原以为我摆动之后他会松开来,不料他一点也没有。之后我看见自己的裤子被他的双手抓住,随着我的动作,从腰间一直滑落下来,我看见自己红色的内裤出现在阳光下。几个藏族妇女,一些游人从我的身边走过,他们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掩口而笑。

        我感觉到自己狼狈极了。我狠命拉自己的裤子。我对这个难以摆脱的男孩感觉到愤怒,而且无计可施,他眼睛里的神情充满了绝望的却又不肯屈服的坚持。

        我说,我给你,你松开呀!

        他终于松开了。这回我让他在前面走,我走在后面。他在前面走得很磨蹭,他背上那把破旧的札木聂,在那里孤零零的晃荡,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我。

        前面就是开阔的布达拉广场。广场上有许多不同肤色的游客。我们同行的人就在不远的地方。我几乎就要赶得上他们了。男孩忽然在入口的地方停下了。他转过身看我,我看见他惶恐的眼睛。

        我说,往前走啊。

        他不肯走,他也不让我走。

        男孩看着我。忽然我看见他的鼻子在动,之后两滴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涌出来,流过他黝黑肮脏的脸颊,滚落到他的破旧的衣衫上。

        我本来很生气,因为我觉得他过于狡黠,而我并没有打算欺骗他;但是我很奇怪他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绝望。我是个注重戏剧因素的人,我通常会因为突发的剧情而无所适从。这个小男孩突然到来的哭泣,和他眼睛里的绝望、悲伤,让我感觉到他或许是个诚实的,软弱的孩子。

        我从口袋里找零钱。我终于找到一张五元的。我递给他,给你。

        他从我的手里抢过去,一溜烟跑远了。

        这时我已经置身于布达拉广场了。同行的人有一位看我。我走到他跟前之后,他说,你怎么给他钱?

        我说,他老缠着我。

        同行的人说,你不给他也会走的:你没见广场上的保安正往你这里走,这些孩子他们不敢在广场上要钱的。

        我说,是吗。

        难怪这小男孩不肯往前走,难怪他的眼睛里会流露出绝望与恐惶。但是我觉得我给他钱也没什么不对,因为他在我面前弹唱,又让我拍了照,还有,他哭了。

 

 

下雨的云彩是一朵

 

        我们到达昆仑山口的时候,大雪纷飞,四野一片广阔的苍茫。这大雪似乎是突然之际越空而至的,因为我记得刚才我们还在高原上很低的云朵和蓝天下面行走。昆仑山的界碑周围被一道一道串连起来的经幡环绕和覆盖,这些色彩缤纷的经幡在风雪中飘扬,仿佛高原上可以说话可以跳舞的精魂。

        面对如此巨大的高原,面对这些在风中猎猎的经幡,一种无法抗拒的肃穆与敬畏从内心滋生。它的无言具备强大的力量,我感觉到人之于无垠雪域四野苍苍的渺小与无助。

        昆仑山一过就进入了更高更广阔的唐古拉山脉。真正的高原应当就从此开始。我们要穿越数百公里的无人区,这里的海拔大多已经超过5000米。两侧山峰的雪线清晰可见,有一朵白云遮挡住山峰的一块,白云下面的山峰仿佛一片浓厚的墨色,而未被云朵遮挡的部分显现着夺目的光芒。有雪的地方实际上就是生命的禁区——它们离我们如此近,差不多可以触摸。太阳突然从云朵里出现,我们感觉到它灼人的光亮。天空蔚蓝,蓝得令人发慌。云朵如此低,伸手就可以够得上。我们看见笔直的道路一直通向远方。

        远方一派苍茫。道路无穷无尽,就仿佛我们永远停留在原地。这道路令我感觉到绝望。绝望的情绪其实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有过了;因为我们很少有什么可以令我们绝望的情境。但是当我行走于没有尽头的高原之上,绝望突然来临,并且令我恐慌。

        唐古拉山口是我们赶赴西藏最高的地方。山口同样被经幡缠绕,天空中又是突然到来的雪与风。我们在路口小心地行走,拍摄,就如同在云端行走。巨大的强烈的肃穆与庄严再一次充满心胸。我们的旅行车踏上征途,我们看见天空中的太阳和云朵。有一朵云就在道路的上方,它在道路上留下巨大的阴影。我们到达云朵之下,大雪与风突然降临。四周一片昏暗,雨雪打到车身上,我听见它与车身撞击发出的声响。车子就如同陷于困境的野兽,在云朵下面奋力奔走,路面上溅起的雨水在空中飞舞,这一切令我再一次陷入恐惧与绝望。这云朵仅仅是高原上随意飘荡的一朵,然而当它遮挡了太阳,覆盖了我们,它便抛洒了如此巨大的、漫无边际的风和雪。如果在这样的时刻,我们的旅行车出现意外而搁置于此,那么,其后果将不堪设想:饥饿,寒冷,孤立无援,甚至还会有狼群出没。

        雨雪持续的时节,我们看见了前边明亮的太阳。从这一朵云彩走出去,雨雪倏忽消失,就仿佛它未曾到来。我们又看见两边安静无垠的草场,和更远处白得耀眼的雪峰了。那云朵就悬挂在山腰。

        恐慌渐渐消褪,景色逐渐明媚。我们看见了草场上碧绿背景里快乐的耗牛,还看见骑马放牧的人。最困难的地方已经被我们走过去,每个人的呼吸也在逐渐变得通畅,甚至可以闻得见蓝天下青草的气息。

        这是我们在赶赴西藏的路上所遭遇的;事实上由于我们有充足的物质装备,这样的行程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然而我们还是感觉到了恐慌,它来自雪原的沉默,雪原上任意一朵下雨的云彩的力量。我说过,我们其实已经长久地习惯于一种不会有任何风险蕴含其中的生活,所以穿越高原就成为我们生命中巨大的冒险。承认这一点显得软弱,但是不承认则显得虚伪和可耻。

        在我们踏上归程之后,我再一次被恐惧所包围,那天我们到达那曲之后已是黄昏。我们原本打算在那曲停留,但是正赶上那曲举办赛马节盛会,宾馆爆满,我们只能赶往下一个县城——安多。安多距那曲还有一百八十公里的路程。而且从那曲开始,地势开始不断攀升,高原反应会越趋剧烈。我记得我们从那曲出发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远处的山峰之后了,广阔的草场和雪峰呈现一种祥和的金黄。最初的一段路程里,我体味到奇异的快乐,因为我看见了黄昏时分高原上动人的风景;当我们转过一道弯路的时候,我惊奇地看到了正在下落的太阳,而且我们似乎正在无限地接近它,在飞速地赶在它落下去之前到达它的面前。我们在追赶太阳。这景致多么令人惊奇。然后,太阳不见了,当我们又转过一座山峰,它又出现了。  但是恐惧很快升起来,就仿佛我们感觉到太阳在逐渐下落那样。昏暗的夜色已经在弥漫和扩大,我能感觉到变得急促的呼吸。终于,太阳消失了。我看见四野广大的空虚和黑暗。我们被黑暗笼罩,只看到车灯映照的路面,有一种冰凉的苍白。有一段时间,因为这无边无际的黑暗,我感觉自己就要睡着;之后我感觉到绝望。没有谁可以看见我们,发现我们,我们只能一直往前走。

        后来,我们终于看见山腰下星星点点的灯火了。幸福的感觉突然降临,我内心的欢欣几乎让我流泪。实际上灯火闪烁的地方距离我们还很遥远,但是,我们还是看见它们了。浓郁广大的黑暗令我们内心充满忧伤,灯火出现,幸福到来。

        是的,我们望见了灯火,之后我们又经过了很长的时间。车子终于开进了藏北的安多县城。在县城入口的地方,我们停下来给车子加油。我看见昏暗的灯盏下的加油站。我从车上下来,踩到夜晚灯光下的路面上,感觉到和平与安详。

        能够到达,已经很难得了。在我们遍享技术主义时代的种种快感之后,许多冒险其实都来自我们的想象;所以,当我们可以驱车穿越沉默的高原,走过浓郁的黑暗,并且经历了真实的恐惧和风雪的时刻,就应当认为:我们得到了快乐,完成了一己之身对于生命的想象。

 

                                                        2000年10月,兰州

 

        尔雅,作家,影评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传媒专业硕士生导师。外聘教授。甘肃省电影审查委员会委员。甘肃省文艺界四个一批人才。兰州交通大学文学院西部影视文化研究所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