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上的领头羊
这些羊,各个低着头,不关心山下的人,只关心地上的草。远看,像一朵朵开败了的棉花球,落在那里。
羊不会在你看他的时候走动,只是偶尔抬头,你才发现,刚才站在那里的一只羊,怎么就站在了另一个山坡上。
我是偷窥一群羊的人,我想看看他们在牧人不注意的时候,肚子里都装了什么坏水。
羊怕牧人,牧人手中的俄尔朵,隔开了他们。他们在牧人前面,装得老老实实,想叫的,憋在心里,想打趣的,藏着噎着。
现在,牧人不在。很多牧人名义在山上放牧,实际上,藏在一个荒坡上,放牧自己的身体。
我觉得这群没有牧人的羊群在和我装腔作势,按我的想法,他们应该欢蹦乱跳,做一些牧人在时不敢做的事情。或者他们发现了我?
羊群,有领头羊之说,他们中的领头羊是哪一只?我分不清楚。我偷偷的观察着这群羊中,哪一只有所不同。
两只一起,三只一伙,相互之间的距离远的超不过十米,近的肩并肩。他们胖瘦不分,老小不分,有时,这只站在上面,有时那只站在上面;前面的有时走在后面,后面一会儿又跑到前面;地上的草,这个刚啃过,那个又去啃。草长的速度有那么快吗?我想。
我怀疑这是一场阴谋,他们故意在错乱我的思维。
在我心里,领头羊应该是壮壮的,有着皇帝般的威望,他该有一个贴心的侍候,成天跟在屁股后面转。他不用亲自去寻食,他的食物,应该有一只羊帮忙来打理;他看其他羊的眼神,应该有种居高临下的威慑感,不容易亲近;他的旁边,该有很多漂亮的、脖子长长的、眼睛水淋淋的母羊跟着。
找了很久,我没发现一只这样的羊。
羊群,头朝西。没有一只单独的羊走在最前面;没有一只单独的羊走在最后面;前面后面都有几只羊并排低着头,啃着地上的草。他们装着一副卑尊不分的样子,来考验我。
我把自己隐藏在一棵大树下,树干是隐藏我的屏障,枝叶盖住我头上的天。别人的天是蓝色的,我的天是绿色的。这次探出头,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我甚至想,那只领头羊是在趁我没看他们的时候,做了很多鬼动着。我不介意,找到他是我最大的乐趣。
就在我藏好自己时,风把羊群的队伍吹得越来越细,整个队伍头大,屁股小,中间鼓得圆圆的。几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羊走在前面。
这很不符合常理。让我想到凹村书记扎西领着大家出工。出工的队伍成线形,按辈分走。扎西走在最前面,没人敢超越他。村娃们跟在队伍的屁股后面,过小的,让大人牵着,村娃不懂事,想跑到前面,大人一把拉回来,悄悄在耳边说:扎西是书记,要有大小之分。阿爸也给我说过这句话。当时我把扎西看成凹村最大的人物。
过了好长一段日子,我又长大了两岁,能帮阿爸干些打土饼子的事儿了。打土饼是村里深冬最重要的事情,需要书记带领着下地。那天的队伍依然是线形,领头的人却换成了卓嘎。我在队伍里东张西望的找扎西,扎西走在队伍的尾巴上,灰头土脸。阿爸见我动着缓慢,拽着我的手,说:你是长转去了呀,大小之分都没有?我疑惑的看着阿爸,跟着这行有大小之分的队伍继续走。
大小之分在我的脑海里牢牢扎下了根,我天生就在有辈分之分的凹村长大。我很自信,我对大小之分这种事情摸得很透。可惜,今天却找不到这群羊里的领头羊。
这群羊傻傻的,什么都不关心,只关心地上的草,懒得看前面带队的是谁,他们谁都可以走到前面。
太阳落山,牧人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俄尔朵高高挥在半空,“哦吼吼”的吼声响遍整个山谷。
羊群你拥我挤,昂着头往山下跑.......
李溜子的老屋
凹村人说贫富时,总觉得别人都比自己富,他们可以把别人的富说得清清楚楚,有条有理。仿佛自己掌管着别人的家产。
不习惯把自己的富说出来,时间一久,让人感觉凹村就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村子。人们快活不下去,花花草草、牛羊猪马就快因为这些活不下去的人,死掉了。天,日渐灰暗,月亮缺了口,就很少再填补起来。
一个好似很穷的村子,一天夜里,迎来了一个更穷的人,李溜子。李溜子是我十岁时离开凹村的。村子里突然少了一个人,很快就被发现了。他家的门紧锁,烟冲里好几天看不见冒烟,一直拴着的黑狗乱窜在凹村里。李溜子的离开,没告诉凹村的人,他把凹村的人都当成外人,不放在心上。
一个人走了,凹村人议论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没事儿就坐在太阳下闲话,话说出来,阳光暖一暖,仿佛李溜子的离开也就没有那么悲伤了。
他们设想过很多种李溜子回来的场面,却没有一个人想李溜子真正能够回来。
几年后, 李溜子回来,没跟凹村人的打招呼,他依然不把凹村人当一回事情。他比几年前瘦了,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异味。他径直走向他以往的家。
人有脚,房子没有脚,跑不动,孤独在那里垂老。
李溜子在裤包里摸着钥匙,仿佛早上下地干活,现在才回来。
很多人都看见李溜子开自家的门,谁都稀奇,却没有一个人走出来,问问李溜子这几年去了哪儿,和谁在一起。
钥匙一直带在他的身边,李溜子没舍得丢掉下它,他一定想着有一天还会回来,外面世界再大,能真正随时随地接纳自己的地方,还是只有凹村。
几年不用的钥匙,能不能打开这把锈迹斑斑的铁锁。躲在房子里的人们想着。
哐当,锁开了,掉在地上,李溜子难得弯腰去捡,直接推开门。“嘎吱”的开门声格外刺耳。
李溜子进门,头也不回,随手关上了门。
一座废弃几年的老房子,里面还会有什么?
老鼠是不愿意去了,去了连自己小小的肚子都没有办法填饱,还谈什么养家糊口;蚊子苍蝇也不能尽呆在黑暗处,黑暗的地方呆久了,心也就暗了;唯有几只麻雀把窝建在屋檐边,在那里生儿育女,繁衍后代。
李溜子回去,只有和帮他看家的鸟生活在一起。不过鸟为了生活,每天早出晚归,李溜子进去后,就很少出来。
李溜子的生活是怎样一分一秒过完的,没人知道,谁也没有去敲一次他家的门。
每天太阳一出来,闲人们坐在离李溜子家不远的阳光下,闲话贫富。他们依然不说自己有什么,仿佛说出来有什么,什么就会被别人偷走一样。
他们的话,被阳光晒得暖暖的。
李溜子好久没有出门,他一直把凹村人当成是外人。
几只麻雀天天从闲话的人头上飞过,看见的人总爱说:看,李溜子家屋檐下的鸟又去找吃的了。
凹村人熟悉鸟,胜过熟悉李溜子。
手艺人
凹村,有手艺的人不多,金贵编背篼,张幺妹绣花,高石匠打石头。
有手艺的人,在凹村,处处受到尊重。红白喜事,主管把他们安排在最先上菜的地方,农忙季节,凹村人自家的不忙,先得忙完这几个人的;老狗从来不咬这几个人,凹村窝荡里的回旋风,从来不会刮走他们的东西。
有手艺的人,辈分管在那里,老老小小喊他们时,那些打鸡骂狗的粗糙声,似乎在自家的风斗里过了一遍,变得干干净净。手艺人在辈分面前,要有手艺人的样子,手背着,腰挺着,话不多,一旦说时,就得有分量。
手艺人,生下来时,和凹村的人没啥区别,窝屎喜欢跑到猪圈里,边让猪拱屁股,边排泄肚子里的杂物;手艺人也读过两天书,那个在凹村呆了一辈子的教书匠,也让他们学会了唱读;手艺人最先也玩过那些偷鸡摸狗的小把戏,也挨过凹村大人的黄金条子。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手艺人,就在同辈里悄悄的长得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凹村人最先不知道,只有他们成为手艺人之后,才发现。
训责过手艺人的大人们开始不好意思,想方设法找机会给手艺人道歉:“当年,我地里的莴笋吃得多,把眼睛雾到了,看不清你的本事。”说着,拍拍手艺人身上的灰,捡捡落在手艺人肩膀上的断头发。
手艺人嘴上答着:没事儿,没事儿的话,但在心里有没有事儿,他们早就有把称。心里记恨着的那家,别人来请做活儿,他们会找很多理由拖延。树长叶子了,需要休息几天;老鼠吵着他睡觉了,他白天的精神老不好;今天挂历显示,不利于动工;老母猪快下崽子了,猪圈里需要个人手。
脸皮厚的凹村人,心里亮堂着。自己一定是做了不好的事情,得罪了手艺人。他们厚着脸皮,去找手艺人。
树叶发芽了,就买双手套去护着手艺人的手,老鼠吵着手艺人了,就主动去帮他们家赶老鼠,老母猪需要伺候,就派自己的老婆去伺候老母猪。
所有的事情都帮着解决掉之后,也不说什么,有事没事到手艺人家里坐坐,没什么好摆的,干坐着都行。手艺人过意不去,只有答应他们家的活。这一答应,脸皮厚的人,才嬉皮笑脸的离开,手艺人才得以清静。
也有些脸皮薄的人,拉不下面子,硬着头皮去做手艺人的活,做出来的五不像,家里的人就埋怨他,平日里不小心,不该得罪手艺人。
手艺人,是悄悄从一群娃子里长出来的,谁也不知道谁会是下一个凹村的手艺人。
于是,凹村人对待娃子们,都比以前客气起来,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得罪了一个手艺人。
无法归还的核桃旋
对无法还回去的东西,我彻夜无眠。
有的东西,它还存在于我生活里,有意无意的偶尔让我看见它。这样的东西,很多是不会说话,如果它能说话,肯定哪天就吵得我耳心痛,毕竟它的心不在我这里,它知道它的主人不是我,是那个叫嘎子或罗布的人。我为什么把别人的东西寄放在我这里不还,如今问我,我也记不清楚了,但是我知道,很久以前不还的东西,可能有我的理由。
我的理由也可能很简单,嘎子或罗布他们其中一人偷过我家的一根葱,我怀恨在心;也可能他们合伙计谋赶我家的老黄牛去吃张娘家的玉米,而我们家的老黄牛又受不住美食诱惑,恰好上了他们的贼当;还有可能就是我在妒忌他们身上的有些东西,这些东西我是用我一生的童年也换不回来的。
核桃旋、弹绷子、木偶人这些东西,我知道都不是我的。凹村的父母,从来不会为女娃做这些东西。在凹村,如果一个女娃,玩这些东西,父母就会受到别人的嘲笑。俗话说:男有男像,女有女样。我是背着父母,把这些别人的东西藏起来了,一藏就是几十年。现在,我才把它把拿出来,大摇大摆的摆在一些角落里。让这些东西看我或恨我。如今父亲是不会骂我了,他即使在坟堆堆骂我,我也不怕,父亲的骂,对活得比他更长的我来说,不会伤心,我还想对他说,一个没有享受过别人东西的人,是件多么遗憾的事。母亲的话也很少了,有时我能明显的感觉到,母亲在省着说话,省着做事,她怕很快把这辈子的话说完,把这辈子的事情做完,她在凹村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
有时,我也在想,把这些别人的东西还回去,让嘎子、罗布或这些东西的主人看看他们自己的东西。他们中的很多人,也许已经不认识我还回去的东西了,他们的身体和心一天天在凹村的风中、雨中、牛叫声中变老,他们活不过凹村的一棵路边草,他们却在有生的时间里,踩着这棵路边草,去耕地、去忙着走路。只有这棵草,才看得见凹村一个人一辈子的生活和命。
核桃旋,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玩的。因此,我从谁手中夺过来的,直到现在我都记得很清楚,但我不想提起他的名字。他想他的核桃旋已经长达数年时光,但是他不敢来问我要。拿走核桃旋的时候,我就警告过他,如果他来要,我就会把他藏在核桃树下偷志玛的事情告诉志玛的家人或志玛十几年以后的爱人。我把这个淡淡月光下的警告,看得很轻。
他不在的那天,我去参加了他的葬礼。他的尸体摆放在月光下,白白的布盖在他身体上。他比活在凹村时,似乎一夜之间变得瘦小了很多。开路的喇嘛坐在他的身旁,紧闭双眼,他在做一件为死者寻路的庄严事情。凹村的人崇尚为死者开路的喇嘛,为一个死去的人找一条能重新走去的路,是多么的重要的事。很久之后,喇嘛在月光下睁开眼睛,喇嘛的眼神和月光一样轻薄,喇嘛说:路我为他找好了,我目送他离开了凹村。只是他告诉我,他除了牵挂亲人,还挂念着一件月光下丢失的东西。
我为这个家伙能把一件小时候的事情,藏在肚子里这么久,不说出来,感到惊叹。但又为我还黑桃悬感到苦恼。一件东西,附上阴阳两隔的距离,是多么漫长的路途。
同样,一个月光很薄的夜晚,我坐在他的坟头,给他轻轻说过这样一段话:
凹村的路,你已经走完了,我还在你走完的路上,慢慢过你过完的生活。核桃旋我是不想还你了,既然我已经赖过了你一辈子,就让我再赖你些时日。等我也跟你汇合在阴间,让我们再来谈谈核桃树下你偷志玛的事情。
你这个活了凹村一世的孬种。
靠手脚吃饭的人
一个地方呆一辈子,就得有活命的东西养活着。
养活凹村人的,是那一排排往下延伸着的土地。
远看,这些细细的地,像线一样延伸到山脚。再往下,就是大渡河。
往年,有河的地方,还有地。后来,河越长越大,吞了靠岸的地,冲走了潘老四。从此,潘老四被河养着。凹村人说,潘老四现在活得轻巧了,不担心生计。
谁都希望有谁来养活自己。可是像潘老四那样,勇敢的去让大渡河养着,却没有几个有他那样的勇气。
潘老四曾经夸口过,说他这辈子不愁吃喝。 谁都不相信,在凹村,还有不愁吃喝的人。
凹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空不出一只手做其它的事情。凹村人的手脚,生下来就是为繁杂事情忙着。
你对一棵树再好,树会偷奸耍滑的趁你不注意,少结几个果子;你对一座房子再爱惜,你离开人世时,它不会流一滴眼泪;你精心修整了好几天的锄把,会在你用力过猛时,咔扎裂开;你的心善,换不回一只蚊子对你的真心。凹村人的心里,什么都是靠不住的。他们唯一相信的是自己的一双手脚。
手脚干过的事情,就摆在那里。手脚做过的事情,眼睛看得见。如果说土地是养活凹村的人,那么手脚就是养活土地的。
凹村有过缺手缺脚的人,活不到几年,就早早的死了。他们的死,像给凹村清扫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很多年之后,还有人提起潘老四。有人看见,他被大渡河带走的那天,在自家的地里忙活着。一手挖坑,一手播种来年的种子。水涨到他背后,他也没有注意。发现涨水的凹村人,在上面使劲的喊着他,他耳聋一样没有反应。水淹没他的时候,他右手拿锄头, 左手一粒播种下的种子,刚刚在土地里站稳脚跟。他弯着腰,眼睛盯着土地。潘老四是把凹村的粮食种到河里的人。
再后来,潘老四把家搬到了河里。他在河里看着岸上的凹村人,用双手双脚养活自己。他听到有人在有事没事儿的时候,说起他过得轻巧的话。
河里,潘老四自己修了一座房子,自己开垦了一片荒地。他把那一粒粒来年的种子,种得茂盛起来。
靠手脚吃饭的人,到哪里都过得稳稳当当。
原刊于《青海湖》2017年第5期
雍措,藏族,四川康定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九届少数民族班学员,现供职于《贡嘎山》杂志社。作品散见于国内各报刊。出版散文集《凹村》。2015年,散文《滑落到地上的日子》获“孙犁文学奖”单篇二等奖 。2016年,聘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2016年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